第六章 明代
当元代时,西欧十字军的东征,复兴了西欧的商业。而在明代,便兴起了欧、亚海道的直接贸易。这是比唐代以来的印度洋贸易发展得多了。但明代的欧、亚贸易,不过是封建经济中商业资本中的一种发展,而不是资本主义的开始。明代三保太监下西洋,是更扩张了元代海运的技术。
明代的文化在中叶因前后七子辈出来,到明末而达于烂熟。当时国势渐倾,外迫于夷狄,内则流贼横行,内地非常不安,唯江南一带,土地比较的安宁,且因为离了北方的政争而成为文人墨客的渊丛。各种文学于是遂发达起来了。恰如清末到民国初上海租界脱了北京的政争以致新文学非常勃兴一样。
第一节 明代的四大奇书
及于元代,与杂剧的流行同时,诨词小说也大勃兴。这如前所述一样,因蒙古人入主中原,醉心汉族的文明,倾向娱乐的方面,欢迎杂剧和小说,又实际据此以为考察中国的历史与人情风俗的捷径。被称为元代小说的双璧的是《水浒传》与《三国志演义》。这配以《西厢》、《琵琶》为元代的四大奇书;又与明代的二大杰作《西游记》与《金瓶梅》相配而称为小说界的四大奇书。
(一)《三国志演义》
四大奇书,实皆不奇,而所奇者,乃在描摹人物的细腻、叙事抒意的曲折周到、遣辞造白的流利通畅为前此作品所未有。
它们产生的时代,彼此相差甚远;《三国志》、《水浒》产生于元、明之间,而《西游记》、《金瓶梅》则产生于嘉靖年间。以产生时代先后的关系,先述《三国志》。
《三国志》,这里指《三国志演义》的省称。旧日作者撰著,多用类似省称,如本页此外的《水浒》、《西厢》、《琵琶》分别是《水浒传》、《西厢记》、《琵琶记》的省称。
《三国志演义》,我们都知道是三国的军谈,传说是罗贯中所作。
《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云云。(《七修类稿》)
贯中,名本,钱塘人(明郎瑛《七修类稿》二十二、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四十五、胡应麟《少宝山房笔丛》四十一)。或云名贯,字贯中(明王圻《续文献通考》一百七十七)。或云越人,生洪武初(周亮工《书影》)。但明初人贾仲名的《续录鬼簿》里却说“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天各一方,至正甲辰(1364)复会。别后又六十余年,竟不知所终”。
罗贯中大概是元、明间人(约1330~1400)所著小说甚多,明时说有数十种。现在存留的《三国志演义》之外,尚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三遂平妖传》、《水浒传》等。他也能谱词曲,著有杂剧《龙虎风雨会》(目见《元人杂剧选》)。然今所传诸小说,皆屡经后人增损,真的面目却无从复见呢。
三国故事在唐、宋时已为说话人取为题材,已见前述。及《三国志平话》出世,乃始有了文字的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系《平话》的扩大自不必说,但也经过后人的增润修改。今本称为第一才子书的,乃清人毛宗岗所改,但与原文相差还不远。它和《平话》的最大不同,乃在将《平话》开首司马仲相断狱一事删除,辟除果报之谈,而使成为纯粹的历史小说。其他不同者尚有数点:一、削去了《平话》中许多荒诞不经的事实,如曹操劝献帝让位于其子曹丕,刘备到太行山中落草为寇等。二、增加了《平话》上所没有的许多历史上的真实材料,如何进诛宦官,祢衡骂曹操,曹子建七步成诗等。三、增加了《平话》上所没有的许多诗词、表札。四、改写了《平话》上许多不经的记载,如《平话》叙张飞拒曹操于长坂桥,大喊一声,桥竟为之断,此实万无此理之事,故此书改作惊破了夏侯杰的胆。五、保存了《平话》的叙述,加以润饰改作,往往放大到五六倍,将枯瘠的记载成为丰赡华腴的描写。
罗贯中像
现在所知的《三国志演义》版本很多,最不同的有三种,第一种就是明弘治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明末李卓吾的评本亦即此本。全书分二十四卷,每卷分十大段,每段有一题目,共二百四十目,题目语句亦参差不齐,和当时其他讲史相同,这当是最古的一本。第二种是清康熙时毛声山的删改评定本,也就是现代最通行的一本。他不仅加上许多金圣叹式的批评,且把回目整理过,成为很工整的对偶句子而并为一百二十回;把内容也整理过,去其背谬的而加入不少新的材料。在当时,因毛氏改动原本过甚了,于是复有不满意于他的改正本者出来,略将旧本改动一下来的付印,这便是第三种本子《笠翁评阅第一才子书》。此本的式样,完全同卓吾批评本,回目也是参差不齐的,每回也是分为二段的;不过文字略有改动,改去了许多不通的句子。他是力求少改动原文,所以非至万不得已不肯轻易更改。可惜,第一种今尚有影印本,而第三种则在国内或已成绝本了!明人曾把卓吾评的《水浒》和《三国志》合刻在一起,每页上半页为《水浒》,而下半页为《三国志》,改名为《英雄谱》。清初亦刻《英雄谱》,却用毛本《三国志》以代了卓吾的评本。
罗贯中本《三国志演义》,今得见者以明弘治甲寅(1494)刊本为最古,全书二十四卷,分二百四十曲,题曰“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起于灵帝中平元年“祭天地桃园结义”,终于晋武帝太康元年“王濬计取石头城”,凡首尾九十七年(184~280)事实,皆排比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间或也采取《平话》,又加以推演而作,论断颇取陈、裴及习凿齿、孙盛语,且更盛引“史官”及“后人”诗。然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溷淆,故明谢肇淛(《五杂俎》十五)既以为“太实则近腐”,清章学诚(《丙辰劄记》)又病其“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也,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虚伪,状出诸葛的多智而近于妖。惟于关羽,特别有很多好话,义勇的气概,时时可以看见。如叙羽的出身丰采及勇力”:
《三国演义》插图
……阶下一人大呼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五寸,髯长一尺八寸,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似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某也。”绍问见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乱棒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广学,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诛亦未迟。”……关某曰:“如不胜,请斩我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某饮了上马。关某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寨外鼓声大震,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却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第九回曹操起兵伐董卓)
又如曹操赤壁的败,孔明知道操命不当尽,乃故使羽扼华容道,俾得纵之,而故以军法相要,使立军令状而去,此叙孔明止见狡狯,而羽之气概则凛然,与元刊本平话,相去甚远。
……华容道上,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沟壑,一停跟随曹操,过了险峻。路稍平安,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加鞭大笑。众将问丞相笑者何故?操曰:“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吾笑其无能为也。今此一败,是吾欺敌之过,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当中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皆不能言。操在人丛中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乏矣,战则必死。”程昱曰:“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人有患难,必须急之,仁义播于天下。丞相旧日有恩在彼处,何不亲自告之,必脱此难矣。”操从其说,即时纵马向前,欠身与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操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言为重。”云长答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曾解白马之危以报之矣。今日奉命,岂敢为私乎?”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古之大丈夫处世必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迫子濯孺子者乎?”云长闻知,低首不语。当时曹操引这事件来说,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云长思起五关斩将放他之恩,如何不动其心。于是把马头勒回,与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前面众将已自护送曹操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不忍杀之,正犹豫中,张辽骤马而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长叹一声,并皆放之。后人史官有诗赞曰:
关云长义释曹操
彻胆常存义,终身思报恩。威风齐日月,名誉振乾坤。
忠勇高三国,神谋陷七屯。至今千古下,军旅拜英魂。
(第五十回下)
称为《三国志演义》续书有三种:一名《三国志后传》,凡十卷一百三十九回,明失名撰。一名《三国志演义续编》,真名实为《石珠传》,清梅溪遇安氏著,共三十回,叙仙女石珠事,而时代适续前书,故以为名。一名《后三国志》,实即《东西晋演义》,明失名撰。体例似《平话三国志》,叙西晋全代,而东晋仅叙至建国即止。我平常很怀疑它的内容的有二书,一即此书,一为《东西汉演义》。东西汉的原本也只分段而不称“回”,西汉只叙至全国统一,而东汉却由立国叙至东汉亡国,中间无故缺去西汉立国后全代的史实,实在太无理由。
《三国志演义》是依据陈寿的《三国志》小说地演述而已。汉土人物辈出,前推春秋战国,后推三国。盖从汉末的争乱起至三分鼎立止,董卓、吕布、二袁的忽起忽灭;曹操的戡定群雄而奄有中原;孙权据父兄之资以割据江东;刘玄德的留寓飘泊、备尝辛苦,后得孔明始开拓运命;隆中的三顾,赤壁的一战,变转无极的如走马灯一样的局面,实古今争天下的一大奇局。以此演义的《三国志》,亦说话中的最有趣的了。李义山的《骄儿诗》中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之句,在《东坡志林》里也有左记的一条。
关羽擒将图
王彭尝云:途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卷六)
这样在唐、宋之顷,《三国志》的军谈或演剧,已经流行起来了。在金、元曲目中有《赤壁鏖兵》、《诸葛亮祭风》、《五丈原》等题目,在《元曲选》中收入之《隔江斗智》、《连环计》之二种。不仅于此,就是现在所谓《空城记》、《打鼓骂曹》、《辕门射箭》等《三国》史剧,也是旧剧中的白眉,几乎在舞台上没有一日不看见纶布羽扇的诸葛先生、战袍横槊的美髯公的英姿的。《三国》史剧的流行实盛,恰如日本《忠臣藏》之类。
本书全百二十回以“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开始,“降孙皓三分归一统”终局。内容如前所说,据陈寿的《三国志》而小说的地演述出来的,有史实作根底,不如《水浒传》与《西游记》一样凭空构想,无中生有,任意挥笔,但不免有所拘束。于其中有作者的苦心可以窥见其大手笔。在明谢肇淛的《五杂俎》里这样说:
惟《三国演义》与《钱唐记》、《宣和遗事》、《杨六郎》等书俚而无味。何者?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
胡应麟也大不满意于《三国志》。实际是不能与《水浒》比较。如《东坡志林》所说,谁都有同情于刘玄德,对曹操抱恶感,但在本书奸雄曹操的面目,却跃如成了天真烂漫可爱的人;重贤谦虚的玄德近于伪君子,忠亮贞节的诸葛孔明却成了富于权谋的策士,要之,实有一种抬举的拉倒之感。然无论如何,纵如天下的名文,然《西厢》诲淫,《水浒》诲盗,为名教的罪人。《三国志》在这点上作为家庭的读物是很适合的。实际在明之宫中已成为皇帝必读之书。与《四书》、《五经》、《通鉴》等均有内府的刻版。从隆中三顾起到赤壁之战止,尤其有趣。文章虽是小说体,实是近于雅驯典丽的古文,爽快易读,所以宜编入汉文教科书中。中国人没有不读《三国志》的,无论怎样非劝诸君读读不可。兹抄录玄德伴着关羽、张飞第一次访卧龙冈的一段于左。
诸葛亮像
次日,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
苍天如圆盖,陆地如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
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茅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谢之,策马前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冈,果然清景异常。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
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
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湲飞石髓。
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
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
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香。
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中往来无白丁。
叩户苍猿时献果,宁门老鹤夜听经。
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映松文。
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
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归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数日。”玄德惆怅不已。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罢了。”玄德曰:“且待片时。”云长曰:“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探听。”玄德从其言,嘱咐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刘备拜访。遂上马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观之不已。
三顾茅庐请卧龙
汉末兵马倥偬之际,忽有此一幕仙境,恰如在喉渴汗流的炎天的旅行中,得到绿荫流水,实有清风满怀之感。兹更进而举其第二次访问卧龙冈的记事。
三人回至新野,过了数日。玄德使人探听孔明。“回报曰:卧龙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备马。张飞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唤来便是!”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孟子云:‘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孔明当世大贤,岂可召乎!”遂上马再往访孔明。关、张亦乘马相随。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布密,行无数里,忽然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张飞曰:“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岂宜远见无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风雪。”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辈怕冷,可先回去。”飞曰:“死且不怕,岂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劳神思。”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随同去!”将近茅庐,忽闻路旁酒店中有人作歌,玄德立马听之。其歌曰:
《京剧丛刊》三顾茅庐书影
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
君不见东海老叟辞荆蓁,后车遂与文王亲,
八百诸侯不期会,白鱼入舟涉孟津。
牧野一战血流杵,鹰扬伟烈冠武臣。
又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芒砀隆准公。
高谈王覊惊人耳,辍洗延座钦英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
两人非际圣天子,至今谁复识英雄?
歌罢,又有一人,击桌而歌。其歌曰:
吾皇提剑清寰海,创业垂基四百载,
桓、灵季业火德衰,奸臣贼子调鼎鼎。
青蛇飞下御座旁,又见妖虹降玉堂。
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百辈皆鹰扬。
吾侪长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
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
二人歌罢,抚掌大笑。玄德曰:“卧龙其在此间乎?”遂下马入店,见二人凭桌对饮,上首者白面长须,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揖而问曰:“二公谁是卧龙先生!”长须者曰:“公何人?欲寻卧龙何干?”玄德曰:“某乃刘备也,欲访先生,求济世安民之术。”长须者曰:“吾等非卧龙,皆卧龙之友也。吾乃颍州石广元,此是汝南孟公威。”玄德喜曰:“备久闻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随行马匹在此,敢请二公同往卧龙庄上一谈。”广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懒之徒,不省治国安民之事,不劳下问,明公请自上马寻访卧龙。”玄德乃辞二人,上马投卧龙冈来。到庄前下马,叩门问童子曰:“先生今日在庄否?”童子曰:“现在堂上读书。”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土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三国演义》插图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玄德待其歌罢,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那少年慌忙答礼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玄德惊讶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少年曰:“某乃卧龙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二家兄。”玄德曰:“卧龙今在家否?”均曰:“昨为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矣。”玄德曰:“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玄德曰:“刘备直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均曰:“小坐,献茶。”张飞曰:“那先生既不在,请哥哥上马。”玄德曰:“我既到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因问诸葛均曰:“闻令兄卧龙先生,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张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来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数日之后,备当再至,愿借纸笔作一书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均遂进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书曰: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观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古隆中牌坊
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收了,拜辞出门。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别。方上马欲行,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玄德视之,见小桥之西,一人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后随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吟诗一首。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
纷纷麟甲飞,顷刻遍宇宙。
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玄德闻歌曰:“此真卧龙也。”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答礼。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玄德曰:“适闻所吟之句,极其高妙。”承彦曰:“老夫在小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适过小桥,偶见篱落间梅花,故感而诵之,不期为尊客所闻。”玄德曰:“尊见贤婿否?”承彦曰:“便是老夫也来看他。”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归。正值风雪又大,回望卧龙冈,悒快不已。后人有诗,单道玄德风雪访孔明。诗曰:
三顾茅庐皮影
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
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
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
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
(a)胡适《三国志演义》序
“三国的故事向来是很能引起许多人的想象力与兴趣的。这也是很自然的。中国历史上只有七个分裂的时代:(1)春秋到战国;(2)楚、汉之争;(3)三国;(4)南北朝;(5)隋、唐之际;(6)五代十国;(7)宋、金分立的时期。这六个时代之中,南北朝与南宋都是不同的民族分立的时期,心理上总有一点‘华夷’的观念,大家对于‘北朝’的史事都不大注意,故南北朝不成演义的小说,而南宋时也只配做那偏于‘攘夷’的小说(如《说岳》。)其余五个分立的时期都是演义小说的好题目。分立的时期,人才容易见长,勇将与军师更容易见长,可以不用添枝添叶,而自然有热闹的故事。所以《东周列国志》、《七国志》、《楚汉春秋》、《三国志》、《隋唐演义》、《五代史平话》、《残唐五代》等书的风行,远胜于《两汉演义》、《两晋演义》等书。但这五个分立时期之中,春秋战国的时代太古了,材料太少;况且头绪太纷烦,不容易做得满意。楚汉与隋唐又太短了,若不靠想象力来添材料,也不能做成热闹的故事。五代、十国头绪也太繁,况且人才并不高的,故关于这个时代的小说都不能做好。只有三国时代,魏、蜀、吴的人才都可算是势均力敌的,陈寿、裴松之保存的材料也很不少;况且裴松之注《三国志》时,引了许多杂书的材料,很有小说的趣味。因此,这个时代遂成了演义家的绝好题目了。”
《三国志演义》书影
《三国志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乃是五百年的演义家的共同作品。唐朝已有说三国故事的了。段成式《酉阳杂俎》说:“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剧,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又李商隐《骄儿》诗云:“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这都可证晚唐已有说三国的。宋朝“说话”的风气更发达了。孟之老《东京梦华录》说北宋晚年的“说话”,共有许多科,内中“说三分”是一种独立科目,不属于“讲史”一科,竟成了一种专科了。苏轼《志林》说:
途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辄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宋、金分立的时代,南方的平话,北方的院本,都有这一类的历史故事。现在可考见的,只有金院本中的《襄阳会》。到了元朝,我们的材料便多了。《录鬼簿》与《涵虚子》记的杂剧名目中,至少有下列各种是演三国故事的:
《录鬼簿》书影
王晔 《卧龙冈》
朱凯 《黄鹤楼》
王实甫 《陆绩怀橘》、《曹子建七步成章》
关汉卿 《管宁割席单刀会》
尚仲贤 《诸葛论功》(《录鬼簿》作“武成庙诸葛论功,”不知是否三国故事)
高文秀 《周瑜谒鲁肃》、《刘先生襄阳会》
郑德辉 《王粲登楼》、《三战吕布》(二本)
武汉臣 《三战吕布》(二本)。(按《录鬼簿》,武作的是一部分,余为郑作)
王仲文 《诸葛祭风》、《五丈原》
于伯渊 《斩吕布》
石君宝 《哭周瑜》
赵文宝 《烧樊城糜竺收资》
无名氏 《连环计》、《博望烧屯》、《隔江斗智》
这十九种之中,现在只有《单刀会》、《博望烧屯》(日本京都文科大学影刻的《元人杂剧三十种》之二)、《连环计》、《隔江斗智》、《王粲登楼》(臧刻《元曲选》百种之一)五种存在。明朝宗室周宪王的《杂剧十段锦》之中,有《关云长义勇辞金》一种,现在也有传本(董康刻的)。
我们研究这几种现存的杂剧,可以推知宋至明初的三国故事大概与现行的《三国演义》里的故事相差不远。内中只有《王粲登楼》一本是捏造出来的情节;如说蔡邕做丞相,曹子建和他同朝为学士,王粲上万言策,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都是极浅薄的捏造。其余的几本,虽有小节的不同,但大体上都与《三国演义》相差不多。我们从这些杂剧的名目和现存本上,可以推知元朝的三国故事至少有下列各部分:
(1)吕布故事:《虎牢关三战吕布》、《连环计》、《斩吕布》
(2)诸葛亮故事:《卧龙冈》、《博望烧屯》、《烧樊城》、《襄阳会》、《祭风》、《隔江斗智》、《哭周瑜》、《五丈原》。
(3)周瑜故事:《谒鲁肃》、《隔江斗智》、《哭周瑜》。
(4)刘、关、张故事:《三战吕布》、《斩吕布》及以上诸剧。
(5)关羽故事:《义勇辞金》、《单刀会》。
关云长单刀赴会
(6)曹植、管宁等小故事。
最可注意的是曹操在宋朝已成了一个被人痛恨的人物(见上引苏轼的话),诸葛亮在元朝已成了一个足计多谋的军师,而关羽已成了一个神人(《义勇辞金》里称他为“关大王”;单刀会,元初的戏,题目已称“关大王单刀会”了)。
散文的《三国演义》自然是从宋以来“说三分”的“话本”变化演讲出来的。宋时已有很好的短篇小说,如新发现的《东京通俗小说》(在《烟画东堂小品》中),便是很明白的例。但宋时有无这样长篇的历史话本,还不可知。旧说都以为《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一个杭州人罗贯中作的。罗贯中或说是名贯,字本中(《七修类编》);或说是名本,字贯中(《续文献通考》)。《水浒传》、《三国志》、《隋唐演义》、《平妖传》等书,相传都是他作的。大概他是当时的一个演义家,曾作了一些演义体的小说。明初的《三国演义》也许真是他作的。但那个本子和现行的《三国演义》不同。当明万历年间,《水浒传》的改本已风行了,但《三国演义》还是很浅劣的。胡应麟在《庄岳委谈》里说《三国演义》“绝浅陋可嗤”,又说此书与《水浒》“二书浅深工拙,若霄壤之悬”。可见此书在明朝并不曾受文人的看重。
《三国演义》李卓吾批点本书影及插图
明朝末年有一个“李卓吾评本”的《三国演义》出现。此本现在也不易得了;日本京都帝国大学铃木豹轩教授藏的一部《英雄谱》,上栏是百十回本的《忠义水浒传》,下栏是这个本子的《三国演义》。我们不知道这个本子和那明初传下来的本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断定这个本子仍旧是很幼稚的。后来清朝初年,有一个毛宗岗(序始),把这个本子大加删改,加上批评,就成了现在通行的《三国志演义》。毛宗岗假托一种“古本”,但我们称它做“毛本”。毛宗岗把明末的本子叫做“俗本”,但我们要称它做“明本”。
毛本有“凡例”十条,说明他删改明本之处。最重要的有几点:
(1)文字上的修正:“俗本(即明本,下同)之乎者也等字,大半龃龉不通;又词语冗长,每多复沓处。今悉依古本改正。”
(2)增入的故事:“如关公秉烛达旦,管宁割席分坐,曹操分香卖履,于禁陵阙见画,以至武侯夫人之才,康成侍儿之慧,邓艾凤兮之对,钟会不汗之答,杜预《左传》之癖:今悉依古本存之。”
(3)增入的文章:“如孔融荐祢衡表,陈琳讨曹操檄……今悉依古本增入。”
(4)削去的故事:“如诸葛亮欲烧魏延于上方谷,诸葛瞻得邓艾书而犹豫未决之类……今皆削去。”
(5)削去的诗词:“俗本每至‘后人有诗叹曰’,便处处是周静轩先生,而其诗又甚俚鄙可笑。今此编悉取唐、宋名人作以实之。”“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诗句,如钟繇、王朗颂铜雀台,蔡瑁题诗馆驿屋壁,皆伪作七言律体。……今悉依古本削去。”
(6)辨正的故事:“俗本纪事多讹。如昭烈闻雷失箸,及马腾入京遇害,关公封汉寿亭侯之类,皆与古本不合。又曹后骂曹丕,而俗本反书其党恶;孙夫人投江而死,而俗本但纪其归吴。今悉依古本辨定。”
《三国演义》毛评本书影
我们看了这些改动之处,便可以推想明本《三国演义》的大概情形了。
我们再总说一句:《三国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乃是自宋至清初五百多年的演义家的共同作品。
这部书现行本(毛本)虽是最后的修正本,却仍旧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势力的通俗历史讲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为什么《三国演义》不能有文学价值呢?这也有几个原因:
第一,《三国演义》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像力太少,创造力太薄。此书中最精彩、最有趣味的部分在于赤壁之战的前后;从诸葛亮舌战群儒起,到三气周瑜为止。三国的人才都会聚在这一块,“三分”的局面也定于这一个短时期,所以演义家尽力使用他们的想像力与创造力,打破历史事实的束缚,故能把这个时期写的很热闹。我们看元人的《隔江斗智》与此书中三气周瑜的不同,便可以推想演义家运用想像力的自由;因为想像力不受历史的拘束,所以这一大段能见精彩。但全书的大部分都是严守传说的历史,至多不过能在穿插琐事上表现一点小聪明,不敢尽量想像创造,所以只能成一部通俗历史,而没有文学的价值。《水浒传》全是想像,故能出奇出色,《三国演义》大部分是演述与穿插,故无法能出奇出色。
第二,《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他们极力描写诸葛亮,但他们理想中只晓得“足计多谋”是诸葛亮的大本领,所以诸葛亮竟成一个祭风祭星、神机妙算的道士。他们又想写刘备的仁义,然而他们只能写一个庸懦无能的刘备。他们又想写一个神武的关羽,然而关羽竟成了一个骄傲无谋的武夫。这固是时代的关系(参看《胡适文存》卷一,页52~53),但《三国演义》的作者究竟难逃“平凡”的批评。毛宗岗的凡例里说:
俗本谬托李卓吾先生评阅,……其评中多有唐突昭烈、谩骂武侯之语,今俱削去。
这种见地便是“平凡”的铁证。至于文学的技术,更“平凡”了。我们试看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一大段。在作者的心里,这一段总算是极力抬高诸葛亮了;但我们读了,只觉得平凡浅薄,令人欲呕。后来写“三气周瑜”一大段,固然比元人的《隔江斗智》高得多了,但仍是很浅薄的描写,把一个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了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并且把诸葛亮也写成了一个奸刁险诈的小人。这些例都是从《三国演义》的最精彩的部分里挑出来的,尚且是这样,其余的部分更不消说了。文学的技术最重剪裁,会剪裁的,只消极力描写一两件事,便能有声有色,《三国演义》最不会剪裁,它的本领在于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烂铜铁,不肯遗漏一点,因为不肯剪裁,故此书不成为文学的作品。
三国故事瓷盘
话虽如此,然而《三国演义》究竟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在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没有一部书比得上它的魔力。五百年来,无数的失学国民从这部书里得着了无数的常识与智慧,从这部书里学会了看书写信作文的技能,从这部书里学得了做人与应世的本领。他们不求高超的见解,也不求文学的技能;他们只求一部趣味浓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书。《四书》、《五经》不能满足这个要求,《二十四史》与《通鉴》、《纲鉴》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古文观止》与《古文辞类纂》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但是《三国演义》恰能供给这个要求。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要求,我们都曾尝过它的魔力,我们都曾受过它的恩惠。我们都应该对它表示相当的敬意与感谢!
(b)《残唐五代史演传》
《残唐五代史》书影
《残唐五代史演传》坊本简称《五代残唐》,共六十则。文字简陋,但写李存孝和铁枪王彦章的英勇,倒也虎虎有生气。汤显祖和李卓吾的批评当然是靠不住的;我们在书中根本不曾看见玉茗堂只字的批评,而卓吾子的评语又是那样的庸俗可笑,敷衍塞责,所说的全是尽人皆知、理所必然的话,谁不知道,又何必李卓吾来说呢!
我疑心这部《五代残唐》是元人的著作,因为:一、每回的回目只有一句,不是对偶的;颇像《三国志平话》。二、第十三回《李晋王河中会兵》云:“醒而复醉,醉而复醒”;这样的话正是元人散曲所常用的。三、戏剧多根据小说改作;但根据戏剧而改编小说的却极少。戏剧所写每每只是小说中的一段,很是注重结构,而中国小说却是一向不大注重结构的。元人所作杂剧,都可以从《五代残唐》里找到它的来源,我想,大约是元人杂剧根据《五代残唐》改作的;从这推测,《五代残唐》也有为元人作品之可能。现在把元人杂剧和《五代残唐》对照列后:
第七回 敬思奉旨宣晋王 李嗣源复夺紫泥宣
第十回 安景思牧羊打虎 飞虎峪存孝打虎
第十五回 存孝生擒孟绝海 压关楼垒挂午时牌
第十七回 李存孝力杀四将 李存孝大战葛从周
第十八回 存孝烧毁永丰仓 十八骑误入长安(陈以仁)
第二十九回 朱温计逼五侯反 朱全忠五路犯太原
第三十三回 晋王痛哭勇南公 邓夫人哭存孝(关汉卿)
第四十回 五龙逼死王彦章 狗家疃五虎困彦章
第四十三回 李嗣源据守大梁 镜新磨戏谏唐庄宗(周文质)上表第一、二列为《五代残唐》回目,第三列为元人杂剧目。第三列未署名的均为无名氏所作。不过,各回排比还十分明显,现在再引《五代残唐》中的句来证明:
《李嗣源复夺紫泥宣》第七回云:“敬思曰:‘今有黄巢夺了东西二京,今皇上特遣我斋空头宣五百道,着汝父子入中原先灭巢贼,不料遇一枝兵,将金宝人马,尽抢入密松林去。’嗣源曰:‘叔父无惊,待小侄一并去取来,交还叔父。’”
《李克用箭射双雕》第九回云:“晋王拽满雕弓,单射一箭,弓弦响处,雕早落地。”
《飞虎峪存孝打虎》第十回云:“有古风一篇,单道飞虎山存孝打虎。”
《压关楼垒挂午时牌》第十五回云:“存孝把孟绝海横担在马上,七窍中鲜血喷出,拿进府中来。晋王问是什么时候,阴阳生报道:‘午时正三刻。’晋王叫拿上楼来。”按此楼即雅观楼,亦即压关楼,因音同致讹。
《李存孝大战葛从周》第十六回云:“黄巢总管葛从周领兵四十八万,黄河西岸安营。晋王说:‘周德威与李存孝领五百锦衣人,保吾看黄河一边。’”第十七回云:“存孝曰‘你去对葛从周说,止(这)些军将,不勾我杀,教他再去长安,领兵四十万军来。不杀得他片甲不回,誓不为大丈夫。’”
李克用像
《十八骑误入长安》第十八回云:“存孝带领一十八骑将校,望着从周追赶,七日七夜,马不停蹄,过了霸陵川地面,径赶进长安城中。”
《朱全忠五路犯中原》第十九回云:“李晋王自至太原之后,每日饮酒。忽报五侯兵到。晋王曰:‘此必朱温逆贼,用计逼反了五处军马。’”
《邓夫人哭存笑》第三十三回云:“五牛挣死存孝……忽见一彪人马飞奔而来,众视之乃存孝之妻邓瑞云也。瑞云知此消息,带领六将到来,放声大哭,昏绝于地,三五番几死。”
李存笑,即李存孝。
《狗家疃五虎困彦章》第四十二回所谓卓吾子的评语云:“王彦章屯兵鸡宝山二年,百战百胜,勇冠三军,为强梁辅弼,被史建唐以五皇兵将,按据五方,赶逼王彦章刎于狗家疃而死,建唐妙算唐营中,无有出其右者!”
《镜新磨戏谏唐庄宗》第四十三回云:“唐主视这乃是一优人,姓敬名新磨,此人善于音律,尤精歌舞,甚得帝所钟爱,至是如此戏之。”
以上杂剧十种,除了白朴、陈以仁的两种尚有佚文外,其余都已只字无存了。
王彦章死后,实在也没有什么可采为杂剧材料的了;这好像《三国演义》写到诸葛亮死后,便令人有索然无味之感。因此《五代残唐》前五卷只写到梁,还比较可看,到了第六卷,想在一卷之内把唐、晋、汉、周一齐叙完,当然非常匆促,它的文字也就很难令人卒读下去。第六卷的分配如下:
朱全忠像
唐 第四十三回到第四十九回 共七回
晋 第五十回到五十七回 共八回
汉 第五十八回 共一回
周 第五十九回到六十回 共二回
大约写书的人写到唐,便没有耐心再创造出英雄来,连刘知远出世的故事(《五代史评话》、《刘知远诸宫调》、《白兔记》均有详叙)都来不及加进去了;也许作者根本就不曾见到过《五代史评话》,也未可知。
但《五代残唐》在民间的势力究竟比《五代史评话》大。后者倘无近人的重印,恐怕要湮没不彰,而《五代残唐》却被印成各种本子,一直被老百姓们读着;它影响了元人杂剧,后来又影响了清代的二黄戏。现在就把京戏里关于五代残唐的五种,再做一个简表列在下面:此外还有《磨房产子》(《戏考》第二十八册),叙刘知远妻事;因《五代残唐》未曾叙到,故未列入。还有一出《汴梁图》,叙汉、周间事,似亦《五代残唐》所未载,兹节录大错的本事如下:“汉西宫郭妃之父设宴,请帝妃临幸,将于酒后谋杀之,帝妃不察,即命备车前往。惟正宫刘后烛知其奸,力阻帝勿往。帝昵于西宫故不听,遂赴宴。迨酒酣,国丈率家将拟杀之,幸内侍先闻信,急引帝遁,得不遇害;一面刘后亦早派赵甫在暗中接应,乃得安然还宫;讵国丈又率兵将入宫搜杀,赖刘后与赵甫力战宫门,卒擒国丈。既而后欲杀西宫,帝不忍,盖知西宫实不预谋也。然后念国家大局,终杀之。”
《珠帘寨》见《戏考》第三十八册,比同书第五册的《沙陀国》多了《收威》的部分;《沙陀国》只从《解宝》演到李克用起兵而已,《雅观楼》也是此剧的别名。此剧叙李克用怕老婆,是《五代残唐》中所没有的情节。在《五代残唐》里,其妻并未挂帅,只是说了几句鼓动克用发兵的话:“大王受国重恩,早宜报效,何待来春?且大唐关外各镇诸侯,皆是好汉,倘有一路灭了巢贼,那时大王有何面目见朝廷乎?”结果是晋王听了刘妃的话,“调遣人马,准备起程”。《珠帘寨》虽与原书不同,却添加了许多笑料,虽然近于恶作剧,却使得看官更感兴味。
《珠帘寨》书影
《太平桥》即据小说第二十三回“朱温火烧上源驿”而作,小说称《升仙桥》,不称“太平桥”。《战潼台》一名《刘高抢亲》,即据小说第二十六回“朱温拔剑挟王铎”后半而作。《双观星》一名《二童观星》,惟《五代残唐》仅一童观星,文云:“建唐曰:‘臣昨夜仰观天象,见西北方将星堕地。料彦章死在旦夕,必被我擒。’”
周明泰的《道咸以来梨园系年小录》页三到五《道光四年庆升平班戏目》按时代排列,从《三国志》、《说唐》直到《杨家将》、《包公案》、《七侠五义》、《说岳》、《水浒》等。其中列有《飞虎山》、《擒五虎》、《沙陀国》、《太平桥》;《擒五虎》想亦《五代残唐》故事,未见原戏,不知究竟是根据哪一回写作的。姑志此待考。
《五代残唐》开端黄巢誓师的故事,民间仍旧有相同的故事流传着,《朱洪武故事》(北新版)里便有周健和李剑肠的记载。
郑振铎的《中国小说提要》第十八节《残唐五代史演义》(见民国十四年《鉴赏周刊》第十四期上)称此书“乃学《三国演义》而未能者”。这话很不错,我们看了第十一回“李晋王阅试箭”以后,觉得有两处很像《三国演义》,其一是李存孝射箭取袍,类似《三国演义》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铜雀台”;其二是李存孝活捉安休休、薛阿檀,“酒尚未寒”,类似第五回里关羽盃酒斩华雄的故事。第三十七回“鸡宝山存孝显圣”把王彦章吓退,也大有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的意味。第二十九回“朱温计逼五侯反”,逸狂诗有云:“甘宁百骑劫曹营,威推东吴到此称。曾似勇南兵十八,五侯破胆尽皆惊。”作者简直老老实实地承认李存孝十八骑劫寨是摹拟《三国演义》第六十八回“甘宁百骑劫魏营”的。那末作者姓名也要冒称罗本,当无足怪。
《五代残唐》第十二回叙李存孝破函谷关,竟像是缩小的希腊优力栖其(UIysses)木马兵的故事,很是有趣。兹节录原文如次:“存孝人马踏平村路,围住函谷,存惠上城守卫。原来函谷城郭坚固,濠堑深险,连围七日,攻打甚难。薛阿檀进计与李存孝曰:‘城中无水柴。古语有云:民非水火不生活。连围七日,军民已慌。不如暂且收军,如此如此,唾手可得。’存孝曰:‘此计甚妙。’即时告于晋王,着令字旗传言诸将,尽皆退了。当晚存孝断后,各部兵渐渐避退。存惠此时于城上观看军兵退了,恐有计策,只开西门,令人打探,果然去远,纵令军民出城,打柴取水,止限三日。众皆惧唐军再来,多打柴薪入城,乱乱纷纷出入,难以盘诘。第三日,人报晋王人马又到,军民竞奔入城。存惠领兵上城守护,本当自引本部将,至门提调。守至二更,忽见城门里一把火起。存当急来救时,旁边转过一人,手持大刀,斩存当于马下。随后十余骑勇士,杀散军士,皆开门锁,放存孝军马入城。存惠从东门弃城而走。存孝、安休休却得了此城,遂重赏各军。原来是薛阿檀献的计,故意退军,却扮作打柴军人,混在百姓夥内,挑柴入城,当夜里应外合。”这不是活像罗马维琪尔(Vilgil)的《阿尼德》(Aeneid)么?
优力栖其,今通译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他曾献木马计攻下特洛伊城。
维琪尔,今通译维吉尔,其作品《阿尼德》今通译《伊尼德》。
李存孝为唐君利和李存信所谗害,英雄负屈衔冤,颇像《征东传》里的薛仁贵。而“存孝病挟高思继”一回又简直是薛仁贵枪挑安殿宝了。
以五代故事写成戏剧的还有《四大痴》(气)、《英雄概》、《反三关》、《白兔记》、《后白兔》等。
据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条叙汴京的繁华情形,说书人中,说五代史自成一科,与说三分(即三国)是并立的:可见《五代残唐》在口头的流传必比文字还要早,有些较早的元曲为关汉卿的《邓夫人哭存孝》和白朴的《李克用箭射双雕》是根据于口传的故事也说不定。我既说《五代残唐》是元人作的,又说它是学《三国演义》的。(原来的本子是二百四十节,后来才把题目对偶起来,每两节合并一回,改为一百二十回。)倘若《三国演义》是罗贯中的著作,那末,他是元末人;《五代残唐》既是学他的,当亦在元末。(录赵景深《残唐五代史演传》)
(c)附录《隋唐志传》及其他
称为施耐庵或罗贯中作的《隋唐志传》,它的原本亦不可见。今有伪托正德时林瀚(字亨大,闽县人,由进士官至兵部尚书)重编的《隋唐两朝志传》一百二十二回,其序中自言得到罗贯中原本,重编为十二卷。孙楷第以为系改嘉靖时熊大木所编《唐书志传通俗演义》而成。《唐书志传》凡八卷九十节,所演以太宗为主,故书终于征高丽,以“坐享太平”结束。《隋唐两朝志传》于九十二回后增补高宗以下事,至僖宗而止,而文甚草率。又有《隋史遗文》十二卷六十回,系袁于令(字令昭,号箨庵,吴县人,官至荆州守,约卒于1674,年七十以外)取市人话本稍加增改而成。又有《隋炀艳史》八卷四十回,署“齐东野人编演”,专叙炀帝一生的放荡行为,书出于崇祯时,大概是受到《金瓶梅》的影响而作。清褚人获(字稼轩,号石农,长洲人,约1681前后在世)取以上三书,并合删改为《通俗隋唐演义》二十卷一百回,今最盛行,但其书中止于元宗之卒,似又失却了讲史的意义。全书大意,为隋主伐陈,周禅位于隋,隋炀帝穷奢极侈,乃亡于唐。后来武后称尊,明皇幸蜀,杨妃死于马嵬。既复两京,明皇退居西内,令道士求杨妃魂,得见张果,因知明皇与杨妃为炀帝与朱贵儿后身。这样的叙述,似乎专为写明皇和杨妃的两世姻缘,主意不在讲两朝史实,不是失去了讲史的意义么?但中间写隋、唐间英雄,如秦琼、窦建德、单雄信、尉迟恭、花木兰……皆能有色有声。全书的取材,除正史外,唐宋传奇,元明戏曲,莫不采取;故叙述多有来历,不亚于《三国志演义》;然文中亦偶好作嘲戏之词,似宋人话本:
元宗,即玄宗。
施耐庵像
……一日玄宗于昭庆宫闲坐,禄山侍坐于侧旁,见他腹过于膝,因指着细说道:“此儿腹大如抱瓮,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禄山拱手对道:“此中并无他物,惟有赤心耳;臣愿尽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闻禄山所言,心中甚喜。哪知道:
人藏其心 不可测识 自谓赤心 心黑如墨玄宗之待禄山,真如腹心;安禄山之对玄宗,却纯是贼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负心、丧心。有心之人,方切齿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亏他还哄人说是赤心。可笑玄宗还不觉其狼子野心,却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痴心。且说当日玄宗与安禄山闲坐了半晌,回头左右,问妃子何在。此时正当春深时候,天气尚暖,贵妃方在后宫坐兰汤洗浴,宫人回报玄宗说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笑说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令宫人即宣妃子来,不必更洗梳妆。少顷,杨妃来到。你道她新浴之后,怎生模样?有一曲黄莺儿说得好!
杨贵妃画像
皎皎如玉,光嫩如莹,体愈香,云鬓慵整偏娇样。罗裙厌长,轻衫取凉,临风小立神骀宕。细端详: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妆。(第八十三回)
旧本《说唐全传》,亦题罗贯中编。今本《说唐》共分二部:前半曰《说唐前传》,凡六十八回,始自隋文帝即位,终于唐代统一,有单行本;后半曰《说唐后传》,又分为《说唐小英雄传》、《说唐薛家府传》两部分。《小英雄传》凡十六回,单行本名《罗通扫北》;《薛家府传》凡四十一回,单行本名《征东全传》。续此书的有二种:一为《异说后唐传三集·薛丁山征西樊梨花全传》,凡八十八回,和《前传》、《后传》都题姑苏莲如居士编。居士,乾隆时人,当为根据罗氏原本而加以扩大的。三书最流行于社会。一为《续隋唐演义》,凡四十回,始于丁山征西,余和今本《隋唐演义》后数十回的回目、文字都相同。它的出世较晚,当为妄人割裂上列诸书而成。又有《残唐五代史演传》六十则,署“贯中、罗本编辑”,其书内容反较《五代史平话》简陋,而分量亦反见减少,更为出于伪托无疑。
此外明人所作讲史,有《封神演义》一百回,署许仲琳撰。仲琳(约1566前后在世)名不详,号钟山逸叟,南京应天府人。书盖据宋、元人所著《武王伐纣书》平话而加以廓大,其关系犹之《三国志演义》的和《三国志平话》。首叙纣王进香女娲宫,题诗渎神,神因命三妖惑纣以助周。第二至三十回杂叙纣王暴虐,姜尚出身,文王脱祸,黄飞虎反商,以成商周交战之局。其中写哪吒出世一段,对于父子纲常观念颇加攻击,但后来写殷郊时,却说他反周助纣,而与《武王伐纣》书相反,令人莫解其故。三十回后叙商兵伐西岐,六十七回后叙周兵伐商,其中神佛错出,助周的为阐教,助商的为截教,各用道术,互有死伤,而截教终败。于是纣王自焚,子牙斩将封神,武王分封列国以报功臣,全书乃告终。今录其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中哪吒报李靖毁打泥身的事一段:
《封神演义》图绘
话说哪吒来到陈塘关,径进关来,至帅府大呼曰:“李靖早来见我。”有军政官报入府内:“外面有三公子,脚踏风火二轮,手提火箭枪,口称老爷姓讳,不知何故?请老爷定夺。”李靖喝曰:“胡说!人死岂有再生之理!”言未了,只见又一起人来报:“老爷如出去迟了,便杀进府来。”李靖大怒:“有这样事!”忙提画戟,上了青骢,出得府来,见哪吒脚踏风火二轮,手提火尖枪,比前大不相同。李靖大惊,问曰:“你这畜生!你生前作怪,死后还魂,又来这里缠扰。”哪吒曰:“李靖,我骨肉已交带与你,我与你无相干碍。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火烧我的行宫?今日拿你报一鞭之恨。”把枪紧一紧,劈面刺来。李靖将画戟相迎,轮马盘旋,戟枪并举。哪吒力大无穷,三五合把李靖杀的马仰人翻,力尽筋输,汗流脊背。李靖只得望东南逃走。哪吒大叫曰:“李靖休想今番饶你!不杀你,决不空回!”往前赶来。不多时,看看赶上,哪吒的风火轮快,李靖马慢。李靖心下着慌,只得下马借土遁去了。哪吒笑曰:“五行之术道家平常,难道你土遁去了,我就饶你!”把脚一瞪,驾起风火二轮,只见风火之声,如飞云掣电,望前追赶。李靖自思:“今番赶上,一枪被他刺死,如之奈何!”李靖见哪吒看看至近,正在两难之际,忽然听得有人作歌而来。
哪吒闹海木雕
清水池边明月,缘杨堤畔桃花。
别是一般清味,凌空几片飞霞。
李靖看时,见一道童顶着发巾,道袍大袖,麻履丝绦,原来是九公山白鹤洞普贤真人徒弟木吒是也。木吒曰:“父亲,孩儿在此。”李靖看时,乃是次子木吒,心下方安。哪吒驾轮正赶,见李靖同一道童讲话,哪吒向前赶来。木吒上前大喝一声:“慢来!你这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乱伦!早早回去,饶你不死!”哪吒曰:“你是何人?口出大言。”木吒曰:“你连我也认不得!吾乃木吒是也。”哪吒方知是二哥,忙叫曰:“二哥,你不知其详。”哪吒把翠屏山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这个是李靖的是,是我的是?”木吒大喝曰:“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哪吒又曰:“剖腹刳肠,已将骨肉还他了,我与他无干,还有甚么父母之情?”木吒大怒曰:“这等逆子!”将手中剑望哪吒一剑砍来。哪吒枪架住曰:“木吒,我与你无仇,你站开了,待吾拿李靖报仇。”木吒大喝:“好孽障,焉敢大逆!”提剑来取。哪吒道:“这是大数造定,将生替死。”手中枪劈面交还,轮步交加,弟兄大战。哪吒见李靖站立一傍,又恐走了他。哪吒性急,将枪挑开剑,用手取金砖望空打来,木吒不提防,一砖正中后心,打了一交,跌在地下。哪吒登轮来取李靖,李靖抽身就跑。哪吒笑曰:“就赶到海岛,也取你首级来方泄吾恨!”李靖望前飞走,真是失林飞鸟,漏纲游鱼,莫知东西南北。……
又有《盘古至唐虞传》二卷十四则,《有夏志传》四卷十九则,《有商志传》四卷十二则,《大隋志传》四卷四十六回,皆题“钟惺景伯父编辑”。惺(?~1625)字景伯,亦作伯敬,竟陵人,官至福建提学佥事。他好评刻诗文小说,故此四书皆托其名。《开辟衍绎通俗志传》六卷八十回,题“五岳山人周游仰止集。”游(约1628前后在世)生平无考。所叙自盘古开天辟地起,至周武吊民伐罪止。《列国志传》八卷,一本作十二卷,余邵鱼撰。邵鱼(约1566前后在世)字畏斋,福建建阳人。此书后经冯梦龙的改订为《新列国志》一百零八回,皆根据古籍,无一谰语。《列国志传》所有的什么临潼斗宝、鞭伏展雄诸无根故事,皆一扫而空,成为一部典雅的“讲史”。《孙庞斗志演义》二十卷,亦明人撰,作者无考。《全汉志传》十二卷,《唐书志通俗演义》八卷,《宋传》、《宋传续集》共二十卷,《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八卷八十则,皆熊大木撰。大木(约1561前后在世)字钟谷,福建建阳人。《全汉志传》分西汉、东汉各六卷,在其后有《西汉通俗演义》八卷一百另一则,题“钟山居士建业甄伟演义;”《东汉十帝二通俗演义》十卷一百四十六则,题“金川西湖谢诏编集”。《宋传》与《宋传续集》原题作《南北宋传》,南宋演太祖事,北宋演宋初及真宗、仁宗二朝事;后来的通行本《南宋飞龙传》与《北宋杨家将》,即为此二书的化身。《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亦名《大宋中兴岳王传》,又名《武穆精忠传》;后经邹元标编订为《岳武穆精忠传》六卷六十八回,于华玉删为《岳武穆尽忠报国传》七卷二十八则。至现本《说岳全传》二十卷八十回,乃清人钱彩(字锦文,仁和人)所编,以岳飞为大鹏临凡,秦桧为女土蝠转生,始见于此书。《隋唐演义》(非褚人获作)十卷一百一四节,作者无考,有徐文长序。《皇明开运英武传》(即《英烈传》)八卷,一本作六卷,演明开国事,相传为嘉靖时武定侯郭勋所作。《云全奇踪》八十回,亦题《英烈传》,署“徐渭文长甫编”,即今通行本之《英烈传》。渭(1521~1593)字文长,一字文清,又字天池,自号青藤山人,山阴人。诗文、戏曲、书画皆工,知兵。不遇,佯狂以终。《承运传》四卷,记成祖靖难之役,作者无考。《续英烈传》五卷三十四回,一本作二十回,题“空谷老人编次”,演建文逊国事。《于少保萃忠全传》十卷四十传,孙高亮(字怀石)撰。《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三卷,冯犹撰。《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六卷一百回,题“棲真斋名道狂客演”,演李化龙、播酋杨应龙事。《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四十回,题“吴越草莽臣撰”。《皇明中兴圣烈传》五卷,乐圣日(杭州人)撰,亦演忠贤事。《辽海丹忠录》八卷四十回,陆云龙撰。云龙字雨侯,浙江钱塘人。记明季辽东之役,以毛文龙为主。《平虏传》二卷二十则,题“吟啸主人撰”,记崇祯初满洲入犯事。
斗志,多作“斗智”。
《孙庞演义》插图
前述皆为明人“讲史”的作品,今所见者,已尽其十九。至清代而作者愈夥,但一味以接近史实为主,文字呆板无生动,作通俗历史观尚可,把它当作小说,却不能与前此所有的“讲史”并观了。
(二)《水浒传》——《忠义水浒全书》
关于《水浒传》的作者诸说纷纷,一般所传,说是施耐庵所作。
(一)施耐庵所作——此说出于胡应麟的《庄岳委谈》(详后)
(二)罗贯中所作—此说出于郎瑛的《七修类稿》;王圻的《续文献通考》也说:“《水浒传》,罗贯著。贯字本中,杭州人。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传》叙宋江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百端,坏人心术,说者谓子孙三代皆哑,天道好还之报如此。”曲亭马琴也是依据此说的。
《忠义水浒传》书影
(三)两人合作的——李卓吾本的《水浒传》题为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
(四)施作罗续的——金圣叹在《水浒传》卷首辩之;在第七十回评话里这样说:“一部书七十回可谓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施耐庵之名不明,罗本字贯中(《七修内稿》),或说罗贯字本中,两人传都不详。但作者是什么人,与《水浒传》本身的价值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必过于讨论。在《庄岳委谈》里这样说:
今世传街谈巷语,有所谓演义者,盖尤在传奇杂剧下。然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世率以其凿空无据,要不尽原也。余偶阅一小说序,称施某常入市肆,阅故书于敝楮中,得宋张叔夜《禽贼》、《招语》一通,备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润饰成此编。其门人罗某亦效之,为《三国志》,绝浅鄙可嗤也。——郎(瑛)谓此书及《三国》并罗贯中撰,大谬。二书深浅工拙,若霄壤之悬,讵有出一手理。传施号耐庵,名字竟不可考。
施耐庵所见的旧书是什么虽不知道,但宋江等三十六人横行河朔,后降于张叔夜的事,是见于《宋史》的。加之在《宣和遗事》之中,也有三十六员诨号(如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黑旋风李逵之类),并详载花石纲、生辰纲、蒙汗药(见后)、李师师的事,而关于宋江等的结局如左:
《水浒传》插图
宋江统率三十六将,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不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是世代将门之子,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其他在元之杂剧中也有黑旋风李逵、武松打虎、燕青博鱼等事,可见当时这样的断片的故事是很多的,施耐庵以燃犀的眼光,挥如椽的大笔,综合诸种的传闻以成此惊天动地的快文。施耐庵当著作时,曾以自己的意匠画三十六人之像张贴于壁上,日日眺视考究,所以其人物活跃之状泼溂陆离,有龙跃于天、虎啸于地之概。其结构的雄大,文字的刚健,人物描写的精细,不独为中国小说之冠冕,且足以雄飞于世界的文坛哩!宜乎金圣叹极口称扬,配以庄、骚、马史、《杜诗》而称为天下第五才子书。
关于《水浒传》的内容,现在没有述说的必要了罢。然而有百二十回本与七十回本两种行于世。前者即李卓吾的《忠义水浒传》(也有百回本),后者即金圣叹的第五才子书。前七十回叙述天罡星三十六员,地煞星七十二员,合为百零八个豪杰的离散集合之迹,以至会于梁山泊打止为主,是描写豪壮快活的方面的;后半述宋江等应招谕,改节仕于朝廷的始末,北伐契丹,南征方腊,以立大功;多数豪杰丧于此役,病死的也有,出家的也有,或辞官爵,或逃海外,当年的豪杰四散;至副统领卢俊义、统领宋江等相寻毙于谗人的毒手为止,是描写其悲痛惨淡的方面的。因而金圣叹取了豪快的前半,舍了悲惨的后半,翻忠义为资贼,在第七十回“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切断其以梦结尾之点,是非常神韵缥缈而留着有无量的感慨的,确使一读不禁拍案叫快;虽为《水浒》吐其万丈的气焰,但依据《宣和遗事》的原文,尚不能说是全璧。以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于七十回处腰斩之,是极其暴乱的了。后金圣叹自己也被腰斩于吴门至于身首异所,恐是其果报罢?总之欲知《水浒传》的全体,非读百二十回本不可。
试引《水浒传》中,智勇两方面的情节,以介绍全豹之一斑。且供研究中国国民性及风俗的研究的一端。快人鲁达(智深)特地三拳打死那骗取金老的女儿做妾的恶汉,诨名镇关西郑屠所谓“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段,实是笔下生风、肉跃血涌的快文字。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櫈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臢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叫人送去。”鲁达道:“送什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标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著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中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讬地跳将起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郑屠右手拿刀,右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提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欲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去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郭勇绘。
鲁达后来逃难至代州雁门县,不意与金老再会,因其女的官人赵员外的周旋入五台山为智真长老的弟子,法号智深。然鲁智深下山饮酒,乱醉归寺,破坏山门,打伤众僧,极乱暴狼藉之至,使智真长老没法处置。这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一出,又是极豪快的好文章。鲁智深的传曾被翻译成德文,收入《勒克拉姆文库》中的“Wie Lo Ja unter die Rebellen Kam”,就是这个。
以上实是花和尚鲁智深的刚勇快举。其次话头一转,且举智多星吴用的奇智妙计。其神出鬼没不可端倪之处,也可以窥见诡谲阴险的国民性的一面。
《水浒传》插图
北京大名府的梁中书是当时有势力的太师蔡京的女婿。中书为了丈人的生辰庆祝,备了十万贯的财宝礼物,使幕下的勇士青面兽杨志送往东京。杨志豫虑途中的危险,拣选禁军的壮士十一人为脚夫,担着礼物装扮做商人样子,自己与老都管、两虞侯同扮作商客出发。于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七人相谋,于黄泥冈要而劫之。用吴用之计,先使白胜去卖酒,投蒙汗药于其中,使一齐昏倒,因此以谋尽夺其生辰纲。时当五月半将过的天气,炎热严酷,行路极其困难。杨志宰领礼物,警戒不怠,或乘早凉行,日中休息,或故避早行而选了日中,必要在六月十五日太师的生辰赶到,所以只管在途中着急了。然十一个禁军,担着重荷,行于日中,颇苦暑热,欲在树林下取凉,杨志却催促急行,若是不走就怒骂、就鞭,打因此无一人不怨杨志,两虞侯、老都管也难于忍耐而起了反对。但杨志毫不听,旋即到了黄泥冈。至此,军士等极其劳顿,买白胜的酒来喝,就都陷其毒计了。晁盖等七人,扮作贩枣的商人,拉了七辆车子来,乘其一齐昏倒把十一担的金珠宝贝满载于车而去了。这叫做“吴用智取生辰纲”,实《水浒传》中最精彩的处所。兹抄录其大概于左:
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实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一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走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侯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爬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下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间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侯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侦望。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什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哪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那七人问道:“你端的是什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老都管坐着道:“既是不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没半碗饭时,只是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青面兽杨志陈洪绶绘。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哪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什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夥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什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什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从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什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提与众军去吃,就送这几个枣子过酒。从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侯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众军汉凑出钱来,还那卖酒的汉子。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旁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金宝装了去。
右之纪事完全出于《宣和遗事》,原文颇简而得要,而《水浒传》的结构与文采实是青出于蓝。
是年正是宣和二年五月,有北京留守梁师宝,将十万贯金珠珍宝,奇巧匹段,差县尉马安国一行人,担奔至京师,赶六月初一日为蔡太师上寿。其马县尉一行人行到五花营堤上,田地里,见路旁垂杨掩映,修竹萧森,未免在彼歇凉,片时撞着有八个大汉,担得一对酒桶,也来堤上歇凉,靠歇了。马县尉问那汉:“你酒是卖的?”那汉道:“我酒味清香滑辣,最能解暑荐凉,官人试置些饮。”马县尉方为饥渴疲困,买了两瓶,一行人都吃些个。未吃酒时,万事俱休,才吃酒后,便觉眼花头晕,看见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省人事。笼内金珠宝贝匹段等物,尽被那八个大汉劫去了。
呼宝义宋江陈洪绶绘。
《水浒传》的后编有雁岩山樵的《水浒后传》。[又《水浒传》影响于我国(指日本)的俗文学之大自不待言。翻译有冈岛冠山、曲亭马琴、高井兰山等的训译,拟作则不但有建部绫足的本朝《水浒传》,山东京传的《本朝忠义水浒传》,马琴的《倾城水浒传》等,而且马琴氏《八犬传》是学《水浒传》的,弓张月是《水浒后传》的翻案。《水浒后传》有槐翁氏译本。又近来完成的平冈龙城氏的训译《水浒传》实是苦心之作,可谓学界的奇迹。然究竟不能与那在木岛明神的灵前得受《游仙窟》的读法的学士伊时相比拟。]
《三国志演义》为“讲史书”的一种,这里所述的《忠义水浒传》,似属于宋人说话四家的“说铁骑儿”,但在宋人作品中反少见。《水浒传》即叙宋江等聚义梁山泊的故事,《宣和遗事》只叙三十六人,这书却增多至一百零八人,姓名亦彼此间有不同。在描写的技术方面,较之宋人“话本”也有极大的进步。一百零八个人,写来个个都有个性,个个都有他的环境和他们不同的出身,而难得有重复的地方。此书全为贪官污吏与不良政治的反响,所以处处表现出一种强毅的反抗的精神。读者试看,所谓一百零八个强盗,哪一个是甘心自愿上梁山入伙的?每个都为到了“不得不”的地步,才走向“水浒”中去!这是真正的平民文学!这是一部平民对于贵族政治表示反抗精神的伟大的杰作,而且在当时也只有这样的一部杰作。
明代的《水浒传》原有繁简两本,繁本为嘉靖时人所作,增添最甚之处,为:(一)征辽,(二)征田虎、王庆,(三)诗词。施、罗原本,始于洪太尉误走妖魔,而终于众英魂聚蓼儿洼;其间最大的战役,为曾头市祝家庄及与高太尉、童贯相抗;至招安后征讨方腊的一役,则众英雄在阵丧亡过半,不甚有生气。其中,征辽大约是嘉靖时加入的。征田虎、王庆的二段的加入则似乎更晚。此书不同的版本甚多,文辞亦多异同,可是原本却绝不可见。以回数多少言,有百回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回本、百二十四回本。百回本仅有征辽、征方腊,而无征田虎、征王庆事。百十回、百十五回、百二十四回本则皆有征田虎、王庆事。百二十回本文辞几和百回本全同,惟另加入了二十回的征田虎、王庆事。此外,有残本名“新刻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亦上半页为插图,下半页为原文,形式似元刊本《三国志平话》,文辞和百十回本几乎全同。观其书名,可为征田虎、王庆为原书所无之证明。但亦有征辽,那么离原本当然还远咧!诸本或署“东原罗贯中编辑”,或题“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亦署“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颇不一致。但今最盛行之本,为金人瑞所批改的七十回本,卷首有“楔子”一回;其书止于卢俊义梦一百零八人被张叔夜所擒杀。他以叙招安以后的事为罗贯中所续,且痛斥其非,伪造一施耐庵之序,冠于卷首。此本与百二十回本的前七十回无甚异,金氏截取的底本,当即为百二十回本。后人又截取百十五回本的六十七回至结末,称为《后水浒》,又名《荡平四大寇传》,又名《征四寇》,初附刊于七十回本之后,后又单行。
《水浒传》的文笔,较《三国志》为大进步,其中保存土话尤多。对于人物的描写,其个性皆能活跃纸上,尤为特色。现录其第四十二回中的李逵寻母一段。
……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著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岭下,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却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方才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挨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做些饭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得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挨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路去,盘过了两三处山脚,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够得这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一座庙。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面前只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去掇,原来是和了座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上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到得松树边石头上,不见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杳无足迹。叫了一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一团血迹。李逵见了一身肉发抖,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倒把来与你吃了!那鸟大虫,拖着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便不抖,赤黄须蚤坚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入那大虫洞内,伏在里面,张外看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孽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坐将入去。李逵在窝里,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到跳过涧边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痛直抢下山石岩去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剪,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里,将著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逵亦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肉,把布衫包里了,直到泗州大圣庙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而去。……
黑旋风李逵陈洪绶绘。
“李逵杀虎”文字及插图
清初有陈忱(约1630前后在世)字遐心,一字敬夫,号古宋遗民,又号雁荡山樵,浙江乌程人。生平著作并佚,惟存《水浒后传》四十回,是续百回本的《水浒》而作。此书叙宋江死后,其余诸人助宋御金,然无功。李俊遂率众浮海,为暹逻国王。作者的精神,特别灌注在“勤王救国”和“诛杀奸臣”两件事上,所以写来额外的有声有色。我们一考作者的时代背景,便知他的用意所在。普通本因欲别于《征四寇》之续七十回本《水浒》,故题为《三续水浒》,又有题为《混江龙开国传》的。第二十四回写燕青入金营献黄柑青子于道君皇帝:
陈忱著《水浒后传》书影
……道君皇帝一时想不起,问“卿现居何职?”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当年元宵佳节,万岁幸李师师家,臣得供奉,昧死陈情,赐御笔,赦本身之罪,龙札犹存。”遂向身边锦袋中取出一幅恩诏,墨迹犹香。双手呈上。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着道:“元来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义之士,建大功;朕一时不明,为奸臣蒙敝,致今沉郁而亡,朕甚悼惜。若得还宫,说与当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庙,子孙世袭显爵。”燕青谢恩,唤杨森捧过盒盘,又奏道:“微臣仰观圣颜,已为万幸。献上青子百枚,黄柑十颗,取苦尽甘来的佳谶,少展一点芹曝之意。”齐眉献上,上皇身边止有一个老内监,接来启了封盖。道君皇帝便取枚青子纳在口中,说道:“连日朕心绪不宁,口内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烦。”叹口气道:“朝内文武官僚世受国恩,拖金曳紫;一朝变起,尽皆保惜性命,眷恋妻子,谁肯来这里省亲!不料卿这般忠义!可见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朕失于简用,以致于此。远来安尉,实感朕心。”命内监取过笔砚,将手中一柄金镶玉弝白纨扇儿,吊着一枚海内香雕螭龙小坠,放在红毡之上,写一首诗道:“笳鼓声中藉毳茵,普天仅见一忠臣,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赉黄柑庆万春!”写罢,落个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书。”就赐与燕青道:“与卿便面。”燕青伏地谢恩。上皇又唤内监分一半青子黄柑:“你拿去赐与当今皇帝,说是一个草野忠臣燕青所献的。”……两个取路回来,离金营已远,杨林伸着舌头道:“吓死人:早知这个所在,也不同你来。亏你有这胆量……我们平日在山寨,长骂他(皇帝)无道;今日见这般景象,连我也要落下眼泪来。”……
读了这段文字,我们也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又有清人俞万春(?~1849)字仲华,别号忽来道人,山阴人。尝从父官粤,从征瑶民之变,有功议叙。后行医杭州,晚年皈依道释。他曾续七十回本《水浒》,作《结水浒传》七十回,结子一回,亦名《荡寇志》。立意和陈忱全相反,使梁山泊首领,非死即诛,而鬼魂仍镇之于石碣之下,以与七十回本之楔子相呼应。作者作此书,首尾共经二十二年,不曾修饰而去世;咸丰时,其子龙光为润饰修改,始刻而传世。书中精彩处,几超过于《水浒》,惟杂以道释二家之妄说,使全书减色不少。下列一段,乃写盗魁宋江的被擒:
《荡寇志》书影
……哥子道:“运气来了,那里论得定?方才我听他的梦话,又听你说出他的面貌,这人定是宋江。端的十不离九。我到有个计较在此,我进去如此,你进去如此,管赚出他的姓名来。”两人计议停当,那兄弟便上了岸,哥哥便取了绳索,轻轻的走进舱内,将宋江一索捆了,便大叫兄弟快来。宋江梦中惊醒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捆我?”那哥子喝道:“咱老爷生在深江,一生只爱银钱,你问做甚,兄弟快来!”宋江急得极叫道:“好汉,我身边银钱,尽行奉送,只求饶我。”那兄弟一面说,一面持火进来。宋江哀告饶命,那兄弟将火一照,忙叫:“呵呀!哥哥休卤莽,不要伤犯好人。这位客官好像是及时雨忠义宋公明。”哥子道:“胡说?忠义宋公明现在梁山做大王,今夜单身来此做甚?”宋江到得此际,不知虚实,想左右终是一死,因回忆那年浔阳江、清风岭等处,曾经遇着此等侥幸,今日说出姓名,或者尚有生路,便开言道:“二位好汉,何处认识宋公明?”那兄弟道:“哥哥快把绳索解了。你此番得罪了上天星宿,大有罪孽。”哥子道:“且慢,你说他好像宋公明,到底是不是宋公明?万一不是宋公明,我两人著了这个鬼,倒是一场笑话。”宋江忙接口道:“我真是宋公明。”那哥子道:“客官,休要冒认宋公明。宋公明现在梁山,堂堂都头领,单身到此做甚?”宋江道:“不瞒二位说,我梁山被官军攻围甚急,十分难支,我想逃到盐山,重兴事业,路上怕人打眼,特拣僻路走,所以走到此处,今恳求好汉,……”话未说完,那两人哈哈大笑道:“你原来真是宋公明!你休要慌,那张经略大将军等你已久,我们一俟天明,便直送你到他营前。”宋江听了这话,方晓得著了他们的道儿,惊得魂飞天外。那两人便加了一道绳索,捆缚了他。宋江半晌定神,剪着两手,瞪著单眼,看那两人。那两人坐在舱内,讲不出那心中欢喜,笑嘻嘻的看那宋江。宋江叹一口气道:“不料我宋江今日绝命于此!”便问那两人道:“这里端的是甚么地方?”两人答道:“老实对你说,这里长清管下北境夜明渡。这里有件奇事,水中石壁,到五更时便放光明,因此唤作夜明渡。”宋江一听得夜明渡三字,便长叹一声道:“宋江该死久矣!笋冠仙,笋冠仙,我悔不听你言,致有今日也!你那八句谶语,分明是‘到夜明渡,遇渔而终’八个字,我迷而不悟,一至于此!”叹毕,一口气悔不转,竟厥了去。那两人忙替他揪头发,掐人中,摩胸膛,摆布了好一歇,方醒转来。那弟兄忙去烧口热茶与他吃了,各呆看了一回。天已黎明,宋江又开言问道:“你们二人,是甚名字?”那哥子笑著答道:“咱老爷三不改名,四不改姓,咱老爷姓贾,唤作贾忠,”——指那兄弟道:“这是咱兄弟,唤作贾义。”宋江听罢,又浩然长叹道:“原来我宋江死于假忠假义之手罢了!”……(第一百四十回)
此外又有天华翁的《水浒后传》,叙宋江再生为杨幺,卢俊义为王魔,也是续百回本的。天华翁为何人,今不可考。
《三遂平妖传》书影
《三遂平妖传》为“灵怪传奇”的一种,既非讲史,亦非说铁骑儿,与施、罗其他诸作风格亦殊异。但与后来的《济公传》、《升仙传》等却是同类的作品。所谓原本的《三遂平妖传》今犹传,凡四卷二十回,署“东原罗贯中编次”。书叙宋时贝州王则以妖术乱事。《宋史》载则本涿州人,因岁饥流至恩州(唐为贝州),庆历七年,僭号东平郡王,改元得圣,六十六日而平。此书即本其事,首叙汴州胡浩得仙画,其妇焚之,因孕,生女永儿,有妖狐圣姑姑授以道法,遂能为纸人豆马。王则为贝州人,娶永儿,术人弹子和尚、张鸾皆来见,遂买军作乱。已而文彦博讨之,弹子和尚见则无道,化身诸葛遂智助文,马遂诈降,击破则唇使不能持咒,李遂又率掘子军作地道入城,乃擒则及永儿。建功的三人皆名“遂”,故名《三遂平妖传》。今本《平妖传》凡十八卷,分四十四回,系冯梦龙所补。前加十五回,始于盛传民间的《灯花婆婆》故事,中叙诸妖人之炼法,其他五回则散入旧本各回间,多补述诸怪民道术。材料亦多取之旧籍,如杜七圣的幻术,即为唐人小说中所有:
杜七圣慌了,看着那看的人道:“众位看官在上,道路虽然各别,养家总是一般。只因家火相逼,适间言语不到处,望看官们恕罪则个。这番教我接了头,下来吃杯酒,四海之内,皆相识也。”杜七圣伏罪道:“是我不是了,这番接上了。”只顾口中念咒,揭起卧单看时,又接不上。杜七圣焦燥道:“你教我孩儿接不上头,我又求告你再三,认自己的不是,要你恕饶,你却直恁的无理。”便去后面笼儿内取出一个纸包儿来,就打开,撮出一颗葫芦子,去那地上,把土来掘松了,把那颗葫芦子埋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喷上一口水,喝声“疾!”可霎作怪,只见地下生出一条藤儿来,渐渐的长大,便生枝叶,然后开花,便见花谢,结一个小葫芦儿。一伙人见了,都喝彩道:“好!”杜七圣把那葫芦儿摘下来,左手提着葫芦儿,右手拿着刀,道:“你先不近道理,收了我孩儿的魂魄,教我接不上头,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看着葫芦拦腰一刀,剁下半个葫芦儿来。却说那和尚在楼上,拿起面来却待要吃;只见那和尚的头从腔子上骨碌碌滚将下来。一楼上吃面的人都吃一惊,小胆的丢了面跑下楼去了,大胆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那和尚慌忙放下碗和箸,起身去那楼板上摸,一摸摸着了头,双手捉住两只耳朵,掇那头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把手去摸一摸。和尚道:“我只顾吃面,忘还了他的儿子魂魄。”伸手去揭起楪儿来。这里却好揭得起楪儿,那里杜七圣的孩儿早跳起来;看的人发声喊。杜七圣道:“我从来行这家法,今日撞着师父了。”……(第二十回上《杜七圣狠行续头法》)
王则故事与王则相类的故事,在明代因遭唐赛儿之乱颇见盛传,故又有《金台传》十二卷六十回,又名《平阳传》,亦叙破灭王则事,《金台传》且有弹词。《归莲梦》十二回,明苏庵主人编,叙女子白莲岸幼丧父母,襟怀壮大,思立功业,乃从白猿得天书,得知兵法及神诡变幻之术,创白莲教。后为白猿索还天书,女之兵法及妖术俱一无所知,遂失败。结构似《平妖传》,但《平妖传》之中心人物,初胡永儿,后为文彦博及三遂,不如此书则以白莲岸一气贯串,不蔓不枝,较为一致。清吕熊(字文兆,号逸田叟,吴人,约1674前后在世)作《女仙外史》,凡一百回,述青州唐赛儿之乱,结果亦不背史实,当为受《平妖传》及《归莲梦》之暗示而作。
《粉妆楼》书影
称为罗贯中作的,尚有《粉妆楼》,叙唐代罗家子孙故事,或以为贯中铺张他先世门阀而作,今本《粉妆楼》凡八十回,其内容不出英雄落难、山林聚义、朝廷除奸、征番得功的常套,故其体裁似讲史而实非讲史,题“竹溪山人撰”,可见非贯中的原作。像《粉妆楼》同类体裁的作品,尚有明人清溪道人的《禅真佚史》八集四十回及《禅真后史》十集六十回,清人无名氏的《大汉三合明珠宝剑传》四十二回,《绿牡丹》八卷六十四回,《南唐薛家将传》一百回,《木兰奇女传》四卷三十二回,《说呼全传》十二卷四十回,《五虎平西南前后传》二十卷一百四十回等。以上诸书,今人或称之为“讲史”,或列入“说公案”,我以为皆为“说铁骑儿”之流,与《水浒》为同流。
这一类“说铁骑儿”的小说,到了清末,和“公案”小说相合,成为许多义侠小说,像《三侠五义》、《永庆升平》之类;和“灵怪”小说相合,成为许多济世小说,像《济公传》、《升仙传》之流。盖政治环境已与前此不同,即使再欲写如《水浒》、《粉妆楼》一流明白反抗朝廷的“说铁骑儿”,这个时代无论若何不会容许你了。(参看《中国文学概论讲话》)
(a)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
(上略)这部百二十回本又叫做“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书》”,卷首有“楚人凤里杨定见”的小引,自称是“事卓吾先生”的,又说“先生殁而名益尊,直益广,书益播传;即片牍单词留向人间者,靡不珍为瑶草,俨然欲倾宇内”。李贽死在万历三十年,此书之刻,当在崇祯初期,去明亡不很远了。
杨序又说,他在吴中,遇着袁无涯,遂取李贽“所批定《水浒传》”付无涯。大概杨定见是改造百二十回本的人,袁无涯是出钱刻印这书的人,可惜都不可考了。
此本有“发凡”十条,其中颇多可供考证的材料,故我在《水浒传后考》里,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往往征引“发凡”的话。但十年以来,新材料稍稍出现,可以证明“发凡”中的话有很不可信之处,如第六条说:
李卓吾本《水浒传》书影及插图
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
这些话,十年来我们都信以为真,故我同鲁迅先生都信古本《水浒》有罗氏致语,有相传“灯花婆婆”等事,鲁迅又相信古本真有百二十回本。我现在看来,这些话都没有多大根据,杨定见并不曾见“古本”,他说“古本”怎样怎样,大概都是信口开河,假托一个古本,作为他的百十回改造本的根据而已。
罗氏致语之说,除此本“发凡”之外,还有周亮工《书影》说的:
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道。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
又《王氏小品》也说:
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话。每回前各有妖异的致语,这是不可能的事。《水浒传》的前面有“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一段,这便是《水浒传》的“致语”,全书只有这一段“妖异话”的致语,别没有什么“灯花婆婆”等事。“灯花婆婆”的故事乃是《平妖传》的致语,其书现存,可以参证。这是因为《水浒传》和《平妖传》相传都是罗贯中做的,两书各有一段妖异的致语,后来有人记错了,遂说“灯花婆婆”的故事是古本《水浒传》的致语。后来的人更张大其词,遂说一百回各有妖异的致语了。(参看胡适《宋人话本八种序》页1~4,又页27~30。)
至于古本有百二十回之说,也是“托古改制”的话头,不足凭信。大概古本不止一种,上文所考,“x”本无征辽及王、田二寇,必没有一百回;“y”本有王、田而无辽国,“z”本有辽国而无王、田,大概至多不过在百回上下,都没有百二十回之多。坊间的删节本,始合王、田二寇与辽国为一书,文字被删节了,故有超过百十回的本子。杨定改造王、田二寇,文字增加不少,成为百二十回本,所以要假托古本有百二十回,以抬高其书;其实他所谓“古本”,不过是建阳书坊的删节本罢了。
《征四寇》书影
百二十回本的大贡献在于完全改造旧本的田虎、王庆两大寇,原有的田虎、王庆两部分是很幼稚的,我们看《征四寇》或百十五回本,都可以知道这两部分没有文学的价值。郭本与李卓吾本都删去这两部分,大概是因为这些部分太不像样了,不值得保存。况且王庆的故事既然提出来改作了王进,后面若还保留王庆,重复矛盾的痕迹就太明显了,所以更有删除的必要。后来杨定见要想保留田虎、王庆两大段,却也感觉这两段非大大地改作过不能保存,于是杨定见便大胆把旧有的田虎、王庆两段完全改作了。田虎一段,百十五回本的回目可以列为比较表如下:
百十五回本
第八十四回 宿太尉保举宋江 卢俊义分兵征讨
第八十四回 盛提辖举义投降 元仲良愤激出家
第八十六回 众英雄大会唐斌 琼英郡主配张清
第八十七回 公孙胜访罗真人 没羽箭智伏道清
第八十八回 宋江兵会苏林岭 孙安大战白虎关
第八十九回 魏州城宋江祭诸将 石羊关孙安擒勇士
第九十回 卢俊义计攻狮子关 段景住暗认玉栏楼
第九十一回 宋江梦中朝大圣 李逵异境遇仙翁
第九十二回 道清法迷五千兵 宋江义释十八将
第九十三回 卞祥卖阵平河北 宋江得胜转东京
百二十回本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
第九十二回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
第九十三回 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
第九十四回 关胜义降三将 李逵莽陷众人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后土 乔道清术败宋兵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入云龙兵围百谷岭
第九十七回 陈瓘谏官陞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
第九十八回 张清缘配琼英 吴用计鸩邬梨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第一百回 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瑾宋江同奏捷
旧本写征田虎一役,全无条理,只是无数琐碎的战阵而已。改本认定几个关键的人物,如乔道清、孙安、琼英群主,用他们作中心,删去了许多不相干的小战阵,故比旧本精密的多多。旧本又有许多不近情理的地方,改本也都设法矫正了。试举张清匹配琼英的故事作例。旧本中此事也颇占重要的地位,但张清所以去假投降者,不过是要搭救被乔道清捉去的四将而已。改本看定张清、琼英的故事可作为破田虎的关键,故在第九十三回即在李逵的梦里说出神人授与的“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十个字,又加入张清梦中被神人引去教授琼英飞石的神话,这便是把这段姻缘提作田虎故事的中心部分了。这是一不同。
花和尚鲁智深陈洪绶绘。
旧本既说琼英是鸟利国舅的女儿,后文乔道清又说她是“田虎亲妹”,这种矛盾是很明显的。况且无论她是田虎的亲妹或表妹,她的背叛田虎,总于她的人格有点损失,至于张清买通医士,毒死她的亲父,也未免太残忍。改本认清了此二点,故不但说琼英“原非邬梨亲生的”,并且说田虎是杀她的父母的仇人。这样一来,琼英的背叛,变成了替父母报仇,毒死邬梨也只是报仇,琼英的身份便抬高多了。这是二不同。
旧本写张清配合琼英,完全是一种军事策略,毫无情义可说。改本借安道全口中说出张清梦中见了琼英,醒来“痴想成疾”;后来琼英在阵上飞石连打宋将多人,张清听说赶到阵前。要认那女先锋,那边她早已收兵回去了,张清只得“立马怅望”。这很像受了当时风行的《牡丹亭》故事的影响,但也抬高张清的身份不少。这是三不同。
这一个故事的改作,可以表示杨定见改本用力的方向与成绩。此外如乔道清,如孙安,性格描写上都很有进步。田虎部下的将领中有王庆,有范全,都是下文王庆故事中的王庆、范全重复了,所以改本把这些人删去了。这些地方都是进步。
王庆的故事改造更多,这是因为这里的材料比较更容易改造。田虎一段,只有征田虎的事,而没有田虎本人的历史。百十五回本叙田虎的历史,只有寥寥一百个字。百二十回本稍稍扩大了一点,也只有四百二十字。王庆个人的故事,在百十五回里,便占了四回之多,足足有一万三千多字。材料既多,改造也比较容易了。
不但如此。上文我曾指出王庆故事的原本太像王进的故事了,这分明是百回本《水浒传》的改造者(施耐庵?)把王庆的故事提出来,改成了《水浒传》的开篇,剩下糟粕便完全抛弃了。百二十回本的改造者也看到了这一点,故他要保存王庆的故事,便不能不根本改造这一大段的故事。
原本的王庆故事的大纲如下:
(1)高俅未遇时,流落在灵璧县,曾受军中教头柳世雄的恩惠。
(2)高俅做殿前太尉时,柳世雄已升指挥使,未见高俅。高俅要报他的大恩,叫八十万禁军教头王庆把他该补的总管之职让给柳世雄。
高俅蹴球
(3)高俅教王庆比武时让柳世雄一枪。王庆心中不愿,比枪时把柳世雄的牙齿打落。
(4)高俅怀恨,要替柳世雄报仇,亲自到十三营点名。王庆迟到,诉说家中有香桌炉飞动进门的怪事,他打碎香桌,闪了臂膊,赎药调治,误了点名。高俅判他捏造妖言,不遵节制,斥去官职,杖二十,刺配淮西李州牢城营安置。
这是王庆故事的第一段,是他刺配淮西的原因。这段故事有几点和王进故事相像:(1)两个故事同说高俅贫贱时流落淮西;(2)高俅的恩人柳世雄,在王进故事里作柳世权,明明是一个人;(3)王庆、王进同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明明是一个人的化身;(4)王庆、王进同因点名不到,得罪高俅。因为这些太相像之点,这两个故事不能同时存在,故百回本索性把王庆故事删了,故百二十回本决定把这个故事完全改作。
这一段的改本的大纲是:
(1)王庆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只是开封府的一个副排军,是一个赌钱宿娼的无赖。
(2)王庆在艮岳见着蔡攸的儿媳妇,是童贯的侄女,小名唤作娇秀。他们彼此留情,勾搭上了。
童贯、蔡京像
(3)一日王庆醉后把娇秀的事泄漏出去,风声传到童贯耳朵里。童贯大怒,想寻罪过摆布他。
(4)他在家乘凉,一条板凳忽然四脚走动,走进门来。王庆喝声“奇怪!”一脚踢去,用力太猛,闪了胁肋,动弹不得。
(5)王庆因腰痛误了点名,被开封府府尹屈打成招,定了个捏造妖言谋为不轨的死罪。后来童贯、蔡京怕外面的议论,教府尹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于是王庆便被刺配到陕州牢城。这里高俅不见了,柳世雄也不见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换成了一个副排军,于是旧本的困难都解决了。
王庆故事的第二段,在旧本里,大略如下:
(1)王庆在路上因盘费用尽,便在路口镇使棒乞钱。遇着龚端,送他银子作路费,并且给他介绍信,去投奔他的兄弟龚正。
(2)他到了四路镇龚正店里,龚正请从邻舍来,请王庆使一回棒,请众人各帮一贯钱,共聚得五百贯钱。
(3)不幸被黄达出来拦阻,要和王庆比棒,王庆赢了他,却结下了冤仇。
(4)王庆到了李州牢城,把五百贯钱上下使用,管营教他去管天王堂,每日烧香扫地。
(5)王庆因比棒打伤了本兵马提辖张世开的妻弟庞元,结下了冤仇。张世开要替庞元报仇,把王庆调去当差。寻事叫他赔钱吃棒。预备要打他九百九十九棒。
(6)王庆吃苦不过,把张世开打死,逃出李州,在吴太公庄上教武艺。又逃到龚正庄上,被黄达叫破,王庆把黄达打死,又逃到镇阳城去投奔他的姨兄范全。
(7)王庆在快活林使朴刀枪棒,打倒了段五虎,又打败了段三娘,段三娘便嫁了他。
(8)恰好庞元在本地做巡检,王庆记念旧仇,把他杀了,同段三娘逃上红桃山做强盗。
(9)王庆故事中处处写一个卖卦的金剑先生李杰;李杰邀了龚正弟兄来助王庆;王庆请他做军师,定了制度,占了泰州,王庆称秦王。
京剧中的林冲
这段故事,人物太多,头绪纷繁,描写的技术也很幼稚。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决心把这个故事整理一番,遂变成了这个新样子:
(1)王庆刺配陕州,路过新安县,打伤了使棒的庞元,结识了龚端、龚正弟兄。龚氏弟兄与黄达寻仇,王庆打伤了黄达,在龚家村住了十余日,龚正送他到陕州,上下使用了银钱,管营张世开把王庆发在单身房内,自在出入。
(2)后来张世开忽然把他唤去做买办,不但叫他天赔钱,还时时寻事打他,前后计打了他三百余棒。王庆后来在棒疮医生处打听得张世开的小夫人便是庞元的姐姐,又知道张世开有意摆布他,代庞元报仇。王庆夜间偷进管营内室,偷听得张世开与庞元阴谋,要在棒下结果他的性命,一时怒起,遂杀了张庞二人,越城逃走了。
(3)他逃到房州,躲在表兄范全家中,用药销去了脸上的金印。有一天,段家庄段氏弟兄接了个粉头,搭戏台唱戏,王庆也去看热闹,在戏台下赌博,和段氏弟兄争斗,又打败了段三娘。次日,段太公叫金剑先生李助去做媒,把段三娘嫁给他。成亲之夜,忽有人报到,说新安县的黄达打听得王庆的足迹,报告房州尹,就要来捉人了。
(4)李助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反上房山去做强盗。后来他们打破房州,声势浩大,打破附近南丰、荆南各地,王庆自称楚王,在南丰城中建造宫殿,占了八座军州,做了草头天子。这样大改革,人物与事实虽然大致采用原本,而内容全变了。地理也完全改换了,描写也变细密了,事迹与人物也集中了。
百二十回本作序的杨定见自称“楚人”,他知道河南、湖北、江西一带的地理,故把王庆故事原本的地理完全改变了。旧本的王庆故事说王庆占据“秦州”,称“秦王”。书中可考的地名,如梁州、洮阳、秦州,皆在陕西、甘肃两省。这便不是“淮西”了!杨定见是湖北人,故把王庆的区域改在河南西南,湖北全境,及江西的建昌一角(看《胡适文存》三集百五回,页47~48)。所以王庆不能称“秦王”了,便改成了“楚王”。旧本的卖卦李杰是洮西人,此本也改为“荆南李助”,这也是杨定见认同乡的一证。
原本中的地名,如“天王堂”,和林冲故事的天王堂重复了,如“快活林”,和武松故事的快活林重复了,改本中都一概删改了,这也算一种进步。
改本把王庆早年故事集中在新安、陕州、房州三处,把龚端、龚正放在一处,把李杰的几次卖卦删成一次,把张世开和管营相公并作一个人,把庞元和张世开并在一块被杀,把吴太公等等无关重要的人都删了。——这都是整理集中的本事,都胜于原本。
原本的王庆故事显然分作两截:王庆得罪高俅以至称王的历史自成一截,宋江征王庆的事又自成一截。这两截各不相谋,两截中的人物也毫不相干,前截的人物如李杰、段氏兄妹、龚氏弟兄,皆不见于后截。这一点可证明李玄伯先生假定的短篇的《水浒》故事。大概王庆的历史一截,只是一种短篇王庆故事,本没有下文宋江征讨的结局。这个王庆本是一条好汉,可以改作梁山上的一个弟兄,也可以改作《水浒》开篇而不上梁山的王进,也可以改作与宋江等人并立的一寇。后来旧本的一种例把他改作四寇之一,又硬添上宋江征王庆的一段事。百回本的作者便把他改作王进,开篇而不结束。百十五回等本把这两种办法并入一部《水浒传》,便闹出种种矛盾和不照应的笑话来了。杨定见看出了这里面的种种短处,于是重新改作一番,把李助(李杰)、段二、段五、段三娘、龚端等人,都插入后截宋江征讨的一段里,使这个故事前后照应。这是百二十回本的大进步。
至于描写的进步,更是百二十回本远胜旧本之处。百十五回本叙王庆的历史只有一万三千字;百二十回本把事迹归并集中了;而描写却更详细了,故字数加至二万字。试举几条例子。如李杰第一次卖卦,百十五回本只有一百六十个字的记载,百二十回本便加到八百字的描写。其中有这样细腻的文字:
《水浒传》插图
……王庆接了钱,对着炎炎的那轮红日,弯腰唱喏;却是疼痛弯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岁老儿,硬着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着祷告。……
李助摇着一把竹骨折叠油纸扇。……王庆对着李助坐地,当不的那油纸扇儿的柿漆臭,把皂罗衫袖儿掩着鼻听他。(百二回,页12~13)
又如写定山堡、段家庄的戏台下的情形:
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那掷骰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
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攧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攧钱的名和也不止一端,乃是
浑沌儿,三背间,八叉儿。
那些掷骰的在那里呼么喝六,攧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厮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来捉本算账,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百四回,页33)
这样细密的描写,都是旧本的王庆故事里没有的。
宋江看灯
旧本于征王庆一段之中,忽然插入“宋公明夜游玩景,吴学究帷幄谈兵”一回,后前半宋江和卢俊义、吴用、乔道清诸人各言其志,后半吴用背诵《武侯新书》,全是文言的,迂腐的可厌。百二十回本把这一回全删去了。但征讨王庆的战事,无论如何彻底改造,总不见怎样出色;不过比旧本稍胜而已。
我在上文举的这些例子,大概可以表示百二十回本的性质了。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大概就是作序的楚人杨定见,他想把田虎、王庆两部分提高,要使这两段可以和其他的部分相称,故极力修改田虎故事;又发愤改造王庆故事,避免了旧本里所有如百回本重复或矛盾之处,改正了地理上的错误,删除了一切潦草的、幼稚的记载(如王庆与六国使臣比枪),提高了书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如张清、琼英等),统一了本书对王庆一群人的见解(王庆在旧本里并不算小人,此本始放手把他写成一个无赖)。并且抬高了人物描写的技术。——这是百二十回本的用意和成绩。
但《水浒传》的前半部实在太好了,其他的各部分都赶不上。最末的部分——平方腊班师以后——还有几段很感动人的文字;如写鲁智深之死,燕青之去,宋江之死,徽宗之梦,都还有点文学的意味。百回本里的征辽一段,实在是百回本的最弱部分,毫没有精彩。碣石天文以后,征辽以前,那一长段也无甚精彩。征方腊的部分也不很高明。至于田虎、王庆两大段,无论是旧本,或百二十回的改本,总不能叫人完全满意。
如果《水浒传》单是一部通俗演义书,那么,百二十回的改本已可算是很成功的了。但《水浒传》在明朝晚年已成了文人共同欣赏赞叹的一部文学作品,故其中各部分的优劣,很容易引起文人的注意。后来删削《水浒传》七十回以下的人,即是最崇拜《水浒传》的金圣叹。圣叹曾说:
贯华堂本《水浒传》书影
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
他删去《水浒》的后半部,正是因为他最爱《水浒》,所以不忍见《水浒》受“狗尾续貂”的耻辱。
也许还有时代上的原因。我曾说:
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可提倡的,是应该笔伐的。……圣叹又见明末的流贼伪降官兵,后复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对于《宋史》侯蒙请赦宋江使讨方腊的事,大不满意,极力驳他,说他“一语有八失”;所以他又极力表章那没有招安以后事的七十回本。(《水浒传考证》)
金圣叹的文学眼光能认识《水浒》七十回以下的文笔远不如前半部,他的时代背景又使他不能赞成招安强盗的政策,所以他大胆地把七十回以下的文字全删了,又加上卢俊义的一个梦,很明显地教人知道强盗绝灭之后天下方得太平。这便是圣叹的七十一回本产生的原因。
圣叹的辩才是无敌的,他的笔锋是最能动人的。他在当日有才子之名,他的被杀又是当日震动全国的一件大惨案。他死后名誉更大,在小说批评界,他的权威直推翻了王世贞、李贽钟惺等等有名的批评家。那部假托“圣叹外书”的《三国演义》尚且行三百年之久,何况这部真正的圣叹评本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呢?无怪乎三百年来,我们只知道七十回本,而忘记了其他种种版本的存在了。
我们很感谢李玄伯先生,使我们得见百回本的真相;我们现在也很感谢商务印书馆,使许多读者得见百二十回本的真相。我个人很感谢商务印书馆要我作序,给我有机会把这十年来考证《水浒》的公案结一笔总账。万一将来还有真郭本出现的一天,我们对于《水浒传》的历史的种种假设的结论,就可以得着更有力的证实了。
《胡适文存》书影
水浒版本源流沿革表
(b)水浒传中的社会思想
时代背景及社会色彩《水浒传》是出现于明初,但事前早有宋、元时的梁山泊传说。进而有《水浒曲》的作品,《水浒》戏的表演……经过了多年的历史推动才产生出这部伟大的创作,我们为要较明了他的时代及社会色彩,特分述如下。
百回本大概是产生于明初,那时国家的政权方由元人的手中夺取过来,便是专制政体依然存在,群众遭受历次战争的祸乱而日益增加,奸臣贪官欺民妄上,所以当时的群众心理,一方面是追怀着昔日亡国的遗痛;另一方面是对于现在的统治者失望、埋怨、诅咒,更演成褒强盗贬政府的见解。但是当时的意见除了幼稚的想念——用土匪的手段消极去部分地破坏现象,进而希望当局招安,匡扶王室,企图救护人民之外,便没有再想根本的彻底改造——推翻现存的社会制度,去解决社会一切问题。他们只受了现象形态的迷惑,遮掩了真实的本质,可怜地发表出极端右倾机会主义的见解,显示着他的改良政策的色彩,这是受了时代规律的限制的。(不过后来恐慌系受了朝廷陷害忠良的影响,又写出宋江等好汉接受招安后——立功受害的情事,这似乎又在暗示该阶级革命的出路,只是盲目地接受招安,反之,这是自寻灭亡。)
社会历史文学价值及其影响。(一)《水浒传》第一大段开宗明义就连写五个忠义纯良不肯磨折的好汉(王进、史进、鲁达、林冲、杨志),后来终于难免被迫去做强盗,这无非是暗示这种罪过应该归咎于社会官府;同时他整书总是高喊“忠义存仁的好汉”、“替天行道救生民”,另方面便极力宣布恶政府的罪状……我们深深地觉察便可以知道,他是主张好人政府,他是鼓动人民为自由和土地、吃饭的本身利益而斗争,他确能在客观上推动民主思想的发达,他更改正人们对于社会问题的见解……这就是他们的社会价值及其影响。(二)《水浒传》描写主角,多系历史上可据的人物,而且这种故事很深刻地印入了群众的心坎。这是我们至少可以相信他一定有相当的事实做基础的。他的好处是平民大众立场,坦白大胆暴露的精神,充实了时代的新生。他不是和普通的历史一样的专以统治者的立场来歌颂贵族、袒护官吏、贬责平民的,他的历史上不朽的宝贵的地方也就是在此,后来洪、杨起义和康、梁变政及辛亥革命不能不说是多少受了他客观的推动(至少部分的影响总有的)。推而论之,朱洪武之夺取贵族政权,或许也是受了元代兴盛的梁山戏《水浒曲》所波及。这就是它的历史价值及其影响。(三)元代的文学是很幼稚,如《水浒》故事的描写各人理想的好汉,没有准确运用思考的本能、文学的手腕,来抓住时代的中心统治的形态以及工作创作的标准,这可说是草创的时候,到了明初以后,文学突然走入很快的阶段,所以便产生出这部伟大的作品,它连贯了数百年的社会心理,表现了群众的情绪,它可为平民鸣不平,它鼓动平民反抗统治阶级以及赞美革命,成为平民文艺的先声,而为革命的前哨,我们对它的价值是要着重到这点。
九纹龙史进陈洪绶绘。
不过它整篇最缺憾的地方是在不能完全摆脱的影响,因为含着政治改良的适应的色彩,不是崭新的革命文学。
《水浒传》中的社会思想。(一)中心思想:《水浒传》没有受到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唯物史观的影响,但是它却露骨地表现劳动平民与统治阶级冲突的意识形态,至少对于广大的劳动群众起了共鸣,愿洒几点同情之泪,当它诅咒统治阶级凭依着封建制度因袭习惯作威作福、祸人利己的时候,同时就夹带着平民生活穷困,被压迫的叫苦以及叫喊的声音;它虽然含着复杂的成分而不是纯洁的革命文学,但在大体上它确实配称为初期萌芽的平民文艺了。我们知道文学,它的社会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物,它是时代主潮的反映,当时的实际情形是怎样?——当然的不可避免是要如此描写,这是不可能超越一步又不容你落在后头的社会条件是限制所使之然,绝非完全人为力量的创造。
浪子燕青陈洪绶绘。
《水浒传》中心思想分明是劳苦平民反抗封建贵族的表征。
(二)理想社会:早是简单说明过了的,《水浒传》的理想社会是“好人政府”,你看镇关西的横行便引出了一个不平的鲁达;有蒋门神、张都监的酷虐,便发现“血溅鸳鸯楼”的事实!黄文炳、蔡九知府的凶残,便产生“劫法场”、“智取无为军”、“活捉黄文炳”。描写最明显的是宋江得天书时九天玄女嘱咐他的话,你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臣安民……”,这些都是暗示着“打倒凶残暴虐的政府,建立仁义安民的好人政府”。当时的社会见解是这样幼稚,他们认为新社会的好坏只是政府办事人的问题,没有澄清根本原因就是社会制度的不是,所以他们在感受虐政府厌迫痛苦的时候,只晓得渴望大慈仁义忠厚的英雄以及真命天子赶快的出现,绝对不曾想及应该运用群众本身的力量和斗争的方法去根本破坏的制度,建立平民自己的政府总是彻底的办法。因此梁山泊英雄的义举终于不得不失败了,他不单没有做出惊人的成绩,而且到了后来受虚荣权利的诱惑,终于为封建贵族所利用谋害了,那根深蒂固的封建统治依旧存在《水浒》中的理想社会,结果是成为幻灭的事情了。
(三)妇女思想:妇女问题是社会问题中重要的一部,中国的妇女数千年来深中礼教的严毒,踏入堕落沉沦苦痛的火坑,于是她们的社会上的地位日益低落,行动本能亦因之而不能与男性平行发展,渐渐地成为男性的玩弄品,附属物,泄欲器,生产具……一样了,但是这原因我们不能归罪妇女,诅咒妇女的无为,要晓得主要的还是资本主义和封建制度的作祟。解决这件问题不是纯粹单独的妇女片面的,这是整个社会革命、经济制度的根本改革问题,这样才是彻底办法,才不会再有新的问题发生。反之,先是斥责、痛骂、诅咒,拟出些“头痛医头”的治标政策是无济于事的。
我们完全明白在私有制度形式之后,社会主义未实现之前,一切时代只有阶级的对立,绝对不是异性的抗争。所以整个社会尚未根本变革之前,妇女问题决然的不能单独的解决。
母夜叉孙二娘陈洪绶绘。
《水浒传》的妇女思想根本没有了解这点实际问题,因之四面所表现的女子大半是淫荡忘情、背义糊涂的妖魔般的尤物,而直口赞称片面贞操及其他宗法思想的见解。我相信在社会主义底下如潘金莲、玉兰、李睡莲、卢贾氏……的事件决不会发生。她们根本是贫家,婚姻束缚……的意识反映。
但他未理解到这点,免不了蒙上道学的见解,然而我们看了他后至少会得到这种现象——就是妇女问题中占重要地位的吃亏及一切无理由的谩骂。
还有一种,他写扈三娘、顾大嫂等女将如何英雄的,就可有示出妇女并不是不能从事效力疆场的。
(四)宗教神权思想:《水浒传》有两种不同的人生观,描写一个是积极的革命行动;一个是消极的“天定”观念,认为冥界中自有主宰,而且这也是直相连系着的,前者是人世的倾同,后者是残余的神权见解,企图灵魂超脱……的出世观念,而整篇《水浒传》上就是两种连环作用的人生观的表征。
这种矛盾的人生观,是当时社会混乱,彷徨呐喊找不到正确的现象形态反映。他们一方在追求实际事象,另一方却又归之天命不能忘情于宗教,最好的例证是七十回《水浒》那几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
故此,他们终于无法定成他的历史使命,而自生自灭地了结了梁山泊运动。
(五)阶级斗争:关于这一类的描写,又可分成几部分来讲:第一是平民生活苦痛的因果,提高仇视统治者、反抗反动阶级的政治与意识觉醒;第二是梁山泊好汉的结合,共尝甘苦,公平、民主、自由的生活,他们没有争权夺利的斗争,他们只有纪律有规矩的只为共同的利益而度日;第三是这两种生活中便反衬出贵族官僚内部的矛盾冲突,争权夺利的斗角,自私自利、奢华、阴毒、专横的情形及其他丑恶形态的大暴露,他的用意是在使人会懂的:同一时代面前呈现出两种生活对立的战垒。
结论时代沿着社会进化的轨道而勃兴,这种新陈代谢的变化是完全受着经济制度的支配,不论任何时间与空间,决不能离开这种绝对的规律,虽或偶然变换了稍此微微不同的方式,但根本却无论如何不脱胎了本质的可能,他的演化作用是随着这种不变的规律而转变。
《水浒传》是由封建制度转向资本社会的过程,这部小说是表征了这一阶级的社会意识形态,他的目标是进攻贵族封建意识,鼓动平民起来斗争;但当时封建势力并未到完全崩溃的局面,它尚有它挣扎反动的余力,故这部小说的内容上是无法摆脱旧的影响。(参考沙门鳌的意见)
(三)《西游记全传》
又有一百回本《西游记》,盖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之后,而今特盛行,且以为元初道士丘处机作。处机固尝西行,李志常记其事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凡二卷,今尚存《道藏》中,推因同名,世遂以为一书;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撰《长春真人西游记》之序文冠其首,而不根之谈乃愈不可拔也。
《西游记传》就是丘真人所作,借以说金丹之旨的。丘真人即长春真人丘处机。真人是山东的道士(登州栖霞人),曾应元太祖之聘,西游万里,涉沙漠,行积雪中,千辛万苦的结果,达于雪山的幕营。其事见于《元史》的《释老传》。
岁己卯太祖乃蛮命近臣,持诏求之。处机乃与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见焉。明年宿留山北;又明年趣使再至。乃发抚州,经数十国,为地万有余里。盖喋血战场,避寇叛域,绝粮沙漠,自昆仑历四载而始达雪山。常马行深雪中,马上举策试之,未及半。既见,太祖大悦。
《长春真人西游记》书影
其弟子李志常为此著《长春真人游记》二卷。然此自是别本。本书是明代无名氏所作,借唐之名僧玄奘三藏入天竺赍佛经以归的事实,运其绝大的幻想,把佛旨用小说的体裁演述出来。玄奘之传在《旧唐书·方伎传》中,其所著《大唐西域记》即入竺的纪行,极有名的。
僧玄奘,陈氏,洛州偃师人,大业末出家。博涉经论,尝谓翻译者多有讹谬,故就西域广求异本,以参验之。贞观初随商人往游西域。玄奘既辨博出群,所在必为讲释论难,蕃人远近咸征服之。在西域十七年,经百余国,悉解其国之语,仍采其山川谣俗,土地所有,撰《西域记》十二卷。贞观十九年,归至京师。太宗见之,与之谈论大悦。于是诏将梵文六百五十七部于宏福寺翻译。(《旧唐书》)
由此看来玄奘入竺的始末很明白了。然唐人的小说在《独异志》里曾加了多少的粉饰,说:
沙门玄奘,唐武德时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异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庄岳委谈》)
还有,在俞曲园的《曲园杂纂》中也有关于《西游记》的记事数条,其一就是引欧阳修的《于役志》记扬州寿宁寺藏经院的壁画上有玄奘取经的图。又在《辍耕录》的院本名目中有所谓《唐三藏》,在《录鬼簿》里也载有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之目。这样,玄藏入竺之事,从唐末起已做成了故事,并表现于画中,至金、元之际,且有关于这事实的剧,是很明白的了。小说家本这等的传奇更取《神异经》、《十洲记》等神仙谭做材料,逞其绝大的想象力,设种种妖魔的危害与三徒弟的保护等荒诞缪悠之着想,就作成这一部书。全书一百回。以“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始,以“经回东土,五圣成真”终。
原来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一仙石,含天地之精气,生了一石猴。此石猴旋从群猿在花果山水帘洞内称为美猴王。后游西牛贺洲,从须菩提祖师修仙道,命法名孙悟空,学了七十二般变化之术,一个筋斗飞行十万八千里,又因入龙宫取得禹王的遗物金箍棒,所以所向无敌,猴王之威不可当。适被召至天上,怒其授官之小,曾大斗天宫二次,依佛祖如来的法力才镇压住,监押在五行山下。当玄奘三藏入竺之际,孙悟空其厄已释,请为弟子,另外还有猪悟能(即猪八戒,豚之妖精)、沙悟净(即沙和尚,河童之精)二人从之周流十四年,大小八十一难,备尝辛苦,幸赖三徒弟的法力,征服群妖魔怪,渐达天竺,得了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的经,于贞观二十七年返唐京,受太宗皇帝以下的欢迎。再驾香风赴西天,灵鹫峰头霞彩集,极乐世界祥云霭霭,各得成道正果为诸佛罗汉;于大众合掌归依之中,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般若波罗蜜的大团圆遂告终结。在《五杂俎》上面说:
《西游记》插图
《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心,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
总之,全部用比喻,巧于曲写人类的性情,说去烦恼求解脱的方便,童话地演述幽玄的佛理。元道人评道:《西游》贯通三教一家之理,槐翁也说在《西游记》中的种种的怪谈笼著把儒、道、佛三者打成一团的理想。无论怎样的变幻出没,荒诞不稽,但在寓意的譬喻谈方面其结构的雄大,世界多不见其比,比读以奇幻谲怪见称的《阿刺伯夜话》更加感着有趣。试抄录一二节先叙长安出发的光景:
《阿剌伯夜话》,今通译《天方夜谭》。“天方”是我国旧时阿拉(旧也译“剌”)伯的旧称。
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马不停蹄,早至法云寺,一寺住持,带领众僧,有五百人,接至里面,相见献茶进斋。不觉天晚,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有的说山远水高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三藏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说下誓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皇图永固。”(第十三回)
这就是玄奘三藏入竺求法的大祈愿。途中的毒魔恶怪不外人心之烦恼。所谓降服其恶魔经过大小八十一难,入西天,于灵鹫峰头得佛果,成诸佛罗汉,即是去烦恼求解脱以说明入于悟道的路径的一篇比喻谭。《西游记》著撰的大旨实在此。其想象之幽玄、文笔之变幻随处都可以发见其例,但经过火焰山时孙行者与牛魔王所演的大战斗之一出,实是八十一难中的最大的,且是出色的大文章。先从其由来说:
话表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三心,锁猿马,同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值三秋霜景。师徒四众行处,渐觉热气蒸人。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返有热气?”八戒道:“闻得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入城,擂鼓吹角;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哥,据你说不是日落之处,为何这等酷热?”沙僧道:“想是天时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个正都争讲,只见那路旁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扇,红漆板榻,一片都是红的。三藏下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看那炎热之故何也?”大圣收了金箍棒,绰下大袖,径至门前,那门里走出一个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着竹杖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怪人。在我这门首何干?”行者施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甚么怪人,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者,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热,一则不解其故,二来不知地名,特拜问,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笑云:“长老勿罪!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颜,令师在那条路上,请来请来!”行者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近前作礼。老者见三藏丰姿标致,八戒、沙僧相貌希奇,又惊喜,请入里坐,教小的们看茶办饭。三藏起身谢道:“敢问公公,贵处遇秋,何返炎热?”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三藏道:“火焰山却在那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只见门外一个男子,推一辆红车儿,住在门旁,叫声卖糕。大圣拔根毫毛,变个铜钱,问那个买糕。那人接了钱,揭开车儿上衣里,热气腾腾拿出一块糕,递与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里烧的灼炭,只道“热!热!热!难吃!难吃!”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这等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那人道:“若要糕粉米,敬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那人道:“铁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谷食生;不然,诚寸草不生也。”行者闻言,急抽身走入里面,将糕递与三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焦,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了糕,行者对老者道:“老人家,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他怎的?”行者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山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欲寻他讨来,扇息火焰山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种,得安生也。”老者道:“果有此说,你们却无礼物,恐那圣贤不肯来也。”三藏道:“他要甚么礼物?”老者道:“我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花红表礼,猪羊鹅酒,沐浴虔诚,拜到那仙山,请他出洞,至此施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唤甚地名?有几多里数?等我问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唤翠云山,山中有个芭蕉洞,离此有一千四五百里。”行者笑道:“不打紧!我去也!”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也!”(第五十九回)
《西游记》插图
《西游记》插图
这样,孙行者踏云一足飞到翠云山芭蕉洞,访铁扇公主罗刹女,欲求借其芭蕉扇。先是在火云洞因其儿子红孩儿欲蒸烧三藏,行者杀之,所以公主一听见是孙行者大怒。即双手轮剑来击行者,无论怎样求乞宥,但不听,不得已取金箍棒应战。公主知不能敌,取出芭蕉扇,飒地一扇,忽然阴风骤起,恰如施风翻败叶,把行者吹得无表无影,飘飘荡荡一直吹飞到小须弥山。行者幸为灵吉菩萨所救,且赠以一粒的定风丹,再返翠云山,就公主求芭蕉扇。公主怒,再与之交战,取扇来扇,但无论怎样扇,这回行者因身带有定风丹,端然不为少动。公主惊急入内锁门,行者摇然一变,成为蟭蟟虫,从门隙间钻进,窥伺情形,于公主渴而欲饮的时候飞入茶泡之中,等公主把茶一喝就降到公主的肚里了。行者在肚中现了原身,大暴叫,公主大为所困,遂把芭蕉扇交与行者。行者大喜,得意洋洋地回去,到了火焰山把火一扇,很奇怪地火愈加燃起来了,很危险地一同遭了火伤。这原来是一把假扇子呀!于是行者从了火焰山土地神的指教,至积雷山摩云洞访铁扇公主之夫牛魔王欲借真扇。牛魔王新为狐精玉面公主的赘婿,流连于摩云洞,已经久弃铁扇公主不顾。忽见行者来,大怒,掣了混铁棍就打,行者也执金箍棒应战,至百十数合,胜负不分。其时因乱石山碧波潭龙王的使者来迎接牛魔王,休了战,直驱金睛兽赴龙王的招宴去了。行者从后面追了去,到碧波潭,变一个螃蟹入龙宫以探听牛魔王的消息,心生一计,从水底跃出,变作牛魔王的样子,乘了放在门前的金睛兽直到芭蕉洞。铁扇公主喜夫之久别重来,毫不知其为伪,具酒肴大欢待之。行者乘公主之醉,骗取了芭蕉真扇,且在听到了其用法的时候,俄而现出原身,大骂公主而去。公主追悔不及,只长叹息而已。牛魔王宴罢欲归,却不见了金睛兽,因先前那螃蟹颇奇怪,所以想是孙行者,驾起黄云径至翠云山,向罗刹女,探得仔细,大怒。急赶到火焰山欲取还芭蕉扇。然牛魔王也是强者,亦设一计以行者,于是演成惊天动地的大活剧。
牛魔王现代塑像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掮著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魔王大惊道:“猴狲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咶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他定然不与,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八万四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僧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流精,我当年也曾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反骗他一场,料猴狲得意之际,必不提防。”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变,只是身子狼犹,欠钻疾些。他把宝剑藏了,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八戒一般脸嘴,抄下路,当面迎著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帮你的。”行者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潭底,与一伙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去,偷了他所骑的金睛兽,变做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妇人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的。”牛王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那知真假,遂将扇子递与他。原来他知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不知捻个甚么诀儿,依然小似一片杏叶,现出本像。开言骂道:“泼猴狲,认得我么!”行者见了,心中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恨得他暴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扇他一下,不知那大圣先前变蟭蟟虫,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觉的咽下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扇,再也扇他不动。牛王慌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轮剑就砍,他两个在那半空中,一场相斗,难解难分。却说,唐僧坐在途中,火气蒸人,心焦口渴,对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牛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三藏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牛王赌斗。”叫悟能、悟净:“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早早过山去也。”八戒道:“我想著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作伴,我与你去来。”三藏大喜。那八戒抖擞精神,搴着钯,与土地纵云径向南方而去。正行时,忽听得喊杀声高,狂风滚滚,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行者与牛王厮杀哩!土地道:“天蓬不上前,还待怎的?”呆子掣钉钯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劣货!误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我如何误事?”行者道:“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已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变作你的模样,骗了去,又和我在此比拼,所以误了大事也。”八戒闻言大怒,举钯骂道:“我把你这遭血皮胀的瘟牛!你怎敢变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钯乱筑。那牛王斗了一日,力倦神疲,见八戒的钉钯儿猛,遮架不住,败阵就走。(第六十一回)
《西游记》插图
牛魔王且战且走,至摩云洞口,玉面公主放群妖以援战。行者与八戒不意为敌所隔,暂时退回,再率土地神的阴兵一齐攻入,打破洞口的前门。牛魔王大怒挥铁棍打出,行者、八戒手中各执法物互尽秘术战斗。行者与牛王七十二变之术,实忙得眼睛都花了。忽为飞鸟而翱翔于空中,忽为走兽而奔走于旷野,有如见飞行机的空中战争和“谭克”队的奋斗之感。
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比前番更胜。三个人搅在一处,舍死忘生,又斗有百十余合。八戒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举钯乱筑。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就奔洞门。却被土地阴兵搁住喝道:“大力王那里走!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进洞,急抽身,又见八戒、行者赶来,慌得卸了盔甲,丢了铁棍,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天鹅,望空飞走。行者看见笑道:“八戒,老牛去了!”那呆子汉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晓,一个个东张西顾。行者指道:“那空中飞的不是!”八戒道:“那是一只天鹅。”行者道:“正是老牛变的,你两个打进此门,把群妖尽情剿除,拆了他的窝巢,绝了他的归路,等老孙与他赌变化去。”那八戒与土地依言,攻破洞门,不题。大圣藏了金箍棒,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海东青,搜的一翅,钻在云眼里,倒飞下来,落在天鹅身上,抱住颈项嗛眼;那牛王也知是孙行者变化,急忙抖抖翅,变作一只黄鹰,反来嗛海东青;行者又变作一个乌凤,专一赶黄鹰,牛王识得,又变作一只白鹤,长唳一声,向南飞去;行者立定抖抖羽毛,又变作一只丹凤,高鸣一声,那白鹤见凤是鸟王,诸禽不敢妄动,刷的一翅,淬下山崖,将身一变,变作一只香獐,乜乜些些,在崖前吃草,行者认得,也就落下翅来,变作一只饿虎,剪尾跑蹄,要来赶獐作食;魔王慌了手脚,又变作一只金钱花斑的大豹,要伤饿虎。行者见了,迎着风把头一晃,又变作一只金眼狻猊,声如霹雳,铁额铜头,复转身要食大豹。牛王看了,急又变作一个人熊,放开脚就来擒那狻猊,行者打个滚,就变作一赖象,鼻似长蛇,牙如竹笋,撒开鼻子,要去捲那人熊。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只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刀,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对行者高叫道:“泼猴狲!你如今将奈我何!”行者也就现了原身,抽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丈,头如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着头就打。那牛王硬着头,使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有诗为证: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
若要火山无烈焰,必须宝扇有清凉。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同情扫兽王。
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同前)
过火焰山现代雕塑。
这真是天地开辟之初,鬼怪巨灵的大战斗也不过如是了。就是驱使熊罴貔貅犀象而战的黄帝与炎帝、蚩尤之战于涿鹿、阪泉,终不能与此相比。牛魔王遂以大败而投归芭蕉洞去了。这样,八戒等既屠摩云洞尽除群妖,而来援战,共围住了芭蕉洞。罗刹女从牛魔王闻到首尾大感叹,说不如把芭蕉洞与行者以退兵,但牛魔王不答应,又整理准备挥两口宝剑去迎敌,驾狂风离洞府到翠云山上与行者交锋。然因被众神四面围住攻击,牛魔王力屈,遂以降服归顺佛家。行者等因返芭蕉洞,至则罗刹女作道姑装束,捧芭蕉扇,磕头礼拜乞哀。行者向前取扇,与大众驾祥云回到东路,谒三藏委细报告。三藏叩头谢诸神菩萨之恩。行者即执扇近火焰山用力一扇,则猛火平息,再扇则起了习习的清风,三扇则云漠漠遮天细雨霏霏降地了。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老大地有声名。火煎五漏丹难热,火燎三关道不清。特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兵。牵牛归佛休顽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于是行者、八戒、沙僧三徒弟再保护三藏前进。真正身体清凉,足下滋润,所谓
坎离既济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
这就是大难大战的收局。如此很可以窥见去烦恼求解脱的《西游记》的真谛了。
《西游记》的评注有清悟一子的《西游真诠》,与悟元道人的《西游原旨》,都以阐明其理法为务。又《西游记》的续编有《续西游记》、《后西游记》等。
《西游真诠》书影
《西游记》故事的来源,其开始在“四大奇书”中为最早。《三国志》的历史背景当然远在唐前,然其中所录民间传说如“吕布戏貂蝉”及“诸葛亮祭风”等故事,却来源于元人杂剧的《西游记》中,如太原入冥故事,则远始于张《朝野佥载》之前。即较后见于敦煌的俗文,亦较前于《三国志》或同时(唐末已有市人小说讲《三国》,咸见前引的《酉阳杂俎》)。虽然说:画鬼较画人物容易,然拿它与《三国志》、《水浒传》相较,它那种海阔天空,穷奇极怪的浪漫思想,在《三国志》、《水浒传》的作者哪里会想得到?因为《三国志》等重在文字的抒写,《西游记》则文字、思想并重;《三国志》等作者的天才长在用笔,而《西游记》作者的天才,却脑手并长。正如唐代诗人一样,《三国志》等的作者似杜甫,而《西游记》的作者似李白。
太原入冥,当指唐太宗在太原入冥的事。
现在最通行的一百回本《西游记》,为吴承恩所作。承恩(约1500~1582)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淮安人。博极群书,诗文雅丽,亦工书。嘉靖二十三年岁贡生,授长兴县丞。隆庆初,归山阳,放浪诗酒,贫老以卒,无子。他的诗文,死后多散失,邑人邱正纲为编成《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生前又善谐剧,著杂记数种,名震一时。《西游记》即为杂记之一,他著皆无考。
《西游记》中所叙故事,当与《永乐大典》中所收宋、元人所作《西游记》相近,而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完全无关,前面已经讲过。大概承恩依据《大典》本以为骨格,更杂以诙谐,间以刺讽,或有意的用以说说道理,谈谈玄解,于是引起后来的种种解说:或以为作者是以此阐明佛理的,或以为作者是讲修炼的,或以为作者是用以讨论儒家的明心见性的学问的。总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反弄得一无是处。我们为什么定要扭着儒释道三教的妄测之谈而不当它一部伟大的浪漫故事看呢!想到这里,也可释然了。全书百回,可分为三大段:一、第一至第七回,叙孙悟空出生、求仙及得道、闹三界等事。可以独立成为一部英雄传奇。二、第八至第十二回,叙魏徵斩龙、唐皇入冥、刘全进瓜及玄奘奉谕西行求经事(吴氏原本无玄奘出身及为父母报仇事,通行本乃从后来朱鼎臣的《西游释厄传》补入),即魏徵斩龙一段公案。三、第十三至第一百回,叙玄奘西行,到处遇见魔难,凡八十一次,皆得佛力佑护,及孙行者的努力,得以化险为夷,安达西天,复护经还东土,皆得成真为佛事。这段才是本书的正文,写得层次井然,一难过去又来一难,而八十一难又难难不同,可见作者想象力的丰裕和笔锋的周密。全书描写人物也很活泼真切,无论神怪,都各有他的性格,即妖怪亦含有极真挚的人性。其所写孙悟空的性格,似本于唐人传奇无支祁的故事;其叙悟空和二郎神大战,彼此互相变化一段,和《天方夜谭·说妒》一段里美后与魔战时互相变化似同出一型。
吴承恩像
……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作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鸨鸟,只有一间小屋,急睁凤眼,仔细看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猢狲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是这畜生弄喧。他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大圣听得,……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真君前前后后乱赶,……起在半空,见那李天王高擎招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见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来,我这里照着他哩。”真君把那赌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说毕,却道:“他变庙宇,正打处,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子使了个隐身法,走出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
却说那大圣已到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在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内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却道:“有个甚么齐天大圣,才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甚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这真君郎举三尖两刀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针儿,晃一晃,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庙门,半雾半云,且行且战,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天大天王等众隄防愈紧;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寻美猴王围绕不题……(第六回下“小圣施威降大圣”)
关于《西游记》的注本,有汪象旭(字澹漪,原名淇,字右子,西陵人,约1644前后在世)的《西游证道书》一百回,蔡金的《西游记注》,陈士斌(字允生,号悟一子,浙江山阴人,约1692前后在世)的《西游真诠》一百回,张书绅(字南薰,山西人,约1736前后在世)的《新说西游记》一百回,刘一明(自号素朴散人,甘肃兰州金天观道士,约1800前后在世)的《西游原旨》一百回,张含章(字逢原,四川成都人)的《通易西游正旨》一百回,皆经刊行。后来流行的铅印、石印本,皆为《新说西游记》。现在标点无注本通行,恐《新说西游记》不日也要废置了。
《西游记》亦有续书:《续西游记》一百回传本少见,《西游补》附记云:“《续西游》摹拟逼真,失于拘滞,添出比丘灵虚,尤为蛇足。”高阆仙谓:“此书乃反案文字,所记如孙悟空、猪八戒等,均失其法器,归于无用。”顾实以为叙三藏师徒在西土得经而还,又遇许多艰险。书既云诸人已得道,而仍遇往时同样之苦辛,殊为蛇足;且文辞亦欠畅达,不能称佳作。《后西游记》四十回,中叙花果山复产生一石猴,自称小圣;护唐僧大颠往西天求真解,中途又收了猪八戒之子一戒及沙僧之徒少弥,途遇种种妖魔,把他们一一荡平之,毫不复蹈前书,一概为作者创造;而且又加以说明每一妖魔成就的原因,和打破的理由,此着似较胜于前书。这二书均不知作者姓名。《后西游记》写不老婆婆事尤妙有寄托,兹录其撞死时自己忏悔一段:
《西游补》书影
话说不老婆婆被小行者推跌了一交,急急扒将起来看时,小行者已提着铁棒过山去了。欲要赶去,又因被小行者铁棒搅得情昏意乱,玉火钳的口散漫,就赶上也夹他不住。欲待任他去了,心下却又割舍不得。因长叹一声道:“我不老婆婆既得了此玉火钳,这孙小行者又家传了此金箍铁棒,自知是天生一对,就应该伴着朝夕取乐,方不虚生。奈何彼此异心,各不相顾,他既有了金箍铁棒,远上灵山,皈依佛法,却叫我这玉火钳何处生活?若要别寻枝叶,料无敌手,也终不免熬煎。”因又长叹一声道:“罢罢罢!自言有情不如无情,多欲不如无欲,惺惺抱恨,不如漠漠无知,若使孤生不乐,要此长颜何用?不老何为?莫若将此灵明仍还了天地,到得个干净。”因大叫一声,提玉火钳照着山石上摔得粉碎道:“玉火玉火:我不老婆婆为你累了一生,今日销除了恨煞?”因又大叫一声道:“罢罢罢!天地间万无剥而不复之理,捐我不老婆婆填还了理数罢!”因照着大剥山崖上一头触去,嗐喇一声响亮,几乎像共工一般,连天柱都触倒了。小行者提着铁棒正往前赶,忽听得后面响声震天,急回头睁开火眼金睛一看,只见不老婆婆撞倒在石崖之下,不知是何缘故?因急急复回来细看,脑浆迸裂,一头的白发,为血直染成红发,但见得无气无声,魄散云霄,魂游地府。正是:
万片淫心飞白云,一头热血溅桃花。
……
又有《西游补》十六回,插入原书遇牛魔王与大闹龙宫之间,写悟空化斋,为妖所迷,入了梦境,经历了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后为虚空主人呼醒。作者董说(1620~1686),字若雨,乌程人。幼颖悟,自愿先诵《圆觉经》,次乃读四书及五经。十三入泮,及见中原流寇之乱,遂绝意进取。明亡,于灵岩为僧,名曰南潜,号月函,其他别字尚甚夥。三十余年不履城市,惟与渔樵为伍。著有《上堂晚参唱酬语录》及《丰草庵杂著》十种,诗文集若干卷。《西游补》中多寓言,颇多讥弹明季世风,如“杀青大将军”、“倒置历日”等语,似在暗骂满清。中写行者化身为美人,寻秦始皇不见:
忽见一个黑人坐在高阁之上,行者笑道:“古人世界有贼哩,满面涂了乌煤在此示众。”走了几步,又道:“不是逆贼。原来倒是张飞庙。”又想想道:“既是张飞庙,该戴一顶包巾。……带了皇帝帽,又是玄色面孔,此人决是大禹玄帝。我便上前见他,讨些治妖斩魔秘诀,我也不消寻着秦始皇了。”看看走到面前,只见台下立一石竿,上插一首飞白旗,旗上写六个紫色字:
“先汉名士项羽”
行者看罢,大笑一场,道:“真个是‘事未来时休去想,想来到底不如心。’老孙疑来疑去,……谁想一些不是,倒是缘珠楼上强遥丈夫。”当时又转一念道:“哎哟,吾老孙专为寻秦始皇,替他借个驱山铎子,所以钻入古人世界来,楚霸王在他后头,如今已见了,他却为何不见?我有一个道理:径到台上见了项羽,把始皇消息问他,倒是个着脚信。”行者即时跳起细看,只见高阁之下,……坐着一个美人,耳朵边只听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登时把身子一摇,仍前变做美人模样,竟上高阁,神中取出一尺冰罗,不住的掩泪,单露出半面,望着项羽似怨似怒。项羽大惊,慌慌跪下。行者背转,项羽又飞趋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怜你枕席之人,聊开笑面。”行者也不做声;项羽无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红着桃花脸儿,指着项羽道:“顽贼!你为赫赫将军,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颜面坐此高台?”项羽只是哭,也不敢答应。行者微露不忍之态,用手扶起道:“常言道‘男儿两膝有黄金’,你今后不可乱跪。”……(第六回)
《西游记》插图
(a)吴承恩的《西游记》的地位
有了上面许多新的发现,我们对于《西游记》的研究,似可以较鲁迅、胡适之二先生更进一步而近于真实的了。胡适之先生的主张,因了《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出现,已不攻而自破。就那段《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残文仔细研究一下,便可以知道,吴承恩本《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的一大段故事,全是根据此条“残文”放大了的;内容几乎无甚增改,只不过将张梢、李定的两个渔翁改作“一个是渔翁,名唤张梢,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而因此便无端生出一大段的“渔樵问答”的情节来;其余像“辰时布云”云云,“下三尺三寸四十八点”云云,也都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此古本《西游记》再有下几条“残文”在《永乐大典》中发现,其内容想来当也不会和吴本《西游记》相差得很远的。
《永乐大典》书影
所以,吴承恩为罗贯中、冯犹龙一流的人物,殆无可疑;吴氏的《西游记》,其非复为《红楼梦》、《金瓶梅》,而只不过是《三国志演义》和《新列国志》,也是无可疑的事实。惟那么古拙的《西游记》,被吴承恩改造得那么神骏丰腴,逆趣横生,几乎另成了一部新作,其功力的壮健,文采的秀丽,言谈的幽默,却确远在罗氏改作《三国志演义》、冯氏改作《列国志传》以上。只要把《永乐大典》本的那条残文和吴氏改本第九回一对读,我们便知道吴氏的润饰的功力是如何的弘伟。
吴氏本《西游记》的八十一难,与古本或不尽同。吴氏写作《西游记》的真意虽不见得像《证书》、《新说》、《真诠》、《原旨》诸家之所云,但其受有当时(嘉靖到万历)思想界三教淆混的影响,却是很明白的事实。其对于佛与仙的并容、同尊,正和屠隆的《昙花》、《修文》,汪廷讷的《长生》、《同升》相同。其不大明了佛教的真实的教义,也和屠、汪诸人无异。我们观于吴氏《西游记》第九十八回中所开列的不伦不类的三藏目录,便知他对于佛学实在是所知甚浅的。其必以九九八十一难为“数尽”,为“功成行满”者,也全是书生的阴阳数理的观念的表现。陈元之的序道:
旧有序,……其序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其以为道之成耳。
假发所谓“旧序”,确是吴氏所自为,则陈氏所称“此其书直寓言者哉!”或很可信。作者殆是以古本《西游记》为骨架,而用他自己(或他那一个地带)的混淆佛道的思想,讽刺幽默的态度,为其肉与血、灵与魂的了。
《西游记》之能成为今本的式样,吴氏确是一位“造物主”;他的地位,实远在罗贯中、冯梦龙之上;罗、冯不过杂集古书旧文而已,而吴氏则真实的以他的思想与灵魂,贯穿到整部的《西游记》之中的;而他的技术,又是那么纯熟、高超;他的风度又是那么幽默可喜;我们于孙行者、猪八戒乃至群魔的言谈、行动里,可找出多少的明代士大夫的见解与风度来!
吴氏书的地位,其殆为诸改作小说的最高峰乎?
但于古本《西游记》外,吴氏是否则有取材呢?吴氏是以见收于《永乐大典》中的那部古本为骨架的呢,还是别有他本介于吴氏书与那部古本之间?
鲁迅先生未见《永乐大典》本,但他相信《西游记》里的那部齐云、杨致和编的新刻《唐三藏西游全传》为吴氏书的祖本。如果他的话可信,则在古本与吴氏书之间是别有一部杨氏书介于其间的了。
《四游记》书影
胡适之先生对于杨氏书,根本上看不起;他不仅不相信杨本为吴本之祖,且竟把杨本的时代断作“是清朝中叶一个妄人硬删吴承恩本缩成的节本”(《跋西游记本的西游记传》十二页,见《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五卷第三号)。胡先生常常是很大胆的断语(虽然他也常常以“从前的见解是错了的话”,轻轻的认了过)。那部《西游记》,就其版式看来,是无可疑的万历间闽南书坊余象斗们所纂的书;嘉庆版的一本《四游记》不过照式翻印而已;正如嘉庆间书坊的照式翻印明代闽建余氏版之《两晋演义》一样。关于《四游记》的年代将别有一文论之。假如编《四游记》或作杨本的是一个“妄人”的话,这“妄人”却决不会在“清代中叶”的。杨致和至迟当是余象斗们同时生的人物。
胡先生尝举一例,以证明“鲁迅先生误信此书,为吴本之前的祖本”之错误。他说:“此本第十八回(《收猪八戒》)〔按杨本实无回数,第十八回数字为胡先生所杜撰;此段实见嘉庆本卷二第二十四页〕收了八戒之后,唐僧上马加鞭,师徒上山顶而去。话分两头,又听下回分解”,这下面紧接一诗:“道路已难行……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下面紧接云:“行者闻言冷笑,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鸟窠而去。”这里最可看出此本乃是删节吴承恩的详本,而误把前面会见鸟窠禅师的一段全删去了,所以有尾无头,不成文理。这是此本删吴本的铁证。”
但此“铁证”实在不足以折服鲁迅先生之心。我且再替胡先生找一个“铁证”出来吧。在嘉庆版《西游记传》卷一第一页,正论道:
故地辟于五;当丑会终,寅会初,天气下降,地气上升,一派正合,群物皆生。
下面却紧急云:
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上天精华所生,不足为异。那猴在山中夜宿石涯,朝游峰洞。”
中间花果山的一块仙石产生石猿以及石猿生后,金光炎炎烛天,玉帝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的一段事,都不见了,这难道也是杨致和删去的么?他虽是“妄人”,却不会妄诞不通至此!“说破不值一文钱”;原来胡先生的“铁证”,乃是嘉庆翻刻本所给予的;余氏原刊本传下去时偶然缺失了半页或一二页,翻刻本以无他本可补,便把上下文联结起来刻了。这还不够明白么?前几年在上海受古书店曾见一部旧钞本的杨致和本《西游记传》,此两段文字俱在,并未“失落”(不是“删去!”)惜以价昂未收,今不知何在。否则,大可抄出送给胡先生,以证明他的“铁证”实在不成其为“证”也。
胡先生还举火焰山“三调芭蕉扇”一段文字,证明“杨本是硬删吴本”的。那也是很脆弱的一个证据。
在这里,我可以妄加断定一下了:鲁迅先生所说的吴氏书有祖本的话是可靠的;不过吴氏所本的不是杨致和的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而是《永乐大典》本;胡先生否认杨致和本为吴氏祖本的话是不错的,但他所举的种种证据,实在太脆弱。
自从我们见到了朱鼎臣本《西游记》,立刻明白它和杨氏书是同一类的著作!都是本于吴承恩本《西游记》而写的;或可以说,全都是吴氏书的删本。因了朱本的出现,增强了我们说杨本是“删本”的主张。(节录郑振铎先生《痀偻集》)
(b)《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年谱
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山阳人。
同治《山阳县志》十二《人物》二;光绪《淮安府志》二八《人物》一:“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同治十二年《长兴县志·名宦》页一五:“吴承恩字汝忠,山阳人。”
按射阳湖名,今江苏淮安县东南七十里。
幼慧,
《射阳先生存稿》吴国荣跋:“髫龄即以文鸣于淮,投刺造庐,乞言问字者恒相属!”
顾屡困场屋。
同上吴国荣跋:“顾屡困场屋。”
因为他自己是困顿于场屋的。所以,对于科举失意的人也格外同情。因此他的七言古诗里颇有安慰与他同病相怜者的话。《慰友人》云:“嗟君爱名如爱儿,经营举业心孜孜。秋灯破簏啮饥鼠,仰屋背书吟且思。上天茫茫无曲私,不为一夫行四时。功名富贵自有命,必欲得之无乃痴!君不见冻马凌竞饮流澌,忽然红花堆青枝。碧空瞥见雁排字,绿树已无莺费词。岁华推移如弈棋,今我不乐将何为!眉间未解掣双锁,鬓上安能无一丝!赠君奇方君听之,问取君家金屈巵。”
吴承恩手迹
嘉靖中始得岁贡。
同治《山阳县志》;光绪《淮安府志》:“嘉靖中岁贡生。”
吴玉搢《山阳志遗》:“嘉靖中,吴贡生承恩。”
官长兴县丞,识徐中行,以不谐于长官,辞归。
天启《淮安府志》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又康熙《淮安府志》十一与上引悉同。
同治《山阳县志》;光绪《淮安府志》:“官长兴县丞。”
吴玉搢《山阳志遗》:“顾数奇,不偶,仅以岁贡官长兴县丞。”
《射阳先生存稿》陈文烛序:“往汝忠丞长兴,与子与(徐中行字)善。”
同治《长兴县志》:“嘉靖中授长兴县丞。……官长兴时与邑绅徐中行最善。”
《射阳先生存稿》吴国荣跋:“为母屈就长兴悴,又不谐于长官。”从“屈就”两字,可知承恩并非愿意就小事。他在《忆昔行赠汪云岚分教巴陵》里曾大发牢骚云:“当场小战号佳手,……擢第登秋亦何有?风飞雨送三十年,褴衫犹在登窗前。……咋来始得随宾贡,共道文章小成用。骏骨谁知马首龙,卑飞不免鸦嘲凤。”
归田来益以诗文自娱。
《射阳先生存稿》吴国荣跋:“归田来益以诗文自娱。”天启、康熙《淮安府志》:“放浪诗酒。”
十余年以寿终。
《射阳先生存稿》吴国荣跋:“十余年以寿终。”天启、康熙《淮安府志》:“卒。”
著有《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西游记通俗演义》一部,今存:又著有《禹鼎志》,编有《花草新编》,均佚。
天启《淮安府志》十九《艺文志》一《淮贤文目》;康熙《淮安府志》十二:“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按此即《射阳先生存稿》卷二的第一篇,并非书名),《西游记》。”
同治《山阳县志》十八《艺文》;光绪《淮安府志》三十八《艺文》:“吴承恩《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天启、康熙《淮安府志》:“有文集存于家,丘少司徒(汝洪)汇而刻之。”
同治《山阳县志》;光绪《淮安府志》;“家贫无子,遗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纲收拾残缺,分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陈文烛为之序,名曰《射阳存稿》,又《续稿》一卷,盖存其什一云。”
同治《长兴县志》:“著有《苑阳先生存稿》。”
李本宁《吴射阳先生集选叙》:“丘公汝洪者,母夫人于汝忠为出礼祢离孙。丘公念母,而念母之舅氏,复搜集玉叔(陈文烛)所未及录者。已痛其太繁,属不佞校删而为之叙。”
《射阳先生存稿》吴国荣跋:“绝世无继手泽,随亡。……丘子汝洪新犹表孙,义近高弟,从亲交中编索先生遗稿将汇而刻之,庶几存十一于千百,为先生图不朽耳。谋诸荣,荣以张子以衷,蔡子世卿,皆辱先生忘年交者,相与校焉。”
吴玉搢《山阳志遗》:“贫老之嗣,遗稿多散佚失传。邱司徒正纲收拾残缺,得其友人马清溪、马竹泉所手录(按,马清溪当为张清溪之误。《射阳先生存稿》第三卷《祭告文》有《张清溪马竹泉吴醴泉文),又益之以乡人所藏,分为四卷刻之,名曰《射阳存稿》。(又有《续集》一卷)……读其遗集,实吾郡有明一代之冠。惜其书刊板不存。予得一钞本,纸墨已渝敝。后陆续收得刻本四卷,并《续集》一卷,亦全。尽登其诗入《山阳耆旧集》,择其杰出者各体载一二首于此,以志瓣香之意云。”
同书:“天启旧志列先生为近代文苑之首”,云:“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初不知杂记为何等书。及阅《淮贤文目》载《西游记》为先生著。(语气未完,似应补云:“始知所谓杂记者,此书或其一也。”)……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手无疑。
焦循《剧说》卷五引阮葵生《茶馀客话》:“旧志称吴射阳……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今不知‘杂记’为何书。惟《淮贤文目》载先生撰《西游通俗演义》;是书明季始大行,里巷细人皆乐道之。……按射阳去修志时不远,未必以世俗通行之小说移易姓氏,其说当有所据。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童孺所习闻,而他方有不尽然者,其出淮人之手尤无疑。然此特射阳游戏之笔,聊资村翁童子之笑谑;必求得修炼秘诀,凿矣。”
陸以湉《冷庐杂识》:“山阳丁俭卿舍人晏,据淮安府康熙初旧志《艺文》书目,谓是其乡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吴承恩所作。谓记中所述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锦衣卫兵、兵马司、司马监皆明代官制,又都淮郡方言。”
丁晏《石亭记事续编》:“记中如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明代官制。”
《射阳先生存稿》卷二《花草新编序》:“选词众矣,唐则称《花间集》,宋则《草堂诗作》……余尝欲柬汰二集,合为一编;而因循有未暇者。今秋逃暑,始克为之。”
同书同卷《禹鼎志序》:“国史非余敢议,野史氏其何让焉,作《禹鼎志》。”(节录赵景深先生《〈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年谱》)
(四)《金瓶梅词话》
在中国一切的旧小说中,《金瓶梅》是一部最能表现时代,最含有社会性的杰作。它中间所叙的人物,虽似上帝创造夏娃似的从《水浒传》所写武松故事里脔割出来;但它不似夏娃之于亚当,它却另有它独立的资格,它是化附庸为大国,另外建立了它的不朽与伟大。通常都把它当“淫书”看,道学先生见之皱眉,怂恿政府禁之出版;小伙子们却拼命要设法看到它,这样,却合宜了书贾们,他们由此发了大财。然平心而论。这部书对于意志未强的青年们自不宜阅读;就是除去了那所谓猥亵的描写,书中好处,在他们未经人世艰险的青年们也不会了解。正同《儒林外史》一样,有许多中学生们问我:“它的好处究在哪里?”这和他们或她们哪里解释得清楚?因为他们都还没有踏进社会呀!
《金瓶梅词话》早期版本书影
《金瓶梅》是写一个恶霸土豪一生怎样发迹的历程,代表了中国古今社会一般流氓或土豪阶级发迹的历程。它是一部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地毫无忌惮地表现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这个社会至今还存在着,至今常常挣扎在我们的眼前。表面上看来《金瓶梅》似在描写潘金莲、李瓶儿和那些妇人们的一生,所以称赞它好处的人,往往说它描写妇人性格怎样活跃,描写闺阁琐事又是那么惟妙惟肖。而不知却是以西门庆的一生的历史为全书的骨干与脉络的。
我们先来看看西门庆的出身,然后再略叙一叙全书的内容。原来西门庆“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怕他”(第二回)。他又和一般帮闲人如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等结为兄弟。一天,偶见潘金莲,即设计与之通奸,鸩杀武大,娶金莲为妾。后武松来报仇,误杀他人,西门庆实未死。此后,他越发放肆,家有数妾,尚到处勾引妇女。又谋杀花子虚,娶他的妻李瓶儿为妾,通婢女春梅,得了几场横财。不久,李瓶儿生了一子。他先去勾结杨戬;杨戬倒了,他更用金钱勾结上了蔡京。为报答他,竟把这“一介乡民”提拔起来,在那山东提刑所,做个提刑副千户。蔡京生辰到了,他亲自带了厚厚的二十扛金银缎匹去拜寿,拜京做干爷。不久,便升了正千户提刑官,进京陛见,和朝中执政的官僚们勾结着,很说得来。此时他一帆风顺竟到了顶点了。后来瓶儿所生的儿子,为金莲设计致惊风死了,瓶儿不久也死。西门庆又于某夜以淫欲过度暴卒。金莲与婿通奸,为正室月娘逐出居王婆家,仍为武松所杀。春梅被卖为周守备妾。后来金兵南下,月娘带遗腹子孝哥避乱奔济南,梦见西门庆一生因果,知孝哥即西门庆托生,因使孝哥出家为和尚,以赎前愆而修后缘。
《金瓶梅》插图
《金瓶梅》的作者不知为谁。世因沈德符《野获编》有“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名手笔”一语,遂定为王世贞作。张竹坡作《第一奇书》批评,曾冠以《苦孝说》;顾公燮的《消夏间记摘抄》也详记世贞作此书以毒害严世藩为父复仇事。谢颐则云世贞门人所作。宫伟镠又有薛应、赵南星二说。到了最近,有万历丁巳(1617)欣欣子序文的《金瓶梅词话》出现,上述的传说都已打破。欣欣子的序中说:“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兰陵为今山东峄县,和书中的使用山东土白一点正相合。可惜这个伟大作家笑笑生的尊姓大名还是不晓,他的生平更不用说了。吴晗疑心作序的欣欣子或许就是笑笑生,因为二个名字相似的缘故。序中曾称引到丘璿、周静轩等;而称他们为“前代骚人”,又就其所引歌曲看来,皆可信其为万历间而非嘉靖间所作。但是万历丁巳本并不是《金瓶梅》第一次的刻本,在这个刻本以前,已经有过几种苏州的刻本行世。在刻本以前,并已有抄本行世。因为袁宏道的《觞政》中,他把《金瓶梅》列为逸典,在《野获编》中,又告诉吾们在万历三十四年(1606)袁宏道已见过几卷,麻城刘氏且藏有全本。至万历三十七年,袁中道从北京得到一个抄本,沈德符又从他借抄一本。不久,苏州就有刻本,这刻本才是《金瓶梅》的第—个本子。至现在的普通流行本,则为张竹坡的《第一奇书》本。
潘金莲像
……妇人(指潘金莲)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想起一件事来,我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得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又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分付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穿了罢。”那秋菊拾着鞋儿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那妇人骂道:“贼奴才,还叫甚么□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妇人又叫回来,分付“取刀来,等我把淫妇鞋作几截子,掠到茅厕里去,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砍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哪里有这个心。”……(第二十八回)
……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让至翡翠轩,……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何如这等厚爱?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第四十九回)
相传作者又曾作续编,名《玉娇李》,今已不传。今所传之续《金瓶梅》,凡六十四回,叙《金瓶梅》中诸人各复投身人世,以了前世之因果报应。文笔较前书为琐屑,却亦颇放恣,而仍杂以猥亵之描写,故后来亦列为禁书。作者为丁耀亢(约1607~约1678),字西生,号野鹤,山东诸城人。明诸生,清初入京,充镶白旗教习,后为容城教谕。所著尚有诗集十余卷,《天史》十卷,《传奇》四种。又有《隔帘花影》四十八回,一名《三世报》,乃改易《续金瓶梅》中人名及回目,并删去絮说因果之语而成,书尚未完;但《续金瓶梅》中之猥亵却未被削除,故亦为禁书。
《续金瓶梅》书影
……这里大觉寺隆佛事不提。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断决不开,各在兀术太子营里上了一本,说道:“这李师师府地宽大,僧妓杂居,单给尼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三教堂,为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处争讼。道官见自己不独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里、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帖,每人三钱,倒敛了三四百两分资。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门面,便把孔夫子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过卧房的,改作书房。……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们,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到讲了个色字,好不快活。所在题曰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第三十七回上《三教堂青楼成净土》)
又有《隔帘花影》四十八世回,也以为是《金瓶梅》后本,而实在是改易《续金瓶梅》中人名(如以西门庆为南宫吉之类)及回目,并删略其絮说因果语而成,书末不完,盖将续作,但是没有出。又名《三世报》,殆包举将来拟续的事,或者并以武大被鸩,亦为夙业,合数之得三世也。《金瓶梅》写一个家庭由衰而盛,而复衰,中间杂以无数的美人,而以悲剧终篇。后来仿作的人,却专写才子佳人之离合悲欢,而都以团圆为终局;且才子无一非状元,佳人无一非淑女,千篇一律,读之生厌。今人郭昌鹤以为才子佳人小说的故事结构与思想,不外与下列之叙述类似:
《隔帘花影》书影
某公子年少才美,七步成诗,以择配过苛,二十未娶。某日出游,忽于某园百花深处遇一女郎,惊为天人。与之语,娇羞不能自仰,惟脉脉含情,以诗挑之,不拒,遂订白首。女郎盖某显宦女,年方二八,秀丽颖慧,并擅诗词,以宇内才难,犹深闺待字,见生风流隽逸,方自庆得人。——会某奸臣闻女艳名,百计求为子妇,构陷多端;有情人因之备经艰苦。后生忽中状元,奸人伏诛,生乃奉旨与女成婚。生三子,兰桂腾芳,夫妇寿登九十,无疾而逝。
才子佳人小说最盛行于明末清初之际,今确知为明人作而且刊行在明时的,仅有《吴江雪》一种。是书凡二十四回,顾石城著,书中男主人为江潮,女为吴媛,而又间以侠义可风的撮合山雪婆,描写琐细故,时亦副真可喜,而且还没有套上前述的常套。此外仅知他著作或刊行于明、清之际的,有《玉娇梨》二十回,一名《双美奇缘》,题第荻山人或荻岸散人编,叙才子苏友白与才女白红玉及卢梦梨的结合故事。《平山冷燕》二十回,亦题荻岸散人编,叙才子平如衡与燕白颔和才女山黛与冷绛雪的遇合故事。又有《平山冷燕二集》,本名《两交婚》,凡十八回,题步月主人订,与前书并不相接,惟结构颇相似,叙甘颐、甘梦兄妹二人,及辛发、辛古钗兄妹二人,彼此互订为婚,中间也经历了不少艰苦。《飞花咏》十六回,一名《玉双鱼》不知作者,叙昌谷与女子端容姑情好事,二人辗转流离,各易姓二次,而后归宗团圆。《金云翘》传四卷二十回,一名《双奇梦》,题青心才人编,叙翠翘与所眷书生金重复合事。《麟儿报》四卷十六回,不知作者,所叙亦不详。《玉支矶小传》四卷二十回,题烟水山人编,叙才子长孙无忝与佳人管彤秀之婚姻事,文字简洁,描写世情亦真切。《赛红丝》十六回,不知作者,主人翁为才子宋古玉与佳人裴芝,二人之结合,起因于《咏红丝》一诗,而中间播弄之人,却为一教读先生,为才子佳人小说中别开一生面之作。《幻中真》四卷十回,一本作十二回,题烟霞散人编,写吉梦龙一家分散,而以祖孙父子会面、夫妇团圆作结。《画图缘》四卷十六回,不知作者,叙秀才花栋游天台,遇老人授以画图,借以得与柳蓝玉成婚事,中又插叙蓝玉弟路与赵红瑞的结合经过。《定情人》十六回,作者不知,所叙亦不详。《人间乐》四卷十八回,题天花藏主人著,所叙亦不详。上列十二种,皆有天花藏主人序,似即为《玉娇梨》的作者。其中烟水散人则为徐震。震字秋涛,浙江嘉兴人,所作尚有《合浦珠》十六回,叙苏州钱兰与范太守女珠娘及妓女赵素馨、白瑶枝婚姻故事。《赛花铃》十六回,叙苏州红文畹与方素云等三女团圆事。
《双美奇缘》书影
《平山冷燕》书影
《好逑传》现代版本书影
其他尚有《好逑传》四卷十八回,一名《侠义风月传》,题名教中人编,叙铁中玉与水冰心二人不惟有才,且远有智有勇,能以计自脱于奸人,而终得团圆事。《醒世流奇传》凡二十回,题鹤市散人编,叙梅干与冯闺英的结合;二人因受奸人诬毁,故结婚后仍不同居,直待“钦赐团圆”,再度花烛,全书方告终,则又似《风月传》。《凤箫媒》四卷十六回,亦题鹤市散人编,内容不详。《铁花仙史》二十六回,题云封山人编,于才子佳人故事中,又插入仙妖怪异之事,墨亦平常。《玉楼春》四卷二十回,一本作十二回,题白云道人编,叙邵十州和佳人黄玉娘与霍春晖的结合,结构颇似《幻中真》,疑为即《幻中直》之改作。《飞花艳想》十八回,题樵云山人编,叙才子柳友梅与佳人梅如玉、雪瑞云结合事。《快心编》三集共三十二回,题天花才子编,叙凌驾山与李丽娟婚姻事。《蝴蝶媒》四卷十六回,题南岳道人编,叙蒋严与华柔玉、袁秋蟾的结合故事。《五凤呤》四卷二十回,题嗤嗤道人编,叙才子祝琼与二女三婢相恋、始离终合的事。《引凤箫》四卷十六回,题半云友辑,叙宋时白引与金凤娘结合故事。此外有《春柳莺》四卷十回,题鹗冠史者编。《凤凰池》十六回,题烟霞散人编。《终须梦》四卷十八回,题弥坚堂主人编。《幻中游》十八回,题步月庙主人编。《宫花报》,回数及作者均不详。以上诸书,皆不知其内容。
在《金瓶梅》出世的同时,有戏曲家吕天成(约1573~1619间在世)一名文,字勤之,号郁蓝生,余姚人,亦喜写秽亵小说。今传有《杨野史》上下二卷,又有《闲情别传》,已佚,此外有《浪史》四十回,题风月轩入玄子著;《僧尼孽海》,托名唐寅撰;《痴婆子传》上下二卷,题芙蓉主义辑;《如意君传》,不知何人作。明末清初之际,犹有李渔著《肉蒲团》六卷二十回,一名《觉后禅》,又名《循环报》,他名尚多;徐震著《灯月缘》十二回及《桃花影》十二回,《桃花影》一名《牡丹奇缘》;嗤嗤道人著《催晓梦》四卷二十回,今皆存。其他不知出世年代的尚多不胜录。然明末社会淫逸之风之盛,由此可见一斑了。
《如意君传》插图
《金瓶梅》谁也知道是古今第一的淫书,不要多说了。全书百回,取《水浒传》中第一的艳话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情事为骨子,加以复杂的描写而成的。要之,止于西门庆一家的妇女、酒色、饮食、言笑之事。例如西门庆淫过的妇女从潘金莲始有十九人,男宠二人,意中人三人;潘金莲所淫过的男子,西门庆外有四人,其意中人为武二郎。描写极其淫亵鄙陋的市井小人的状态非常逼真,曲尽人情的微细机巧,其意在替世人说法,戒好色贪财,无奈为了取材野鄙,到底不能登士君子堂。然而因为是反于《西游记》的空想,为极其写实的小说,所以在认识社会的半面上,实是一种倔强的史料。至其作者,或传说是明之大文豪王世贞,或说是王氏的门人。盖王世贞恨严嵩、严世蕃父子杀死其父亲王抒,作此书以骂严世蕃的昏庸而多内宠。又知道他好读淫书,且读时每一页必以指头蘸唾翻过,故于每页的纸角上染置毒药以谋害之。由其近侍献进,然因毒溅得轻,世蕃性聪颖,书页的翻转极快,不达其目的。尤其是说那述杨椒山以直谏取祸的暴露严氏父子的恶状的《凤鸣记》(传奇)也是王世贞所作的,有关于《金瓶梅》这样的妄说,未免诬枉大家太甚了。总而言之,不论是何人所作,若非大手笔,到底不能成这样一部大书。《顾曲杂言》说是嘉靖间大名士的手笔。
(a)金瓶梅所表现的社会
《金瓶梅》是一部不名誉的小说;历来读者们都公认它为“秽书”的代表。其实《金瓶梅》岂仅仅为一部“秽书”!如果除净了一切的秽亵的章节,它仍不失为一部第一流的小说,其伟大似更过于《水浒》、《西游》、《三国》之流,更不足和它相提并论。《金瓶梅》里所反映的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这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的潜伏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资料。
不要怕它是一部“秽书”;《金瓶梅》的重要,并不建筑在那些秽亵的描写上。
它是一部最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而这个充满了罪恶畸形的社会,虽经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像陈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奄奄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那里呢。
《金瓶梅》插图
于不断记载着拐骗奸淫虏杀的日报上的社会新闻里,谁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气息来。
郓哥般的小人物,王婆般的“牵头”,在大都市里是不是天天可以见到?
西门庆般的恶霸土豪,武大郎、花子虚般的被侮辱者,应伯爵般的帮闲者,是不是已绝迹于今日的社会上?
杨姑娘的气骂张四舅,西门庆的谋财娶妇,吴月娘的听宣卷,是不是至今还如闻其声,如见其态?
那西门庆式的墨暗的家庭,是不是至今到处都还像春草似的滋生蔓殖着?
《金瓶梅》的社会是并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们是至今还活跃于人间的;《金瓶梅》的时代,是至今还顽强的在生存着。
我们读了这部被号“秽书”的《金瓶梅》,将有怎样的感想与刺激?
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去。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留着他做什么!”众高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与我什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存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失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而这一句话,道着了这婆子真病,须臾怒起,紫涨了面皮,扯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不才,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瞭子的?”
《金瓶梅》插图
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好。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留着他在屋里,有何筹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争奈是我姐姐养的,有差迟,多是我;过不得日子,不是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老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的恁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守寺院,养和尚,道士,你还在睡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金瓶梅词话》第七回)
这骂街的泼妇口吻,还不是活泼泼的如今日所听闻到的么?应伯爵的随声附和,潘金莲的指桑骂槐,……还不都是活泼泼的如今日所听闻到的么?
然而这书是三百五六十年前的著作!
到底是中国社会演化得太迟钝呢,还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写,太把这个民族性刻划得入骨三分,洗涤不去?
谁能明白的下个判断?
像这样的堕落的古老的社会,实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难道便不会有一个时候的到来,用青年们的红血把那些最龌龊的陈年的积垢,洗涤得干干净净?
(b)金瓶梅为什么成为一部“秽书”
除了秽亵的描写以外,《金瓶梅》实是一部了不起的好书,我们可以说,它是那样淋漓尽致的把那个“世纪末”的社会,整个的表现出来。它所表现的社会是那末根深蒂固的生活着;这几乎是每一县都可以见得到一个普遍的社会缩影。但仅仅为了其中夹杂着好些秽亵的描写之故,这部该受盛大的欢迎与精密的研究的伟大的名著,三百五十年来却反而受到种种的歧视与冷遇——甚至毁弃,责骂。我们该责备那位《金瓶梅》作者的不自重与放荡罢?
《金瓶梅》插图
诚然的,在这部伟大的名著里,不干净的描写是那末多;简直像夏天的苍蝇似的,驱拂不尽。这些描写常是那末有力,足够使青年们荡魂动魄的受诱惑。一个健全、清新的社会,实在容不了这种“秽书”,正是眼瞳中之容不了一支针似的。
但我们要为那位伟大的天才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为什么要那样的夹杂着许多秽亵的描写?
人是逃不出环境的支配的;已腐败了的放纵的社会里,保持不了一个“独善其身”的人物。《金瓶梅》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断的产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传》、《绣榻野史》等等“秽书”的时代的。连《水浒传》也被污染上些不净的描写,连戏曲上也往往都充满了龌龊的对话。(陆采的《南西厢记》、屠隆的《修文记》、沈璟的《博笑记》、徐渭的《四声猿》等等,不洁的描写与对话是常可见到的)《笑谈》一类的书,是以关于“性”的玩笑为中心的。(像万历板《谑浪》和许多附刊于《诸书法海》、《绣谷春容》诸书的笑谈集都是如此)春画的流行,成为空前的盛况;万历版的《风流绝畅图》、《素娥篇》是刊刻得那末精美。(《风流绝畅图》是以彩色套印的;当是今知的世界最早的一部彩印的书)据说那时刊板流传的春画集,市面上公开流行的至少有二十多种。
《风流绝畅图》之一
在这淫荡的“世纪末”的社会里,《金瓶梅》的作者,如何会自拔呢?随心而出,随笔而写;他又怎会有什么道德利害的观念在着呢?大抵他自己也当是一位变态的性欲的患者罢,所以是那末着力的在写那些“秽事”。
说起“秽书”来,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这时代更还产生得不少;以《金瓶梅》去比什么《绣榻野史》、《弁而钗》、《宜春香质》之流,《金瓶梅》还可算是“高雅”的。
对于这个作者,我们似乎不能不有恕辞,正如我们之不能不宽恕了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李百川《绿野仙踪》里的温如玉嫖妓、周琏偷情的几段文字一样。这和专门描写性的动作的色情狂者,像吕天成、李渔等,自是罪有等差的。
好在我们如果除去了那些秽亵的描写,《金瓶梅》仍是不失为一部最伟大的名著的,也许“瑕”去而“瑜”更显。我们很希望有那样的一部删节本的《金瓶梅》出来。什么“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其用意也有类于此。然而却非我们所希望的。
(c)《金瓶梅词话》作者及时代的推测
关于《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及其产生的时代问题,至今尚未有定论。许多的记载都说,这部《词话》是嘉靖间大名士王世贞所作的。这当由于沈德符的“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一语而来。因此遂造作出那些《清明上河图》一类的《苦孝说》的故事;或以为系王世贞作以毒害严世藩的,或以为系他作以毒害唐顺之的。这都是后来的附会,绝不可靠。王昙(?)的《金瓶梅考证》说:
《金瓶梅》一书相传明王元美所撰。元美父忬以滦河失事,为奸嵩构死。其子东楼实赞成之。东楼喜观小说,元美撰此,以毒药傅纸,冀傅染入口而毙。东楼烛其计,令家人洗去其药而后翻阅,此书遂以外传。
一个更有力的证据出现了。《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说道:“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兰陵即今峄县,正是山东的地方。笑笑生之非王世贞,殆不必再加辩论。
欣欣子为笑笑生的朋友;其序说道:“吾友笑笑生为此,罄击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也许这位欣欣子便是所谓“笑笑生”他自己的化身罢。这就其命名的相类而可知的。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人呢?是嘉靖间?是万历间?
《金瓶梅词话》书影
按《效颦集》、《怀春雅集》、《秉烛清谈》等书,皆著录于《百川书志》,都只是成、弘间之作;丘琼山卒于弘治八年,插入周静轩时的《三国志演义》,万历间方才流行,嘉靖本里尚未收入。称成、弘间的人物为“前代骚人”而和元微之同类并举,嘉靖间人当不会是如此的。盖嘉靖离弘治不过二十多年,离成化不过五十多年,欣欣子何得以“前代骚人”称丘濬、周礼(静轩)辈!如果把欣欣子、笑笑生的时代,放在万历间(假定《金瓶梅》是作于万历三十年左右的罢),则丘濬辈离开他们已有一百多年,确是很辽远的,够得上称为“前代骚人”的了。又序中所引《如意传》,当即《如意君传》;《于湖记》当即《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记》,盖都是在万历间而始盛传于世的。
我们如果把《金瓶梅词话》产生的时代放在明万历间,当不会是很错误的。
嘉靖间的小说作者们刚刚进展到修改《水浒传》,写作《西游记》的程度,伟大的写实小说,《金瓶梅》,恰便是由《西游记》、《水浒传》更向前进展几步的结果。
(注:a、b、c三段节录郑振铎先生《痀偻集》)
第二节 明代的神魔小说
(一)《四游记》
《四游记》,为四部灵怪小说的汇刻,彼此可以独立。第一种是《上洞八仙传》,亦名《八仙出处东游记传》,凡二卷五十六回,为兰江、吴元泰(约1566年前后在世)著。叙李玄、钟离权、吕洞宾、张果、蓝采和等八仙得道之由;又叙到吕洞宾助辽萧后以与宋杨家将相抵抗,及八仙与四海龙王及天兵交战,因观音讲和而和好如初诸事。一为《南游记》,亦名《五显灵光大帝华光天王传》,共四卷十八回,余象斗(约1596年前后在世)编。叙华光之始末,事迹很变幻,自始至终都在反抗的斗争中,很像吴承恩《西游记》的开始数回叙孙行者出身的故事。最后,华光到地狱去寻母亲,因幻化为孙大圣偷仙桃以医母亲的食人癖,致与大圣相斗,为大圣女月孛所击,将死,火炎王光佛出而讲和,华光始得逃死,终皈依于佛道。
《四游记》书影
……却说华光三下酆都,救得母亲出来,十分欢悦。那吉芝陀圣母曰:“我儿你救得我出来,道好,我要讨岐娥吃。”华光问:“岐娥是甚么子,我儿媳俱不晓得。”母曰:“岐娥不晓得,可去问千里眼、顺风耳。”华光即问二人。二人曰:“那岐娥是人,他又思量吃人。”华光听罢,对娘曰:“娘,你住酆都受苦,我孩儿用尽计较,救得你出来,如何又想吃人?此事万不可为。”母曰:“我要吃,不孝子,你没有岐娥与我吃,是谁要救我出来?”华光无奈,只推曰:“容两日讨与你吃。”……(第十七回《华光三下酆都》)
三名《北游记》,一名《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凡四卷二十四回,亦余象斗所编;叙玉帝忽因贪念,以其三魂之一,下凡为刘氏子,后历数劫,扫荡诸魔,复归天为真武大帝。四为《西游记》,凡四卷四十一回,为齐云杨志和(约1566年前后在世)编。此书为吴氏《西游记》的节本,故内容全与百回本相同。《四游记》作于《西游记》之后。又有《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十卷,朱鼎臣撰。鼎臣(约1566前后在世)字冲怀,广州人。其书亦为吴作的节本,惟插入自己另作的陈光蕊故事一段。后来汪象旭、张书绅又把这故事插入吴氏百回本中,故今通行本皆已非吴作原来的式样。
《四游记》插图
《西游记传》,四卷四十一回,“题齐云杨志和编,天水赵景真校”,叙孙悟空得道,唐太宗入冥,玄奘应诏求经,途中遇难,终达西土,得经东归者也。太宗之梦,唐人已言,张《朝野佥载》云:“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见一人云:‘陛下合来,还即去也。’帝问‘君是何人?’对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见判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向见者又送迎引导出。”又有俗文,亦记斯事,有残卷从敦煌、千佛洞得之(详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二篇)。至玄奘入竺,实非应诏,事具《唐书》(百九十一《方伎传》,)又有专传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在《佛藏》中,初无诸奇诡事,而后来稗说,颇涉灵怪。《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已有猴行者、深沙神及诸异境;金人院本亦有《唐三藏》(陶宗仪《辍耕录》);元杂剧有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锺嗣成《录鬼簿》),一名《西游记》(今有日本盐谷温校印本),其中收孙悟空,加戒箍,沙僧、猪八戒、红孩儿、铁扇公主等皆已见。似取经故事,自唐末以至宋、元,乃渐渐演成神异,且能有条贯,小说家因亦得取为记传也。
《西游记传》书影
全书之前九回为孙悟空得仙至被降故事,言有石猴,寻得水源,众奉为王,而复出山,就师悟道,以大神通,搅乱天地,玉帝不得已,封为齐天大圣,复扰蟠桃大会,帝命灌口二郎真君讨之,遂大战,悟空为所获。其叙当时战斗变化之状云:
……那小猴见真君到,急急报知猴王。猴王即掣起金箍棒,步上云履。二人相见,各言姓名,遂排开阵势,来往三百余合。二人各变身万丈,战入云端,离却洞口……大圣正在开战,忽见本山众猴惊散,抽身就走;真君大步赶上,急走急追。大圣慌忙将身一变,入水中。真君道:“这猴入水必变鱼虾,待我变作鹰鹞逐他。”大圣见真君赶来,又变一群飞鸟,飞在树上,被真君拽弓一弹,打下草坡,遍寻不见,回转天王营中去说猴王败阵等事,又赶不见踪迹。天王把照妖镜一照,急云“妖猴往你灌口去了”。真君回灌口;猴王急变做真君模样,坐在中堂,被二郎用一神枪,猴王让过,变出本相,二人对较手段,意欲回转花果山,奈四面天将围住念咒。忽然真君与菩萨在云端观看,见猴王精力将疲,老君掷下金刚圈,与猴王脑上一打。猴王跌倒在地,被真君神犬咬住胸肚子,又拖跌一跤,却被真君兄弟等神枪刺住,把铁索绑缚……(第七回《真君收捉猴王》)
然斫之无伤,炼之不死,如来乃压之五行山下,令待取经人。次四回即魏徵斩龙,太宗入冥,刘全进瓜,及玄奘应诏西行:为求经之所由起。十四回以下则玄奘道中收徒及遇难故事,而以见佛得经东归证果终。徒有三,曰孙行者、猪八戒、沙僧,并得龙马;灾难三十余,其大者五庄观、平顶山、火云洞、通天河、毒敌山、六耳猕猴、小雷音寺等也。凡所记述,简略者多,但亦偶杂游词,以增笑乐,如写火云洞之战云:
……那山前山后土地,皆来叩头报名,“此处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山洞,叫做火云洞,洞有一位魔王,是牛魔王的儿子,叫做红孩儿。他有三昧真火,甚是厉害。”行者听说,叱退土神,……与八戒同进洞中去寻,……那魔王吩咐小妖,推出五轮小车,摆下五方,遂提枪杀出,与行者战经数合,八戒助阵,魔王走转,把鼻子一搥,鼻中冒出火来,一时五轮车子,烈火齐起。八戒道:“哥哥快走!少刻把老猪烧得囫囵,再加香料,尽他受用。”行者虽然避得火烧,却只怕烟,二人只得逃转……(第三十二回《唐三藏收妖过黑河》)
复请观世音至,化刀为莲台,诱而执之,既降复叛,则环以五金箍,洒以甘露,乃始两手相合,归落伽山云。《西游记》杂剧中《鬼母皈依》一出,即用揭钵盂救幼子故事者,其中有云,“告世尊,肯发慈悲力。我着唐三藏西游便回,火孩儿妖怪放生了他。到前面,须得二圣郎救了你。”(卷三)而于此乃改为牛魔王子,且与参善知识之善才童子相溷矣。
(注:《四游记》作于《西游记》之后……胡适、郑振铎)
(二)《三宝太监下西洋记》
《三宝太监下西洋记通俗演义》二十卷一百回,系二南里人罗懋登所著,成于万历丁酉。书中叙明永乐时,太监郑和等,造大舶,下西洋,服外夷三十九国。郑和真有其人,云南人,即世所称三宝太监,前后凡七次奉使至西洋(实即今之南洋),世俗盛称其功,故作者取为题材。全书多叙荒诞怪异之事,似窃取之于《西游》与《封神》,而文词却枝蔓不工。亦多搜里巷传说,如“五鬼闹判”、“五鼠闹东京”……故事,都赖此以传于后世。懋登(约1596前后在世)生平不可考,惟所刊著之作颇多;曾为《琵琶记》作音释,又为邱睿的《投笔记》作注,他自己也写过些剧本,乃是位好事的文人。下面所录,乃“五鬼闹判”一段:
《三宝太监西洋记》书影
……五鬼道:“纵不是受私卖法,却是查理不清。”阎罗王道:“那一个查理不清?你说来我听着。”劈头就是姜老星说道:“小的是金莲象国一个总兵官,为国忘家,臣子之职,怎么又说到我该送罚恶分司去?以此说来,却不是错为国家出力了么?”崔判官道:“国家苦无大难,怎叫做为国家出力?”姜老星道:“南人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势如累卵之危,还说是国家苦无大难?”崔判官道:“南人何曾灭人社稷,吞人土地,贪人财货,怎见得势如累卵之危?”姜老星道:“既是国势不危,我怎肯杀人无厌?”判官道:“南人之来,不过一纸降书,便自足矣。他何曾威逼于人?都是你们偏然强战,这不是杀人无厌么?”咬海干道:“判官大王差矣。我爪哇国五百名鱼眼军一刀两段,三千名步卒煮做一锅,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都是你们自取的。”圆眼帖木儿说道:“我们一个人劈作四架,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盘龙三太子说道:“我举刀自刎,岂不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百里雁说道:“我们烧做一个柴头鬼儿,岂不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五个鬼一齐吆喝起来,说道:“你说甚么自取,自古道:‘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他枉刀杀了我们,你怎么替他们曲断?”判官道:“我这里执法无私,怎叫做曲断?”五鬼说道:“既是执法无私,怎么不断他填还我们人命?”判官道:“不该填还你们!”五鬼说道:“但只‘不该’两个字,就是私弊。”这五个鬼人多口多,乱吆乱喝,嚷做一驮,闹做一块。判官看见他们来得凶,也没奈何,只得站起来喝声道:“唗,甚么人敢在这里胡说:我有私,我这管笔可是容私的?”五个鬼齐齐地走上前去,照手一抢,把管笔夺将下来,说道:“铁笔无私。你这蜘蛛须儿扎的笔,牙齿缝里都是私(丝),敢说得个不容私?”……(第九十回《灵曜府五鬼闹判》)
我国明初郑和是个大航海家,他所航行过的地方最远的是非洲东部,年代是从一四○六到一四三○,比西方大航海家甘马(Vasca da gama)和哥伦布(Columbus)还要早几十年。先前凡七奉使,接连着去,难得有几年休息的。这实是我们的光荣!像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当然要被当做传说的箭垛,因之神魔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的产生也就无足怪异了。
不过,《西洋记》也非完全荒诞之书,有好些部分都是有根据的。至于它所根据的原文是否足以信赖,那就很难说了。本来中国史地一类的书要想纯粹是信史,那只是妄想;它里面总有一些五行或谶纬的话。
甘马,今通译伽马,葡萄牙航海家,是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航海路线的开拓者。
三宝太监雕塑
《西洋记》的作者罗懋登是明万历间人,曾注释过邱濬的《投笔记》,又曾替高明的《琵琶记》和傅施惠的《拜月亭》作过音释,可见是个喜欢小说戏曲的文人。他字登之,号二南里人,里居不详。据向觉明的猜测,“《西洋记》里面所用的俗语如‘不作兴’、‘小娃娃’之类,都是现今南京一带通行的言语,似乎罗懋登不是明时应天府人,是便是一位流寓南京的寓公”。但书中不仅只是这一方面的,即如书中常见的“终生”一辞(意云畜牲),恐怕只有太湖系的语言里才有,南京话是只叫做“畜牲”的。
《西洋记》叙:“宝船三十六号,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又“雄兵勇士三万名有零”(第十五回),大都与《明史》相合:“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二。”正元帅当然是郑和,副元帅王尚书就是《明史》里的王景弘。至于张柏是否即张达,王良是否即朱良,那就不得而知了。王尚书被形容作“身长九尺,腰大十围”(第十五回),其实这应该归之于郑和,袁忠彻的《古今识鉴》就是拿这八个字来形容郑和的。
郑和航海路线图
《西洋记》叙天妃红灯引路的事也有根据。第二十二回云:“只听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说道:‘吾神天妃宫主是也。奉玉帝敕旨,永护大明国宝船。汝等日间瞻视太阳所行,夜来观看红灯所在,永无疏失,福国庇民。’”郑和自己在《通番记》里也说过这样的话:“值有险阻,一称神号,感应如响,即有神灯烛于机樯。灵光一临,则变险为夷,舟师恬然,咸保无虞。”
鲁迅和向觉明都据罗懋登的序文,断定他是眼见倭患甚殷,当局柔弱无能,才写出《西洋记》来,以讽喻当局:这话当然可信。他之所以要详细地注释那称道班超的《投笔记》,恐怕也有些“兴抚髀之思”吧?
向觉明说:“《西洋记》一书,大半根据《瀛涯胜览》演述而成。”其实主要材料不仅马欢的《瀛涯胜览》,费信的《星槎胜览》也是《西洋记》所根据的。因为《瀛涯》所载仅二十国,而《星槎》却有四十个地方,比《瀛涯》要多一倍。《西洋记》讲到灵山、昆仑山、重迦罗、吉里地闷、麻逸冻、彭坑、东西竺、龙牙加貌、九州山、卜刺哇、竹步、木骨都东等处,便都是根据《星槎》的,因为这十余处地方均为《瀛涯》所不载。现在我不惮烦的把《西洋记》引用《瀛涯胜览》(以下简作《瀛》)和《星槎胜览》(以下简作《星》)之处,对比地列在下面:
一、金莲宝象国(Champa)第三十一、二回
《瀛涯胜览》书影
这个妇人头,原是本国有这等一个妇人。面貌身体,俱与人无异,只是眼无瞳人。到夜来撇了身体,其头会飞,飞到那里就要害人,专一要吃小娃娃的秽物。小娃娃受了他的妖气,命不能存。到了五更鼓,其头又飞将回来,合在身子上,又是个妇人。……这叫做个“尸致鱼。”
《瀛》:其曰尸头蛮者,本是人家一妇女也。但眼无瞳人为异。夜寝则飞头去,食人家小儿粪尖。其儿被妖气侵腹,必死。飞头回合其体,则如旧。
《星》:尸头蛮者,本是妇人。但无瞳人为异。其妇与家人同寝,夜深飞头而出,食人秽物。飞回复合其体,即活如旧。……人有病者,临粪时遭之,妖气入腹必死。
咂瓮酒……初然以饭拌药,封于瓮中,使其自熟。欲饮则燃长节小竹筒长三四尺者,插于酒瓮中,宾客围坐:照人数入水轮次咂饮;吸之至干,再入水而饮,直至无酒味而止。
《瀛》:其酒则以饭拌药,封于瓮中,候熟。欲饮,则以长节小竹筒长三四尺者插入酒瓮中,环坐,照人数入水轮次咂饮;吸干再添,入水而饮,至无味则止。
《星》:酒以米拌药丸干和入瓮中,封固如法收藏,日久其糟生蛆为佳酝。他日开封,用长节竹干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或围坐五人,量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饮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有味留封再用。
书写等闲没纸笔,用羊皮搥之使薄,用树皮熏之使黑,折成经招儿,以白粉写字为记。
《瀛》:其书写无纸笔,用羊皮搥薄,或树皮熏黑。折成经折,以白粉载字为记。
《星》:其国无纸笔,以羊皮搥薄熏黑,削细竹为笔,蘸白灰书字若蚯蚓委曲之状。
我国中无闰月,以十二月为一年,昼夜各分五十刻,用打更鼓者记之。
《瀛》:其日月之定无闰月,但十二月为一年,昼夜分为十更,用鼓打记。
《星》:不解正朔。……昼夜善搥鼓,十更为法。
小国不出鹅鸭。就是鸡,至大者不过二斤,脚高寸半或二寸为止。但雄鸡则耳白冠红,腰矮尾翘,人拿在手里,他亦啼,最是可爱。
《瀛》:鹅鸭稀少。鸡矮小,至大者不过二斤。脚高寸半,及二寸止。其雄鸡红冠白耳,细腰高尾,人拿手中亦啼,甚可爱也。
若争讼有难明之事,官不能决者,则分争讼二人,骑水牛过鳄鱼潭,理屈者鳄鱼出而食之。理直者虽过十数次,鱼亦不食。
《瀛》:再有一通海大潭,名鳄鱼潭,如人有争讼难明之事,官不能决者,则令争讼二人骑水牛赴过其潭,理亏者鳄鱼出而食之。理直者虽过十次,亦不被食。
俺国国王大凡在位三十年者,即退位出家,令弟兄子侄权(下有脱字)。国王往东山持斋受戒,茹素独居,呼天誓曰:“我先在位不道,当为虎狼食之,或病死之。”若一年满不死,则再登王位,复理国事,国人称呼为昔黎马哈剌托。
《瀛》:其国王为王三十年,则退位出家,令弟兄子侄权管国事。王往深山持斋受戒,或吃素,独居一年,对天誓曰:“我先为王,在位无道。愿狼虎食我,或病死之。”若一年满足不死,再登其位,复管国事,国人呼为昔黎马哈剌札。
《星槎胜览》书影
二、灵山(Can-nauh Nuitracan?)第三十二回
这个山与金莲宝象国山地相连,山陡而顶,方顶上有一股飞泉倒垂而下。顶上还有一块石,如佛菩萨的头,……是个灵山。居民稀少,结网为业。……上面有一样藤杖,粗大而纹疏者可爱。次有槟榔蒌叶,余无所出。
《星》:其处与占城山地连接。其山峻岭而方,有泉下绕如带。山顶有一石块似佛头,故名。灵山民居星散,结网为业。藤杖……若粗……大而纹疏者,一锡易杖三条。次有槟榔蒌叶,余无异物。
三、昆仑山(Pulo oondore)第三十三回
俗语说道:“上怕七州,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
《星》:俗云:“上怕七州,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
四、罗斛国(Siam)第三十三、四回
削尖的槟榔木为标枪。
《星》:前槟榔木为标枪。
槟榔树
大凡有事,夫决于妻。妇人智量,果胜男子。本国风俗,有妇人与中国人通奸者,盛酒筵待之,且赠以金宝,即与其夫同饮食,同寝卧,其夫恬不为怪,反说道:“我妻色美得中国人爱,借以宠光矣。”
《瀛》:其国王及下民若有谋议刑罚轻重买卖一应巨细之事,皆决于妻;其妇人志量果胜于男子。若有妻与我中国人通好者,则置酒饭同饮坐寝,其夫恬不为怪,乃曰:“我妻美为中国人喜爱!”
《星》:其上下谋议大小事,悉决于妇。其男一听苟合无序。遇中国男子甚爱之,必置酒饮,待欢歌留宿。
男子二十余岁,则将茎物周围之皮,用细刀儿挑开,嵌入锡珐数十颗,用药封护。俟疮口好日,方才出门,就如赖葡萄的形状。富贵者金银,贫贱者铜锡,行路有声。
《瀛》:男子年二十余岁,则将茎物周回之皮,如韮菜样细刀挑开,嵌入锡珠十数颗皮内,用药封护。待疮口好,才出行走。其状累累如葡萄一般。自有一等人开铺,专与人嵌焊,乃以为艺业。如国王或大头目或富人,则以金为虚珠,内安砂子一粒,嵌之行走,玎玎有声,乃以为美。不嵌珠之男子为下等人。
西方的割礼
五、爪哇(Gava)第三十四回
昔日有一个鬼子魔天,与一象罔红头发,青面孔,相合于此地,生子百余,专一吸人血,啖人肉,把这一国的人,吃得将次净尽。忽一日雷声大震,震破了一块石头。那石头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汉子。众人看见,吃了一惊,……尊为国王。这国王果真有些作用,领了那吃不了的众人,驱逐罔象,才除了这一害。
《瀛》:旧传鬼子魔王青面红身赤发,正于此地与一罔象相合,而生子百余,常啖血为食,人多被食。忽一日雷震石裂,中坐一人。众称异之,遂推为王。即令精兵驱逐罔象等众而不为害,后复生齿而安焉。
《星》:旧传鬼子魔天与一罔象青面红身赤发相合,凡生子百余,常食啖人血肉。……其中人被啖几尽;忽一日雷震石裂,中坐一人,众称异之,遂为国主。即领余众驱逐罔象,而除其害。
杜板番名赌斑。此处约有千余家,有两个头目的为主,其闻多有我南朝广东人及漳州人,流落在此居住成家。
《瀛》:杜板番名赌斑(Tuban),地名也。此处约千余家,以二头目为主。其间多有中国广东及漳州人流居此地。
新村原系沙滩之地。因中国人来此居住,遂成村落。……各国番船到此货卖。
《瀛》:新村……原系沙滩之地。盖因中国之人来此创居,遂名新村。……各处番人,多到此买卖。从二村往南,船行半日,却到苏鲁马益港口。其港沙浅,止用小船。行二十多里,才是苏鲁马益,番名苏儿把牙,……大约有千余家。有一个头目。其港口有一大洲,林木森茂,有长尾猢狲数万,中有一老雄为主,劫一老番妇随之。风俗:妇人求嗣者,借酒肉饼果等物,祷于老猴,老猴喜则先食其物,众小猴随而分食之,随有雌雄二猴,前来交感为验。此妇归家,便即有孕;否则没有。且又能作祸,人多备食物祭之。自苏儿把牙小船行八十里,到一个埠头,番名漳沽。
《瀛》:自新村投南船行二十余里,到苏鲁马益番名苏儿把牙(Surabaya)。其港口流出淡水,自此大船难进,用小船行二十余里始至其地。亦有村主,掌管番人千余家,其间亦有中国人。其港口有一洲,林木森茂,有长尾猢猕万数聚于上。有一黑色老雄猕猴为主,却有一老番妇随伴在侧。其国中妇人无子嗣者,备酒饭果饼之类,往祷于老猕猴。其老猴喜,则先食其物,余令众猴争食。食尽,随有二猴来前交感为验。此妇回家即便有孕,否则无子也;甚为可怪。自苏儿把牙小船行七八个里到埠头。名章姑(Changkir)。
登岸投西南行一日半,到满者伯夷,即王之居处,其处番人二三百家,头目七八人以辅其王。
《瀛》:登岸望西南陆行半日,到满者白夷。……大约有二三百家;有七八个头目。
生子一岁,便以匕首佩之,名曰“不赖头”。……其柄或用金银,或用犀角,或用象牙。
《星》:生子一岁,便以匕佩之,名曰“不剌头”,以金银象牙雕琢为靶。
将三千名番兵押赴辕门外,尽行砍头……尽行煮来。……依次分食其肉,至今爪哇国传说南朝会吃人。
《星》:生擒番人,烹而食之,至今称中国能食人也。
六、重迦罗(Madurs)第四十五回
四面高山,离奇耸绝,其中有一个石洞,前后三门。石洞中间可容二三万人,颇称奇绝。有一个年高有德的老者头上,一个头发髻儿,身上穿一件单布长衫,下身围一条稍布手巾。
《星》:高山奇秀,内有一石洞,前后三门,可容一二万人。……男女撮髻,身披单布长衫,围稍布手巾,无酋长,以年高有德者主之。
一行数日,经过许多处所:一处叫做孙陀罗,一处叫做琵琶拖,一处叫做丹里,一处叫做圆峤,一处叫做彭里。
《星》:约去数日水程,曰孙陀罗,曰琵琶拖,曰丹重,曰圆峤,曰彭里。
七、吉里地闷(Sandal wood?)第四十五回
田肥谷盛。气候朝热暮寒,男女断发穿短衫,夜卧不盖其体。商舶到彼,皆妇人到船交易。人多染疾病,十死八九,盖其地瘴气及其媱污之故也。
八、旧港(Palembang)第四十五回
这一个国水多地少。除了国王,止是将领在岸上有房屋。其余的庶民俱在水牌上盖屋而居,任其移徙,不劳财力。
《瀛》:其处水多地少,头目之家都在岸地造屋而居,其余民庶皆木筏上盖屋居之。……或欲于别处居者,则起桩连屋移去,不劳搬徙。
郑和下西洋的舰队
《星》:其处水多地少,部领者皆在岸造屋居之,周匝皆仆从住宿。其余民庶,皆于木筏上盖屋而居。……或欲别居,起桩去之,连屋移徙,不劳财力。
田土甚肥,倍于他壤。俗语有云:“一季种谷,三季收金。”这是说米谷丰盛,生出金子来。
《瀛》:地土甚肥。谚云“一季种谷,三季收稻”,正此地也。
《星》:田土甚肥,倍于他壤。古云:“一年种谷,三年生金”,言其米谷盛而多贸金也。
国人都是南朝广东潮、泉州人,惯习水战。
《瀛》:国人多是广东潮、泉州人逃居此地。……人多操习水战。
《星》:水战甚惯。
广东潮州府人……施进卿道:“只因小的有一个同乡人,姓陈名祖义,为因私通外国,事发之后,逃到这里来。年深日久,充为头目。豪横不可言,耑一劫掠客商财物。”
《瀛》:广东人陈祖义等全家逃于此处,充为头目,甚是豪横。凡有经过客人船只,辄便劫夺财物。……有施进卿者,亦广东人也,来报陈祖义凶横等情。
神鹿一对,大如巨猪,高三尺许,前半截甚黑,后半截白花毛纯短可爱。
《瀛》:神鹿(Tapir)如巨猪,高三尺许,前半截黑,后一段白花毛纯短可爱。
鹤顶鸟一对,大如鸭,毛黑,颈长,嘴尖。其脑骨厚寸余。外红色,内娇黄可爱,堪作腰带。
《瀛》:鹤顶鸟(Buceros)大如鸭,毛黑,颈长,嘴尖。其脑盖骨厚寸余。外红,里如黄蜡之娇,甚可爱,谓之鹤顶,堪作腰刀靶鞘挤机之类。
火鸡一对,顶有软红冠,如红绢二片,浑身如羊毛,青色。其爪甚利,伤人致死。好食火炭,故名。虽棍棒不能致死。
《瀛》:火鸡(Casoar)大如仙鹤,……头上有软红冠,似红帽之状,又有二片生于颈中。嘴尖。浑身毛如羊毛稀长,青色。脚长铁黑,爪甚厉害,亦能破人腹,肠出即死。好吃炔炭,遂名火鸡。用棍打碎莫能死。
金银香二箱。其色如银匠钑花银器黑胶相似。中有一白块。好者白多,低者黑多。气味甚冽,能触人鼻。
《瀛》:金银香……如银匠钑银器黑胶相似。中有一块似白蜡一般在内,好者白多黑少,低者黑多白少。烧其香气味甚烈,为触人鼻。
元帅又叫过施进卿来,取一付冠带赏他,着他替陈祖义为头目。
《瀛》:就赐施进卿冠带,归旧港为大头目。
火鸡图
九、东西竺(Singapore)第五十回
田土硗薄,不宜耕种。……煮海为盐。
《星》:田瘠不宜稼穑。……煮海为盐。
十、彭坑(Panang)第五十回
周围都是石头,崎岖崄峻。……田地肥盛,五谷丰登。……风俗尚怪;刻香木为人,杀人取血,祭之求福,禳灾无不立应。
《星》:石崖周匝崎岖。……田沃,米谷丰足。气候温。风俗尚怪,刻香木为人,杀人血,祭祷求福禳灾。
十一、龙牙加貌第五十回
头上椎髻,上身穿短衫,……献上些鹤顶、沉香、速香、降香、黄蜡、蜂蜜、砂糖、青花布、白花布、青花瓷器、白花瓷器。……气候常热,田禾勤熟,又且煮海为盐,酿秫为酒。……风俗淳厚,敬的是亲戚尊长,假如一日不见,则携酒殽问安。
《星》:气候常热,田禾勤熟。俗尚敦厚,男女椎髻,围麻逸冻市,穿短衫,以亲戚尊长为重。一日不见,则携酒殽问安。煮海为盐,酿秫为酒。地产沉、速、降香,黄蜡、鹤顶、蜂蜜、砂糖、货用印花布、八察都布、青白花瓷器之属。
十二、麻逸冻(Pulo Bingtan)第五十回
田地膏腴,五谷倍收于他国。又且煮海为盐,酿蔗为酒。……俗尚节义……夫死妇人削发厘面。七日不食,与死夫同寝,多有同死者;七日不死,亲戚劝化饮食。俟丈夫焚化之日,又多有赴火死者。万一不死,终身不嫁。
《星》:田膏腴,倍收他国。尚节义:妇丧夫则削发剺面,绝食七日。夫死同寝,多有并逝者。七日不死,则亲戚劝以饮食。若得生,终身不再嫁矣。至焚夫日,多赴火死。
十三、满刺伽(Malacca)第五十回
城里有一个大溪,溪上架一座大木桥。桥上有一二十个木亭子。一伙番人,都在那里做买做卖。
《瀛》:有一大溪河水。……溪上建立木桥,上造桥亭二十余间,诸物买卖俱在其上。
住的房屋,都是些楼阁重重,上面又不铺板,只用椰子木劈成片条儿,稀稀的摆着,黄藤缚着,就像个羊棚一般。一层又一层,直到上面。大凡客来,连床就榻盘膝而坐。饮食卧起,俱在上面;就是厨灶厕屋,也在上面。
《瀛》:房屋如楼阁之制,上不铺板。但高四尺许之际,以椰子树劈成片条稀布于上,用藤缚定,如羊棚样,自有层次。连床就榻盘膝而坐,饮卧厨灶皆在上也。
《星》:屋如楼阁,而不铺板,但用木高低层布,连床就榻,箕踞而坐,饮食厨厕俱在上。
备办牛、羊、鸡、鸭、熟黄米、茭蔁酒、野荔枝、波罗蜜、芭蕉子、小菜葱、姜、蒜、介之类,权作下程之礼。
《瀛》:茭蔁酒……芭蕉子、波罗蜜、野荔枝之类。菜、葱、姜、芥、东瓜、西瓜皆有。牛、羊、鸡、鸭虽有而不多。
卖着诏书银印,敕封上国做满剌伽国。
《瀛》:统赍诏敕,赐头目双台银印冠带袍服,建碑封城,遂名满剌伽国。
《星》:捧诏敕赐银印冠带袍服,建碑封为满剌伽国。
淘沙煎之成锡,铸成斗样,名曰斗锡。每十块重一斤八两。每十块用藤缚为小把,四十块为大把,通市交易。
《瀛》:淘煎铸成斗样,……每块重官秤一斤八两,或一斤四两。每十块用藤缚为小把,四十块一大把,通行交易。
《星》:淘沙取锡煎成块曰斗锡,每块重官秤一斤四两,……惟以斗锡通市。
就于满剌伽国竖立摊栅城垣,仍旧有四门,仍旧有钟楼,仍旧有鼓楼。里面又立一重排栅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应宝货钱粮,顿放在内。昼则番直提防,夜则提铃巡警。
《瀛》:中国宝船到彼,则立排栅,如城垣。设四门更鼓楼,夜则提给巡警。内又立重栅,如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应钱粮顿在其内。
十四、九州山(Pulo Sambilon)第五十一回
异香扑鼻,一阵一阵的随风飘荡,清味爱人。马游击带领些兵番上山去采香,就得了六株长香,径有八九尺,长有六七丈。黑花细纹。
《星》:永乐七年郑和等差官兵入山采香,得径有八九尺长六七丈者六株,香味清远,黑花细纹。
郑和画像
十五、苏门答剌(Achin)第五十一回
此国先前的国王,……和孤儿国、花面王厮杀,中药箭身死。子幼不能复仇。其妻出下一道榜文,招贤纳士,说道:“有能为我报复夫仇,得全国事,情愿以身事之,以国与之。”只见三日之后,有一个撒网的渔翁,揭了招贤榜文,高叫道:“我能为国报仇!”……一刀就杀了个花面王。国王的妻,不负前约,就与他配合,尊敬他做个老王。家宝地赋,悉凭他掌管。后来年深日久,前面国王的儿子……长大成人,……一日带了些部曲,把个渔父,也是一刀,复了自家的位,管了自家的国。……渔翁的儿子,名字叫做苏干剌,如今统了军马,赍了粮食,在这个国中,要和父王报仇,每日间厮杀不了。
《瀛》:其苏门答剌国王先被那孤儿国花面王侵掠,战斗身中药箭而死。有一子幼小,不能与父报仇。其王之妻与众誓曰:“有能报夫死之雠,复全其地者,吾愿妻之,共主国事。”言讫,本处有一渔翁,奋志而言,我能报之。遂领兵当先杀败花面王,复雪其雠。花面王被杀,其众退伏,不敢侵扰。王妻于是不负前盟,即与渔翁配合,称为老王。家室地赋之类,悉听老王裁制。……其先王之子长成,阴与部领合谋,弑义父渔翁,夺其位,管其国。渔翁有嫡子名苏干刺(Sekandar)领众挈家逃去,邻山自立一寨,不时率众侵父雠。
竹鸡二百双,略煮即烂,味美。
《瀛》:鸡……略煮便软,其味甚美。
臭果榴莲
臭果其长八九寸,开之甚臭,内有大酥白肉十四五斤,甜美可食。
《瀛》:臭果……长八九寸,……若烂牛肉之臭,内有栗子大酥白肉十四五块,甚甜美可食。
有孤儿国,即花面王国。地方不广,人民止千余家,田少不出稻米。……风俗淳厚。男女俱从小时用墨刺面,为花兽之状。猱头赤着身子,止用单市围腰。妇女围花布,披手巾,椎髻脑后,却不盗不骄。
《瀛》:那孤儿王又名花面王。……人民皆于面上刺三尖青花为号。……地方不广,人民只有千余家,田少。
《星》:风俗淳厚。男子皆以墨刺面,为花兽之状。猱头裸体,单布围腰。妇女围色布,披手巾,椎髻脑后……富不骄,贫不盗。
十六、黎代(Lide’)第五十一回
其国亦小。国民仅二三千家,自推一人做头目。
《瀛》:亦一小邦也。……国人三千家,自推一人为主。
十七、帽山(Pulo Weh?)第五十九回
帽山下有好珊瑚树。
《瀛》:帽山……山边二丈上下浅水内生海树……即珊瑚也。
十八、翠蓝屿(Nicobar)第五十九回
山下居民,都是些巢居穴处,不分男女,身上都没有寸纱,只是编辑些树叶儿遮着前后。……当原先释迦佛在那里经过,脱下袈裟下水里去洗澡,却就是那土人不是,把佛爷的袈裟偷将去了。佛爷没奈何,发下了个誓愿,说道:“……如穿有衣服者,即时烂其皮肉。”因此上传到如今,男妇都穿不得衣服。”
《瀛》:彼处之人巢居穴处,男女赤体,皆无寸丝。……人传云:“若有寸布在身,即生烂疮。”昔释迦佛过海,于此处登岸,脱衣入水澡浴。彼人盗藏其衣,被释迦咒讫,以此至令人不能穿衣。
《星》:传闻释迦佛曾经此山,浴于水,被窃其袈裟。佛誓云:“后有穿衣者,必烂其肉。”由此男女今皆削发无衣。止用树叶纽结而遮前后。
还有一个脚迹在石上,是释迦佛踏的,约有二尺长,五寸深。中间有一泓清水,四季不干。大凡过往的人,蘸些儿洗眼,一生不害眼;蘸些来洗面,一生不糟面。
《瀛》:有一足迹,长二尺许,云是释迦从翠蓝山来,从此处登岸,脚踏此石,故迹存焉。中有浅水不干,人皆手蘸其水洗面拭目,曰佛水清静。
东南亚佛寺
有一座佛寺,寺里有释迦佛的原身,侧着睡在那里,万万年不朽。那些龛堂,都是沉香木头雕刻成的。又且镶嵌许多宝石,制极释工巧。又且有两个佛牙齿,又且有许多活舍利子。
《瀛》:左有佛寺,内有释迦佛混身侧卧,尚存不朽。其寝座用各样宝石桩嵌沉香木为之,甚是华丽。又有佛牙并活舍利子等物在堂。
《星》:下有寺,称为释迦佛。涅槃真身,侧卧在寺,亦有舍利子在其寝处。
十九、溜山(Maldive Island)第五十九回
山在海中,天生的三个石门,如城关之样。其水各溜,故此叫做溜山。且溜山有八大处:第一叫做沙溜,第二叫做人不知溜,第三叫做处来溜,第四叫做麻里奇溜,第五叫做加半年溜,第六叫做加加溜,第七叫做安都里溜,第八叫做官鸣溜。八溜外还有一个半溜,约有三千余里,正是西洋弱水三千。
《瀛》:海中天生石门一座,如城阙样。有八大处,溜各有其名,一曰沙溜,二曰人不知溜,三曰起泉溜,四曰麻里奇溜,五曰加半年溜;六曰加加溜,七曰安都里溜,八曰官瑞溜;此八处皆有所主,而通商船。再有小窄之溜,传云三千有余溜,此谓弱水三千,此处是也。
《星》:其山海中天巧石门有三,远望如城门,中可过船。溜山有八沙溜:官屿溜、人不知溜、起来溜、麻里溪溜、加平年溜、加安都里溜。
二十、大小葛兰(Quilon)第六十回
胡椒十石,椰子二十担,溜鱼五千斤,槟榔五千斤。
《星》:地产胡椒、椰子、溜鱼、槟榔。
胡椒十石,苏木十石,干槟榔五十石,波罗蜜五百斤,麝香一百斤。
《瀛》:土产苏木、胡椒不多。
《星》:产胡椒……干槟榔,波罗蜜,……货用……麝香。
二十一、柯枝国(Cochin)第六十回
国王是锁里人氏。头上缠一段黄白布,上身不穿衣服,下身围着一条花手巾,再加一匹颜色纻丝,名字叫做压腰。
《瀛》:其国王与民亦锁俚(Soli Cola)人氏。头缠黄白布,上不穿衣,下围纻丝手巾,再用颜色纻丝一匹缠之于腰,名曰压腰。
国中有五等人:第一等是南昆人,与国王相似。其中剃了头发,挂线绿在头上的,最为贵族;第二等是回回人;第三等叫做哲地,这却是有金银财宝的主儿;第四等叫做革令,专一替人做保,买卖货物;第五等叫做木瓜。
《瀛》:国有五等人:第一等名南昆人,与王同相似。其中剃了头发,挂绿在头者最为贵族二等回回人;三等人名哲地(Chitti),系有钱财主;四等人名革令(Kling),专与人作牙保;五等人名木瓜(Mu kuva)。
木瓜是个最低贱之称。这一等人,男女裸体。只是细编树叶或草头,遮其前后;路上撞着南昆人或哲地人,即时蹲踞路傍,待他过去,却才起来。
《瀛》:木瓜者,至低贱之人也。……其出于途,如遇南昆、哲地人,即伏于地,候过即起而行。
《星》:又一种曰木瓜,无屋舍,惟穴居巢树,入海捕鱼为业。男女裸体。纫结树叶,或草遮其前后。行人遇人,则蹲避道旁,俟过方行。
国王崇奉佛教,尊敬象和牛,盖造殿屋,铸佛像坐其中。佛座下周围砌成水沟,傍穿一井,每日清早上,撞钟擂鼓,汲井水于佛顶浇之;浇之再三,罗拜而去。
《瀛》:其国王崇信佛教,尊敬象牛,建造佛殿,以铜铸佛像,用青石砌座。佛座边周围砌成水沟,傍穿一井。每日侵晨,则鸣钟击鼓,汲井水,于佛顶浇之再三,众皆罗拜而退。
又有一等人,名字叫做浊肌,就是奉佛的道人。也有妻小,不剃头,不梳头。头发织的成毡,分做十数绺,或七八绺,披在脑背后,却将黄牛粪烧成灰,搽在身上。身上不穿寸纱,只是腰里系着一根大黄藤,口里吹着海螺响。后面跟着老婆,只有一块布,遮着那些丑物,沿门抄化过来。
《瀛》:另有一等人名浊肌(Yogi),即道人也。亦有妻子。此辈自出母胎,发不经剃,亦不梳篦,以酥油等物将发搓成条缕,或十余条,或七八条,披拽脑后。却将黄牛之粪,烧成白灰,遍擦其体。上下皆不穿衣,止用如拇指大黄藤,两转紧缚其腰。又以白布为梢子,手拿大海螺,常吹而行。其妻略以布遮其丑,随夫而行。此等即出家人。倘到人家,则与钱米等物。
时候常热,就像我南朝的夏月天道,五六月间,日夜大雨,街市成河。俗语说道:“半年下雨半年晴。”就是这里。
《瀛》:其国气候常暖如夏。……到五六月,日夜间下滂沱大雨,街市成河。……常言“半年下雨半年晴”,正此处也。
二十二、吸葛剌(bengal)第七十二回
吸葛刺国即西印度之地,释迦佛爷得道之所。
《星》:其国即西印度之地,……乃释迦得道之所。
地方广阔,物穰人稀,国有城池街市,城里有一应大小衙门。
《瀛》:有城郭。其王府并一应大小衙门皆在城内。其国地方广阔,物穰民稠。
男子多黑,白者百中一二。……男子尽皆割发,白布缠头,上身穿白布长衫,从头上套下去,圆领长衣,都是如此。下身围各色阔布手巾,脚穿金线羊皮鞋。
《瀛》:人之容体皆黑,间有一白者。男子皆剃发。以白布缠之。身服从头套下圆领长衣。下围各色阔手巾,足穿浅面皮鞋。
妇人齐整,不施脂粉,自然嫩白。……妇人髻堆脑后,四腕都是金镯头。手指头,脚指头,都是浑金戒指。另有一种名字,叫做印度。这个人物,又有好处;男女不同饮食,妇人夫死不再嫁,男人妻死不重娶。孤寡无依者,原是哪一村人,还是哪一村人家,轮流供养,不容他到别村乞食。
释迦像
《星》:不施脂粉,自然娇白。……髻堆脑后,四腕金镯,手足戒指。其有一种曰印度,不食牛肉,饭食男女不同处,夫死不再嫁,妻死不再娶。若孤寡无依,一村人家,轮流养之,不容别村求食。风俗淳厚,冠婚丧祭,皆依回回教门。
《瀛》:民俗淳善。……民俗冠丧祭婚姻之礼,皆依回回教门礼制。
二十三、卜剌哇(barava)第七十二回
堆石为城,叠石为屋。……草木都不生长。……有盐池。……男子拳发四垂,腰围稍布。
《星》:垒石为城,砌石为屋。山地无草木。……卤有盐池。……男女拳发,……围梢布。
二十四、竹步(guba)第七十二回
堆石为城,叠石为屋,……草木都不生长。
《星》:垒石为城,砌石为屋……草木不生。
二十五、木骨都束(magadoxo)第七十二回
堆石为城,叠石为屋。……都是土石,黄赤少收,草木都不生长。数年间不下一次雨。穿井极深,用车绞起水来;把羊皮做成叉袋,裹之而归。男子拳发四垂,腰围梢布。妇女头发盘在脑背后,黄漆光顶,两耳上挂络索数枚,项下带一个银圈,圈上缨络直垂到胸前。出门刚用单布儿遮身,青纱遮面,脚穿皮鞋。……风俗嚣玩,操兵习射。
《星》:堆石为城,垒石为屋。……男子拳发四垂,腰围梢布。女人发盘于脑,黄漆光顶。两耳挂络索数枚,项带银圈,缨络垂胸。出则军布兜遮,青纱蔽面,足履皮鞋。黄赤土石,田瘠少收。数年无雨。穿井甚深,绞车以羊皮袋水。风俗嚣玩,操兵习射。
二十六、祖法儿(zubar)第七十八回
叠石为城。……国王有宫殿,砌罗股石为之,高有五七层,如宝塔之状。居民高可三四层,大则宴宾礼士,小则厨厕卧室,皆在其上。
《星》:其国垒石为城,砌罗股石为屋。有高三四层若塔之状。厨厕卧室,皆在其上。
家家户户,门前都晒得是海鱼干儿。……吃不了的,晒来喂养牛马驼羊。
《星》:民捕海鱼晒干,大者人食,小者喂养牛马驼羊。
男子拳发,……身上穿长衫。……女人出来,把块布,兜着头,兜着脸,不把人瞧看。
《星》:男女拳发,穿长衫。女人出则以布兜头面,不令人见。
倘伽……每文重二钱,径寸五分,一面有纹,一面有人形之纹。
《瀛》:倘伽(tanka)每个重官秤二钱,径一寸五分。一面有纹,一面人形之纹。
二十七、忽鲁谟斯(Ormuz)第七十九回
垒石为屋,高可三五层,橱厕卧室待宾之所,俱在上面。……女人却编发四垂,黄漆其顶,两耳挂络索金钱数枚,项下挂宝石珍珠珊瑚细缨络。臂腕脚腿,都是金银镯头。两眼两唇,把青石磨水,妆点花纹以为美饰。
《星》:垒石为屋有三四层者。其厨厕卧室待客之所俱在上。……女子编发四垂,黄漆其项。……两耳轮周挂络索金钱数枚,以青石磨水妆点眼眶唇脸花纹以为美饰。人物修长丰伟,面貌白净,衣冠济楚。
《瀛》:人之体貌清白丰伟,衣冠济楚标致。
草上飞一对,大如猫犬,浑身玳瑁斑,两耳尖黑,性极纯。若狮象等项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乃兽中之王。
《瀛》:草上飞……如大猫大,浑身俨似玳瑁猫样,两耳尖黑,性纯不恶。若狮、豹等项猛兽,见它即俯伏于地,乃兽中之王也。
斗羊十只。前半截毛拖地,后半截如剪净者。角上带牌,人家畜之以斗,故名。
《瀛》:斗羊……前半截毛长拖地,后半段皆剪净。……角弯转向前。上带小铁牌。……好事之人喂养于家,与人斗赌钱物为戏。
二十八、阿丹(aden)第八十六回
麒麟四只。前两足高九尺余,后两足高六尺余。高可一丈六尺。首吊后低,人莫能骑。头儿边生二短肉角。
《瀛》:麒麟(gir)i前二足高九尺余,后两足约高六尺。头抬颈长一丈六尺。首昂后低,人莫能骑,头上有两肉角。
哺噜嚟,钱名,赤金铸之,王所用。重一钱,底面俱有文。
《瀛》:王用赤金铸钱行使,名甫噜嚟,……底面有纹。
二十九、天方(mekka)第八十六回
人物魁伟,……说的都是阿刺比言语。……头上缠布,身上长花衣服,脚下鞋袜,都生得深紫膛色。
斗羊比赛
《瀛》:人物魁伟,体貌紫膛色。男子缠头,穿长衣。足着皮鞋。说阿剌毕言语。
寺分为四方,每方有九十间。每间白玉为柱,黄玉为地。……又一层如塔之状,大约有九层。堂面前有一块白石,方广一丈二尺,是汉初年间从天上掉下来的。
《星》:其寺分为四方,每方九十间。……皆白玉为柱,黄甘玉为地,中有黑石一片方丈余。曰汉初时天降也。其寺层次高上如塔之状。
麒麟玉雕
正堂都是五色花石垒砌起来。外面四方,上面平顶一层。……堂门上两个黑狮子把门。……堂里面沉香木为梁栋。……黄金为阁霤。四面八方,都是蔷薇露和龙涎香为壁,……用皂纻丝罩定。……每年十二月初十日,各番回回都来进香,赞念经文,虽万里之外都来。来者把皂纻丝罩上,剜割一方去,名曰香记。其罩出于国王,一年一换,备剜故也。堂之左是司马仪祖师之墓。墓高五尺,黄玉叠砌起来的。墓外有围垣,圆广三丈二尺,高二尺,俱绿撒不泥盎石砌起来的。
《瀛》:其堂以五色石叠砌,四方平顶样。内用沉香大木五条为梁,以黄金为阁。满堂内墙壁皆是蔷薇露、龙涎香和土为之。……上层皂纻丝为罩罩之。蓄二黑狮守其门。每年至十二月十日,各番回回人,甚至一二年远路的,也到堂内礼拜,皆将所罩纻丝割取一块为记验而去。剜割即尽,其王则又预织一罩,复罩于上。仍复年年不绝。堂之左有司马仪(Isma)圣人之墓。其坟垅俱是绿撒不泥宝石为之。长一丈二尺,高三尺,阔五尺。其围坟之墙,以绀黄玉叠砌,高五尺余。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西洋记》“所述战事,颇窃《西游记》、《封神传》。”向觉明也说:“《西洋记》的作者一定看过吴承恩的《西游记》,所以模仿的形迹很重。例如:《西洋记》卷十第十六回说到右先锋刘荫在女儿国影身桥上照影有孕、误饮子母河水等等,这完全是袭取《西游记》第五十三回唐三藏师徒们在子母河受灾的故事。又《西游记》中滑稽的意味很丰富,而《西游记》中也时常应用浅俗的笑话来插科打诨。这都可以见出承袭之迹。”除上举者外,还可以看出一些处。如金角大仙、银国大仙是袭用《西游记》里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羊角大仙是袭用《西游记》的羊力大仙。《西洋记》第二十一回竟把魏徵斩泾河老龙和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完全引了进去。惟师徒四众的名称与《西游记》略异,猪八戒作朱八戒,沙和尚作淌来僧,这与引用八仙名一样,故意捏造出元壶子和风僧寿来,而把张果和何仙姑删去。(此点俞樾在《春在堂随笔》和《茶香室丛钞》曾屡引之,不曾考出其来源。)《西洋记》第二十八回里的吸魂瓶也是《西游记》里所常用的玩意儿。第八十八回到第九十三回里的崔钰判官也是《西游记》中的人物。他如哪吒、韦驮等亦均见于《西游》、《封神》,惟以前部说是白脸,而罗懋登却硬要写成“朱脸獠牙”的,大约他总爱偷袭,同时也爱改头换面来标新立异吧?第九十六回叙孙悟空把软水改成硬水,则是罗懋登自己的想象,犹之在《征西全传》里我们也能看见唐僧四众经过薛丁山的战场一样。又,《西洋记》里的马公公,相当于《西游记》里的猪八戒。猪八戒一遇危难,就要散伙,回到高老庄上去看他的老婆;马公公也是一样。第四十九回云:“马公公道:‘似此难征,不如收拾转去罢。’”第五十三回云:“马公公又没鞳靸说道:‘既是这等宝贝,不得赢他,不如回转南京去罢。’”
但《西洋记》引用《西游记》之处虽是不少,提到《三国演义》之处却更多,例如:
第十九回 面人祭泸水
第二十四回 水淹七军
第三十一回 七擒,七纵,又大战姜维
第三十三回 赤壁
第三十五回 诸葛亮火烧藤甲军,自知促寿
第五十三回 张翼德喝断灞陵桥
第六十四回 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六十六回 只欠东风
第七十一回 赤壁,又火浇博望和新野
第七十二回 七擒七纵
第七十六回 氾水关镇国长老救关羽
第七十七回 同上
第八十一回 火烧藤甲军
第九十回 渡泸
此外第二十六回曾提到《封神传》中的雷震子;第三十四回里又曾提到《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张顺。
向觉明曾提到《西洋记》里的谐趣,也是摹拟《西游记》的。不过《西洋记》里的谐趣,实极笨拙,不及《西游记》远甚。大凡会说笑话的人,自己不笑,引别人笑。别人还不会笑,自己先就笑了起来,其结果一定要失败。《西洋记》每逢插科打诨的时候,总好像警告似的说:“现在我说笑话了。”因此,第二十九回在说过几句笑话以后,来了一句“大家笑了一会”。第三十一回说笑以后,又来一句天师的回答:“不消取笑。”(第三十三回同此,例繁不备举。)并且,罗懋登的笑话大都生凑,喜欢用经史成语读别了音,引用出来,以引人笑,技巧极为拙劣。
鲁迅说《西洋记》“特颇有里巷传说,如‘《五鬼闹判》’、‘《五鼠闹东京》’故事,皆于此可考见,则亦其所长矣”。
《五鼠闹东京》书影
按,《五鼠闹东京》见第九十五回,又《金鲤》见第九十四回。这两个故事又见于《包公案》。据现今所知,最早的包公小说专书是日本朝鲜总督府所藏的《包孝肃公百家公案演义》,乃饶安完熙生所作,今存七十余回。此书刊于丁酉,即一五九七,与《西洋记》同年。究竟收有《玉面猫》(即《五鼠闹东京》故事)典金鲤典否,未见原书,不得而知,惟包公案中确有这两个故事,除文句不同外,情节完全相同。《包公案》写作年代不可知,仅知其较《包孝肃公百家公案》为晚出,当然也较《西洋记》为晚出,故知《包公案》里这两个故事是袭用《西洋记》的。到了清代,皮黄戏里的《双包案》情节更为简单,差不多五鼠变成一鼠,只剩下真假两老包了。(原来是五鼠变成秀才、丞相、皇帝、国母以及包公,弄成各有两个,近似《西游记》的二心之争)
薛涛像
《西洋记》中除了以上三个传说以外,还有许多是可以考见的。最可注意的是第九十一回田洙遇薛涛的故事。这故事取之于李祯的《剪灯余话》,原名《田洙遇薛涛联句记》。凌蒙初的《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的入话也引用了这个故事。惟二人唱和,凌蒙初取的是四时回文词的部分,罗懋登取的是联句的部分。罗作极少想象,只是等于把李祯的文言译成白话。
《西洋记》第十九、二十、九十七回的人与猴结合的故事,至今民间犹有传说。
《事物原始》的传说有下列各条:
第四十四回 好人是怎样来的(Pandora的反面)。
第五十八回 红线按脉
第七十回 牛鼻子道士
第七十一回 鹿皮神祠
第七十七回 铜柱
第八十四回 乳饼
此外穿插的传说则有:
吕洞宾三戏白牡丹皮影
第十一回 戏白牡丹
第二十一回 夏得海(又第三十五回)
第四十三回 龟山传说
第五十二回 隐身草吕洞宾点石成金
第五十三回 王明的思索(牛奶娘故事)
第五十五回 护法神奶出世
第五十六回 和合二仙的来历
第五十七回 张蹿蹋的出身
夏得海是洛阳桥传说中的人物,《西洋记》却把他当做通称,所以第三十五回称作“十个夏得海”。
第八十七回王明入地府遇妻,妻已嫁与判官,与后来的皮黄戏《阴阳河》相似。第九十二回收有玉通和尚私红莲的故事,这故事是“柳翠传说”的一支。较早的是《清平山堂话本》里的《五戒禅师私红莲记》。
鲁迅说《西洋记》“文词不工”,我也有同感。一翻开第一页的第一行,第一行的第一句,就是“粤自天开于子,便就有个金羊玉马”。这“便就”两字的连用,犹之“天地乃宇宙之乾坤”是一样的滑稽。还有“问说道”也是常见的。“问道”就行了,何必“问说道”呢?“说”不就是“道”么?“呢”、“么”两字也弄不清楚,凡应该写作“呢”字的,都写作“么”字或“罢”字了。举例如次:
1.你莫非是那个庙里急脚地里鬼,怎敢来寻我金刚么?——第六十三回。
2.怎么容得这等一干杀生害命的人在这里作吵么?——第六十九回。
3.怎么我的法术有些不灵验么?第七十三回。
4.你何不大显神通收了他的飞钹罢?——第七十六回。
5.那些飞钹那里有半个影儿罢?——第七十七回。
6.黑烟起处又是个甚么神道么?——第九十八回。
至于排句的滥用也是使人生厌的。本来排句也是修辞格的一种,用得少而得当,未始不可以收到相当的效果。《西洋记》里的排句,每一排很长,至少有四五句,而各排又无变化,只是略改几个字,好像写童话一样的写下去。例如第七回叙碧峰长老与妖精斗法,妖精逃到哪里,他也追到哪里。他是像这样写的:
他两个就走到玉鹤峰上去,长老就打到玉鹤峰上去;他两个走到麻姑峰上去,长老也打到麻姑峰上去;他两个走到仙女峰上去,长老也打到仙女峰上去……
好了,我已经写得讨厌了,他还很有兴致地一直写了二十几排,只把地名换上会真峰、会仙峰、锦绣峰、玳瑁峰、金沙洞、石臼洞、朱明洞、黄龙洞、朱陵洞、黄猿洞、水帘洞、蝴蝶洞、大石楼、小石楼、铁桥、铁柱、跳鱼石、伏虎石等。像这样的大排场,我们至少可以遇到十几次,看到这等地方,无法可想,只有跳过去,不听他的唠叨。差幸这些排句只在前几卷里,倘若全部都是如此,那真是不堪卒读了。
《西洋记》的段落是:“第一至七回为碧峰长老下生、出家及降魔之事;第八至十四回为碧峰与张天师斗法之事;第十五回以下,则郑和挂印,招毁兵西征,天师及碧峰助之,斩除妖孽,诸国入贡,郑和建祠之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倘若把第十五回以后,再仔细分列,则如下表:
第二十三回至第三十三回 金莲宝象国
第三十四回至第四十五回 爪哇国
第四十六回至第五十回 女儿国
第五十一回至第六十一回 撒发国
第六十二回至第七十一回 金眼国
第七十二回至第七十八回 木骨都束国
第七十九回至第八十三回 银眼国
第八十四回至第八十六回 阿丹国
第八十七回至第九十三回 酆都国
在这九个国度里都有过战争,克服以后必经过一国乃至数国,闻风来降,无须攻打,这时就把两种《胜览》里的材料塞进去。
“《西洋记》不是一部有艺术价值的书,但它能保存许多传说,又能容纳两种《胜览》里的文字,采用较早的版本,使后世得以校勘,其功却也未可尽没。”(录赵景深先生《三宝太监西洋记》)
第三节 明代的拟宋人小说及其后来选本
宋人说话影响于后来的,最大莫过于讲史,明代的说话人也大率以讲史事而得名,间或亦有说经译经,但讲小说的实在希有,不过到了明末,则宋市人小说之流复起,或存旧文,或出新制,顿又广行世间,可是旧名湮昧,不再称为市人小说了。
这一类的书的繁富的,最先有全像《古今小说》四十卷,书肆天许斋告白云,“本斋购得古今名人演义一百二十种,先以三之一为初刻”。绿天馆主人序则谓“茂苑野史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俾为一刻”,而续刻无闻。已而有“三言”。
冯梦龙塑像
(一)《三言》
《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的总称,现存的《京本通俗小说》全部八种及清平山堂等所刻单本话本的一部分皆被编入。编者冯梦龙(?~1646),字犹龙,一字子犹,长洲人。崇祯时,官寿宁县知县,明亡殉难。所居曰墨憨斋,尝删订明人传奇若干种,且更易名目,总名曰《墨憨斋定本传奇》。又著有《七乐斋稿》,编有《智囊补》、《谭概》等。他除增补《平妖传》外,他人托名的有《海烈妇百炼真传》十二回,叙康熙初年徐州海烈妇事;编有《古今列女传演义》六卷,凡一百十则,除采《列女传》外,明代名妇故事及海烈妇事都被采入。上列三书,都是平话。他又曾劝沈德符以《金瓶梅》录付害坊刻板发行,卒未如愿。
(二)《喻世明言》
《喻世明言》凡二十四篇,它的前身实为《古今小说》。《古今小说》凡四十篇,和《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无一篇重复,且篇数同样为四十。《喻世明言》则取《古今小说》的二十一篇,《警世通言》的一篇,《醒世恒言》的二篇编成,实不能独立为一书。又有《觉世雅言》,有绿天馆主人序,说陇西茂苑野史家藏小说甚富,有意矫正风化,故授之贾人;则似完全翻印旧本,惜不知茂苑野史为谁。全书共八篇,其中一、五、七、八四篇,《醒世恒言》中亦有之;二、四两篇,《喻世明言》亦有之;第三篇则为《初刻拍案惊奇》所有,第六篇不详所本。此书或即《古今小说》的前身,或系坊贾杂集他书而成,现在还没有人考定。
《喻世明言》插图
《三言》中除前述宋、元人所作外,所收明人话本确有不少。在《古今小说》中,谭正璧引出比较显明的有:“卷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文中有明代地名湖广;卷二《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所述官制皆为明制;卷十《滕大尹鬼断家私》有“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字样;卷十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叙柳耆卿与妓女谢玉英事,其故事与清平山堂所刻《玩江楼记》不同;卷十三《张道陵七试赵升》,以唐寅一诗起;卷十四《陈希夷四辞朝命》,其风格绝类明末人的拟话本;卷十六《范巨卿鸡黍死生交》,风格亦为明末人的拟话本;卷十八《杨八老越国奇逢》,叙元代事,但形容倭患甚详;卷二十二《木绵庵郑虎臣报冤》,观其引张志远诗及议论,当作于明代;卷二十七《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引郑元和唱莲花落事;卷三十一《闹阴司司马貌断狱》,所叙较元刊《三国志平话》为详;卷三十二《游酆都胡母迪吟诗》,当作在杂剧《东窗事犯》之后;卷三十七《梁武帝累修归极乐》,其风格似明人;卷四十《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其主人翁即为明人。尚有卷五《穷马周遭际卖钟媪》,卷六《葛令公生遣弄珠心》,卷七《羊角哀舍命全交》,卷八《吴宝安弃家赎友》,卷九《裴晋公义还原配》,卷十一《赵伯升茶肆遇仁宗》,卷十七《单符郎全州佳偶》,卷二十《临安里钱婆留发迹》,卷二十三《张舜美元宵得丽女》,卷二十五《晏平仲二桃杀三士》,卷二十八《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卷二十九《月明和尚度柳翠》,卷三十《明悟禅师赶五戒》,卷三十四《李公子救蛇获称心》等十四篇,其时代虽不可考知,但不是宋人所作却大略可以确定;或元或明,不可臆测。唯其中大部分,若断为明作似较为近理;像卷七《羊角哀》、卷八《吴保安》、卷九《裴晋公》等,都是具有很浓厚的近代的拟作的气息的。
《警世通言》插图
(三)《警世通言》
《警世通言》中的明人作品,卷十一《苏知县罗衫再合》,卷十七《钝秀才一朝交泰》,卷十八《老门生三世报恩》,卷二十二《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卷二十四《玉堂春落难逢夫》,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缘》,卷三十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卷三十四《王娇鸾百年长恨》,卷三十五《况太守断死孩儿》,以上皆叙明世事;卷二十一《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文中有“因遭胡元之乱”语;卷三十一《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官制、地名皆属明代。此外除去宋元所作,所余十三篇,亦大都为明代作品,如卷五《吕大郎还金完骨肉》,文中用“江南”一地名;卷六《俞仲举题诗遇上皇》,引《风月瑞仙亭》作入话;卷二十五《桂员外途穷忏悔》,开端有“话说元朝大顺年间”语似为明人口气;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较宋话本《西湖三塔》加详;卷四十《旌阳宫铁树镇妖》,即单行本题“邓志谟撰”的《铁树记》,文字几全同:这五篇也灼然可知为明人之作。余如卷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卷二《庄手休鼓盆成大道》、卷三《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卷九《李谪仙醉草嚇蛮书》、卷十五《金令史美婢酬秀童》、卷二十三《乐小舍拚生觅偶》等六篇,就其风格而论,也可知大约皆为明人所作。惟卷二十九《宿香亭张浩遇莺莺》,除了开头数语外,全篇皆为文言,实是一篇传奇文,其著作时代很难定;但像这类的传奇文,明代也产生得不少。
《醒世恒言》插图
(四)《醒世恒言》
《醒世恒言》最为后出,故所收以明人之作为最多。其中如卷十《刘小官雌雄兄弟》,卷十五《赫大卿遗恨鸳鸯绦》,卷十六《陆五汉硬留合色鞋》,卷十八《施润泽滩阙遇文友》,卷二十《张廷秀逃生救父》,卷二十一《张淑儿智脱杨生》,卷二十七《李玉英监中讼冤》,卷二十九《卢大举诗酒傲公侯》,卷三十五《徐老仆义愤成家》,卷三十六《蔡瑞虹忍辱报仇》,所叙皆明代事,当然为明人所作。余如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叙及《挂枝儿》小曲;卷九《陈多寿生死夫妻》,说起“国朝曾棨,状元应制诗做得甚好”;卷十九《白玉娘忍苦成夫》,有“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语:这三篇也是明代作品。此外,像卷一《两县令竞议婚孤女》,卷二《三孝廉让产立高名》,卷五《大树坡义虎送亲》,卷七《钱秀才错配凤凰俦》,卷十二《佛印师四调琴娘》,卷二十二《吕纯阳飞剑斩黄龙》,卷二十五《独孤生归途闹梦》,卷三十《李汧公穷邸遇侠客》,卷三十二《黄秀才缴灵玉马坠》,卷三十七《杜子春三入长安》,卷三十九《汪大尹火烧宝莲寺》,卷四十《马当神风送滕王阁》等十二篇,也都一望可知为后来的拟作。惟卷四《灌园叟晚逢仙女》,卷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卷十一《苏小妹三难新郎》,卷三十六《薛录事鱼服证仙》,卷二十八《吴衙内邻舟赴约》,卷三十四《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卷三十八《李道人独步云门》等七篇,时代颇不易断定。
《醒世恒言》插图
(五)《拍案惊奇》二刻
《两拍》为《初刻拍案惊奇》与《二刻拍案惊奇》的总称。编者凌蒙初(约1584~1644)字玄房(一作元方),号初成(一作稚成),亦号即实观主人,乌程人。父迪知,喜校刻古书,凌氏书风行天下。蒙初壮时,累困场屋,专以刻书、著作为事。崇祯时,官上海县丞,后擢徐州判,死于流寇之乱。生平著作甚富,除两拍外,尚有《燕筑讴》、《南音三籁》、《惑溺供》等十八种,或传或不传,今已不易改。又善作曲,名目亦不甚可考,仅知其所作至少在五种以上。他编作《两拍》的动机,因为看见冯氏编刻的《三言》,语多俚近,意存讽劝,有益世道;但宋、元旧种,已被搜括殆尽,所以他取古今杂碎之事,可资听谈者,演为若干篇,汇刻成书,《初拍》三十六卷,卷为一篇,凡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亦兼收刻于天启七年,可知为在凌氏未入宦途时所编。《二拍》三十九卷,凡春秋一、宋十四、元三、明十六,刻于为上海县丞的次年。自此以后,遂专心仕途,于文学上没有什么贡献了。
《三言》和《两拍》有绝不相同的一点,就是一只是翻刻旧籍,一却完全为创作。《初刻拍案惊奇》原本凡四十篇,今本都为三十六篇,或只三十四篇;《二刻拍案惊奇》原本亦为四十篇,今本或为三十九篇,或只三十四篇,三十九篇本的第二十三篇,和初刻的第二十三篇不但文字全同,回目亦全同,疑为后来刻书的人误入,原本当不如是。又有《三刻拍案惊奇》三十回,一名《幻影》,又名《型世奇观》,题梦觉道人编;此书虽以《三刻》相标榜,实与前《两拍》无关。
《二刻拍案惊奇》插图
《三言》、《两拍》完全出世后十余年,有抱瓮老人嫌其卷帙浩繁,不便普通观览,乃选刻四十种,名为《今古奇观》。全书取自《古今小说》者八篇(内含《喻世名言》五篇,因此我疑心《古今小说》在明代已改称《喻世明言》,今二十四篇本的《喻世明言》,当为后人妄托;否则抱瓮老人何以在《喻世明言》之外,再取《古今小说》三篇),《警世通言》十篇,《醒世恒言》十一篇,《初刻拍案惊奇》七篇,《二刻拍案惊奇》三篇,余一篇不详所出,或采自足本的《两拍》,亦为事理所当有。此书在清代中叶,曾奉谕删去若干回,故未致完全失传。坊间又有所谓《续古今奇观》者,凡三十篇,即取《今古奇观》选余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十九篇编成,又加入《今古奇闻》一篇。
(六)《今古奇观》及《西湖二集》等
明人所编刻的通俗短篇集,除前述的《三言》、《两拍》外,并有《西湖二集》三十四卷附《西湖秋色》一百韵,题“武林济川子清原甫纂”。每卷一篇,亦杂演古今事,而必与西湖相关。观看它的书名,当有初集,然而没有看见。前有湖海士序,称清原为周子,尝作《西湖说》,余事未详。清康熙时有大学生周清原字浣初,然为武进人(《国子监志》八十二《鹤征录》一);乾隆时有周昱字清原,钱塘人(《两浙輶轩录》二十三),而时代不相及,皆别一人也。其书也是以他事引出本文,自名为“引子”。引子或多至三四,与旁的书稍有不同;文也很流利,然好颂帝德、垂教训,又多愤言,则殆所谓“司命之厄,我过甚而狐鼠之侮我无端”(序述清原语)之所致矣。它假借唐诗人戎昱而发挥文士不得志之恨的在下面:
《今古奇观》书影及插图
……且说韩公部下一个官,性戎名昱,为浙西刺史。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笔惊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极是傲睨,看人不在眼内。但那时是离乱之世,重武不重文。……那戎昱是自负才华,到这时节……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上不得阵,杀不得战,退不得虏,压不得贼,要他何用。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却被一个妓者收得,这妓者……姓金名凤,年方一十九岁,容貌无双,善于歌舞,体性幽闲,再不喜那喧哗之事,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她见了戎昱这个诗袋子,好生欢喜,戎昱正没处发卖,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便把这袋子抖将开来,就像个开杂货店的,件件搬出。两个甚是相得,你贪我爱,再不相舍;从此金凤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于西湖之上,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卷九《韩晋公人奁两赠》)
《今古奇闻》二十二卷,卷一事,题“东壁山房主人编次”。其所录颇凌杂,有《醒世恒言》之文四篇(《十五贯戏言成大祸》、《陈多寿生死夫妻》、《张淑儿巧智脱杨生》、《刘小官雌雄兄弟》),别一篇为《西湖佳话》之梅屿恨迹,余未详所从出。文中有“发逆”字,故当为清咸丰同治时书。
《醉醒石》插图
《续今古奇观》三十卷,亦一卷一事,无撰人名。其书全收《今古奇观》选余之《拍案惊奇》二十九篇,而以《今古奇闻》一篇(《康友仁轻财重义得科名》)足卷数,殆不足称选本。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尝严禁淫词小说,《拍案惊奇》亦在禁列,鲁迅疑此书即书贾于禁后作之。
《醉醒石》十五回,题“东鲁古狂生编辑”。所记惟李微化虎事在唐时,其余都是明代,且及崇祯朝事,大概那个时候作的。文笔颇刻露,然因为过于简练,所以平话习气,时时逼人,至于垂教诫、好评议,则尤甚于《西湖二集》。鲁迅认为“宋市人小说虽亦间参训喻,然主意则在述市井间事,用以娱心;及明人拟作末流,乃诰诫连篇,喧宾夺主,且多艳称荣遇,回护士人”,所以形式仅存而精神与宋完全不同了。例如十四回记淮南莫翁以女嫁苏秀才,久而女嫌苏穷,自己要求离去,再醮为酒家妇,苏后联捷成进士,荣归过酒家前,看见女当垆,下轿与女揖,女貌不动而心甚苦,又不堪众人笑骂,遂自经死,这就是所谓大为寒士吐气的呢。
覆水无收日 去妇无还时 相逢但一笑 且为立迟迟
结末有论,以为“生前贻讥,死后贻臭”,“是朱买臣妻子之后一人”。引论稍恕,科罪是在男子之不安“贫贱”者之下,然而也终不可宥呢:
若谕妇人,读文字、达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见解、大矜持?况且或至饥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观嘲笑难堪,亲族炎凉难耐,抓不来榜上一个名字,洒不去身上一件蓝皮,激不起一个惯淹蹇不遭际的夫婿,尽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眼睁睁这个穷秀才尚活在,……难道没有旦夕恩情?忒杀蔑去论理!这朱买臣妻,所以贻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