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朝
清代是以异族入主中原,所以对于汉人常起猜疑。对待文人更注意,金圣叹,就在那时因了哭庙案而第一批开了刀。接着借了奏销案的名义,大批的大批的文人学士都锒铛入狱。大诗人吴梅村也因此出亡了好久。所以清朝的文学环境与明代不同。终究文人虽屈伏在专制的君主权威之下,但仍然产生了些有价值的小说。也由于资本主义侵入后的影响。
到了清代,资本主义的英吉利和中国的通商才开始了封建社会中海外贸易的封建性质的破坏。
从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的十字军,促起了西欧封建的中世纪的商业的复兴。而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中,欧洲手工业及商业大为发展,而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十五世纪中,葡萄牙人东航至好望角,西班牙人发现美洲,而十六世纪贵金属的流入欧洲,使欧洲成了价格的革命。一五一七年,葡萄牙初至中国广东省贸易,继转至福州、厦门一带通商。而于一五五七年当明代世宗时,占据澳门。西班牙人于一五四三年与中国通商,荷兰于一六六三年助清代取厦门,乃得与中国通商。葡、西及荷兰,为十六世纪前后西欧商业资本最发达的国家,但这封建时代的商业资本,和中国的封建的商业资本相结合,没有多大影响。反之,伴随着商业资本的劫掠、暴虐、海贼行为的火与血,却为中国兵力所拒绝了。
英人从一六一四年以来,英国印度公司,即欲与中国直接通商,但为荷兰等商业所阻。一六七○年与郑成功立约,通商于福建与台湾,但不久台湾为清兵所克而又中止。直至一八六五年康熙上谕中国各海港,外人得通商,英人乃能于广州设一代理公司(Factory)。在此时代的英国,已经是资本主义的初期国家,手工工厂的生产,不能不求更广大的市场与原料地了。
一六四四年以后满族入主中国的情形,须先知道。明末的商业发展,租税繁重,农民叛乱,满族的侵入把它结束了。清人以游牧种族,在明末战乱之后,一方招集流亡,耕种荒地,由国家免税,助种子,助粮食等;一方则由旗人王公贵族占良田为私属。这样重新产生了封建制度。商业的渐次发展,又发生兼并的大地主。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鸦片仓库
当一八三○年前百余年间,中外贸易中,间多输出茶丝等,输出多于输入,故银之流入于广州者,约有九○、○○○、○○○至一○○、○○○、○○○金镑之巨,而这巨额的货币材料之输入,更增加了中国的商业资本。
当时中国与西欧的贸易主要地在于广州。西欧各国,在广州则设代理公司以为垄断之机关。而中国则成立“行商”(Co.Hong)制度,以为垄断。而此行商成为后来“买办”(Compradore)之起源。
但在一八四二年由鸦片战争所结之条约成立以后,五口通商,便把行商的垄断打破,而英吉利资本主义侵入中国发展了,而上海的繁荣也开始了。英吉利初时向中国输入的,是印度的棉花,而在一八四○年后,则棉布及棉纱的输入加多。这首先便破坏了中国的农业,其次便破坏手工业了。
中国清代的封建经济,是很强顽地反抗这种侵入过的。马克思描写着这种反抗说:“前资本制的国民生产方法之内部坚固的程度与其组织,对于商业的分解作用,是怎样的现出一种障碍?这在英国对印度和中国的通商上,已确切地的显示出来了。在印度和中国的生产方法之广大的基础,是由小农业与家庭工业的合一所形成。而印度则更加上基于土地共有的那种村落共同体的形态。但这个形态,在中国也是固有的形态。在印度,英吉利人为要破坏那些小经济的各共同体,遂以支配者和土地所有者的两重资格,同时直接利用他们政治的权力和经济的权力。他们的商业,虽使印度的生产方法受了革命的影响,然那只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即是他们以廉价的诸商品,破坏那农工业生产合而为一的原始的必需成分的纺绩业与机织业,而使那些共同体分解的事情,并且就是这个分解作用,也是很缓慢地达到的。在中国尤其是如此,因为不能在中国直接利用政治权力的原故。由于农工业直接结合而生的许多经费节省和时间节省,此时对于大工业的各种生产物,其价格中还含有打通销路的那种流通行程上的浪费。(《资本论》第三卷)
过去历史上中国的封建社会中,“商业和高利贷所形成的货币资本,在农村因着封建制度,在都市因着基尔特制度,致妨害了转化为工业资本”(《资本论》第一卷)。只有在资本主义侵入中国以后,中国的新兴起的商业资本才渐次地转化成工业资本,而开始了在铁路投资上、在工厂设立上的工业资本主义。
康有为像
清代的商业,是培养了中国的文艺复兴,和西欧文艺复兴一样,追溯到古代中国希腊的春秋战国时代。音韵学有如拉丁语的学习,为解开古代文化的钥匙。由此而复兴了汉代公羊家、议谶纬的社会进化的观念。欧西学术,由天算、自然科学,直到严复的社会科举的输入,形成康有为的社会进化的思想,和谭嗣同的世界大同的理论。然而他们只能达到保守的一点,这是因为他们的唯心理论克复了他们进化举说的缘故。
清代由于西欧资本主义的侵入,而在中国传染了资本主义,更在几次的争战和农民叛乱中,统治变成腐朽了的。于是先从辛亥的四川农民叛乱和武汉兵变,就结果了它的统治。
第一节 清代的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
唐宋人小说的单行本,到明初已十九亡失;《太平广记》又绝少流传,明人偶一得见,仿之为文,即为世人所惊赏。其时有钱塘人瞿佑(1341~1427)字宗吉,自号存斋,钱塘人。少以和凌云翰《梅雪争春》词知名。累官周府长史。永乐中,以诗祸谪保安。终内阁办事。生平著述宏富,最著者为传奇文《剪灯录》四十卷,《剪灯新话》四卷二十一篇。稍后,有李祯(1476~1452)字昌祺,庐陵人,永乐进士,历官广西、河南左布政使。致仕后,足迹不蹈公府,守贫以终。尝续瞿佑书作《剪灯余话》四卷二十二篇。三书皆一味模仿唐人,且好叙写闺情艳事,为时流所喜,仿效的纷起,甚至遭禁止方息。然佑等的作风,实开了清代《聊斋志异》的先声。
天水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间,游学至于钱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徙倚门外,见一上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旦,辞去。夜则复来。如比凡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一夕,源被酒,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农兮,绿农黄裳’者也。”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扣之,乃曰:“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当然,夙缘末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少善弈。某年十五,以某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冥坐半闲堂,必招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某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时少年,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瑇瑁脂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箓,得非命欤?”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留源舍,不复更去。……(《剪灯新话》卷四《绿衣人传》)
《剪灯余话》插图
《剪灯余话》插图
嘉靖间,唐人小说复出现,编成丛集者很多。明初陶宗仪所编《说郛》一百二十卷,亦于此时刊行。于是有陆楫(字思豫,上海人)编《古今说海》一百四十二卷,徐应秋(字君义,浙江西安人)编《玉芝堂谈荟》三十六卷,陆贻孙(苏州人)编《烟霞小说》二十二卷,李某编《历代小史》一百五卷,叶向高(字进卿,号台山,福清人)编《说类》六十二卷,陶珽(姚安人)编《续说郛》四十六卷,王圻(字元翰,上海人)编《稗史汇编》一百七十五卷,顾元庆(字大有,长洲人)编《文房小说》四十种,《明朝四十家小说》等,都大行于世。即当时一般专为古文的人,也喜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编于个人文集中。此风至清初仍不减,吾们读张潮从各家文集辑出而成的《虞初新志》和郑澍若的《续志》,可以想见一时之盛。
《聊斋志异》书影
清代作传奇及志怪书的风气又大盛,赫然占有社会势力者凡三大家:一为《聊斋志异》,以遣辞胜;一为《新齐谐》,以叙事胜;一为《阅微草堂笔记》,以说理胜。然以文学的眼光评此三书,则不能不推《聊斋志异》为此中“祭酒”。
《聊斋志异》为作《醒世姻缘传》的蒲松龄所作,他的生平已见前述。通行本《聊斋志异》凡八卷,或析为十六卷,凡四百三十一篇,作者年五十时始写定。初惟有传钞本,渔洋山人会激赏之,声名益振。至于刻本,则至著者死后方有;且有但明伦、吕湛恩等为之注。所记虽亦为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都和易可亲,使读者忘其为异类;是合志怪书传奇于一炉,而别开生面的。又有《拾遗》一卷,凡二十七篇,其中殊无佳构,疑为作者所删弃,或是他人的拟作。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较饮。二人……自辰以讫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坐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他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即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爱敬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侵白酒一坛,约与共尽。曾醉已惫,诺仆负之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恶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黄英终老,亦无他异。(卷四《黄英》)
此书相传因有隐讥满人之语,或以书中言狐,实谐“胡”音,故不为后来《四库全书》所收。但以作者生平思想推之,恐不甚确。
《新齐谐》凡二十四卷,续十卷,初名《子不语》,后因见前人所作已有此名,故改题今名。作者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老人,钱塘人。乾隆进士。知江宁等县,有循吏名。年四十告归,筑随园于小仓山,颇放情声色。好著述,又喜奖掖文士才女,四方宗仰。所著《随园全集》,多至三十余种。《新齐谐》之作,恰如其书名,纯为志怪之作。其文据事直书,不尚雕饰,好言因果,有六朝风。但亦好作伪,其卷二十四所载唐人《控鹤监秘记》二则(普通本已删除),与杨慎所得之汉人《杂事秘辛》为同流。
《新齐谐》书影
俗传凶人之终,必有恶鬼,以其力能相助也。扬州唐氏妻某,素悍妒,妾婢死其手者无数。亡何,暴病,口喃喃詈骂如平日撒泼状。邻有徐元,膂力绝人,先一日昏晕,鼾呼叫骂如与人角斗者。逾日始苏。或问故,曰:“吾为群鬼所借用耳。鬼冯阎罗命拘唐妻,而唐妻力强,群鬼不能制,故来假吾力缚之。吾与斗三日,昨被吾拉倒其足,缚交群鬼,吾才归耳。”往视唐妻,果气绝,而左足有青伤。(卷二《鬼陪力制凶入》)
台州富户张姓家,有老仆某,六十无子,自备一棺,嫌材料太薄,访有贫者治丧,仓卒不能办棺者,借与用之,还时但加厚一寸以为利息。如是数年,居然棺厚九寸矣,藏主人厢房内。一夕邻家火起,合室仓皇,看火者见张氏宅上立一黑衣人,手执红,送风而挥,挥到处火头便转。张氏正宅无恙,惟厢房烧毁。老仆急入扛取,棺业已焚,及忙投水塘中,俟扑减除火后拖起刨之,依然可用。但尺寸之薄,亦依然如前矣。(卷八《命该薄棺》)
和《聊斋志异》明树异帜的,为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五种》。他是主张排除唐代传奇浮艳的作风,而追仿六朝志怪书的质直的;但过偏于议论,且其目的为求有益人心,已失去了文学的意义。纪昀(1724~1805)字晓岚,一字春帆,自号石云,直隶献县人。乾隆进士,官至侍读学士,因事破谪戍乌鲁木齐。后召还,为四库全书馆之总纂官,他的毕生精力,都用在多至二百卷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上。后又累迁大官。《笔记五种》为《滦阳消夏录》六卷,《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各四卷,及《滦阳续录》六卷。每种一脱稿即为书肆刊行,故当时五种都单行。后来他的门人盛时彦将五种合刻,始名《阅微草堂笔记》。鲁迅谓作者“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孤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争其席”。言虽如此,但其行世,反不如《聊斋异志》为雅俗所共赏。
《阅微草堂笔记》书影
吕太常含辉言:“京师有富室娶妇者,男女并韶秀,亲串皆望若神仙,观其意态,夫妇亦甚相悦。次日天晓,门不启,呼之不应,穴窗窥之,则左右相对缢,视其衾,已合欢矣。婢媪皆曰:“是昨夕已卸妆,何又著盛服而死耶?”异哉,此狱!虽皋陶不能听矣。(《如是我闻》二)
田白岩言:尝与诸友扶乩,其仙自称翼山民,宋末隐君子也。唱和方洽,外报某客某客来,乩忽不动。他日复降,众叩昨遽去之故,乩判曰:“此二君者,其一世故太深,酬酢太熟,相见必有谀词数百句。云水散人拙于应对,不如避之为佳;其一心思太密,礼数太明,其与人语,恒字字推敲,责备无已,闲云野鹤岂能耐此苛求,故逋逃尤恐不速耳。”后先姚安公阳之曰:“此仙究狷介之士,器量未宏。”(《槐西杂志》一)
李义山诗“空闻子夜鬼悲歌”,用晋时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诗“秋坟鬼唱鲍家诗”,则以鲍参军有《蒿里行》,幻窅其词耳,然世间固往往有是事。田香沁言:“尝读书别业,夕风静月明,闻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圆,凄心动魄,谛审之,乃《牡丹亭·叫画》一出也,忘其所以,倾听至终。忽省墙外皆断港荒陂,人迹罕至,此曲自何而来?开户视之,惟芦荻琴瑟而已。”(《姑妄听之》三)
其他作品,其作风总不脱上述三家的范围。和《聊斋》同派的作品,有《谐铎》十卷,吴门沈起凤作;《夜谭随录》十二卷,满洲和邦额作;《萤窗异草》初、二、三编共十二卷,长白浩歌子作;《影谈》四卷,海昌管世灏作;《昔柳摭谈》八卷,平湖冯起凤作;《六合内外琐言》二十卷,一名《璅蛄杂记》,江阴屠绅所作。近至金匮邹弢作《浇愁筑》八卷;长洲王韬作《遁窟谰言》、《淞隐漫录》、《淞滨琐话》各十二卷;天长宣鼎作《夜雨秋灯录》十六卷;亦笔致纯效《聊斋》。然渐由写狐鬼而叙烟花、粉黛,间及异人奇事,一似唐人传奇的扩大六朝志怪书的描写的对象。至于拟仿纪氏的作品,有《耳食录》十二卷,《二录》八卷,临川乐钧作;《闻见异辞》二卷,海昌许秋垞作;《翼稗编》八卷,武进汤用中作;《三异笔谈》四卷,云间许元仲作;《印雪轩随笔》四卷,德清俞鸿渐作。此外如德清俞樾所作《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耳邮》四卷,颇似效法《新齐谐》;而记叙简雅,不涉因果,和袁作又不同。江阴金捧阊的《客窗偶笔》四卷,福州梁恭辰的《池上草堂笔记》二十四卷,桐城许奉恩的《里乘》十卷,亦为志怪书;惟旨在劝惩,离小说的旨趣渐远。
第二节 清代的讽刺小说
(一)《儒林外史》
(一),原文如此,无序号(二),此书中此类尚有不另注。
讽刺小说实起源于戏曲的打诨,宋人游技已有“说诨经”一门,与“说话”并列,惜无书可见。明末董说的《西游补》和刘璋(太原人)的《钟馗捉鬼传》十回,一则已富含讥刺,一则语带谩骂,都是属于讽刺的作品。但是用客观的描写,能婉而多讽,使读者愤笑不得的,当首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安徽全椒人,幼颖异,诗赋援笔立就。他不善治生,性又豪迈,不数年,挥资财都尽,时或至于绝粮。雍正时,曾一度被举应博学鸿词科,不赴。后移居金陵,为文坛之中心,又集同志建先贤祠于雨花山麓,祀泰伯以下二百三十人,经济不足,卖去所住的屋来凑成。因此家里更贫了。晚年,客居扬州,自号文木老人,尤落拓纵酒。所著尚有《诗说》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诗七卷,皆不甚传。
吴敬梓像
敬梓所有著作的卷帙,都为奇数,《儒林外史》凡五十五回,即其一例。有人割裂作者文集中的骈语,排列全书人物为“幽榜”,作为一回,加在全书之末;又有人补作四回,杂入全书中,所以现在通行本有五十五回及六十回本两种。作者专在攻击矫饰的颓风,又痛心于一般士人醉心于制艺而忘记了社会生活,所以书中描写的都是此种人物。他所根据的都是亲闻亲见,故能烛幽索隐,凡官僚、儒师、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都现身纸上,声态如生,一一呈露在读者眼前。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敬梓又爱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雠,其尤工者,则尤嫉之”(程晋芳所作传云)。
《儒林外史》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庾词隐语寓其姓名,若三以雍、乾间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马二先生字纯上,处州人,实即全树冯粹中,为著者挚友,其言真率。又尚上知春秋、汉、唐,在“时文士”中实犹属诚笃博通之士,但其议论,则不特尽揭当时对于学问之见解,且洞见所谓儒者之心肝。至于性行,乃亦君子,鲁迅说:例如西湖之游,虽全无会心:颇杀风景,而茫茫然大嚼而归,迂儒之本色固在: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走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妇女来烧香的,……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河沿上接连几个酒店,……马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板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处片”嚼嚼,到觉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弯,便像些村庄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马二先生欲待回去,遇着一个走路的,问道:“前面可是有好玩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玩?”马二先生于是又往前走,……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金字真匾,上写“勅赐净慈禅寺”;山门旁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那些富贵人家女客,成群结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副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饺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觉得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多走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第十四回)
《儒林外史》书影
《儒林外史》的体裁,每描述一人完毕,即递入他人,全书都是这样的蝉联而成。仿他的体裁而作的小说,直到清末才盛行。和他同样含讽刺意味的小说,有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等。但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
第三节 清代的人情小说
(一)《红楼梦》
清朝虽是学问兴盛的时代,但诗文概不及明代。但是当康熙、乾隆的盛时承明末右文之影响,乘开国之气势,来文运之隆昌,以至诗宗文豪辈出,就中在俗文学界出现了如金圣叹、李笠翁那样的大批评家。金圣叹初名采,字苦采,后改名人瑞,字圣叹,评撰第五才子书、第六才子书,为戏曲小说吐万丈的气焰。李笠翁名渔,笠翁乃其号。作曲之外,精于论曲,他的著作有《闲情偶寄》一书。他以为帝王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大大地推重元曲,至以之与汉史、唐诗、宋文相配。
历朝文字之盛,其为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后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字之末,图书翰墨之微,亦少概见。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传于后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而挂学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
在戏曲方面有洪昉思的《长生殿》,与孔云亭的《桃花扇》,是可与《西厢》、《琵琶》并称的。小说有《红楼梦》,堪与《水浒》、《西游》相当。实际《西游记》的幽玄奇怪,《水浒传》的华丽丰赡,可以之配列天、地、人三才,不独在中国小说界鼎立争霸,即推出于世界的文坛也无逊色。
《红楼梦》一名《石头记》。其原由在开卷第一就详细地说述过。据说从前女娲氏炼石补天的时候,在大荒山的无稽崖炼成了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另一块,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的一块石被弃于此山的青埂峰下,谁知此石即经过锻炼,已通灵性,嗟叹众石俱得补天,只自己因无材不能入选,且日夜啼泣着。有一天,一僧与一道士经过,看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缩成扇坠那样大小,恰好可以佩带,其僧取于掌上,笑着说道,照这原样才不见得有趣,须镌刻几个文字,使人一见,就知道为奇物才好。且说,携你到隆盛昌明之邦(京师),诗书簪缨之族(荣国府),花柳繁华之地(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紫芝轩),安身乐业去罢。石头非常喜欢,问其字其处,但僧却笑而不答,说后日自明白,即袖此石与道士一起飘然而去,终竟不知道往何方,又不知经历几世几劫。后有所谓空空道人者,访道求仙,经过此地,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写得分明,从头仔细看去,原来记的,是因这石不是补天之材,所以幻形入世,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把他带到红尘之中,历尽离合、悲欢、炎凉所有的世态人情,从家庭闺阁的琐事以至闲情、诗词、谜语都全备了,只朝代年纪缺而不明,其后有偈一首道:
红楼梦故事图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
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配去作奇传
道人再把《石头记》细阅,其中大旨虽是谈情,但其事却是实录,绝无假拟,妄称、私约、偷盟的淫秽,原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伦常攸关之所,为诗人忠厚之至,实非别书所可比。因此从头至尾都抄录下来。由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因色悟空,遂名“情僧”,并把石头记改为“情僧录”,东鲁的孔梅溪则题为“风月宝鉴”。后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度,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道: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这就是《石头记》即《红楼梦》的缘起。
《红楼梦》插图
这书以那含着通灵宝玉而生的荣国府的贾政的公子贾宝玉为中心,配之以楚腰纤细的情块“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即贾家四艳: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玉的爱人林黛玉,后为正室的薛宝钗,以外就是王熙凤其女巧姐,以及李纨、秦可卿、史湘云、道院的尼姑妙玉之十二姬,更以侍妾、丫鬟等十二钗的副册二十四个美人为副,加之以外家的兄弟、僮仆等,总计以男子二百三十五人、女子二百十三人错综配合,全篇分章为一百二十回。计划规模非常伟大,结构细密,用意周到,祸福相倚,吉凶互伏,虽千变万化,然如线之穿珠,如珠之走盘,情节的概略是很能一贯的了。偶然时日有矛盾,事件缺照应,特别是十二钗中的史湘云和妙玉的来历没有明记,何时进贾府,实不免粗漏要之。这只是白璧之微瑕,不足以蔽其真美。全书滔滔九十万言,殆是一部倍于《史记》与《水浒传》的大册子,为古今东西第一的言情小说。以天地的秀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女子,女子实是情块。《水浒传》主要的是各式各样地描写三十六个男子的刚德,《红楼梦》反之,务在各人各样地发挥金陵十二钗三十六美人的女性美,曲尽温柔、优雅、清高、恋爱、执著、嫉妒、浅虑、阴险等所有的情海的波澜,把男女两性的悲欢离合、嬉笑怒骂的心理状态,详细地演述出来了。虽同是言情小说,却与《金瓶梅》大异其趣。这是描写才子佳人,那是描写奸夫淫妇;这是描写纨绔少年,那是描写市井小人。即《金瓶梅》为下等社会的谈话之类,是记载世间一般的下层的恋爱关系的,颇是卑下的作品;然而《红楼梦》是以富贵红楼的上流社会为中心的,恰相当于日本的《源氏物语》。故不妨以此为士君子的爱玩品。总之中国是文明之旧邦,文化烂熟之地,人情风俗,充分发达,发展之极,则流为享乐的,遂终于颓废。例如中国饮食的浓厚一样,只因为中国人的性情,是极其复杂的缘故,以喜欢淡泊的刺激与盐烧的日本民族的单纯的性情,到底不是其敌手。实际与中国人初见面的寒暄话,其辞令之巧,真只有惊服而已。在中国文学里,见到其虚饰之多,也很可以知道其复杂的国民性。餐藜藿、食粗糠的人不足与论太牢的滋味,惯于清贫的生活的,不能与通温柔乡里的消息,穷措大的心理,无论怎样也是不能领会到《红楼梦》的妙文章的了。在这点上,即如我(盐谷温)就完全没有谈《红楼梦》的资格。
闲话休题。先以学究的态度试把贾家的系谱抄录出来,以示主人翁贾宝玉与十二金钗的关系。如列表。
注意:
黑线是表示贾氏的系谱,点线是表示外家的系谱。
外围长方形框子的,是《红楼梦》的中心人物。即贾宝玉与金陵十二钗。
×示夫妇的关系。
人名下的数目字,是贾家四艳的长幼顺序。
黛玉像改琦绘。
《红楼梦》的结构,是演述宁国公与荣国公两贾家仅仅八年间的盛衰的事情。但这是背景,实际本书的中心人物即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现在把这三人的关系略说一说。宝玉乃是荣国公贾赦之弟荣国府的主宰者贾政的第二个儿子,生的时候口里曾含着一块宝玉。其玉即成为问题的通灵宝玉。当周岁时,他父亲欲试验他的将来的志向,摆的种种的东西,叫宝玉去拿,宝玉对于别的东西一切不顾,伸手只抓脂粉与钗环。因此父亲很不愉快,说这将来定是酒色之徒,不甚爱惜了;然贾母史太君却多方宠爱,尽量抚养。从孩子的时候已有一种乖性,其所言颇出人意表,例如说“女儿是水做成的,男子是泥做成的”,“我一见女儿便觉爽快,一见男子便觉烦恼”之类。黛玉是宝玉之父的妹敏的女儿,宝钗是宝玉之母王夫人的妹的女儿,与宝玉都是表姊妹。这两人因家庭的事故于己酉之岁(《红楼梦》正传的第一年)相寻而来到荣国府。时黛玉仅十一岁,宝钗十二岁与宝玉同年。宝钗很奇怪地在小时从一癞头和尚,送给了伊一把金锁。这金锁与宝玉所有的宝玉,是证明两人的夫妇缘的。《红楼梦》一说作《金玉缘》就是基于此。风流蕴藉,可以说是古今第一淫人的宝玉,围绕以正副十二钗的美人,恰如游戏千红万紫中的蝴蝶。壬子(第四年)的正只十五日,因宝玉之姊贾妃(元春)省亲,在邸内的大观园开大游园会,其盛况难以言语形容,实有天下的富贵集于贾家的观感。这是贾府全盛的时代。黛玉于绝世美人之上,又加以极聪慧,人品才情实是《红楼梦》中第一人,可惜的只是身体多病。宝钗才不及黛玉,然温柔闲雅,具有一种为人所爱的女性的素质。譬之如花,则黛玉如梅如兰,宝钗却如牡丹。然黛玉是宝玉最爱敬的意中人,两人深相契于心。黛玉思宝玉情切,终至卧病,宝玉自身也发生了一不祥的事,那就是把宝玉常挂在身上的那块玉失掉了。由此宝玉如失了神的一般,家内都忧虑非常。贾政因新拜命地方官,想在其赴任前完了宝玉的婚事;因贾母的意见,结果不迎娶他人,就黛玉与宝钗两人中铨议,以健康的缘故选择了宝钗配宝玉。事情在绰号凤辣子的王熙凤的毒计之下,极其秘密进行,但不意传到了病中的黛玉耳中。黛玉自信为宝玉的妻的,自己以外再没有他人,今听到这事,惊得气几欲绝,直赴宝玉之室问病,宝玉答以并不知道这么一回事,且笑说:我正为林姑娘害着病呢。黛玉不堪忧虑,归到自己房中晕倒吐血,从此病势转剧,恰于宝玉喜庆之日,痛哉辞了此世。时当乙卯(第七年)之春,黛玉年十七岁。宝玉自信得与黛玉结婚,非常愉快,迨临礼堂,哪料新妇不是黛玉却是宝钗。宝玉呆然如梦,惊异悲叹又至于病了。先是贾妃薨,两国府不幸续出,家运渐倾,贾政赴外任,贾母寻亡。宝玉思黛玉不休,医业无效,殆陷于濒死的状态,家人拥枕忧虑,忽来一僧,拿着宝玉所失掉的玉,求一万两的赏银。宝玉拿着那玉在手,一旦苏醒,忽然又气绝,宝玉之灵已被那僧导游幻境奉神仙之教去了。大旨与曾从警幻仙姑那里所听到的相同(见后)。宝玉在天宫的深处,看见黛玉之姿,即欲相近,却被仙姑斥退,正在望着迎春等一群女子求救,忽变成鬼怪的形象来打宝玉。宝玉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又为那僧所救。从僧那里听到世上的情缘即魔障的话,喝了一声回去罢,就突然飞去了。宝玉叫了一声,在床上再苏醒过来,翻然悔悟,从此改行如另外一人一样,大大发愤以谋挽回家名。丙辰(第八年)之年,应乡试中举人第七名,宝钗也旋成为母的身体,但宝玉不知何时已失所在了。适贾政葬亡母史太君于金陵,在归途中,雪夜泊舟昆陵驿,忽见一光头赤脚身穿一领的猩猩红的外套的人,立在船头四拜,仔细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宝玉的和尚装扮,大惊欲去问话。然来一僧一道士说俗缘已毕,把宝玉拉去了,三人飘然上岸,歌道:
《红楼梦》年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谁吾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急追之,终不见其姿。那享尽了红楼富贵之乐的宝玉丧失了爱人,成觉世之无常,终于入了佛门了。这就是《红楼梦》的要领。
最后又应照前面作结。那僧和道士照旧把玉拿到青埂峰下置于女娲炼石的原处而去。后空空道人又经过,细读《石头记》,恐怕岁久磨灭,再抄录至悼红轩以之示曹雪芹请求整理,雪芹先生笑道:这原不过是假语村言,可供二三同志酒余饭后,雨夕灯下,消闲之乐,不必要大人先生之品题以传世。空空道人听之,仰天大笑,掷抄本飘然而去,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亦不知,委之为游戏之笔墨,不过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见这传奇亦曾题了四句的诗:
说到辛酸处 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 休笑世人痴
这就是《红楼梦》第百二十回的大结尾。
要之,《红楼梦》是满纸荒唐之言,是演述因情以说色、因色以悟空的悟道的大旨的。那“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两联,是很能泄漏情海的秘密的全篇的警句。试引那住在离恨天忘愁海中的放春山遗香洞的太虚警幻仙姑导贾宝玉之灵至太虚幻境,进以美酒,乡以佳肴,命歌姬舞女演《红楼梦》仙曲十四遍,然后告诫宝玉的一节,以介绍作者的微意。
歌毕,宝玉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撒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即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吓得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些仙阁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惟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然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说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遗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且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红楼梦》插图
俄然觉醒。这实是《红楼》一出之梦,全篇的大旨也在此。
曹雪芹像
《红楼梦》的作者如书中所明记的一般,都以为是曹雪芹。雪芹是曹寅之子,寅字子清,号楝亭,汉军旗人,康熙中为江宁府织造(官名),颇富赀财,且是风雅之人。雪芹是举人,其传虽不明,但是雍正、乾隆时代的人,亦颇文采风流是可想象的。因此作为《红楼梦》的作者,虽则无异议,然除此以外,却也没有有力的证据。可是在袁随园《诗话》中明说是曹雪芹所撰。
康熙间,曹楝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
又槐翁曾在《早稻田文学杂志》上,引《桐阴清话》,极信成于康熙年间京师某府的幕宾某孝廉之手之说。本书有八十回本与百二十回本,后面的四十回一说是高鹗所续。鹗字兰墅,乾隆六十年进士,以诗得名,娶张船山之妹,亦是有诗才的人。近顷题为《原本红楼梦》的八十回本在上海出版,然八十回本,只是说了一半,并没完结。据通行本之首的程伟元之序说:“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然只藏有八十卷。其后数年间苦心集了二十余卷,更又求得十余卷与同志加以修正,钞成全部始镌板。”那末,无论怎样,曹雪芹百二十回的计划,恐怕是有了的罢。后半的四十回,也许还未完成,而为高兰墅所续成的。然这因没有确证,所以从结构而论,从文笔上看,作为成于一人之手较稳妥。其文体不但是纯粹的北京官话,且风俗习惯的一切,都是北京化的,所以究非北京人不能做出,我以为还是照着古来所说作为曹雪芹所编好了。而其年代大概是乾隆初年。如开首缘起所说,恐怕曹雪芹也是有一种原本作根据而纂成的。实际曹楝亭是一个爱书家,其家想是藏着有许多的珍画秘本之类。这些书就是《红楼梦》的粉本了。至于影写曹雪芹以后的事情,自然这是后人的补笔。为了参考,姑引俞曲园之说于此(《春在堂丛书·曲园杂纂·小浮梅闲话》)。
此书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诗话》云:“曹楝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手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神。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自注:纳兰容若《饮水词集》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即曹雪芹也。
曲园直以曹子清为曹子芹,殊不知子清是雪芹之祖父寅之字。(叶德辉先生《笔谈》)
在《红楼梦》里所记的,既是当时贵族社会的写实,但主人翁贾宝玉究是影写何人,考究起来,是很有兴味的问题。其第一是纳兰成德说。据《曲园杂纂》:
《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之子何人也?余曰: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
《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
明珠是满洲的世族,在康熙朝为宰相。其子纳兰成德从少年时代就有才名,康熙十五年赐进士出身,极得皇帝的宠爱,但不幸于康熙二十四年以三十一岁而亡。成德长于填词,典朱竹垞、陈迦陵齐名,其集名《饮水词》。游于徐健庵之门,与一时名士严荪友、姜西溟等交尤厚,在满洲人中,如他那样的学力文才的人实在没有。因是翩翩的风流贵公子,拟以贾宝玉的资格是充分的。且以两人的事迹、性行比较,也是很符合的。曹雪芹之父寅与成德为深交,记中的逸事,说是从父处听到的。这是从来为一般人所相信的一说。
徐健庵,即徐乾学(号健庵),清代大臣、学者。
严荪友,即严绳孙(字荪友),清代画家。
姜西溟,即姜宸英(字西溟),清代书画家、词人。
清世祖顺治帝
第二清之世祖顺治帝说。在王梦阮、沈瓶庵所共撰的《红楼梦索隐》之提要里这样说破过:
盖尝闻之京师故老云: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也。
即:“世祖曾纳冒氏之妾董小宛为妃,因董妃不幸早逝,帝伤感不已,遂遁迹于五台山为僧。这就是所谓情僧,林黛玉不外是董妃的影写。《红楼梦》之作,毕竟是讽刺世祖的。”然顺治帝与秦淮名妓董小宛实际年岁非常相差,(小宛于顺治八年以二十八岁而亡,时帝才十四岁),其谬妄不待论。其说在《石头记索隐》的附录《董小宛》考里详细地辨明了。
董鄂妃
第三康熙帝的废太子胤扔说。这是《石头记索隐》的著者蔡元培氏的主张。蔡氏为我(著者)在德国留不学时相识的一人,为南方派的重要人物,第一次革命后任教育总长,现为北京大学校长,学问淹博,识见高迈,其说颇足倾听,特为介绍。蔡氏在其卷首揭破道:
《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即以《红楼梦》的红字影射朱氏,意谓明朝(姓朱)或汉人;《石头记》即指明之旧都金陵(今南京,古名一云石头城),贾府是伪朝(贾、假同音假借)之意,系指清朝;贾宝玉是伪朝的帝,系以“宝玉”为传国玺之义;并以废太子胤扔的事迹与贾宝玉的事迹对照。又以书中的男子是指满人,女子是指汉人,以金陵十二钗的美人拟清初的江南学者,加以细评。例如:
林黛玉……朱竹垞
薛宝钗……高江村
探春……徐健庵
王熙凤……余国柱
史湘云……陈其年
妙玉……姜西溟
《金陵十二钗》之史湘云醉卧芍药圃
惜春……严荪友
宝琴……冒辟疆
刘老老……汤潜庵
之类是。以外各人要一一尽举实是至难,强勉为之,则陷于附会。然大体却是有趣的研究。其所本是出于《郎潜纪闻》的徐柳泉之说。
《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
《小说丛考》的编纂者钱静方氏的《红楼梦考》(《石头记索隐》附录)也有同样之说。但不如蔡氏所说的详。博引旁索,精比细较,如蔡氏可以既是熟读《红楼梦》的了。
蔡氏为民国时代的人,所以极明显地以民族主义说《红楼梦》,但在清朝的时代一般以为诽谤满洲朝廷,发露满洲贵族家庭的隐事,很遭满人的忌讳,其版遂破毁。然随毁随刻的结果,到底不能废绝。且愈加流行起来,评之赞之犹不足,并演之、绘之、刻之,以至所有的模样、装饰、家具、食器等,无不受《红楼梦》的影响,就是在会话中也以用其语句为得意,其流行之势力,实在是很雄厚的。《红楼梦》的作者的深意虽在讽喻,但因为是腐败的上流社会的内情的写实,在读得很有兴趣的时候,不知不觉精神上便受了影响。流行享乐主义,而成为耽溺、淫荡、堕落、颓废了,消耗青年的元气,莫此为甚,简直与鸦片的毒没有两样。于是《红楼梦》的亡国论就因之而起了。然以一管的彩笔,能左右天下之人心至于如此,实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文章真是经国的大业,不朽的盛事哩!兴国自有兴国的文学,亡国有亡国的文学。文学以之可以兴国,以之也可以亡国,不但要十分注意选择书籍,且读的方法也不可不研究。一概说是亡国的文学而专意排斥的,犹之看见酒的弊害,而强行禁酒一样,也是极其不彻底的论调。因为那样的固陋的见解,到底不能指导世间的人心。唯读的人的理解极重要,所以这是应预为注意的。
《红楼梦》的续编甚多。有《红楼梦补》、《红楼后梦》、《红楼续梦》等,以外还有《红楼梦赋》、《红楼梦诗》、《红楼梦词》、《红楼梦论赞》、《红楼梦谱》、《红楼梦图咏》、《红楼梦散套》、《红楼梦传奇》,等等。把这等搜集拢来,就能很出色地成立了一种《红楼梦》文学。中国人呼此为红学。还有英译有(Reneraft Joly)的译本二册,但只到第五十六回止。日文译的就我所知,仅有最近岸春风楼氏的《新译红楼梦》,与关天彭氏的《红楼梦传奇梗概》(《中国戏曲集》)。这都是因为如《红楼梦》那样的名文读起来实不容易。说从事翻译,必得有非常的大手笔与努力,总该有一部完全的《红楼梦》的训译出现罢,我不胜切望着。(参照《中国文学概论讲话》)
《红楼梦图咏》之妙玉像
《红楼梦》出世后,即夺去《三国志演义》之席而居四大奇书之一。它在清人小说中,其地位恰如《金瓶梅》之于明人小说,而所写亦恰皆为一家一门之事迹,惟《金瓶梅》所写,为市井无赖之家庭,其中人物,都居中下流阶级;《红楼梦》所写,为富豪贵族的大家庭,人物大都豪华奢丽,另成一种景象。二书结构造境,亦有相似处:《金瓶梅》叙潘金莲与李瓶儿争宠,卒至瓶儿失败身死,中间插入婢女春梅,她在西门庆死后嫁人,备享幸福;《红楼梦》叙薛宝钗与林黛玉,同爱贾宝玉,以致演成三角恋爱,到底宝钗胜利了,黛玉郁死,中间插入婢女袭人,她在宝玉出家后嫁人,夫妇很和洽。所不同者,一写妇人之争宠,一写少女之妒情而已。《金瓶梅》写西门一家,由盛而衰,至于家破人亡;《红楼梦》的主旨亦相同,惟因后四十回为另一人所作,故预示复兴之兆,实非原作者之本意。至于描写的方法和背景的设置,那么二书并没有一处相像,否则《红楼梦》成了袭人窠臼之模仿文学,何能盛行到现在而被千万人所颂赞和推许啊!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又名《金玉缘》;作者自云:一名《情僧录》,或名《风月宝鉴》,又名《金陵十二钗》。作者相传为曹霑,(?~1764)字雪芹,一字芹圃,汉军正白旗(一作镶蓝旗,一作镶黄旗,均误)人,祖寅父俱为江宁织造。寅曾作《楝亭诗钞》,著传奇二种,并刻书十余种;好藏书,家藏精本二千余种。清圣祖五次南巡,会有四次以寅的织造署为行宫。故霑幼年乃生长于豪华之环境中。后卸任,霑随父归北京,时约十岁。后曹氏忽衰落,衰落之因,是否如《石头记》中所说,已不可考。中年时的霑,乃至贫居郊外,啜粥。《石头记》即作于此时。乾隆二十九年,殇子,霑伤感成疾,数月而卒,年四十余。《石头记》未完稿,初成八十回,遂有抄本流传。后曾续作,但都于死后佚失。
现在流行本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其后四十回为高鹗所作。鹗(约1795年前后在世)字兰墅,汉军镶黄旗人。乾隆进士,官侍读。嘉庆时,为顺天乡试同考官。他补作《红楼梦》,当在未成进士之前;乾隆末,程伟元据以印行,今流行本即为此本。同年,程氏又将初刻本校改修正,再付印行,远胜于初印本;此本流行不广,近始由亚东图书馆,加以新标点符号而付之重印。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影
《红楼梦》为曹霑所作,经胡适作《红楼梦考证》而更确定。但自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辩证》出世,而作者为曹霑之说遂见动摇。寿氏仅认曹雪芹为增删《红楼梦》之一人,而雪芹亦非曹霑,马水臣以为系上海人曹一士。一士(1678~1736)字谔廷,号济寰,亦号沔浦生,雍正进士,官兵科给事中,二诗文,有《四焉斋集》。一士于康熙末未来通籍时,入京假馆某府者十余年,所居与海宁陈相国比邻,与《樗散轩丛谈》所言“康熙闻某府西席某孝廉所作”相合。至高鹗续作之说,寿氏亦不承认,仅认其曾为厘订修正而已。故《红楼梦》的作者究竟为谁?至今又成为未决的悬案了。
全书内容的大概是这样的: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与薛宝钗等同居大观园中。贾宝玉是个痴情人,善于奉迎女性,即婢女亦蒙其青睐,最恨利禄中人,詈之为“禄蠹”。林黛玉是个多愁多病的女子,无端生感,哭泣终宵,是其常事;一朵花的萎落,一片叶的飘零,都足使她感伤不尽。薛宝钗似乎是一个很贤惠的女子,很熟趋奉,仪态大方,但性格不及黛玉来得爽直。他们形成了三角恋爱,时常发生暗斗。宝玉自小便和这般姑娘们以及丫头袭人、紫鹃、晴雯等厮混。后来年渐长大,父贾政欲为娶妇,方始赴外任做官,因为黛玉羸弱,恐妨后嗣,便决定娶宝钗。姻事由从嫂王熙凤谋划,知宝玉属意黛玉,用了偷梁换柱之计,待结婚晚上,宝玉始知娶的是宝钗。其时已为黛玉所知,咯血成病,就在宝玉成婚那天死了!宝玉愤婚姻之不如志,又痛心于黛玉之亡,恹恹成病,后来他随了僧道亡去,不知所终。
胡适手迹《红楼梦考证》
作者自云“将其事隐去”,故引起后人种种猜测。有谓书中人皆影当时名伶的(《樗散轩丛谈》),有谓记金陵张侯(名勇)家事的(周春《红楼梦随笔》),有谓记故相明珠家事的(陈康祺《燕下乡脞录》、俞樾《小浮梅闲话》等),有谓刺和珅事而作的(《谭瀛室笔记》),有谓藏谶纬之说的(《寄蜗残剩》),有谓全影《金瓶梅》的(阚铎《红楼梦抉微》),有谓记清世宗与董小宛故事的(王梦阮、沈瓶广《红楼梦索隐》),有谓影康熙朝政冶状态的(蔡元培《石头记索隐》),有谓作曹雪芹自述生平的(胡适《红楼梦考证》),此外犹有以为演明亡痛史的,演清开国时六王七王家姬事的,异说纷纭,莫衷一是。此中以胡适之说最占势力,而蔡元培之说最为合理。寿鹏飞更扩充蔡氏之意,以为《红楼梦》包罗顺治、康熙两朝八十年的历史,林、薛之争宝玉,当指康熙末胤祯诸人夺嫡一事。宝玉乃指玉玺,黛玉为废太子胤扔(封代理亲王),而宝钗乃为世宗胤祯,王熙凤指相国王熙,贾母指康熙帝,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诸女子,指康熙三十六子;贾政犹言伪政府,癞僧乃影明太祖,跛道人影崇祯帝,南京甄宝王影明弘光帝,史湘云为作者自喻,北静王影吴三桂……引证颇详,十九似可凭信。寿氏又谓:“吾意《红楼梦》一书,原本即不分章回,必专写宫闱秘事,或尚信笔直书,近于野史,未必尽合小说体裁。后值文字之狱迭兴,虑遭时忌,讳莫如深,于是托之闺阃,故为颠倒事实,以乱人目。迨禁中索阅,避忌愈甚,改窜愈多,去事实愈远,辽全为隐语寓言之作。至雪芹而五次增删,体裁尽变,章回显分,惟情文之是取,致本事之愈漓。加以辗转传钞,后先异本,故于诸皇子影事,不甚完全真切,令读者难于揣测。”因为不甚完全真切,故蔡、寿二氏之说,赐与他人以攻破之隙,且不易致信于人。而近出之各文学史,亦无采用之者。
……一经来至一个院门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却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叹了一声道:“镇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镇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她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都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来,再请罢。”刚说道,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道:“给你个榧子吃呢,我都听见了。”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哪里有好的呢!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道:“好丫头!‘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面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的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赶忙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敢这样说,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替他忧虑,至晚饭时,闻得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房内去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刚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闪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门已闭了。黛玉即便叩门,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报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丫头没听见是她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生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呕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来了。正是回去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傍,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才过来,尚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转身回来,无精打采地卸了残妆。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由她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干,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第二十六至二十七回)
《红楼梦图咏》之睛雯补裘
专门为批评或考证此书的作品,除已见前述外,犹有护花主人之《评论》及《摘误》,明斋主人的《总论》,太平闲人的《石头记读法》及《青释》、《大观园图说问答》,蝶芗仙史之《细评》,篑覆山房的《红楼梦偶评》,愿为明镜室主人的《读红楼梦杂记》,王雪香的《石头记评论》,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张其信的《红楼梦偶评》,话石主人的《红楼梦本义约编》,俞平伯的《红楼梦辨》,胡适的《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等,尚有散见于清末名家笔记中的,不能一一尽举。
《红楼复梦》书影
《红楼梦》的续书有两种:一为续八十回本,除高鹗所补四十回本外,有归锄子的《红楼梦》补四十八回,失名的《红楼幻梦》二十四回,实皆自九十七回续起;一为续一百二十回本,则有托名曹雪芹的《后红楼梦》三十回,秦子忱(号雪坞,陇西人,官兖州都司)的《续红楼梦》三十卷,王某(号兰皋主人)的《绮楼重梦》(原名《红楼续梦》,亦名《蜃梦情梦》)四十八回,失名(署红香阁、小和山樵、南阳氏)的《红楼复梦》一百回,魏某(号娜嬛山樵)的《补红楼梦》四十八回、增补《红楼梦》三十二回,云搓外史的《红楼梦影》二十四回,临鹤山人的《红楼圆梦》三十回,及失名的《红楼后梦》、《红楼再梦》等,大抵都在补书中的缺陷,而结以宝黛团圆。《红楼梦》的特色,本在以悲剧结全书,使读者绰有余情。一般续作者不明此意,欲以喜剧作结,遂不免于“画蛇添足”之诮了。
才子佳人书在清代,作者亦多,然无一可称。今略举其较流行的,则有《锦香亭》四卷十六回,题古吴素庵主人编;《水石缘》六卷三十则,题稽山李春荣、芳普氏编;《雪月梅》十卷五十回,陈朗(字晓山,号镜湖逸叟)撰;《驻春园小史》六卷二十四回,题吴航野客编;《听月楼》二十回,为“九种奇情”之一,失名撰;《白圭志》十六回,崔象川(博陵人)撰;《二度梅全传》六卷四十回,题惜阴堂主人编;《英云梦传》十六回,题震泽九宫楼主人松云氏撰;《五美缘》八十回,失名撰;《兰花梦奇传》六十八回题,吟梅山人撰;《林兰香》八卷六十四回,题随缘下士编……共不下数十种。又有改作弹词为小说的,如:《龙凤配》、《再生缘》七十四回,完全叙《再生缘》弹词中元孟丽君事。又有《绣戈袍全传》,托名袁枚作,系叙《倭袍传》弹词事。又有《情梦诉》二十回,题蕙水安阳酒民著,叙胡楚卿改扮书童卖身沈府,图与沈若素小姐结合,终于达到目的;这显然仿自《三笑姻缘》弹词,而只变换了主人翁的名字……此外还有许多,也不及一一举出。
(a)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
《红楼梦》最初只有抄本,没有刻本。抄本只有八十回。但不久就有人续作八十回以后的《红楼梦》了。俞平伯先生从戚本八十回的评注里看出当时有一部“后三十回的《红楼梦》”(《红楼梦辨》下卷页1~37),这便是续书的一种。高鹗续作的四十回,也不过是续书的一种。但到了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七年之间,高鹗和程伟元串通起来,把高鹗续作的四十回同曹雪芹的原本八十回合并起来,用活字拼成一部,又加上一篇序,说是几年之中搜集起来的原书稿。从此以后,这部百二十回的《红楼梦》遂成了定本,而高鹗的续本也就“附骥尾以传”了。(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页53~67;俞平伯《红楼梦辨》上卷页1~62)
前年我的朋友容庚先生在冷摊上买得一部旧抄本的《红楼梦》,是有百二十回的。他作了一篇《〈红楼梦〉的本子问题,质胡适、俞平伯先生》(北京大学《国学周刊》第五、六、九期),举出他的抄本文字上与程甲本及亚东本不同的地方,要证明他的抄本是程本以前的曹氏原本。我去年夏间答他一信,曾指出他的抄本是全抄程乙本的,底本正是高鹗的二次改本,绝不是程刻以前的原本。
《红楼梦》版本之一书影
前八十回有“钞本各家互异”,故他改动之处,如上文举出第二回里的改本,还可以假托“广集核勘”的结果。但他既明明承认“后四十回更无他本可考”,又既明明宣言这四十回的原文“末敢臆改”,何以又有第九十二回的去改动呢?岂不是因为他刻成初稿(程甲本)之后,自己感觉第九十二回的内容与回目不相照应,故偷偷地自己修改了,又声明“末敢臆改”以掩其作伪之迹吗?他料定读小说的人绝不会费大工夫用各种本子细细校勘。他哪里料得到一百三十多年后居然有一位容庚先生肯用校勘学的功夫去校勘《红楼梦》,居然会发现他作伪的铁证呢?
这个程乙本流传甚少;我所知的,只有我的一部原刻本和容庚先生的一部旧抄本。现在把汪原放标点了这本子,排印行世,使大家知道高鹗整理前八十回与改订后四十回的最后定本是个什么样子,这是我们应该感谢他的。(节录《胡适文存》三集卷五)
第四节 以小说见才学者
(一)《野叟曝言》
借小说来发抒作者的学问,唐人张的《游仙窟》已开其端,惟只限于文字的修饰,而不在于内容。以作者平生的学问,借小说的内容为庋藏之工具,实始于清人夏敬渠的《野叟曝言》。此书在光绪初年始出版,而作书时期却在康熙时。全书凡二十卷,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编卷,回数多至一百五十四回,等到印行时,已稍有缺失;今通行本均完全无缺,当为他人所补。作者夏敬渠(约1750年前后在世)字懋修,号二铭,江阴人。英敏积学,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无不淹贯。生平足迹,几遍全国。于《野叟曝言》之外,著有《纲目举正》、《全史约编》、《举古编》及诗文集等。相传《野叟曝言》成时,适值圣祖南巡,乃装潢备进呈。敬渠有女颇明慧,以书中多狂悖语,帝性猜忌,恐祸且不测;但父性刚愎,知劝谏亦无益,乃与父门人某谋一良策,乘夜裁纸订成同式书本,将原书私为易去。到了进呈之日,敬渠启视,见无一字,乃大哭,以谓奇书遭天忌,故字迹都被吸收去;女复乘间劝慰之,乃悒悒而罢。敬渠老于诸生,生平经济学问,郁郁不得一试,乃尽出所蓄,著为这一部小说。凡叙事、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无所不包。凡古今来之忠孝才学,富贵荣华,都萃于主人翁文白(字素臣)之一身。一切小说中纪武力、述神怪、描春态,一切文籍中谈道学、论医理、讲历数,无不包罗于此书中。有的人以为文白即作者自况(折“夏”字为“文白”二字),他把自己生平所学的,所欲做的,所梦想的,完全写在《野叟曝言》中了;所以这部小说,乃成了抒写作者才情、寄托作者梦想的工具。
《野叟曝言》清抄本书影
白字素臣,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颃颉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闲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领,是止祟正学,不信异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第一回)
(二)《燕山外史》
《燕山外史》书影
以排偶之文试为小说的,则有陈球之《燕山外史》八卷。球字蕴斋,秀水诸生,家贫,以卖画自给,工骈俪,喜传奇,因有此作(《光绪《嘉兴府志》五十二)。自谓:“史体从无以四六为文,自我作古,极知僭妄,……第行于稗乘,当希末减。”盖未见张《游仙窟》(见第八篇),遂自以为独创。其本成于嘉庆中(约1810),专主词华,略以寄慨。故即取明冯梦桢所撰《窦生传》为骨干,加以敷衍,演为三万一千余言。传略谓永乐时有窦绳祖,本燕人,就学于嘉兴,悦贫女李爱姑,迎以同居,久之,父迫令就婚淄川宦族,遂绝去。爱姑复为金陵鹾商所绐,辗转落妓家,侠士马遴之助,终复归窦,而大妇甚妒,虐遇之,生不能堪,偕爱姑遁去,会有唐赛儿之乱,又相失。比生复归,则资产已空,妇亦求去,孑然止存一身,而爱姑忽至,自言当日匿尼庵中,今遂返矣。是年窦生及第,累官至山东巡抚;迎爱姑入署如命妇。未几生男,求乳媪,有应者,则前大妇也,再嫁后夫死子殇,遂困顿为贱役,而生仍优容之。然妇又设计害马遴,生亦牵连得罪;顾终竟昭雪复官,后与爱姑皆仙去。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说常套,而作者奋然有取,则殆缘转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语必四六,随处拘牵,状物叙情,俱失生气,姑勿论六朝俪语,即较之张之作,虽无其俳谐,而亦逊其生动也。仍录其叙窦生为父促归,爱姑怅怅失所之辞,以备一格:
……其父内存爱犊之思,外作抟牛之势,投鼠奚遑忌器,打鸭未免惊鸳;放笠之豚,追来入笠,丧家之犬,叱去还家。疾驱而身弱如羊,遂作补牢之计,严锢而人防似虎,终无出柙之时;新虞龙性难驯,拴于铁柱,还恐猿心易动,辱以薄鞭。由是姑也蔷薇架畔,青黛将颦,薜荔墙边,红花欲悴,托意丁香枝上,其意难知,寄情豆蔻梢头,此情自喻。而乃莲心独苦,竹沥将枯,却嫌柳絮何情,漫漫似雪,转恨海棠无力,密密垂丝。才过迎春,又系半夏,采葑采葛,只自空期,投李投桃,俱为陈迹。依稀梦里,徒栽侍女之花,抑郁胸前,空宜男之草,未能蠲忿,安得忘忧?鼓残瑟上铜丝,奚时续断,剖破楼头蔆影,何日当归?岂知去者益远,望乃徒势,昔虽音问久疏,犹同乡井,后竟梦魂永隔,忽阻山川。室迩人遐,每切三秋之感,星移物换,仅深雨地之思。……(卷二)
窦绳祖、李爱姑像
至光绪初(1879),有永嘉傅声谷注释之,然于本文反有删削。(参照鲁迅《小说史略》)
(三)《镜花缘》
《镜花缘》凡一百回,以描写女子为全书中心,以已受了弹词的影响。但作者宗旨,却也是在抒他生平所得的学问。作者李汝珍(约1763~1830年间在世)字松石,直隶大兴人。他于音韵及杂艺,如壬遁、星卜、象纬以至书法、弈道,都很有研究;著有《音鉴》,主实用,重今音而敢于变古。生平不甚得志,老于诸生。晚年,努力作小说以自遣,历十余年才成功。道光时始有刻本。这部小说就是《镜花缘》。书中有一大段论音韵的文字,那是作者最擅长的学问;书中还有许多论学、论艺的文字,和许多诗文及酒令之类,那也是作者所喜的或所欲谈的东西。这部小说的历史背景,是在唐武则天时代,徐敬业讨武氏失败,忠臣子弟四散避难于他方。有唐敖者,与敬业等有旧,亦附其妇弟林之洋商舶至海外遨游。途中经历了、遇见了无数的奇象与奇人。作者在这里几乎把全部《山海经》、《神异经》都搬入书中了。后敖至一山,食仙草而仙去,其女小山又附舶寻父,仍历诸异境,且经众险,终久未遇;但从山中一樵父得父书,名之曰闺臣,约她“中过才女”后可相见;更进,则见荒塚,曰镜花塚,更进,则入水月村,更进,则见泣红亭,其中有碑,上铸百人名姓,第一名史幽探,末了毕全贞,而唐闺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后有总论:
《镜花缘》书影
泣红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车、全贞者,著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第四十八回)
闺臣寻父,不遇而返,却结识了许多海外才女。值武后开科试才女,诸才女乃会聚京都,大事宴游。不久,勤王兵起,诸女伴又从戎于兵间,致力于讨武氏之事业。其结果,则诸才女各各不同,大抵其命运都已前定。书中关于女子之论特多,故胡适以为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它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叙写很不坏:有很深刻的讥刺,很滑稽的调笑,甚至有很大胆的创见,如林之洋在女人国历受种种女子所受之苦楚,为尤可注意者。
《镜花缘》全书凡一百回,书末有云:“欲知镜中全影,且待后缘”,那么作者似乎还有续书,但今未见。其书亦似弹嗣,颇为闺中人所爱读。
……多九公道:“林兄如饿,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林之洋接过,兄见这草宛如菲菜,内有嫩茎,开着几朵青花,即放入口内,不觉点头道:“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请问九公,他叫甚么名号?……”唐敖道:“小弟闻得鹊山有青草,花如菲,名‘祝馀’,可以疗饥。大约就是此物了。”多九公连连点头。于是又朝前走。……只见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叶如松,青翠异常,叶上生着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执青草道:“舅兄才吃祝馀,小弟兄好以此奉陪了。”说罢,吃入腹内。又把那个芥子放在掌中,吹气一口,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来,也如松叶,约长一尺,再吹一口,又长一尺,一连吹气三口,共有三尺之长,放在口内,随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这样很嚼,只怕这里青草都破你吃尽呢。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蹑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长一尺,再吹又长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叫作蹑空草。”林子洋道:“有这好处,俺也吃他几枝,久后回家,倘房上有贼,俺蹑空追他,岂不省事。”于是各处寻了多时,并无踪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这空山中又谁吹气栽他?刚才唐兄吃的,大约此子因为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气,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见之物,你却从何寻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见。若非唐兄吹他,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第九回)
《镜花缘》插图
第五节 清之狭邪小说
(一)《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凡六十回,作者为陈森。陈森(约1835年前后在世),字少逸,常州人。道光中居北京,尝出入于伶人之中,因掇拾所见所闻,作为此书。当时京中士大夫,每以狎伶为务,使之侑酒歌舞,一如妓女。此风至清始熄。在此书中,描写此种变态的性爱,极为详尽。本为男子之伶人,如杜琴言辈,乃温柔多情如好女子;而所谓士大夫之狎伶者,则亦对他们致缠绵之情意,一如对绝代佳人。在小说中保留这个变态心理的时代者,当以此书当为重要的一部,也许便是唯一的一部。书中人物,亦大批为实有,田春航之为毕秋帆,侯石翁之为袁子才,屈道翁之为张船山,尤为人所共知。但描写有极猥亵处,故被列为禁书。
《品花宝鉴》书影
现在将此书叙“名旦”杜琴言往梅子玉家问病时情状:
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心中十分害怕,满拟此番必有一场羞辱。及至见过颜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责,倒有怜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却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体轻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着脸走到子玉房里。见帘幄不卷,几案生尘,一张小楠木床挂了轻绡帐。云儿先把帐子掀开,叫声“少爷,琴言来看你了”。子玉正在梦中,模模糊糊应了两声。琴言就坐在床沿,见那子玉面庞黄瘦,憔悴不堪。琴言凑在枕边,低低叫了一声,不觉泪涌下来,滴在子玉的脸上。只见子玉忽然呵呵笑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子玉吟了之后,又接连笑了两笑。琴言看他梦魇如此,十分难忍,在子玉身上掀了两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声“少爷”。子玉犹在梦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兰处,会了琴言,三人又好诉衷谈心,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这两句唐曲来。魂既酣,一时难醒。又见他大笑一会。又吟道:
“我道是黄泉碧落两难寻……”
歌罢,翻身向内睡着。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泪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着,不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宝鉴》中人物,大抵实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说,字以“玉”与“言”的,就是“寓言”的说法。因为著者以为高绝,世上已没有人足以供他影射的呢。
《品花宝鉴》人物插图
至作者理想的结局,则在末一回,为名士名旦会于九香楼下。那时画伶人小像为花神,诸名士为赞;诸伶又书诸名士长生禄位,公为赞,皆刻石供养九香楼下;……”云。
(注:《品花宝鉴》乃陈森作非陈森书……鲁迅)
(二)《花月痕》
《花月痕》,又名《花月姻缘》;凡十六卷五十二回,作者为魏子安。子安(约1856前后在世)名学仁,一字子敦,福建侯官人。早岁负盛名,长游四方。好狭邪游。所作诗词多绮语。后折节学道,乡里称为长者,但不忍弃其少作,乃托名眠鹤主人,作《花月痕》以尽纳之。或云,作者作于客居王庆云抚晋时幕中,其书虽非全写狭邪,但和妓女特有关涉,隐现全书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说定式。书中写二对恋人,韦痴珠与秋痕、韩荷生与采秋,一成一败,使读者于欢笑之时,亦露黯然之色。行文以缠绵为主,时杂悲凉之笔;结末忽杂妖异之事,颇为人所赀议。书中人物,或以为均有所隐,但不甚可考。
……采秋道:“妙玉称个‘槛外人’,宝玉称个‘槛内人’;妙玉住的是拢翠庵,宝玉住的是怡红院。……书中先说妙玉怎样清洁,宝玉常常自认浊物。不见将来清者转浊,浊者极清?”痴珠叹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随说道:“……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贷者,代也。说此人代宝玉以写生,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真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案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的事不柔肠。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采莲曲里猜莲子,丛桂开时又见君。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罢。”说笑一回,天就亮了。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后图。临行,嘱弟转致阁下云:“好自静养。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诗四章,求和。诗是七绝四首。……痴珠阅毕,便次韵和。
……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呢?”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是夜痴珠续成和韵诗,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今犹诵人口。……(第二十五回)
(注:《花月痕》作者名魏学仁……鲁迅)
《花月痕》书影
(三)《青楼梦》
《青楼梦》六十四回,作者署名为慕真山人,其真姓名乃俞达。达(?~1884)字吟香,江苏长洲人。生平颇作冶游,后以风疾卒。著有《醉红轩笔话》、《花闲棒》、《闲鸥集》等。《青楼梦》成于光绪四年,书中人物都为妓女,而不及其他。书中故事大略如下:苏州人金挹香,工文辞,颇致缠绵于诸妓女。后掇巍科,纳五妓,一妻四妾,为余杭知府。不久,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入山修真,又归家度其妻妾尽皆成仙。曩所识之三十六伎,原皆为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今已一一尘缘已满,重入仙班。这种叙事,仍不脱佳人才子小说之旧套,惟将女主人翁闺阁佳人换做了青楼妓女而已。
《绘图青楼梦》书影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各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人亦序次而坐……(第五回)
……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丹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合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爱卿更加感激。……(第二十一回)
……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私自瞒了他们,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莫;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过了几天,挹香又带了几十两银子,自己去带办了道袍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道,“既解情关,有何恋恋!”……(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归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
(四)《海上花》
《海上花列传》凡六十四回,坊本或改称《新海上繁华梦》,亦为写妓院之小说。作者韩邦庆(1856~1894)字子云,别署花也怜侬,松江人。善弈棋,嗜鸦片,旅居上海甚久,为报馆编辑,沉酣于花丛中,阅历既深,遂著此书。书中故事,大都为实有,不如其他人情小说之向壁虚造。其中人物,至今尚可指出其为某人某人。此书与他书二种合印为《海上奇书三种》,每七日出一册,每册中有此书二回,甚风行,为上海一切小说杂志的先锋。全书结体亦为《儒林外史》式,亦无一定之主人翁;但叙写逼真,能吸引读者兴趣。又全用苏州语,在方言文学上亦占极重要地位。此书大略以赵朴斋为线索,因访母舅至沪,因游青楼,至“拉洋车”书至二十八回忽不印。此书在近二十年的影响极大,至今,这种体裁的小说仍时有出现。
《海上花列传》书影
……王阿一二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编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勿要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甚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旧啘。”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又自头至足,细细打量。朴斋别转脸去,装作看单条。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铫子,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铫子下楼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榻床浪来亸亸。”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授与小村,飕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说:“覅吃哉。”王阿二调过枪来,授与朴斋。朴斋吸不惯,不到半口,斗门噎住。……王阿二将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摔了一把,摔得朴斋又痛又爽快。朴斋吸完烟,却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哩去罢”。朴斋便不叫了。……(第二回)
(a)《海上花列传》的作者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自称“花也怜侬”,他的历史我们起先都不知道。蒋瑞藻先生的《小说考证》卷八引《谭瀛室笔记》说:
《海上花》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意又足以达之。……
蒋瑞藻《小说考证》书影
《小说考证》出版于民国九年,从此以后,我们又无从打听韩子云的历史了。民国十一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许厪父先生的序,中有云:
《海上花列传》……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韩初业幕,以伉直不合时宜,中年后乃匿身海上,以诗酒自娱。既而病穷,……于是有《海上花列传》之作。
这段话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我去年想做《海上花序》时,便打定主意另寻可靠的材料。
我先问陈陶遗先生,托他向松江同乡中访问韩子云的历史。陶遗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苏省长,在他往南京就职之前,他来回复我,说韩子云的事实一时访不着,但他知道孙玉声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韩君认识,也许他能供给我一点材料。我正想去访问孙先生,恰巧他的《迟醒庐笔记》出版了。我第一天见了广告,便去买来看;果然在《笔记》下卷(页十二)寻得“《海上花列传》”一条:
云间韩子云明经,别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傍人门户。当主《申报》笔政,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1891)秋应试北闱,余识之于大蒋家胡同松江会馆,一见有若旧识。场后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轮船,长途无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颜曰《花国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书则仅成其半。时余正撰《海上繁华梦》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读,喜此二书异途同归,相顾欣赏不置。惟韩谓《花国春秋》之名不甚惬意,拟改为《海上花》。而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稿中有音无字之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余知其不可谏,斯勿复语。逮至两书相继出版,韩书已易名曰《海上花列传》,而吴语则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以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海上花列传》插图
我看了这一段,便写信给孙玉声先生,请问几个问题:
(1)韩子云的“考名”是什么?
(2)生卒的时代?
(3)他的其他事迹?
孙先生回信说这几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但他允许我托松江的朋友代为调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孙玉声先生亲自来看我,带来《小时报》一张,有“松江颠公”的一条《懒窝随笔》,题为“《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据孙先生说,他也不知道这位“松江颠公”是谁;他托了松江金剑华先生去访问,结果便是这篇长文,孙先生又说,松江雷君曙先生(瓒)从前作报馆文字时署名“颠”字,大概这位颠公就是他。
颠公说:
……作者自署为“花也怜侬”,因当时风气未开,小说家身价不如今日之耸贵,故不愿使世人知真实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随意署一别号。自来小说家固无不如此也。按作者之真姓名为韩邦庆,字子云,别号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隶旧松江府属之娄县。本生父韩宗文,字六一,清咸丰戊午(1858)科顺天榜举人,素负文誉,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随父宦游京师,资质极聪慧,读书别有神悟。及长,南旋,应童试,入娄庠为诸生。越岁,食廪饩,时年甫二十余也。屡应秋试,不获售。尝一试北闱,仍铩羽而归,自此遂淡于功名。为人潇洒绝俗,家境虽寒素,然从不重视“阿堵物”;弹琴赋诗,怡如也。尤精于弈;与知友楸枰相对,气宇闲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谈善弈者,犹必数作者为能品云。
颠公著《满清官场百怪录》书影
作者常年旅居沪渎,与《申报》主笔铙忻伯、何桂笙诸人暨沪上诸名士互以诗唱酬。亦尝担任《申报》撰著;顾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论说外,若琐碎繁冗之编辑,掉头不屑也。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纸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初为半月刊,遇朔望发行。每次刊本书一回,余为短篇小说及灯谜酒令谐体诗文等。(适按,此语不很确,说详后。)承印者为点石斋书局,绘图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体裁,殆即现今各小说杂志之先河。惜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阅者所喜。销路平平,实由于此。或谓书中纯用苏白,吴侬软语,他省人未能尽解,必致不为普通阅者所欢迎,此犹非洞见症结之论也。(适按,此指《迟醒庐笔记》之说。)
书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楼,寿仅三十有九。殁后诗文杂著散失无存,闻者无不惜之。妻严氏,生一子,三岁即夭折;遂无嗣。一女童芬,嫁聂姓,今亦夫妇双亡。惟严氏现犹健在,年已七十有五,盖长作者五岁云。……
据颠公的记载,韩子云的夫人严氏去年(旧历乙丑)已七十五岁;我们可以推算她生于咸丰辛亥(1851),韩子云比她少五岁,生于咸丰丙辰(1856);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当在光绪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绪壬辰(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时有自序一篇,题“光绪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这一年,与颠公说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楼”的话正相符合。
过了几个月,《时报》(4月21日)又登出一条《懒窝随笔》,题为“太仙漫稿”,其中也有许多可以补充前文的材料。我们把此条的前半段也转载在这里:
小说《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韩子云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与韩为文字交,兹又谈其轶事云:君小名三庆,及应童试,即以庆为名,嗣又改名奇。幼同从同邑蔡蔼云先生习制举业,为诗文聪慧绝伦。入泮时诗题为“春城无处不飞花”。所作试帖微妙清灵,艺林传诵。逾年应岁试,文题为《不可以作巫医》,通篇系游戏笔墨,见者惊其用笔之神妙,而深虑不中程式。学使者爱其才,案发,列一等,食饩于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家贫不能佣仆役,惟一婢名雅兰,朝夕给使令而已。时有父执谢某,官于豫省,知君家况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数年,主宾相得。某岁秋闱,辞居停,由豫入都,应顺天乡试。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册,署曰《太仙漫稿》。
小说笔意略近《聊斋》,而诙诡奇诞,又类似庄、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啧啧叹赏,誉为奇才。是年榜发,不得售,乃铩羽而归。君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今此二册,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犹能道之。(《胡适文存》三集卷六)
(b)《海上花》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话。我们在今日看惯了《九尾龟》一类的书,也许不觉得这一类吴语小说是可惊怪的了。但我们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吴语作小说还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是苏州土话的文学的第一部杰作。苏白的文学起于明代;但无论为传奇中的说白,无论为弹词中的唱与白,都只居于附属的地位,不成为独立的方言文学。苏州土白的文学的正式成立,要从《海上花》算起。
《九尾龟》书影及插图
我在别处(《吴歌甲集序》)曾说:
老实说罢,国语不过是最优胜的一种方言;今日的国语文学,在多少年前都不过是方言的文学,正因为当时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学,敢用方言作文学,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积下了不少的活文学,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渐被公认为国语文学的基础。我们自然不应该仅仅把着这一点历史上遗传下来的基础就自己满足了。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须要向方言的文学里去寻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这是从“国语文学”的方面设想。若从文学的广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倚靠方言了。文学要能表现个性的差异,乞婆娼女人人都说司马迁、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张三、李四人人都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白话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见到这一层,所以鲁智深与李达都打着不少的土话,《金瓶梅》里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话见长。平话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义》,都有意夹用土话。南方文学中如晚明以来昆曲与小说中常常用苏州土话,其中很有绝精彩的描写。试举《海上花列传》中的一段作个例: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们把双玉的话都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意思固然一毫不错,神气却减少多多了。……中国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种方言已产生了不少的文学。第一是北京话,第二是苏州话(吴语),第三是广州话(粤语)。京话产生的文学最多,传播也最远。北京做了五百年的京城,八旗子弟的游宦与驻防,近年京调戏剧的流行:这都是京语文学传播的原因。粤语的文学以“粤讴”为中心;粤讴起于民间,而百年以来,自从招子庸以后,仿作的已不少,在韵文的方面已可算是很有成绩的了。但如今海内和海外能说广东话的人虽然不少,粤语的文学究竟离普通话太远,他的影响究竟还很少。介于京语文学与粤语文学之间的,有吴语的文学。论地域,则苏、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政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南蛮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
《吴歌甲集》书影
这是我去年九月里说的话。那时我还没有见着孙玉声先生的《退醒庐笔记》,还不知道三四十年前韩子云用吴语作小说的困难情形。孙先生说:
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稿中有音无字之“、”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
这一段记事大有历史价值。韩君认定《石头记》用京话是一大成功,故他也决计用苏州话作小说。这是有意的主张,有计划的文学革命。他在《例言》里指出造字的必要,说:若不如此,“便不合当时神理”。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议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
我们试引本书第二十三回里卫霞仙对姚奶奶说的一段语作一个例:
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耐倽辰光交代拨倪,故歇到该搭来寻耐家主公?倪堂子里倒勿曾到耐府浪来请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里来寻耐家主公。阿要笑话!倪开仔堂子做生意,走得进来,总是客人,阿管俚是倽人个家主公!……老实搭耐说仔罢:二少爷来里耐府浪,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该搭来,就是倪个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为倽放俚到堂子里来白相?来里该搭堂子里,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问声看,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故歇说二少爷勿曾来,就来仔,耐阿敢罵俚一声,打俚一记!耐欺瞒耐家主公,勿关倪事;要欺瞒仔倪个客人,耐当心点!
这种轻灵痛快的口齿,无论翻成哪一种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来的神气。这真是方言文学独有的长处。
但是方言的文学有两个大困难。第一是有许多字向来不曾写定,单有口音,没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
关于第一层困难,苏州话有了几百年的昆曲说白与吴语弹词做先锋,大部分的土话多少总算是有了文字上的传写。试举《金锁记》的《思饭》一出里的一段说白:
(丑)阿呀,我个儿子,弗要说哉。啰里去借点得奢来活活命嘿好?
(付)叫我到啰里去借介?
(丑)唔介朋友是多个耶。
(付)我张大官人介朋友是实在多勾,才不拉我顶穿哉。
(丑)阿呀,介嘿,直脚要饿杀个哉!阿呀,我个天吓!天吓!
(付)来,阿姆,弗要哭。有商量里哉。到东门外头三娘姨厾(哚)去借点奢来活搭活搭罢。
《金锁记》书影
然而方言是活的语言,是常常变化的;语言变了,传写的文字也应该跟着变。即如二百年前昆曲说白里的代名词,和现在通用的代名词已不同了。故三十多年前韩子云作《海上花》时,他不能不大胆地作一番重新写定苏州话的大事业。有些音是可以借用现成的字的。有时候,他还有创造新字的必要。他在《例言》里说: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的考据也。
这是采用现成的俗字。他又说:
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
读者注意:韩子云只造了一个“”字;而孙玉声去年出版的笔记里却说他造了“”、“”等字,这是什么缘故呢?这一点可以证明两件事:
(一)方言是时时变迁的。二百年前的苏州人说:
弗要说哉,那说弗曾。(《金锁记》)
三十多年前的苏州人说:
故歇说二少爷勿曾来。(《海上花》二十三回)
现在的人便要说:
故歇说二少爷来。
孙玉声看惯了近年新添的“”字,遂以为这也是韩子云创造的了(《海上奇书》原本可证)。(二)这一点还可以证明这三十多年中吴语文学的进步。当韩子云造“”字时,他还感觉有说明的必要。近人造“”字时,便一直造了,连说明都用不着了。这虽是《九尾龟》一类的大功劳,然而韩子云的开山大魄力是我们不可忘记的。(我疑心作者以“子云”为字,后又改名“奇”,也许是表示仰慕那喜欢研究方言奇字的扬子云罢?”
关于方言文学的第二层困难——读者太少,我们也可以引证孙先生的笔记:
逮至两书(《海上花》与《繁笔梦》)相继出版,韩书……吴语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以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昆曲剧照
“松江颠公”似乎不赞成此说。他说《海上奇书》的销路不好,是因为“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阅者所喜”。但我们想来,孙先生的解释似乎很近于事实。《海上花》是一个开路先锋,出版在三十五年前,那时的人对于小说本不热心,对于方言土话的小说尤其不热心。那时道路交通很不便,苏州话通行的区域很有限;上海还在轿子与马车的时代,还在煤油灯的时代,商业远不如今日的繁盛;苏州妓女的势力范围还只限于江南,北方绝少南妓,所以当时传播吴语文学的工具只有昆曲一项。在那个时候,吴语的小说确然没有风行一世的可能。所以《海上花》出世之后,销路很不见好,翻印的本子绝少。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只见看一种小石印本,后来竟没有见别种本子。以后二十年中,连这种小石印本也找不着了。
许多爱读小说的人竟不知有这部书。这种事实使我们不能不承认方言文学创始之难,也就使我们对于那决心以吴语著书的韩子云感觉格外的崇敬了。
然而用苏白却不是《海上花》不风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他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余味。《海上花》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影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鲁迅先生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识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风行一世,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海上花》的文学价值究竟免不了一部分人的欣赏。即如孙玉声先生,他虽然不赞成此书的苏州方言,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绝好笔墨”。又如我十五六岁时就听见我的哥哥绍之对人称赞《海上花》的好处。大概《海上花》虽然不曾受多数人的欢迎,却也得着了少数读者的欣赏赞叹。当日的不能畅销,是一切开山的作品应有的牺牲;少数人的欣赏赞叹,是一部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应得的胜利。但《海上花》的胜利不单是作者私人的胜利,乃是吴语文学的运动的胜利。我从前曾说:
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才有标准的国语。(《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岂但国语的文学是这样的方言的?文学也是这样的。必须先有方言的文学作品,然后可以有文学的方言。有了文学的方言,方言有了多少写定的标准,然后可以继续产生更丰富更有价值的方言文学。三百年来,昆曲与弹词都是吴语文学的预备。但三百年中还没有一个第一流文人完全用苏白作小说的。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受了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暗示,不顾当时文人的谏阻,不顾造字的困难,不顾他的书的不销行,毅然下决心用苏州土话作了一部精心结构的小说,他的书的文学价值终究引起了少数文人的赏鉴与模仿:他的写定苏白的工作大大地减少了后人作苏白文学的困难。近二十年中遂有《九尾龟》一类的吴语小说相继出书。《九尾龟》一类的我们在这时候很郑重地把《海上花》重新校印出版。我们希望这部吴语文学的开山作品的重新出世能够引起一些说吴语的文人的注意,希望他们继续发展这个已经成熟的吴语文学的趋势。如果这一部方言文学的杰作还能引起别处文人创作各地方言文学的兴味,如果从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学继续起来供给中国新文学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韩子云与他的《海上花列传》真可以说是给中国文学开一个新局面了。
此外,类于《青楼梦》之写妓女小说,有冷野樵的《绘茅绿》八十回;邹弢的《海上尘天影》六十章等;体裁仿《海上花列传》的有张春帆的《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孙家振的《海上繁华梦》三集一百回等,都写上海花丛的花花絮絮。但种类既多,并无创格,读者遂为之感到嫌厌,故都无足称述。(节录《胡适文存》三集卷六)
第六节 清代的侠义小说及公案
(一)《儿女英雄传》
《儿女英雄传》与《镜花缘》一样,也是以女子为主人翁的,原本有五十三回,今残存四十回。题“燕北闲人著”,作者为道光中的文康(约1868年前后在世),他是满洲镶红旗人,费莫氏,字铁仙,大学士勒保的次孙。曾为郡守,擢观察,丁忧旋里。又特起为驻藏大臣,以疾不果行。他家世本贵盛,而诸子不肖,遂中落,且至困惫。晚年,处一室,仅存笔墨,乃作此书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亲历,故多感慨之音。卷首有雍正及乾隆时人序,那是作者故布的疑阵。是书初名《金玉缘》,又名《日下新书》,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最后才题为《儿女英雄传评话》。
《儿女英雄传》书影
内容是有侠女何玉凤,出身名门,而智慧骁勇。她的父亲为人所害,因奉母避居山林;早有为父报仇之心。她的冤家纪献唐,有功于国,势力甚大,何玉凤急欲报仇而没有机会,就变姓名为十三妹,往来市井间,颇落拓玩世;偶然在旅途中看见孝子安骥困厄,救之,是以相识,后来渐渐稔熟。以后纪献唐为朝廷所诛,何虽然未手刃其仇,但父仇已报,即预备出家,又被劝阻而嫁安骥。骥妻张金凤本为玉凤所拯救而介绍给安的,是以二女相睦如姊妹,所以此书初名《金玉缘》。
鲁迅说:“作者缘欲使《儿女英雄》之概,备于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动绝异,矫揉之态,触目皆是。如叙安骥初遇何于旅舍,虑其入室,呼人抬石杜门,众不能动,而何反为之运以入。”
……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他动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石头搁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两个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甩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哪里?”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来人伸头探脑的向屋冷里看了,无不诧异。……(第四回)
《儿女英雄传》插图
此书结果说安骥探花及第,又由国子监祭酒简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未赴,又“改为学政,陛辞后即行赴任,办了些疑难大案,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不能尽述”。因此,就有人作续书三十二回,文意都不佳,而且没有完,并说有二续,序题“不计年月,没有名氏”,鲁迅认为大概是光绪二十年的时候北京书估之造作哩。
(a)《儿女英雄传》与《儒林外史》的异同
我们已说过,《儿女英雄传》不是一部讽刺小说,但这书中有许多描写社会习惯的部分,在当日虽不是有意的讥讽,在今日看来却很像是作者有意刻画形容,给后人留下不少的社会史料。正因为作者不是有意的,所以那些部分更有社会史料的价值;这种不打自招的供状,这种无心流露的心理,是最可宝贵的,比那些有意的描写还更可宝贵。
《儒林外史》极力描摹科举时代的社会习惯与心理,那是有意的讽刺。《儿女英雄传》的作者却没有吴敬梓的思想见解;他的思想正和《儒林外史》里的范进、高老先生差不多,所以他崇拜科举功名也正和范进、高老先生一班人差不多。《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正是《儒林外史》里的人物,所以《儿女英雄传》里的心理也正是《儒林外史》攻击讥讽的心理,不过吴敬梓是有意刻画,而文康却是无心流露罢了。
《儒林外史》里写周进、范进中举人的情形,是读者都不会忘记的。我们试看《儿女英雄传》里写安公子中举人的时候(第三十五回):
《儿女英雄传》故事人物
中举图
安老爷看了(报单),乐得先说了一句:“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了!”手里拿着那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这小子,他中也罢了,亏他怎么还会中的这样高;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手却攥着根烟袋,一时忘了神,便递给老爷。妙在老爷也乐得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
那时候的安公子呢?
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里,旮旮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凉,心是乱跳,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
连他们家里的丫头长姐儿也是:
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从半夜里盼到天亮,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他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真个的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下屋里静静儿的躺一道去罢。看时气不好!”他……因此扎在他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床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要就那拿的开拿不开上算占个卦。……
还有那安公子的干丈母娘——舅太太——呢!
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的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
顶热心至诚的,要算安公子的丈母张太太了。这时候,
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支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
原来张亲家太太一个人爬上魁星楼去了。她
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使如飞的……直奔到这里来,……大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及至……何小姐……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的是“阿弥陀佛”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这一长段,全文约有五千字,专写安家的人听见报安公子中举人时候的心理。文康绝对想不到嘲讽挖苦安老爷以至张亲家太太一班人:他只是一心至诚地要做一篇赞叹歌颂科举的文字,他只是老老实实地要描摹他自己歆羡崇拜科举的心理,所以有这样淋漓尽致、自然流露的好文章。
文康极力赞颂科举,而我们读了只觉得科举流毒的格外可怕;他诚心诚意地描写科第的可歆羡,而我们在今日读了只觉得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篇科举制度之下崇拜富贵利禄的心理的绝好供状。所以我们说:《儿女英雄传》的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画形容的人物,而《儿女英雄传》的大部分真可叫做一部不自觉的《儒林外史》。(摘录《胡适文存》三集卷六)
(二)《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及《小五义》正续
《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出现于光绪五年(1879),凡百二十回,为石玉昆作。此书在中国社会上影响甚大,《施公案》续集以后及《彭公案》等都是继其轨而作的。这类书大都描写勇侠之士,游行村市,除暴安良,为国立功,而必以一个有名的大官为中枢,以总领一切豪杰。《三侠五义》中的领袖为宋代的包拯,有三侠——展昭、欧阳春、丁兆惠——及五鼠——卢方、韩彰、徐庆、蒋平、白玉堂——做他的羽翼,到处破大案、平恶盗,并定襄阳王之乱。包公的故事,在元人戏曲中已盛见叙写;明人又作《龙图公案》十卷,亦名《包公案》,记包公断奇案六十三件,文意甚拙。后又有人演为大部,仍称《龙图公案》,则组织严密,首尾通连,即为《三侠五义》的蓝本。《包公案》的“五鼠闹东京”本为一桩神怪故事,在《三侠五义》中,却都变做人的绰号而成了武侠的游戏故事了。后俞樾见此书,大为叹赏,颇病开篇“狸猫换太子”之不经,乃援据史传,别撰第一回。又以书中南侠、北侠、双侠为数已四,又有小侠艾虎,艾虎之师黑妖狐智化及小诸葛沈仲元,均为侠士,乃改名《七侠五义》。后又有《忠烈小侠五义传》及《续小五义传》,相继出现于京师,皆一百二十四回,每回前间引古事或唱句为入话,似宋人话本,专叙平定襄阳王一事,而止于众侠士皆受朝廷封赏,中间亦串插众侠士在江湖间诛锄恶霸事。序中亦称为石玉昆原稿。石玉昆为北方之平话家,为柳敬亭一流人物,如弹词家之有俞遇乾与马如飞。又有《正续小五义》全传,凡六十回,即取二书合为一部,去其重复,汰其铺叙,省略成五十二回,末又加八回而成;书中反增许多猥亵的描写,故传世甚希。至通行本《七侠五义》则仅百回,大约书肆以后二十回与《小五义》所叙重复,故删去。
《三侠五义》书影
侠义小说之在清代,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的呢。但是后来仅有拟作及续书,而且多滥恶,即证明此道又衰落。
清朝初年,流寇都平了,遗民没有忘记旧君,遂渐念草泽英雄之为明宣力的,所以陈忱作《后水浒传》,则使李俊去国而王于暹罗(见第十五篇),历康熙到乾隆百三十余年,威力广被,人民慑服,即士人亦无二心,所以道光时俞万春作结《水浒传》,就使一百八人,无一幸免(亦见第十五篇),然此尚为僚佐之见。《三侠五义》为市井细民写心,比较有《水浒》余韵,然也仅仅是他的外貌,而不是《水浒》的精神了。这时离明亡已久远,说书之地又为北京,其先又屡平内乱,游民都以从军得功名,归耀乡里为荣。所以凡侠义小说中的英雄,在民间每每极粗豪,大有绿林结习,而终必为一大僚卒,供使令奔走以为宠幸,像这样,非心悦诚服,乐为臣仆时不办呢?然当时对于此等书,则以为“善人必获福报,恶人总有祸临,邪者定遭凶殃,正者终逢吉庇,报应分明,昭彰不爽,使读者有拍案称快之乐,无废书长叹之时。……”(《三侠五义》及《永庆升平序》)云。
《小五义传》书影
《小五义》插图
而那时欧人之力量又侵入中国。
(a)胡适《三侠五义》与《七侠五义》意见
“《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是从《龙图公案》变出来的。我藏的一部《三侠五义》(即亚东此本的底本)光绪八年壬午(1882)活字排本,有三篇短序。问竹主人(著者自号)序说:
是书本名《龙图公案》,又曰《包公案》,说部中演了三十余回,从此书内又续成六十多本;虽是传奇志异,难免怪力乱神。兹将此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极赞忠烈之臣、侠义之事……故取传名曰“忠烈侠义”四字,集成一百二十回。……
又有退思主人序说:
原夫龙图一传,旧有新编;貂续千言,新成其帙。补就天衣无缝,独具匠心;裁来云锦缺痕,别开生面。百二回之通络贯脉,三五人之义胆侠肠。……
《龙图公案》书影及插图
这可见当时作者和他的朋友都承认这书是用《龙图公案》作底本的。但龙图公案“虽是传奇志异,难免怪力乱神”,所以改作的人“将此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遂同了一部完全不同的新书。《龙图公案》里闹东京的五鼠是五个妖怪,玉猫是一只神猫;改作之后,五鼠变成了五个侠士,玉猫变成了“御猫”展昭,神话变成了人话,志怪之书变成了写侠义之书了。这样的改变真是“翻旧出新”,可算是一种极大的进步。
可惜我们现在还不能知道这部书的作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依壬午活字本的三篇序看来,为书的原作者自号“问竹主人”。但壬午本还有两篇序,一篇是入迷道人作的,他说:
辛未春(1871),由友人问竹主人处得是书而卒读之。……草录一部而珍藏之。乙亥(1875)司榷淮安。公余时从新校阅,另录成编,订为四函。年余获告成。去冬(1878)有世好友人退思主人者,……携去,……付刻于聚珍版。……
退思主人序也说:
戊寅冬(1878)于友人入迷道人处得是书写本,知为友人问竹主人互相参合删定,汇而成卷。
是此书曾经入迷道人的校阅删定。
壬午本首页题“《忠烈侠义传》石玉昆述”,我们因此知道问竹主人即是石玉昆。石玉昆的事迹现在还无从考起。后来光绪庚寅(1890)北京文光楼续刻《小五义》及《续小五义》,序中说有“友人与石玉昆门徒素相往来,……将石先生原稿携来”。这话大概不可相信。《三侠五义》的末尾有续集的要目,其中不提及徐良;而《小五义》以下,徐良为最重要的人。这是一可疑。《三侠五义》已写到军山的聚义,而《小五义》仍从颜按院上任叙起,重述至四十一回之多;情节多与前书不同,文章又很坏,远不如前集。这是二可疑。《小五义》中,沈仲元架走颜按院一件事是最重要的关键。然而前集百○六回叙邓车行刺的事并无气走沈仲元的话;末尾的要目预告里也没有沈仲元架跑按院的话。这是三可疑。《三侠五义》末尾预告续集“也有不足百回”,而《小五义》与《续小五义》共有二百几十回。这是四可疑。从文章上看来,《三侠五义》与《小五义》绝不是一个人做的。所以《小五义》序里的话是不可靠的。然而《小五义》序却使我们得一个消息:大概石玉昆此时(1890)已死了。他若不会死,文光楼主人绝不敢扯这个大谎。
(附记)我从前曾疑心石玉昆的原本也许是很幼稚的,文字略如《小五义》。如果《小五义》序所说可信,那么,入迷道人修改年余的功劳真不小了。
《七侠五义》人物肖像
《三侠五义》成书在一八七一年以前,至一八七九年始出版。十年后(1889),俞曲园先生(樾)重行改订一次,把第一回改撰过,改颜查散为颜昚敏,改书名《三侠五义》为《七侠五义》。《七侠五义》本盛于南方,近年来《三侠五义》旧排本已不易得。南方改本的《七侠五义》已渐渐侵入京、津的书坊,将来怕连北方的人也会不知道《三侠五义》这部书了。其实《三侠五义》原本确有胜过曲园先生改本之处。就是曲园先生最不满意的第一回,也远胜于改本。近年上海戏园里编《狸猫换太子》新戏,第一本用《三侠五义》第一回作底本,这可见京班的戏子还忘不了《三侠五义》的影响,又可见改本的第一回删去了那有声有色的描写部分便没有文学的趣味,便不合戏剧的演做了。这回亚东图书馆请俞平伯先生标点此书,全用《三侠五义》作底本,将来定可以使这个本子重新流行于国中,使许多读者知道这部小说的原本是个什么样子。平伯是曲园先生的曾孙。《三侠五义》因曲园先生的表章而盛行于南方,现在《三侠五义》的原本又要靠平伯的标点而保存流传,这不但是俞家的佳话,也可说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俞曲园像
曲园先生对于此书曾有很热烈的赏赞。他的序里说:
……及阅至终篇,见其事路迹新奇,笔意酣恣,描写既细入毫芒,点染又曲中筋节,正如柳麻子说“武松打店”,初到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瓮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精神百倍。如此笔墨方许作平话小说;如此平话小说方算得天地间另是一种笔墨!
这篇序虽没有收入《春在堂集》里去,然而曲园先生的序跋很少有这样好的文章,也没有第二篇流传这样广远的。曲园先生在学术史上自有位置,正不必靠此序传后;然而他以一代经学大师的资格来这样赞赏一部平话小说,他的眼力总算是很可钦佩的了。
《三侠五义》有因袭的部分。大概写包公的部分是因袭的居多,写各位侠客义士的部分差不多全是创造的。
第一回《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其中各部分大抵是因袭元朝以来的各种传说:我们在上章已分析过了。第一回里最有精彩的部分是写陈琳抱妆盒出宫,路过刘皇后盘诘的一段。这一段是沿用元曲《抱妆盒》第二折的。我抄几段来做例:
(刘皇后引宫女冲上云)休将我语同他语,未必他心似我心。那寇承御这小妮子,我差他干一件心腹事去,他去了大半日才来回话,说已停当了。我心中还信不过他。如今自住金水桥河边看去:有甚么动静,便见分晓。(做见科,云)兀的垂杨那壁不是陈琳?待我叫他一声。陈琳:(正末慌科,云)是刘娘娘叫,我死也。(唱)……(曲刪)……(做放盒见科)(刘皇后云)陈琳,你那里去?(正末云)奴婢往后花园采办时新果品来。(刘皇后云)别无甚公事么?(正末云)别无甚公事。(刘皇后云)这等,你去罢,(正末做捧盒急走科)(刘皇后云)你且转来。(正末回,放盒,跪科,云)娘娘有甚分付?(刘皇后云)这厮,我放你去,就如弩箭离弦,脚步儿可走的快。我叫你转来,就如毡上拖毛,脚步儿可这等慢。必定有些蹊跷。我问你,……待我揭开盒儿看个明白。果然没有夹带,我才放你出去。……取盒儿过来,待我揭开看波。(正末用手按盒科,云)娘娘,这盒盖开不的。上有黄封御笔,须和娘娘同到万岁爷跟前面说过时,方才敢开这盒盖你看。(刘皇后云)我管甚么黄封御笔;则等我揭开看看。(正末按住科)……(刘皇后做怒科,云)陈琳,你不揭开盒儿我看,要我自动手么?(正末唱)
呀;见娘走向前,唉!
可不我陈琳呵,这死罪应该?
(刘皇后云)我只要辨个虚实,觊个其假,审个明白。(正末唱)
他待我辨个虚实,
觑个真假,
审个明白!
(寇承御慌上科,云)请娘娘回去。圣驾幸中宫要排筵宴哩。(刘皇后云)陈琳,恰好了你。若不是驾幸中宫,我肯就放了你出去?(并下)
宋真宗像
我们拿这几段来比较《三侠五义》第一回写抱妆盒的一段,可以看出石玉昆沿用元曲,只加上小小的改动,删去了“驾幸中宫”的话,改成这样更近情理的写法:
……刘妃听了,瞧瞧妆盒,又看看陈琳,复又说道:“里面可有夹带?……”陈琳当此之际,把死付于度外,将心一横,不但不怕,反倒从容答道:“并无夹带。娘娘若是不信,请去皇封,当面开看。”说着话,就要去揭皇封。刘妃一见,连忙拦住道:“既是皇封封定,谁敢私行开看?难道你不知规矩么?”陈琳叩头说:“不敢!不敢!”刘妃沉吟半晌;因明日果是八千岁寿辰,便说:“既是如此,去罢!”陈琳起身,手提盒子,才待转身,忽听刘妃说:“转来!”陈琳只得转身。刘妃又将陈琳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上颜色丝毫不漏,方缓缓的说道:“去罢。”
读者不要小看了这一点小小的改动,须知道从“刘皇后匆匆而去”改到“刘妃缓缓的说道,去罢”,这便是六百年文学技术进化的成绩。
这书中写包公断案的各段大都是沿袭古来的传说,稍加上穿插与描写的功夫。最有名的乌盆鬼一案便是一个明显的例。我们试拿本书第五回来比较元曲《盆儿鬼》,便可以知道这一段故事大段是沿用元朝以来的传说,而描写和叙述的技术都进步多了。在元曲里,盆儿鬼的自述是:
《盆儿鬼》书影
孩儿叫做杨国用,就是汴梁人,贩些南货做买卖去,赚得五六个银子。前日回来,不期天色晚了,投到瓦窑村“盆罐赵”家宵宿。他夫妻两个图了我财,致了我命,又将我烧灰捣骨,捏成盆儿。
在《三侠五义》里,他的自述是:
我姓刘名世昌,在苏州阊门外八宝乡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还有三岁的孩子乳名百岁。本是缎行生理。只因乘驴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赵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将我杀害,谋了资财,将我血肉和泥焚化。
张古只改了一个“别”字,盆罐赵仍姓赵,只是杨国用改成了刘世昌。此外,别的部分也是因袭的多,创造的少。例如张别古告状之后,叫盆儿不答应,被包公撵出二次,这都是抄袭元曲的。元曲里,盆儿两次不应,一次是鬼“恰才口渴的慌,去寻一钟儿茶吃”;一次是鬼“害饥,去吃个烧饼儿”;直到张别古不肯告状了,盆儿才说是“被门神户尉挡住不放过去”。这种地方未免太轻薄了,不是悲剧里应有的情节。所以《三侠五义》及后来京戏里便改为第一次是门神拦阻,第二次是赤身裸体不敢见“星主。”
元曲《盆儿鬼》很多故意滑稽的话,要博取台下看戏的人的一笑,所以此剧情节虽惨酷,而写的像一本诙谐的喜剧。石玉昆认定这个故事应该着力描写张别古的任侠心肠,应该写的严肃郑重,不可轻薄游戏,所以他虽沿用元曲的故事,而写法大不相同。他一开口便说张三为人鲠直,好行侠义,因此人都称他为别古。“与众不同谓之别,不合时宜谓之古。”同一故事,见解不同,写法便不同了。书中写告状一段云:
考头儿为人心热。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来,挟了乌盆,拄起竹杖,锁了屋门,竟奔定远县而来。出得门时,冷风透体,寒气逼人,又在天亮之时;若非张三好心之人,谁肯冲塞冒冷,替人鸣冤?
及至到了定远县,天气过早,尚未开门,只冻(的)他哆哆嗦嗦,找了个避风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时,身上觉得和暖。老头子又高兴起来了,将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着盆底儿,唱起《什不闲》来了。刚唱句“八月中秋月照台”,只听的一声响,门分两扇,太爷升堂。……
这种写法正是曲园先生所谓“闲中着色,精神百倍”。
写包公的部分,虽然沿袭旧说的地方居多,然而作者往往“闲中着色”,添出不少的文学趣味。如乌盆案中的张别古,如阴错阳差案中的屈申,如先月楼上吃河豚的一段,都是随笔写来,自有风趣。
《三侠五义》本是一部新的龙图公案,但是作者做到了小半部之后,便放开手做去,不肯仅仅做一部新龙图公案了。所以这书后面的大半部完全是创作的,丢开了包公的故事,专力去写那班侠义。在这创作的部分里,作者的最成功的作品共有四件:一是白玉堂,二是蒋平,三是智化,四是艾虎。作者虽有意描写南侠与北侠,但都不很出色。只有那四个人真可算是石玉昆的杰作了。
包拯像
白玉堂的为人很多短处。骄傲,狠毒,好胜,轻举妄动——这都是很大的毛病。但这正是石玉昆的特别长处。向来小说家描写英雄,总要说的他像全德的天神一样,所以读者不能相信这种人才是真有的。白玉堂的许多短处,倒能教读者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可能的;因为他有这些近情近理的短处,我们却格外爱惜他的长处。向来小说家最爱教他的英雄福寿全归;石玉昆却把白玉堂送到铜网阵里去被乱刀砍死,被乱箭射的“犹如刺猬一般,……血渍淋漓,漫说面目,连四肢俱各不分了”。这样的惨酷的下场便是作者极力描写白玉堂的短处,同时又是作者有意教人爱惜这个少年英雄,怜念他的短处,想念许多他的好处。
这书中写白玉堂最用力气的地方是三十二回至三十四回里他和颜查散的订交。这里突然写一个金生,“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直到三十七回里方才表出他就是白玉堂。这种突兀的文章,是向来旧小说中没有的,只有同时出世的《儿女英雄传》写十三妹的出场用这种笔法。但《三侠五义》写白玉堂结交颜查散的一节,在诙谐的风趣之中带着严肃的意味,不但写白玉堂出色,还写一个可爱的小厮雨墨;有雨墨在里面活动,读者便觉得全篇生动新鲜,近情近理。雨墨说得好:
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说他是诓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来,他连筷子也不动呢?就是爱喝好酒,也不犯上要一坛来;却又酒量不很大,一坛子喝不了一零儿,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爱吃活鱼,何不竟要活鱼呢?说他有意要冤咱们,却又素不相识,无仇无恨。饶白吃白喝,还要冤人,更无此理,小人测不出他是甚么意思来。
倘使书中不写这一件结交颜生的事,径写白玉堂上京寻展昭,大闹开封府,那就减色多多了。大闹东京只可写白玉堂的短处,而客店订交一大段却真能写出一个从容整暇的任侠少年。这又是曲园先生说的“闲中着色,精神百倍”了。
蒋平与智化有点相像,都是深沉有谋略的人才。旧小说中常有这一类的人物,如诸葛亮、吴用之流,但都是穿八卦衣、拿鹅毛扇的军师一类,很少把谋略和武艺合在一个人身上的。石玉昆的长技在于能写机警的英雄,智略能补救武力的不足,而武力能使智谋得实现。法国小说家大仲马著《侠隐记》(Three Musketeers)写达特安与阿拉密,正是这一类。智化似达特安,蒋平似阿拉密。《侠隐记》写英雄,往往诙谐可喜;这种诙谐的意味,旧小说家最缺乏。诸葛亮与吴用所以成为可怕的阴谋家,只是因为那副拉长的军师面孔,毫无诙谐的趣味。《三侠五义》写蒋平与智化都富有滑稽的风趣;机诈而以诙谐出之,故读者只觉得他们聪明可喜,而不觉得阴险可怕了。
《侠隐记》书影
《侠隐记》,今通译《三个火枪手》。
本书写蒋平最好的地方,如一百十四五回偷簪还簪一段,是读者容易赏识的,九十四回写他偷听得翁大翁二的话,却偏要去搭那只强盗船;他本意要救李平山,后来反有意捉弄他,破了他的奸情,送了他的性命。这种小地方都可以写出他的机变与游戏。书中写智化,比蒋平格外出色。智化绰号黑妖狐,他的机警过人,却处处妩媚可爱。一百十二回写他与丁兆惠假扮渔夫偷进军山水寨,出来之后,丁二爷笑他“妆甚么,像甚么,真真呕人”。智化说:
贤弟不知,凡事到了身临其境,就得搜索枯肠,费些心思。稍一疏神,马脚毕露。假如平日原定你为你,我为我。若到今日,你我之外又有王二、李四。他二人原不是你我;既不是你我,必须将你之为你、我之为我,俱各撇开,应是他之为他。既是他之为他,他之中决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能够如此设身处地的做去,断无不像之理。
这岂但是智化自己说法?竟可说是一切平话家、小说家、戏剧家的技术论了。写一个乡下老太婆的说《史》《汉》古文,这固是可笑;写一个叫花子满口欧化的白话文,这也是可笑。这种毛病都只是因为作者不知道“他之中决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一切有志作文学的人都应该拜智化为师,努力“设身处地的”去学那“他之为他”。
智化扮乞丐进皇城偷盗珠冠的一长段,是这书里的得意文字。挖御河的工头王大带他去做工。
到了御河,大家按档儿做活。智爷拿了一把铁锹,撮的比人多,掷的比人远,而且又快。旁边做活的道:“王第二的!”(智化的假名)智爷道:“什么?”旁边人道:“你这活计不是这么做。”智爷道:“怎么?挖的浅咧?做的慢咧?”旁边人道:“这还浅!你一锹,我两锹也不能那样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这一点儿。俗语说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儿的蹭。’你要这们做,还能吃的长么?”智爷道:“做的慢了,他们给饭吃吗?”旁边人道:“都是一样慢了,他能不给谁吃呢?”智爷道:“既是这样,俺就慢慢的。”(八十回)
这样的描写,并不说智化装得怎样像,只描写一堆做工人的空气,真可算是上等的技术了。这一段谈话里还含有很深刻的讥讽;“都是一样慢了,他能不给谁吃呢?”这一句话可抵一部《官场现形记》。然而这句话说得多么温和敦厚呵!
这书中写一个小孩子艾虎,粗疏中带着机警,烂漫的天真里带着活泼的聪明,也很有趣味。
《三侠五义》本是一部新的龙图公案,后来才放手做去,撇开了包公,专讲各位侠义。我们在上文已说过,包公的部分是因袭的居多,侠义的部分是创作的居多。我们现在再举出一个区别。包公的部分,因为是因袭的,还有许多“超于自然”的迷信分子;如狐狸报恩,乌盆诉冤,红衣菩萨现化,木头人厌魔,古今盆医瞎子,游仙枕示梦,阴阳镜治阴错阳差,等等事都在前二十七回里。二十八回以后,全无一句超于自然的神话(第三十七回柳小姐还魂,只是说死而复苏,与屈申白氏的还魂不同)。在传说里大闹东京的五鼠本是五个鼠怪,玉猫也本是一只神猫。石玉昆“翻旧出新”,把一篇志怪之书变成了一部写侠义行为的传奇,而近百回的大文章里竟没有一点神话的踪迹,这真可算是完全的“人话化”,这也是很值得表彰的一点了。
(三)《施公案》及《彭公案》
《施公案奇闻》一名《施公清烈传》,又名《百断奇观》,凡九十七回,出于《三侠五义》之先(道光中),未知作者姓名,叙康熙时施世纶断案事,而文辞殊拙直。其后有续集、三集、四集,……始叙及诸侠客行义故事,但其出世却在《三侠五义》之后。此书在一般社会上的势力亦甚大,今人无不知有黄天霸者,即无不知有《施公案》。又有《施公洞庭传》,今已出至甲至己集,共二百四十八回,尚未完,主人翁亦为施世纶(书中都作施仕纶。)全出于《三侠五义》之后者,有《彭公案》二十三卷一百回,为贪梦道人作,叙彭朋于康熙中微行访案,许多侠士为之帮忙事。文辞亦甚拙直,然较《施公案》为胜。亦有续集、三集、四集,每集八十回,皆大行于世。
《施公案》书影
此二书,《施公案》、《彭公案》,虽然把绿林好汉写得有声有色,但一想到黄三太、黄天霸之流是为彭公、施公做奴才,就令人觉得这些书与《水浒》是完全不同的产物。
而且《施公案》有续至十集,《彭公案》也续至十七集之多,千篇一律,语多不通,甚至一人之性格,也先后不同,因为经过众人之手,即成为恶书,漫不加察,自然就多矛盾了。
第七节 清末之谴责小说
(一)《官场现形记》
清末是官场最黑暗的时代,一般清正的人视作官人的行动,处处不能入眼,《官场现形记》,是清末官场的大写真。
李伯元(1867~1906)名宝嘉,号南亭亭长,江苏武进人。少时擅制艺及诗赋,以第一名入学;后累应举不第。乃到上海办《指南报》,旋中止,又办《游戏报》,专作俳谐嘲骂文字;后又办《海上繁华报》,专记优伶、娼妓消息,兼载诗、词、小说,颇盛行一时。所著尚有《庚子国变弹词》、《海天鸿雪记》、《李莲英》、《繁华梦》、《活地狱》、《文明小史》等。《文明小史》凡六十回,写维新时乡曲儒绅蠢态,亦令人为之忍俊不禁。《官场现形记》系应商人之托而作,分编告成,故随作随刊。作者死后,无嗣,伶人孙菊仙为理其丧,仿佛似宋妓之于柳耆卿,这是菊仙报他在《繁华报》的揄扬之恩,菊仙也算伶人中知恩必报者了。
《庚子国变弹词》书影
总之《官场现形记》……皆迎合、钻营、蒙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做官,及官吏闺中的隐情。头绪很繁,脚色也多。其记事与《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说颇多,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活柄”,联缀以成书;官场伎俩,本是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但特别因为时势要求,所以《官场现形记》乃骤享大名。
……贾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第一次遭见皇上,虽然请教过多少人,究竟放心不下。当时引见了下来,先看见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问长问短,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朝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司,门生见了上头,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字,连连回答道:“多碰头,少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贾大少爷忙分辩道:“门生说的是上头问着门生的父亲,自然要碰头;倘不问,也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一席话说得贾大少爷格外糊涂,意思还要问,中堂已起身送客了。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情忙,不便烦他,不如去找黄大军机,……或者肯赐教一二。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黄大人先问“你见过中堂没有?他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黄大人道:“华中堂阅历深,他叫你多碰头少说话,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贾大少爷无法,只得又去找徐大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就是有时候听得两句,也装作不知。他平生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他做“琉璃蛋”。……这日贾大少爷……去求教他,见面之后,寒暄了几句,便题到此事。徐大人道:“本来多碰头是顶好的事。就是不碰头,也使得。你还是应得碰头的时候,你碰头,不必碰的时候,还是不必碰的为妙。”贾大少爷又把华、黄二位的话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后来找到一位小军机,……才把仪注说清。第二天召见上去,居然没有出岔子。……(第二十六回)
(a)节录《官场现形记》序
《官场现形记》的著者自称“南亭亭长”,人都知道他是李伯元,却很少人知道他的历史的。前几年因蒋竹庄先生(维乔)的介绍,我收到著者的侄子李祖杰先生的一封长信,才知道他的生平大概。
他的真姓名是李宝嘉,字伯元,江苏上元人,生于清同治六年(1867)。少年时,他在时文与诗赋上都做过功夫。他中秀才时,考的是第一名。他曾应过几次乡试,终不得中举人,后来在上海办《指南报》,不久,就停了;又办《游戏报》,是上海“小报”中最早的一种。他后来把《游戏报》卖了,另办《繁华报》。他主办的《游戏报》,我不曾见过。我到上海时(1904),还见着《繁华报》。当时上海已有好几种小报专记妓女的起居、嫖客的消息、戏馆的角色等事。《繁华报》在那些小报之中,文笔与风趣都算得第一流。
李宝嘉像
他是一个多才艺的人。他的诗词小品散见当时的各小报;他又会刻图章,有《芋香印谱》行于世。他作长篇小说似乎多在光绪庚子(1900)拳祸以后。《官场现形记》是他的最长之作,起于光绪辛丑(1901),至癸卯年(1903)成前三编,每编十二回。后二年(1904~1905)又成一编。次年(光绪丙午,1906),他就死了。此书的第五编也许是别人续到第六十回勉强结束的。他死时,《繁华报》上还登着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写的是上海妓家生活,我不记得书名了;他死后此书听说归一位姓欧阳的朋友续下去,后来就不知下落了。他的长篇小说只有一部《文明小史》是做完的,先在商务印书馆的《绣像小说》里分期印出,后来单印发行。
李宝嘉死时只有四十岁,没有儿子,身后也很萧条。当时南方戏剧界中享盛名的须生孙菊仙,因为对他有知己之感,出钱替他料理丧事。(以上记的大体根据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页327~328。鲁迅先生自注,他的记载是根据周桂《笙新庵笔记》三,及李祖杰致胡适书。我现在客中,李先生原书不在我身边,故不及参校。《小说史略》初版记李氏死于光绪三十三年三月,年四十,而下注西历为“一八六七至一九○六”。一九○六为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我疑此系印时误排为三十三年。今既不及参校,姑且改为丙午,俟将来用李先生原书订正。)
孙菊仙像
《官场现形记》是一部社会史料,它所写的是中国旧社会里最重要的一种制度与势力——官。它所写的是这种制度最腐败、最堕落的时期——捐官最盛行的时期。这书有光绪癸卯(1903)茂苑惜秋生的序,痛论官的制度;这篇序大概是李宝嘉自己作的。他说:
……选举之法兴,则登进之途杂。士废其读,农废其耕,工废其技,商废其业,皆注意于官之一字。盖官者,有士、农、工、商之利而无士、农、工、商之劳者也。天下爱之至深者,谋之必善;慕之至切者,求之必工。于是乎有脂韦滑稽者,有夤缘奔竞者。而官之流品已极紊乱。
限资之例,始于汉代。……开捐纳之先路,导输助之滥觞。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者,直是欺人之谈!……乃至行博弈之道,掷为孤注;操贩鬻之行,居为奇货。其情可想,其理可推矣。沿至于今,变本加厉,凶年饥馑,旱干水溢,皆得援救助之例,邀奖励之恩。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不至充塞宇宙不止;……
官者,辅天子则不官,压百姓则有余。……有语其后者,刑罚出之;有诮其旁者,拘系随之。……于是官之气愈张,官之炎愈烈。羊狠狼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下之,声色货利则嗜若性命般,乐饮酒则视为故常。观其外,偭规而错矩;观其内,瑜闲而荡检。种种荒谬,种种乖戾,虽罄纸墨,不能书也。得失重则妒忌之心生,倾轧甚则睚眦之怨起。……或因调换而龃龉,或因委署而龁,所谓投骨于地,犬必争之者是也。其柔而害物者,且出全力以搏之,设深心以陷之,攻击过于勇夫,蹈袭逾于强敌。……
国衰而官强,国贫而官富。孝弟忠信之旧败于官之身,礼义廉耻之遗坏于官之手。……南亭亭长有东方之谐谑,与淳于之滑稽,又熟知夫官之龌龊卑鄙之要凡,昏瞆糊涂之大旨。……因喟然叹曰:“……我之于官,既无统属,亦鲜关系,惟有以含蓄酝酿存其忠厚,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则庶几近矣。”穷年累月,殚精竭诚,成书一帙,名曰《官场现形记》。立体仿诸稗野,则无钩章棘句之嫌;纪事出以方言,则无佶屈聱牙之苦。开卷一过,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无不毕备。……
捐官执照这是清光绪三十二年,出银32两捐得九品官衔后,由户部颁发的《户部执照》。
作者虽自己有“以含蓄酝酿存其忠厚”的评语,但这一层实在没有做到,他只做到了“酣畅淋漓”的一步。这部书是从头至尾诅咒官场的书。全书是官的丑史,故没有一个好官,没有一个好人。这也是当时的一种自然趋势。向来人民对于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恰好到了这个时期,政府的纸老虎是戳穿的了,还加上一种傥来的言论自由——租界的保障——所以受了官祸的人,都敢明白地攻击官的种种荒谬、淫秽、贪赃、昏庸的事迹。虽然有过分的描写与溢恶的形容,虽然传闻有不实不尽之处,然而就大体上论,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部《官场现形记》里大部分的材料可以代表当日官场的实在情形。那些有名姓可考的,如华中堂之为荣禄,黑大叔之为李莲英,都是历史上的人物,不用说了。那无数无名的小官,从钱典史到黄二麻子,从那做贼的鲁总爷到那把女儿献媚上司的冒得官,也都不能说是完全虚构的人物。故《官场现形记》可算是一部社会史料。
(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清末,梁启超印行《新小说》杂志于日本的横滨,月出一册,吴沃尧即为投稿者之一。他先后曾投《电术奇谈》、《九命奇冤》、《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凡三种。《电术奇谈》一名《催眠术》,系演述译本;《九命奇冤》三十回,为《一棒雪警富新书》的改作。《警富新书》凡四十回,署安和先生撰,系叙雍正时粤东梁天来案事:二书都非创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光绪三十三年乃有单行本甲至丁四卷,宣统元年又出戊至辛四卷共一百八回,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二十年中所遇,新闻天地间惊听的故事,上至官帅,下至绅商,莫不著录。此书与《恨海》、《刧余灰》等,都是作者的创作。《恨海》对于旧家庭、旧婚姻制度痛下攻击。为极新颖的问题小说。其他作品,则都无甚价值。
“吴沃尧(1867~1910)字茧人,后改研人,广东南海人,居佛山镇,故自称我佛山人。后至上海,为日报撰小品文;投稿《新小说》,亦于此时。后客山东,游日本,皆不得意。仍回居上海,为《月月小说》主笔,著《刧余灰》、《发财秘诀》、《上海游骖录》十回,又为《世界繁华报》作《糊突世界》十二回,为《绣像小说》作《瞎骗奇闻》八回,为《指南报》作《新石头记》四十回。曾主待广志小学校,颇尽力。宣统初,成《近十年之怪现状》二十回,全书未完稿,忽以病死。死时,衣袋中仅剩小银元二枚,他生时的窘况可想而知了。别有《恨海》十回、《胡宝玉》二书,在作者生时已发行;又尝受商人之托,以三百金为作《还我灵魂记》颂其药,一时颇为人訾议。又有《趼廛笔记》、《趼人十三种》、《我佛山人笔记四种》、《我佛山人滑稽谈》、《我佛山人札记小说》等,在坊肆颇盛行,都为后人缀集作者之短文而成。”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书影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耳根不清净,睡不安稳。……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起窃窃私议。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我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就摸到后院里,……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我们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符太太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是要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起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鸡、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起来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骂够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哈叭狗儿玩。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起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匉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满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地站了起来,提起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接了一接,虽然接不住,却搅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然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皮。倘不是那一搅,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到了吃饭时,我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我们要搬家了。(第七十四回)
吴沃尧像
(三)《老残游记》
又有《老残游记》二十章,题洪都百炼生著。作者刘鹗(约1850~1910年间在世)字铁云,江苏丹徒人。少精算术,颇放荡,后自悔,又行医于上海,忽又弃而为商,尽丧其资。光绪丙午(1906)于上海所作序,光绪十四年河决郑州,鹗以同知投效于吴大澄,治河有功,声誉大起,渐至以知府用。在北京时,上书请敷铁道;又主张和外人订约合开煤矿,既成,世俗交谪,骂为“汉奸”。庚子之乱,鹗以贱价购太仓储粟于外人之手,用以赈饥民,活人甚众;后政府加以私售仓粟罪名,放逐新疆而死。书中主人翁铁云,号老残,即为他自己。全书都记他的言论闻见,叙写景物,颇有可观。攻击官吏处亦很多,且摘发所谓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言人所未尝言,作者颇自誉为特创。他以为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故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尤可怅,人多不知。清官自以为不要钱,便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或以为作者本未完稿,由其子续成。今又有续书二十章,则为他人所托名。
刘鹗像
……那衙役们早将魏家父女带到,却都是死了一半的样子。两人跪到堂上,刚弼便从怀里摸出那个一千两银票并那五千五百两凭据,……叫差役送与他父女们看。他父女回说“不懂,这是甚么缘故”?……刚弼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等我来告诉你看,你就知道了。昨儿有个胡举人来拜我,先送一千两银子,说:你们这案,叫我设法儿开脱,又说,如果开脱,银子再要多些也肯。……我再详细告诉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谋害的,你家为甚么肯拿几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呢?这是第一据。……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诉他:‘照五百两一条命计算,也应该六千五百两。’你那管事的就应该说:‘人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两的数目却不敢答应。’怎么他毫无疑义,就照五百两一条命算账呢?这是第二据。我劝你们,早迟总得招认,免得饶上许多刑具的苦楚。”那父女两个连连叩头说:“青天大老爷,实在是冤枉。”刚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这样开导,你们还是不招?再替我夹拶起来!”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应了一声“嗄!”……正要动刑。刚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来,我对你说。……你们伎俩,我全知道。你们看那案子是不要紧的呢,你们得了钱,用刑就轻,让犯人不甚吃苦。你们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过来的了。你们得了钱,就猛一紧,把犯人当堂治死。成全他个整尸首,本官又有个严刑毙命的处分。我是全晓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贾魏氏,只不许拶得他发昏,但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他回过气来再拶。预备十天工夫,无论你甚么好汉,也不怕你不招!”……(第十六章)
刘鹗故居
(a)《老残游记》及其二集
有这么一天,到良友图书公司去玩,遇见郑君平先生,他说起他所主编的《新小说》要我写点东西。我因为林语堂兄新近送了我一本《老残游记》二集,就答应写一篇关于这部小说的文章。接着郑先生又写了信来,看看这文债是逃不掉的了,限期又已过了一天,只得提起笔来就写。但是,材料还没有齐备,至少我应该寻找刘淮生所编的目录中刘鹗所作的《抱残守缺斋遗诗》来看,也许我能从这些遗诗里多看出一些《老残游记》中的自传成分。还有,先父誉船在日,曾拿一本《绣像小说》所折订的《老残游记》给我看,说是与现今坊间所刻的不同,好像是第九章到第十一章之间,玙姑与申子平谈话,其中有一大段是今本所没有的,或许是指“北拳南革”这段的说法不同吧?可是这本书已经送给卿云图书公司或是中原书局了,无从印证。据刘铁孙先生的跋文,《老残游记》正集二十回和续集六回都是在天津《日日新闻报》上发表的,那末正集曾否也同时在《绣像小说》发表呢?《绣像小说》里的《老残游记》正集是否与通行本不同呢?听说阿英先生藏有一部分《绣像小说》,这两个疑问我希望他能够替我们解答。
《老残游记》正集已经有胡适先生的一篇很好的考证,二集又有林语堂兄的一篇很好的序文,我所要说的话,大部分都被胡、林两先生占了先,实在没有什么很多的可以说了。此处且没有系统的作笔记式的杂感吧。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老残游记》的作者是刘鹗(1857~1919)(生卒据二集刘铁孙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作1850~1910,相差不远),并且知道他是江苏丹徒人。我可以从书中所用的话来作证明,第一个是正集第十二章的“拿乔”,第二个是二集卷一的“花里胡绍”。“拿乔”的意思是“故意作难”或“搭架子”、“自以为奇货可居”,“花里胡绍”的意思是“花花绿绿”。这样的话是只有淮水附近一带地方的人才有的。丹徒虽在长江之南,他们的话与江北一带似乎没有十分很大的分别。“花里胡绍”这短语(phrase)在芜湖也有,惟作“花里古绍”,意思相同。刘鹗虽刻意要用普通话来写,究竟有时不免要露出家乡的土话。不过我对北平、丹徒两处的方言都不曾有过精密的研究,说得不对,还要请各该地的人指教。
《老残游记》正集的确意在“谴责”,所以鲁迅将这书与李宝嘉《官场现形记》和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一同归入清末之谴责小说。玉、刚两大臣的严峻固不必说,即第二章也已显出了端绪:“也有坐二人抬的蓝呢小轿的。看这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了个护书,拼命价飞奔;一面用手巾揩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地哭起来了。那孩子的母亲,赶忙跑来问:‘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问了两句,那孩子只是哇哇地哭,并不说话。问了半天,才带哭道:‘这抬轿的人。’那母亲抬头一看,那轿子已经抬了有二里多远了。”即使碰死了,恐怕也不见得有人抵命吧?跟班的眼睛是生在额角顶上的。
正集的主要目的,自然是“谴责”,所以胡适说:“《老残游记》二十回只写了两个酷吏:前半写一个玉贤,后半写一个刚弼。”(胡适把刚弼当作理想的人物如乌有先生之类,刘铁孙以为即指刚毅。)但故意想要显露才学或发挥议论的地方,也是随处可以看见的。例如第十章谈音乐的伴奏曲和箜篌、第十二章论诗选,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刘鹗又精于算术,著有《勾股天元章》、《弧三角术》等,所以第十一章又谈到算学:“算学家说同名相乘为正,异名相乘为负,无论你加减乘除怎样变法,总出不了这正负两个字的范围。”二集卷一谈到温凉玉、秦碣、古玩,卷二谈到北齐《金刚经》等,则可以证明刘鹗的确是喜爱金石的,这样的话也只有《抱残守缺斋藏器目》的作者一类人物才说得出。
正集第二章写王小玉说书自然是极成功的,但最后又说王小玉说黑驴段,不及前一段,我认为是个赘瘤。倘若不是王小玉的不智,大约这样的事不会有的吧?谁又愿意把好的放在前面,坏的放在后面,让听者的好印象锐减呢?即使是幻构的故事,怕也不应先竭力铺张了一大阵,后来立刻“死痒活气”地阴灭了下去吧?
有人说,《老残游记》正集后数章是他人续作的,像十三条性命都活了转来,带有超自然的色彩,自然是破坏了写实局面的统一。但第十九章写推牌九一段,绘声绘色,却是可以称赞的。
刘鹗《铁云藏龟》书影
《老残游记》的续集,以前记得见过百新公司与初集合订的四十回本,大约就是胡适所说的伪本,此处撇开不谈。现在且略谈良友图书公司所出版的《老残游记》二集。
这部书是刘鹗的后代寻出稿本付排的,当然不能疑心到伪造上去。但有两个疑点,也不妨胡乱提出来说说:
一、儜字的常见二集里常用“儜”字,大约就是我们现在所用的“您”字,是“你”的尊称。但这字在正集里却从来不曾见过。例如正集第十三章翠环说:“铁老,你贵处在哪里?”用“你”而不用“儜”。照理,这样客气的话是正应该用“儜”字的。
二、天津成语的常见二集引用到天津成语和风俗的,全书六回中就见了四次:面四六云:“断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话,‘三言两语成夫妻’。”面五八云:“不成了天津的话:‘剃头挑子一头想’吗?”面七三云:“其实天津落子馆的话,‘还有题目呢’。”面八三云:“像天津捏的泥人子。”
不过这两点也有解释,可说是刘鹗故意这样写的。大约正集在《绣像小说》发表,《绣像小说》由南方的商务出版,所以称你而不称儜。二集在天津《日日新闻》发表,为便于天津人的了解和引起他们的兴趣起见,便常常引用到天津的成语和风俗了。倘若我的推测不错,那末刘铁孙先生所说正集也是在天津《日日新闻》发表的话,就有些不确了。
二集里有两句话有些语病。面八二云:
请你把这一节一节怎样变法,可以指示我们罢?
这句话简直把“祈求语”和“疑问语”同时并用了,我以为这句话应该改为下列两种方式的一种:
请你把这一节一节变法,指示我们。
这一节一节怎样变法,可以指示我们罢?
用了“请你把”,就不能用“怎样……可以……罢”。又面一○九云:
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出家,于心不安。
既“不能出家”,当然就无须“于心不安”;倘若“于心不安”,一定是出了家。所以这话的正当说法也有两个方式:
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出家。
一天恩德未报,我若出家,于心不安。
最有趣的是,我看二集先看正文,不看语堂的序,为的是恐怕他的意见在我的脑中先入为主,蒙蔽了我的意见。我把我所认为警句的,都画起线来。后来再读语堂的序,竟吃了一惊。凡是他所认为警句,特别写出的,竟都是我所画过线的,我真不免要谬托知己了。(以前成仿吾评鲁迅《呐喊》,也与我的意见暗合。)不过我所画过线的,还有两处是语堂所不会引用的。也录在下面,不知语堂兄也喜欢这两节否?
我们山东人性拙,古人留下来的名迹都要点缀,如果隋堤在我们山东,一定有人补种些杨柳,算一个风景。譬如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难道当真是秦始皇封的那五棵松吗?不过既有这个名迹,总得种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让那游玩的人看了,也可以助点诗兴;乡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面二五)
到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下等还要粗暴些。(面二八)
至于从面四六到面七二的心理分析,写逸云怎样的爱任三爷,一大篇妙文,几乎句句都好,无可挦扯,当然用不着完全抄录下来了。(摘录赵景深先生《〈老残游记〉及其二集》)
(四)《孽海花》
《孽海花传》本只二十回。初载于《小说林》杂志,称历史小说,目录已定,凡六十回,载至二十五回时,忽中辍。传本署“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爱自由者为金松岑,东亚病夫为常熟人曾朴。初二回为金松岑所作,后以事繁,乃让曾朴。续撰二十回本出世后,有陆士谔依作者所定回目为之续完,但为作者否认。七年前,曾朴又发愤续成全书,又续成数十回,且将前二十回亦大加修改,后忽又中辍。当时曾有金松岑亦将由二回起续作之说。但至今消息亦沉寂。曾朴(1871~)字孟朴,号籀斋,清举人,曾与其子虚白设书肆于上海,编《真善美》杂志,父子都专心于译著。金松岑即吴江金天翮(或作天羽,)或以为字鹤望,则未知其确否。全书叙清季三十年遗闻轶事,故人物均隐约可指,金沟谓洪钧,纳名妓傅采云为妾,后使英傅称夫人,洪没于北京,傅赴沪为妓,称曹梦兰至天津改名赛金花,中间纪庚子时事特详,后赛金花为德联军统帅所昵,势甚大,并写达官名士模样,亦淋漓尽致,笔锋不下于《官场现形记》。
《孽海花》书影
……只听房内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一手捋着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看见小燕进来,连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书发喘,颤声道:“呀,怎么小翁来,老夫病体竟不能起迓,怎好怎好?”小燕道:“纯老清恙几时起的?怎么兄弟连影儿也不知?”纯客道:“就是诸公定议替老夫做寿那天起的,可是老夫福薄,不克当诸公盛意。云卧园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风寒小疾,服药后当可小痊。还望先生速驾,以慰诸君渴望。”小燕说话时,却把眼偷瞧,只见榻上枕边拖出一幅长笺,满纸都是些抬头,那抬头却奇怪,不是“阁下”、“台端”也非“长者”、“左右”,一叠连三,全是“妄人”两字。小燕觉得诧异,想要留心看他一两行,忽听秋叶门外有两个人,一路谈话,一路蹑手蹑脚地进来。那时纯客正要开口,只听竹帘子“啪”的一声。正是:
十丈红尘埋侠骨一帘秋色养诗魂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九回)
曾朴像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别题“清末的讽刺小说”。为什么叫谴责小说呢?他说:“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
《孽海花》也有他人续书(《碧血幕》、《续孽海花》)皆不称。
此外以抉摘社会弊恶自命,撰作此类小说者尚多。但十九学步前数书,徒作谯阿之文,转无成人之力。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遂为“黑幕小说”。当时又有人用此体裁以写冶游小说,如张春帆的《九尾龟》等都是。
(a)赵景深:《曾孟朴的〈孽海花〉》
《孽海花》的文笔的确很不错,怪不得能够轰动一时。虽然有时写得有些过火,但是,如果不夸大地去写,又怎能使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这部书是以赛金花为主角,串插了清末三十年来政治与文化的变迁的。《宇宙风》第二期曾孟朴特辑上,蔡元培颇惋惜此书不会叙到辛丑,即八国联军和议成立,西太后与德宗回銮的那年。蔡先生说:“初稿是光绪三十二年一时兴到之作,是起草时已在拳匪事变后七年。为什么不叙到庚子,而绝笔于《青阳港好鸟归笼》的一回?”是否如西施治吴以后(彩云替梁新燕报仇)“一舸逐鸱夷”,算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文法?但是第二十九回为什么又把燕庆里挂牌子的曹梦兰先泄露了?读卷端台城路一阕,有“神虎营荒,鸾仪殿辟,输尔外交纤腕”等语,似是指彩云与瓦德西的关系。后来又说:“天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拘管”,似指辛亥革命。是否先生初定的轮廓,预备写到辛亥,或至少写到辛丑,而后来有别种原因,写到甲午,就戛然而止?可惜我平日太疏懒,竟不曾早谒先生,问个明白。今先生去世了,我的怀疑,恐永不能析了。”
其哲嗣虚白兄的答复是并无别种原因,本意“想写到辛丑年”,因精力衰颓,未能继续完成。但他也不曾找到书面的证据。
赛金花像
其实《孽海花》六十回的回目,像《水浒》一样;在第一回的末了早就完全写出来了。(见乙巳正月小说林社初版本,印刷者为日本东京翔鸾社,按是年即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年,如该书版权页所记无误,则初创此书至少当在光绪三十一年。而曾朴自云作于光绪三十二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也说是光绪三十三年才刊于《小说林》的。不知何故。后来此书由有正书局发行,版式完全相同,或许是同一纸型印出来的。)后来曾朴创办《真美善》月刊,将《孽海花》续写下去,恐怕回目要有更动,于是重排初集时便把这六十回回目一笔勾掉了。蔡先生所看的大约是后来的真美善书店本,而小说林本和有正书局本不曾见到,所以不能明了曾朴原来的计划。我现在只摘出几个回目来,便知曾朴在开始写作时便想写到辛丑以后,更不用说是庚子了:
第三十五回 黄连母升座总督堂 红灯娘斗法亲王府
第三十六回 破津门联军歌德宝
第三十七回 豆粥素农凄凉西狩 丹心碧血惨淡南云
第四十回 夜宿仪鸾殿曹梦兰从头温旧梦
第四十一回 片语保乡闾二爷仗义
第四十四回 赠琼瑶英雄恨归国 下纶典礼饰迎銮
第五十五回 三名狱苏沈幽囚同话旧
第五十九回 三堂会审顾影生怜
第六十回 专制国终婴专制祸 自由神还放自由花
上面仅摘录八回的回目,使知庚子拳匪之乱,以及“彩云与瓦德西的关系”都已写了进去。并且一直写到彩云因虐妓或婢被逮入刑部,解回苏州原籍,这时已是光绪三十一年了(据商鸿逵《赛金花本事》所附年表)。所谓“《三名狱苏沈幽囚》”,(二十三年《申报》载曾朴谈话云:“赛因打死一丫头,入刑部狱,同牢者有革命党沈××,有老官僚苏元春,号称三名狱。”)所谓“三堂会审”,(同上云:“后来由刑部发至苏州、长洲、元和吴县,三堂会审。有人从中帮忙,乃得释放。”)都是说的这件事。虚白说他父亲本意“想写到辛丑年”,其实本意是想写到比辛丑年还要拉长四五年,即乙巳年。
傅彩云像
《孽海花》的计划,除了上面所举的几件大事外,还有一些小事也都收了进去。究竟《赛金花》后来怎样呢?这是读者所急切地需要知道的,现在有了刘复和商鸿逵所记录的赛金花亲口叙述的《赛金花本事》(民国二十三年北平星云堂书店版),可以弥补这个缺憾。看过这书以后,再看《孽海花》预拟的回目,就明白了许多。
第三十三回的回目是“《夺花魁两旗争夜席》”,所谓两旗是谁呢?《赛金花本事》里说得很清楚:“在这时期中(按即光绪二十四年),我结识了不少的显贵人物。有一位杨立山,性质极豪爽,和我最要好;……又有一位德晓峰,人也诚恳,和我最投契。这两位算是我在天津这个时期中听交最知己的朋友。杨立山是蒙古正黄旗人,官至户部尚书;德晓峰是满洲镶红旗人,曾任浙江、江西巡抚。所谓两旗。自然就是杨立山和德晓峰了。
第四十三回“《驼路尸尚书受辱》”,不知是否指户部尚书杨立山“庚子时,因反对义和团被杀。死后,家人不敢收其尸,伶人姜妙香与交契,购棺殓之”,姑且写在这里存疑。
第四十七回“《买良为贱鸨妇虐孤雏》”当然是指那件有名的案子了。樊樊山后《彩云曲》序云:“癸卯(按即光绪二十九年)入觐,适彩云虐一婢死,婢故秀才女也。事发到刑部,问官皆其相识,从轻递籍而已。”序中并骂赛为“淫鸨”,这些一都与曾朴的回目吻合。《赛金花本事》中说她名叫凤铃,只说中人说她是“良家的姑娘”,她是买凤铃来做妓女的,并不是婢女,这与樊、曾所说稍有不同。
《孽海花》所叙大都是实事,第二十一回明白揭出:“这部《孽海花》,却不同别的小说,空中楼阁,可以随意起灭,逞笔翻腾,一句假不来,一句谎不得。”这确是实话。我们至少可以说:事实的轮廓都是真的;加油加酱,这是在所不免。好在是小说,本来不一定要是信史。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小说着笔时,虽不免有相当对象,然遽认为信史,斤斤相持,则太不了解文艺作品为何物矣。”(二十三年《申报》)
因为《孽海花》不是空中楼阁,所以才有人替此书做“人名索隐”。最初是无名氏的笔记,所载仅四十二人(蒋瑞藻《小说考证》卷八页180~181)。后来《松风阁笔剩》又增加了三十九人(《小说考证拾遗》页79~80)。最详细的要算是《孽海花》第三册后面所附的人名索隐表,计共九十四人,比以前两表又多了十三个人。这第三册仅第二十一回到第二十四回,后半本完全是《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证。此书出版的年月日是丙辰(民国五年)九月,发行者是望云山房。考证甚详,足征《孽海花》所叙的确无一事无来历。即如彩云私通小奴阿福事,樊增祥的前《彩云曲》中亦曾叙及,他如与德后(樊作英皇)并坐照相、烟台妪妓等事,也都提到,谨节录如次:
傅彩云与洪钧像
傅彩云者,苏州名妓也。年十三,依姊居沪上,艳名噪一时。某学士衔恤归,一见悦之,以重金置为簉室。待年于外,祥琴始调,携至部下,窃以专房。会学士持节使英,万里鲸大,鸳鸯并载。既至英,彩尝偕英皇并坐照相,时论奇之。学士代归,从居京邸,与小奴阿福,奸生一女。学士逐福留彩,浸与疏隔。俄而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彩无何仍返沪为卖笑计,改名曰赛金花。苏人公檄逐之,转至津门。虽年逾三十,而艳名不减畴昔。先是,学士未第时,为人司书记,居烟台,与妓爱珠有啮臂盟,比皆至已魁天下,遽与珠绝。珠冤痛累月,竟不知所终,今学士已矣,唱金镂者出节度之家,得非霍小玉冥报李十郎乎?
如上所说,可见“烟台孽报”,虽近因果报应的迷信,倒不是曾朴一人的私言。樊樊山也说是“霍小玉冥报李十郎”,胡适似乎不该以此独责曾朴。至于商鸿逵的曾孟模与赛金花说:“说是洪钧在十五年前曾负一妓,妓愤,自缢死,即赛之前身,故头上有一条红丝,却是用的因果小说旧套。我曾偷看过赛颈,就连半截红纹也没有,‘遑论明若胭脂。’”但我认为这是曾朴模仿元乔吉的《玉箫女两世姻缘》的。
《孽海花》里因为有这种果报的迷信,当然太虚幻境预示结果的布局是也要摹拟一下的了。因此第八回叙雯青与友人们行酒令,《唐诗》中嵌有“彩云”二字者行令,竟由雯青说出白居易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来。难道作者想借此预示雯青与彩云不能白首偕老么;这不是有《红楼梦》中谶诗的意味么?况且,这句诗恰巧是樊樊山前《彩云曲》的结句呢!(按原诗云:“‘彩云易散琉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诗。”)
赛金花像
《孽海花》里所记的人物,大半是作者的父执或友朋,据曾虚白的《曾孟朴先生年谱》上说:“一八九○至一八九一,这年上半年孟朴先生又赴北京,与京中诸名士如李石农、文芸阁、江建霞、洪文卿相周旋,潜心研究元史、西北地理及金石考古之学。”所谓洪文卿,不用说,就是《孽海花》中的男主角金雯卿。此外则《孽海花》以黎石农射李芍农(虚白作石农,似误),闻韵高射文云阁,姜剑云射江建霞:这几个都是《孽海花》中比较上还算重要的人物。《年谱》上又说到副主考李盛铎(木斋)在《孽海花》里就是吕成泽(沐庵)。
《年谱》一八九二至五又说:“先生平日出入于翁同龢之门,而这次应考也由翁同龢为之各处打招呼。翁、庄本不洽,因此庄也就移恨到先生身上,而先生竟落了第。”落第之后,庄佩纶却招先生而告之曰:“你要进总理衙门,何必应试,我可以保举你的。”这明明是牢笼的手腕,先生鄙之,愤然拂袖而去。翁同龢就是《孽海花》里的龚平和甫,庄佩纶(实为张佩纶,虚白误以小说之姓为姓)就是庄估培樵。当时曾朴非常“愤懑”,所以《孽海花》初稿第六回形容张佩纶的“马江大败”,不免带些“恶谑”:
樵看法国兵船到了,要想学诸葛武侯空城计吓退他。那晓得外国人最不会闹这种小聪敏,只架着大炮打来。樵左思右想,原要尽忠的,无奈当不起炮火无情,只好头上顶着个三寸厚的铜盘,赤着脚,钻在难民淘里,逃回省城来了。
赛金花与瓦德西等合影
但他的改稿却把嘲笑改而为责备,词气严正得多;这大约是由于他对于文艺的态度改变到严肃一方面去了:
庄樵……只弄些小聪敢敏,闹些空意气。那晓得法将孤拔倒老实不客气的乘他不备,在大风里架着大炮打来。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船大炮的猛。只得冒了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后一个禅寺里躲避一下。
此外,《年谱》一八九七至九里所叙到的费屺怀就是《孽海》第十四回怕老婆的米筱亭;《年谱》一九○三至七里所叙到的张謇就是《孽海花》里的章骞直蜚。
取《赛金花本事》与《孽海花》对读,颇觉有趣。
《本事》上说:“我同瓦(指瓦德西)以前可并不认识。(本事均用赛金花的口吻叙述,此“我”字即赛金花自称。)好像赛金花在欧洲不曾见过瓦德西似的,但《孽海花》却叙述赛金花与瓦德西在欧洲颇为亲昵。照《本事》上瓦德西的照片看来,他的样子很老;那末,赛在欧时,瓦恐怕已经是个老将军,《孽海花》却把瓦形容成一个少年英俊:
《赛金花本事》书影
却见屋里一个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金发赤颜,风采奕然,一身陆军装束,很是华丽。见了彩云,一双美而且秀的眼光,仿佛云际闪电,把彩云周身上下,打了一个圈儿。(第十二回)
这是瓦德西的初次出场,可说是春云乍展。从此瓦德西就爱上了赛,甚至于亲到俄国去追来她,险些儿为了一根宝簪送掉性命;这才是瓦德西的正式上场,扮演了第十四回到第十六回开端的主要情节。
可是,据商鸿逵最近所发表的曾孟朴与赛金花说,赛金花“不经意地说出,在欧洲原也和瓦有相当熟识”。我以为,无论赛与瓦在欧洲“并不认识”也好,“相当熟识”也好;写起小说来,似乎一定要他们“熟识”更好一点;为了结构,不妨牺牲一点事实;因为小说究竟是小说,不是信史。赛与瓦在欧洲熟识,是极好的伏线,也是极自然的安排。由此预先的布置,引到庚子年二爷“片语保乡闾”,方不显得突兀;赛、瓦在中国重逢,更能增进读者的兴趣,使得结构上更为严密。
再者,我读《孽海花》的时候,不知道孙三儿是谁,照此书第三十回的形容,又是一个漂亮小伙子:
一霎时,锣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扁担,抗着行囊,放在双肩上,在万盏明灯下,映出他红白分明又威又俊的椭圆脸,一双旋转不定神光四射的吊梢眼,高鼻长眉,丹唇白齿,真是女娘们一向意想里酝酿着的年少英雄,忽然活现在舞台上,高视阔步地向你走来。
但《本事》第七节脱离洪氏后在上海之娼妓生活却把孙三儿形容成了丑陋的人:
孙作舟,字少棠,天津人,……喜欢唱戏,也算是津、沽一带的名票,……长得并不怎么好看,脸上许多黑瘢,还有麻子,只是体格魁梧,性子也柔和,故我俩情爱甚笃,他行三,上下都称呼他“三爷”。
此外,洪钧与赛的初次相见,《本事》与《小说》倒差不多;也是在花船上相遇的;赛自己也说:“初次一见面,我俩便很投契。”足见是前生有缘了。
与德后的往来,《本事》里也有几句记载:“德皇同皇后,我都见过几次。觐见时,我穿中服行西礼,鞠躬或握手,有时候也吻吻手。时候常是在晓间。那时宫里还没有电灯,全点蜡烛。”这在《孽海花》里,便被巧妙地编成第十二回,说起赛常与一德国贵妇来往,直到觐见德皇归来,赛才知道那位与她过从甚密的贵妇,原来就是德后。
《本事》里提起洪钧在欧洲的用功研究学问云:“洪先生在欧洲整整三年。这三年中的生活,除去办公务以外,差不多全是研究学问。他最懒于应酬,闷倦时便独自一人到动物园去散步,回来又伏案看起书来。”《孽海花》第十二回也说他一天到晚潜心于编著《元史补证》,他的彩云嘲笑他道:“老爷别吹滂,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咭喇咕噜说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又是对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闹得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说国里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体抬了去,你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不懂,你就算弄明白了元朝的地名,难道算替清朝开了疆拓了地吗?”
《孽海花》第十八回借马美菽(即《马氏文通》的作者马眉叔)之口提倡小戏曲云:“各国提倡文学最重小说戏曲,因为百姓容易受他的感化。如今我国的小说戏曲太不讲究了。”因为作者重视小说戏曲,所以写《孽海花》也是用力去写的,同时又有极好的才华,写来自然不同流俗。
作者叙一件事,每每不先说明,后来方才在无意中点出。例如第十回夏雅丽持枪要挟雯青捐款,分明是讹诈,却偏要写得光明正大,像煞有介事;直到第十六回(卷中页108)方才点明这是“讹诈”。又如十五回叙雯青撞见瓦德西在他家里,只不过“呆了呆”;后来毕叶说瓦德西是他的朋友,由他领来拜望雯青的,雯青便不疑心;直到第二十四回(卷下页72~73)雯青临终前说出谵语来,方才吐露真情:“哪,哪,哪!你们看一个雄纠纠的外国人,头顶铜兜,身挂勋章,他多管是来抢我彩云的呀。”可见这件事他是有些一知道的,不过向隐忍未说罢了,在此时点出,最是神妙。
《孽海花》虽以金雯卿和傅彩云为主要人物,但也夹叙一些官场活现形的故事或是义侠的轶闻。关于前者,如第六回叙庄寿香(即张之洞)之私女仆,第七回叙宝廷之私船妓珠儿,第十四回叙米筱亭之怕老婆,第二十一回叙玉铭之不识字,第二十五回叙吴大澄之吹牛,均是;关于后者,如第十六、七回叙夏雅丽之剌俄皇,第十九回叙大刀王五之为孤儿寡妇复仇,第二十八回叙日人大痴与花子之偷盗中国地图,第二十九回叙陈千秋之私运军火,均是。这些写得都很生动,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如写光绪帝与二姐儿的恋爱悲剧,李纯客的风流潇洒,也极动人。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书于洪傅特多恶谴。”关于傅的,可举一例:“阿福指着洋琴道:‘太太唱小调儿,我来弹琴,好吗?’彩云笑道:‘唱什么调呢?’阿福道:‘鲜花调。’彩云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想思罢!’彩云道:‘叫我想谁?’阿福道:‘打花会,倒有趣!’彩云道:‘呸,你发了昏!’阿福笑道:‘还是十八摸,又新鲜,又活动!’说着,就把中国的工尺按上风琴弹起来。彩云笑一笑,背着脸,曼声细调地唱起来。顿时引得街上来往的人,挤满使馆的门口,都来听中国公使夫人的雅调了!”(第十四回)这“雅调”两字,可以当得恶谑。
关于洪的,也可举一例。洪知其妾彩云私什阿福后,想借故把阿福赶掉。恰巧阿福打破了料烟壶儿,洪便打阿福一个嘴巴骂道:“‘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白养活你这么大,不想我心爱的东西,都送在你手里;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东西了!’阿福吃了打,倒还强嘴说:‘老爷自不防备,砸了倒怪我!’”(第二十三回)这几句双关的对话,也可以当得恶谑。
(注: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傅彩云——赛金花没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