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做官员: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新仕宦阶级 / 法律规定的特权阶级
明代士庶两阶级的分别,从《大明律·名例》里关于文武官犯私罪一条最可以看出。这条例规定:“文武官职,举人,监生,生员,冠带官,义官,知印,承差,阴阳生,医生,但有职役者,犯赃犯奸,并一应行止有亏,俱发为民。”发为民的意思就是褫夺仕宦阶级的特权。
仕宦阶级最重要的特权是免役。士人一入学校,除本身外,并免户内二丁差役。(1)温宝忠的《士民说》里有这样的话:“民间二十亩土产,不得一襕袍,则里役立碎。”(2)意思是说小农家如没有人进学校,没有一个青衿作护符,则其家业立为徭役所毁碎。关于见任官的免役,明太祖曾特降诏令说:
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著为令。(3)
明代里役之制,以十家为甲,百家为里,每年按甲轮值为官府服役。里长、甲长在原则上以殷户(地主)充当。里役最为庶民所苦,独仕宦阶级可置身事外。明末刘宗周曾疏言其不平,他说:
臣生之初,见现年里役,亦止费二三十金,积至五六十金,今遂有赢至百金者。至一承南粮解户,则计亩约费三五两不等而家尽破矣。独宦户偃然处十甲之外,不值现年。(4)
致仕宦家居——乡绅,除免役外,其尊严亦有法令的保障。这法令颁布于洪武十二年(1379)八月辛巳:
上谕中书省臣曰:凡士非建功名之为难,而保全始终为难。自今内外官致仕还乡者,复其家终身无所与。其居乡里,惟于宗族叙尊卑如家人礼,若筵宴则设别席,不许坐于无官者之下。如与同致仕者会则序爵,爵同序齿。其与异姓无官者相见,不必答礼。庶民则以官礼谒见,敢有凌侮者论如律。著为令。(5)
甚至有由所在县官送门皂、吏书、承应,体貌一如在官时。(6)其所享受之特权并可庇及宗族。(7)
蓄奴也是次要的特权,反之庶民如存养奴婢,便须受法律制裁。(8)
至一般进士、举人、贡生、生员,在法律上亦著有优待之条文,死罪至三宥,《明太祖实录》记:
洪武二十年三月丙辰,常州府宜兴县丞张福生犯法当死,特宥之。先是,上以进士、国子生皆朝廷培养人材,初入仕有即丽于法者,虽欲改过不可得,遂命凡所犯难死罪,三宥之。福生以国子生故得宥。(9)
太祖以后,这一条法令虽然无形取消,但生员如犯刑章,地方官在行文学校褫革其衣衿以前,仍不得加以刑责。如所犯非重罪,也只行文学校当局,薄责了事。其家道寒苦、无力完粮者,并由地方官奏销豁免,因之不但本人免役免赋,甚至包揽隐庇,成为利源。顺公燮记:
明季廪生官给每岁膏火银一百二十两……贫生无力完粮,奏销豁免。诸生中不安分者,每月朔望赴县恳准词十张,名曰乞恩。又揽富户钱粮立于自名下隐吞。故生员有“坐一百走三百”之语。(10)
这一阶级的居室间数、建筑方式、衣服材料颜色、舆马仪从、相见礼貌,一切都按地位高下,由政府分别予以规定,不许紊越。(11)为保障阶级的尊严,并著令不许和非类为婚,违者置法,例如明初李宜之案:
洪武十七年二月甲申,降江西布政使李宜之为广西思恩县主簿。时宜之在任,以小隶为婿。事闻,故降用之。(12)
进入仕宦阶级的梯子 / 科举和学校
明太祖既统一了全国,用残杀的恐怖手段,用新的行政机构来集中政权,增强皇帝的威严。洪武十三年(1380)以后,他个人综揽国家庶务,朝廷大臣都成了备位的闲员。历史上记着他在八天内所处理批阅的诸司奏札1660件,计3391事。(13)平均每天有200多件,400多事,真可算是“衡石量书”“传餐而食”,和秦始皇、隋文帝鼎足而三了。他拼着命干,不肯放松一点,专凭残杀来救济个人精力所不及。(14)但隔了一两代,娇生惯养的年轻皇帝受不了这苦工,政权便慢慢转移到皇帝的私人秘书——阁臣手上,英宗以后,诸帝多冲年即位,政权又慢慢地从外廷秘书的阁臣,转移到内廷秘书的司礼监手上。阁臣和司礼监——外廷和内廷的政权互为消长,也间或有同流合污的时候,皇帝只是一个傀儡。皇族除了拿禄米,多养孩子,在封地渔虐平民、肆作威福以外,绝对不能做一点事。中央的政权被宦官、地方的政权被仕宦阶级所把持。他们和他们的宗族戚党同时是大地主,也是大商人,因此这一阶级所代表的也只是这两种人的利益。
皇族指皇家子弟,数量很多,从明太祖起繁衍到明末,这一家系有十几万人。外戚包括帝婿,所谓驸马和皇族的女婿;最主要的是后妃的家族。这两类人都因血统的结合而取得地位和特权,在政治上不起作用。宦官的产生最简便,经过生理上的改变便可取得资格,在政治上取得大权惟一途径为博得皇帝的欢心,方法不外乎“便嬖柔佞,妾妇之道”。这三类人都纯粹是社会的寄生虫。皇族在明代前期不许参加考试,也不许在政府服务,到末年才开放这两条禁例。外戚和宦官则以其特殊地位,其子弟、宗族、亲戚、门客往往因之而获得科名和官职,间接地产生新官僚地主,影响政治的清明。
至于庶民进入仕宦阶级的主要途径,主要的两条大路,一是科举,二是学校。参加科举和进学校的敲门砖只有一块——八股文。明制参加科举的必须是州府县学的生员和国子监的监生,学校成为科举制度的附庸。因此这两条路其实是一条路。
科举制度分三段:乡试、会试、殿试。生员考试(入学考试)初由地方官吏主持,后特设提督学政官以领之。士子未入学者通谓之童生,入学者谓之诸生(有廪膳生、增广生、附学生之别)。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试者为举人。次年以举人试之京师曰会试,中试者再经皇帝亲自考试曰殿试。殿试发榜分三甲,一甲只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考选庶吉士者皆为翰林官。其他或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举人、贡生不及第入国子监而选者,或授小京职及州县正官,或州县学教授。明制入内阁办事者必为翰林,而入翰林者又必为进士。宣德(1426—1435)以前政府用人尚参用他途(如税户人才、吏员、征辟等),以后则专用科举。科举和铨选合二为一,一旦及第,便登仕途。由此,全国读书人都以科举为惟一出路,科举之外无出路,科举之外无人才。王鏊曾畅论这一制度的弊端:
古者用人,其途非一,耕钓渔盐版筑饭牛皆起为辅弼,而刍牧贾竖,奴仆降虏,亦皆得为世用。我太祖、太宗之世,亦时时意外用人,若郁新、严震直之流,皆以人才至尚书。取之非一途,故才之大小,纷纷皆得效用于时。降及后世,一惟科目是尚。夫科目诚可尚也,岂科目之外,更无一人乎?有人焉不独不为人知,即举世知之而不见用,非不欲用,不敢用也。一或用焉,则群起而咻诸,亦且自退缩,前后相戒,谨守资格……是故下多遗贤,朝多旷事,仕法之过,端至是哉!(15)
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的精力集中于科举,科举名额有规定,考试规定便日趋严酷,搜检防闲,如对盗贼,祈寒盛暑,苦不可言。艾南英曾描写明代科举的苦况说:
试之日,衙鼓三号,虽冰霜冻结,诸生露立门外。督学衣裶坐堂上,灯烛辉煌,围炉轻暖自如。诸生解衣露足,左手执笔砚,右手执布袜,听郡县有司唱名,以次立甬道,至督学前。每诸生一名,搜检军二名,上穷发际,下至膝踵,裸腹赤踝,为漏数箭而后毕,虽壮者无不齿震冻慄,腰以下大都寒沍僵裂,不知为体肤所在。遇天暑酷烈,督学轻绮荫凉,饮茗挥箑自如。诸生什佰为群,拥立尘坌中,法既不敢挥扇,又衣大布厚衣,比至就席,数百人夹坐,蒸薰腥杂,汗流夹背,勺浆不入口,虽有供茶吏,然率不敢饮,饮必朱钤其牍,疑以为弊,文虽工,降一等,盖受困于寒暑者如此。
既试,东西立瞭望军四名,诸生无敢仰视四顾,丽立伸欠、倚语侧席者,则又朱钤其牍,以越规论,文虽工,降一等,用是腰脊拘困,虽溲溺不得自由,盖所以絷其手足便利者又如此。所置坐席取给工吏,吏大半侵渔所费,仓卒取办临时,规制狭迫,不能舒左右肱,又薄脆疏缝,据坐稍重,即恐拆仆。而同号诸生尝十余人,率十余坐,以竹联之。手足稍动,则诸坐皆动,竟日无宁时,字为跛踦。(16)
中叶以后,士风日替,怀挟抢替,成为习惯。徐学谟说:
会闱自庚戌(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后,举子多怀挟博进取,有掇大魁者,始犹讳之。至丙辰(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以来,则明言而公行之矣。此仕进之一大蠹也。(17)
奔竞嘱托,毫无忌惮。陈洪绪记:
近时奔竞最甚,无如铨选、考试两端。督学试士,已不免竿牍纷沓。若郡邑之试,请嘱公然,更不复略为讳,至有形之章奏,令童子纳金饷,无使缙绅专利者。(18)
到末年则士子多以关节得第,商人、地主的子弟以金钱换科名:
科场之事,明季即有以关节进者。每科五六月间,分房就聘之期,则先为道地,或伏谒,或为之行金购于诸上台,使得棘闱之聘,后分房验取如握券而得也。每榜发不下数十人。(19)
在这制度之下所造成的新官僚,以利进自然以利终,读书受苦是为得科名,辛苦得科名是为发财做官,做官的目的是发财,由读书到发财成为一连串的人生哲学。黄省曾曾说当时的士人以士为贾:
吴人好游托权要之家……家无担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由是莫不以士为贾,而求入学庠者,肯捐百金图之,以大利在后也。(20)
谢肇淛更指出这制度和吏治的关系,和社会风气的关系,和家庭教育的关系:
今之人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往有登膴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政为今日耳。志得意满,不快其欲不止也。(21)
刘宗周所论士习之坏影响于政治及社会,尤为明切。他说:
自科举之学兴而士习日坏,明经取金紫,读易规利禄,自古而然矣。父兄之教,子弟之学,非是不出焉。士童而习之,几与性成,未能操觚,先熟钻刺,一入学校,闯行公庭。等而上之,势分虽殊,行径一辙,以嘱托为通津,以官府为奴隶,伤风败俗,寡廉鲜耻,即乡里且为厉焉,何论出门而往,尚望其居官尽节,临难忘身,一效之君父乎?此盖已非一朝一夕之故矣。(22)
由此可知这个时代的吏治贪污,寡廉鲜耻,是有其历史的背景的。进学校得科名的惟一手段是作制义——八股文,此外的学问都非必要,不妨束之高阁。因此,在这制度下所造成的学风是空疏浅薄的,除八股外,于历史、政治、经济各方面一无所知,哲学、科学更是莫名其妙,这弊病明初学者宋濂即曾痛快地指出。他说:
治古之时,非惟道德纯一而政教修明,至于文学之彦,亦精赡弘博,足以为经济之用。盖自童草之始,十四经之文,画以岁月,期于默记,又推之于迁、固、范晔之书,岂直览之,其默记亦如经,基本既正,而后遍观历代之史,察其得失,稽其异同,会其纲纪,知识益且至矣,而又参于秦汉以来之子书,古今撰定之集录,探幽索微,使无遁情。于是道德性命之奥,以至天文、地理、礼乐、兵刑、封建、郊祀、职官、选举、学校、财用、贡赋、户口、征役之属,无所不诣其极。或庙堂之上有所建议,必旁引曲证以白其疑,不翅指诸掌之易也。自贡举法行,学者知以摘经拟题为志,其所最切者,惟四子一经之笺,是钻是窥,余则漫不加省,与之交谈,两目瞪然视,舌本强不能对。呜呼!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孰谓如是之学,其能有以济世哉!(23)
经义策试之陋,稍有志者莫不深病之矣……至于以举业为教,则稍有志者亦知深病其陋矣。(24)
谢肇淛亦大加攻击:
我国家始以制义为不刊之典,士童而习之,白而纷如。文字之变,日异月更,不可穷诘,即登上第取华膴者,其间醇疵相半,瑕瑜不掩,十年之外,便成刍狗,不足以训今,不可以传后,不足以裨身心,不足以经世务,不知国家何故以是为进贤之具也。(25)
末年周顺昌至坦白自悔不多读书,为一不识时务进士:
漫以书生当局,其筹边治河大政无论,问以簿书钱谷之数天下几何,茫然不能对。始知书不可不多读。平日止为八股徒,做一不识时务进士,良可叹也。(26)
清吴翌凤记一明巨公故事,虽未免刻薄,却是史实:
故明一巨公致政家居,偶过友人书塾,询其子弟所读何书,曰《史记》。问何人所作,曰司马迁。又问渠是何科进士,曰汉太史令,非进士也。巨公取其书略观之,即掩卷曰亦不见得。(27)
在这制度下的这个时代,学术思想的贫乏,是必然的,也是应该原谅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许有思想。(28)政治家、财政家的寥寥可数,也是有其社会背景的,有其特别的原因的,因为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培养这类人才的专门教育。学校原来是育人才之所,明制乡里有社学,府州县有府学、州学、县学,卫所有卫学,南北两京则有国子监。《明史》说:
盖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29)
表面看似乎真是极一代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然而事实上恰好相反,我们先看社学的情形,明太祖曾严斥官吏以社学扰民:
社学一设,官吏以为营生,有愿读书者,无钱不许入学。有三丁四丁不愿读书者,受财卖放,纵其愚顽,不令读书。有父子二人,或农,或商,本无读书之暇,却乃逼令入学。有钱者又纵之,无钱者虽不暇读书亦不肯放,将此凑生员之数,欺诳朝廷。(30)
此后便无声无息,名实都亡了。至于府州县学,以明制诸生入仕必由科举,学校失去独立培养人才的地位,在开国后即已不为社会所重视。宋濂曾说:
近代以来,急于簿书期会,而视教民为悠缓,司学计者以岁月序迁,豪右海商,行贿觅荐,往往来倚讲席,虽有一二君子获厕其中,孤薰而群莸,一鼓吻,一投足,辄与之枘凿。惟彼饮食是务,号称子游氏之贱儒者,日夕与居,是故稍励廉隅者不愿入学,而学行章章有闻者,未必尽出于弟子员。(31)
中叶以后,则学校竟如废寺,无复生徒肄业。陆容记:
作兴学校,本是善政,但今之所谓作兴,不过报选生员,起造屋宇之类而已。此皆末务,非知要者……况今学舍屡修,而生徒无复在学肄业,入其庭不见其人,如废寺然,深可叹息。(32)
两京国子监也日渐废弛,学生品质不齐,人才日下,郭明龙任国子监祭酒,《条陈雍政疏》说:
臣初试士,举人仅五七人,其文理优长,考在前列者,尽选贡耳。向非选贡一途,太学几无文字矣。臣窃叹天下府州县学之士,尽皆属文,而太学之士,乃半居写仿。又府州县学之士,不无以文理被黜而来,不无以行谊被黜而来,与夫商贾之挟重糈重,游士之猎厚藏者,皆得入焉。是古之太学,诸侯进其选士、造士,最优最上者贡之天子;而今之太学,郡邑以其被谤被黜、无文无行者纳之辟雍,良可叹也。郭去,刘幼安代之,朱国桢为司业。刘每叹曰:“成甚国学,朝廷设此骗局,骗人几两银子,我为长,兄为副,亦可羞也。”(33)
这是明代的国立中央大学校长告诉他的教务长的老实话。
在这一套的教育组织下,自然谈不到培养人才。而且,国子监从景泰元年(1450)开纳粟之例以后,豪绅、地主、商人的子弟都可因纳粟纳马而入监,称为例监。(34)末年地方学也因军费的需要逼切,可以用钱买取,有辽生、饷生、赞生种种名目。包汝楫记:
自军饷烦兴,开辽生之例,每名输银百两有奇,给授衣巾,愿考试者学臣一体黜陟,不与考者青衿终身,尚有限制也。楚中协济黔饷,别有饷生之例,每名仅二十两,亦滥极矣。武陵、桃沅间又有所谓赞生,纳银五六两,县给札付,专司行香拜贺赞礼,服色与诸生同混,见道府州邑,称谓、起居一如诸生礼节,昂步街市,人不敢呵,此亦学官一玷也。(35)
因之,一般商人和地主的子弟,虽目不识丁,亦相率掉臂而入学校,避赋役,列缙绅,俨然是社会上的上层人物了。
反之,家徒四壁的寒士只要一入学校,取得学校的制服——青衿以后,其地位便已超出庶民,作威乡里。等到一中了举,情形更是喧赫,通谱的、招婿的、投拜门生的、送钱的都争先恐后地来包围了。顾公燮记明人中举情形:
明季缙绅,威权赫奕。凡中式者,报录人多持短棍,从门打入,厅堂窗户尽毁,谓之改换门庭,工匠随行,立即修整,永为主顾。有通谱者、招婿者、投拜门生者,承其急需,不惜千金之赠,以为长城焉……出则乘大轿,扇盖引导于前。生员则门斗张油伞前导。婚丧之家,绅衿不与齐民同坐,另构一堂名曰大宾堂,盖徒知尚爵而不知尚德尚齿矣。(36)
清人吴敬梓所作《儒林外史》,穷秀才范进中举一段绝妙文字,正是顾公燮所记这情形的绝妙注脚。
而且,不但社会地位改变了,连经济地位也改变了。一旦中了举,中了进士,或做了官以后,一般困于徭役的小自耕农,自然会把田土投靠在一批新贵的门下,避免对国家的负担。因此,这一批新仕宦阶级,同时也就是大地主。反之,大商人、大地主的子弟可以拿金钱换取科第甚至官位,以此,这两种剥削者同时也成为新仕宦阶级。新仕宦阶级有地位,有大量的土地和金钱,剩余的财货的投资目标是兼并土地和经营商业,因此,他们同时又是大商人。官僚、地主、商人三位一体的仕宦阶级,是有明一代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的重心,也是大明帝国政权所寄托的基础。
碰头和御前会议 / 做官秘诀—多碰头,少说话
清末大学士瞿鸿机的儤直、遇恩,《圣德纪略》和金梁(息侯)的《四朝见闻》《光宣小纪》两书,有许多地方可以互相印证。
在瞿中堂的书里,所见到的满纸都是碰头,见皇上碰头,见太后碰头,上朝碰头,索荷包碰头,赐宴碰头再碰头。碰头大概和请安不同,据金息侯的记载,请安是双膝跪在地下,两手垂直的,而碰头似乎还得弯腰把额角碰在地面上吧。《汉书》上邓通见丞相申屠嘉首出血不解,大概是清人所谓碰响头,碰得额角坟起,以至出血。古书上所谓“泥首”,大概也是以首及泥的意思。不过,虽然碰头于古有据,而碰头之多、之为人津津乐道,满纸都是,则未可以为渊源于古,只能说是清代的特色。
清人做官的秘诀,相传有六个字:“多碰头,少说话。”
年老的官僚多半要做一个护膝,即在膝盖上特别加上一块棉质的附属品,以为长跪时保护膝盖之用。
左宗棠有一次在颐和园行礼,跪久了,腰酸向前伏了一会,立时被弹劾,以为失仪。
军机大臣朝见两宫议事,一顺溜跪在拜垫上,有几个便殿,地方窄挤成一团,名位低的军机跪得比较远,什么也听不见,议是谈不上的。
照例,一大堆文件,皇太后翻过了,出去上朝,在接见第一批臣僚的短短时间内,军机大臣几人匆匆翻了一下,到召见时,有的事接头,大部分都莫名其妙。两个坐着,一群人跪着,首班跪近,还摸得着一点要说什么,其余的便有点不知所云了。往往弄得所答非所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了一阵子,国家大事小事便算定局。
议政王大臣会议也是这个作风,小官说不了话,大臣不敢说话,领班的亲王不知道说什么话,讨论谈不上,争辩更不会有。多半是亲王说如此如此,大家点头,散会。以后再由属员拟稿,分送各大臣签署奏报。
金息侯叹气说:“这真是儿戏!”其实儿戏又何可厚非,小孩子到底天真,这批老官僚的天真在哪里?道道地地的官僚作风而已,儿戏云乎哉!(本节仅凭记忆)
廷杖 / 皇帝打官吏,早就是家常便饭的事了
杖,这一字,拿清朝官吏惯说的话来翻译,是“打板子”。打老百姓的板子,自然不足为奇,可是打官吏就奇,打小官也罢了,如果打的是大官,是政府中要人就更奇。打的是大官,喝打的人,却是皇帝或太监,打的地方,就在殿廷,这就叫廷杖。廷杖这名词最流行的时期是明代,可是,创造制度的,却不是明太祖。蒙古人早已用这手段,对付他的文武大臣了。试引数例作证,《元史·桑哥传》:
至元二十四年十一月,桑哥言:臣前以诸道宣慰司及路府州县官吏,稽缓误事,奉旨遣人遍笞责之。
这一次打的是地方长官,虽然没有指明是哪一些地方的长官,可是从“诸”字看来,大概挨板子的一定不少。打了以后,并没罢官,大概是将息了几天,就起来办事。据同书《赵孟頫传》,也记有同样的事件:
至元二十四年诏遣尚书刘宣与孟頫,驰驿至江南,问行省丞相慢令之罪,凡左右司官及诸路官,则径笞之。孟頫受命而行,比还,不笞一人,丞相桑哥大以为谴。
这事和《桑哥传》所记时月相同,主使人也相同,可是罪案不同,也许不是同一件事。那么,从此看来,可见那时期的政府,是时常派使臣出去打地方官吏的板子的。最妙的是,赵孟頫被派去打人,他不肯打,后来却自己挨了一顿打,只因为迟到几分钟的关系,同传:
桑哥钟初鸣时即坐省中,六曹官后至者则笞之。孟頫(兵部郎中)偶后至,断事官遽引孟頫受笞。孟頫入诉都堂右丞叶李曰: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养其廉耻,教之节义,且辱士大夫,是辱朝廷也。桑哥亟慰孟頫使出,自是所笞惟曹史以下。
可是比起周戭来,孟頫总算便宜,《陈天祥传》:
左司郎中周戭因议事微有可否,(卢)世荣诬以沮法,奏令杖一百,然后斩之。
后来越打越手滑,即使是最小的过失,也照例打一顿,《阎复传》记:
元贞三年疏言:古者刑不上大夫,今郡守以征租受杖,非所以厉廉隅。
《韩镛传》:
至正七年,有旨以织币脆薄,遣使笞行省臣及诸郡长吏,独镛无预。
史臣竟因韩镛侥幸免打,而特笔记这件事,可见官吏挨打,在当时真到家常便饭的地步了。
上引一些例,打的不过都是小臣,打的地方,都不在殿廷内。现在试引一件打的是宰相,又是在殿内打的史料,据《张珪传》:
延祐二年,拜中书平章政事……失列门传皇太后旨,召珪切责,杖之。珪创甚,舆归京师,明日遂出国门。
这可以说是明代廷杖的师范。同样,外面的最高地方长官,也有挨打的,《史弼传》:
至元二十九年,拜荣禄大夫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往征爪哇……朝廷以其失亡多,杖七十,没家赀三之一。
以上所记的,都不过是挨打而已,末年,竟有故意打死人的惨剧,《成遵传》:
至正十九年,用事者承望风旨,诬遵与参政赵中、参议萧庸等六人皆受赃。遵等竟皆杖死。
据《铁失传》,蒙古人也同样地挨打:
至治二年十月,江南行台御史大夫脱脱以疾请于朝,未得旨辄去职。铁失奏罢之,杖六十七,谪居云南。
《杨朵儿只传》:
江东、西奉使斡来不称职,权臣匿其奸,冀不问。朵儿只劾而杖之,斡来愧死。
这倒是一个血性汉子,比汉人有气骨多了。
从此看来,廷杖并不是国粹,是蒙古人传下来的习惯,他们过去在蒙古是不是动不动就用板子打人,我不知道。可是,在中国,据上面所记的看来,确然是常常打无疑,明朝的皇帝们,绝不能引廷杖的威风为荣,因为打的是汉人,被打的也还是汉人。可是这两个朝代,也还有一个共通的可以自豪的一点,这一点是,凡被打的,都是知识分子,而且大部分是儒生。怪不得明太祖一做皇帝,就立下“寰中士夫不为君用”之条,儒生不肯做官的一律杀头,当时人之所以不肯做官,想也是怕挨板子的缘故。然而明代一代做官的,不论大小,至少有百分之九十,还是儒生,不知道是怕杀头的缘故,还是已经练好挨板子的本领的缘故。
那么,从此看来,建州人入关以后,无论中外官吏,都一律对皇帝自称奴才的理由,是可以解释的了。这理由很简单的,是在清代不很听说有人挨板子。
从挨板子而到自称奴才,这是五百年来知识分子的生活缩影。
明代的廷杖,早已脍炙人口,不赘。
仕宦阶级的生活 / “骄奢淫逸”四字书之
这时代、这一阶级的生活,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可以用“骄奢淫逸”四字书之。风行草偃,以这阶级作重心的社会,也整个地被濡染在风气中。由这种生活和风气所产生的文化,当然也是多余的、消费的、颓废的。
骄奢淫逸的生活,在明代前期即已有人具体地指出,以当时的首都京师——北京作代表,一事佛,二营丧,三服食,四倡优,五赌博:
正统十三年(1448)八月己卯,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陈鉴言:今风俗浇浮,京师为甚。冠攘窃发,畿甸为多。此愚者以为迂缓不急之务,而知者所深虑也。臣推其故有五:其一军民之家,事佛过盛,供养布施,倾赀不吝。其二营办丧事,率至破家,惟夸观视之美,实非送死之益。其三服食靡丽,侈用伤财。其四倡优为蠹,淫败无极。其五赌博破产,十凡八九。凡此数者,前此未尝不禁,但禁之不严,齐之无礼,日滋月炽,害治非细。请下有司申明国初条例,参以前代礼制,务使其简而易知,畏而不犯,则盗贼可以消弭,而风俗可以还淳。礼部尚书胡濙等以为所言者已尝屡有禁令,无庸别作施行。事遂止。(37)
五十年后,周玺上疏说出当时奢侈的生活:
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丽侈华,彼此相尚,而借贷费用,习以为常。居室则一概雕画,首饰则滥用金宝,倡优下贱以绫缎为袴,市井光棍以锦绣缘袜,工匠厮役之人任意制造,殊不畏惮。虽朝廷禁止之诏屡下,而奢靡僭用之习自如。(38)
又过五十年,嘉靖时(1522—1566)钱薇则以为弘治间(1488—1505)侈在勋戚,正德间(1506—1521)奢乃在士大夫。他说:
党蓝田昔游京师,在弘治间,士大夫彬彬以礼自饬,诸勋戚乃有侈而泰者。正德时奢乃在士大夫,石齐阁老与宁、堂辈序约兄弟,每饮,赏庖役白金多或至二百,噫!宴劳之滥,自此始矣。(39)
到世宗朝严氏父子当国,穷奢极欲的风气,遂达顶点。例如严家子孙的生活:
严嵩孙严绍庚、严鹄等尝对人言,一年尽费二万金,尚苦多藏无可用处。于是竞相穷奢极欲。(40)
严嵩门下鄢懋卿的生活:
恃严嵩之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白金饰溺器。其按部尝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41)
朱国桢把这时代和永乐时代比较说:
永乐时阁臣子弟至附舟潜行,盖国初规制如此。即大臣不敢过分,何况子弟?余入京见阁臣子弟驾驿舟极宏丽,气势烜赫,所司趋奉不暇,乡里亲戚皆缘为市。其风大约起于严氏父子,后遂不能禁,且尤而效之也。(42)
万历初年名相张居正奉旨归葬时,沿途地方官挖空心思趋奉:
一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舆后室,旁有两庑,各立一童子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43)
闹阔的风气,也影响到民间婚姻,索重聘、陪厚嫁,有类唐代的卖婚。徐渭记浙东情形:
吾乡(山阴)近世嫁娶之俗浸薄,嫁女者以富厚相高。归之日,担负舟载,络绎于水陆之涂,绣袱冒箱笥如鳞,往往倾竭其家。而有女者益自矜高,闭门拱手以要重聘。取一第若被一命,有女虽在襁褓,则受富家子聘,多至五七百金,中家半之,下此者人轻之,谈多不及也,相率以为常。(44)
崇祯十二年(1639)杨嗣昌上疏说:
海内士大夫自神皇末年相习奢侈,凡宫室车马衣服器用之属,无不崇饰华丽,迈越等伦。即或清高自命,宦橐无多,亦称贷母钱,缔构园亭卉木,耽娱山水诗文,以是优游卒岁为快。其亲串朋好,偶逢吉庆生辰,相率敛钱,造杯制帐,更迭酬赠,以为固然。臣等身在流俗之中,沿染至今,皆不能免。(45)
堵允锡上疏斥奢淫之习说:
冠裳之辈,怡堂成习,厝火忘危。膏粱文绣厌于口体,宫室妻妾昏于志虑,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声伎优乐,日缘而盛。夫搢绅者士民之表,表之不戒,尤以成风。于是有纨绔子弟,益侈豪华之志,以先其父兄。温饱少年,亦竞习裘马之容,以破其家业,挟弹垆头,呼卢伎室,意气已骄,心神俱溃,贤者丧志,不肖倾身,此士人之蠹也。于是又有游手之辈,习谐媚以蛊良家子,市井之徒,恣凶谲以行无赖事,白日思群,昏夜伏莽,不耕不获,生涯问诸傥来,非士非商,身业寄于亡命,狐面狼心,冶服盗质,此庶入之蠹也。如是而风俗不致颓坏,士民不致饥寒,盗贼不致风起者,未之有也。(46)
大声疾呼,无人理睬,流贼起而明遂亡。
从上文所引的从正统到崇祯的史料看,可见这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也是造成这时代的这一阶级的风气。
这一阶级的生活趣味,全部建筑在金钱上。一生的前半期耗费在科举上,等到登科入仕以后,八股文固束之高阁,即切身的、现实的如何做事,如何从政,国家的、民族的、社会的问题都一概不管。却用全副精神来讲求物质的享受,一般地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只刻意谋生活的舒适,纳姬妾、营居室、筑园亭、侈饮食、备仆役,再进而召伎女、养优伶、事博弈。雅致一点或附庸风雅的更提倡玩古董、讲版刻、组文会、究音律。这一阶级的生活风趣影响是文学、美术、建筑学、金石学、戏曲、版本学……使之具有特殊的时代的面目。
八股家幸而遭遇机缘,得了科名时,第一步是先起一个别号,如什么斋什么甫庵之类,以便于官场和同一阶级人的称呼。顾起元引王丹丘说,以为此风自嘉靖以后始盛。他说:
正德中士大夫有号者十有四五,虽有号,然多呼字。嘉靖年来,束发时即有号,末年奴仆舆隶俳优无不有之。(47)
第二步是娶一个姨太太,沈德符说:
搢绅羁宦都下,及士子卒业辟雍,久客无聊,多买本京妇女,以伴寂寥。(48)
王崇简也说:
明末习尚,士人登第后,多易号娶妾。故京师谚云:改个号,娶个小。(49)
第三步是建筑适合身份的居室,做大官的邸舍之多,往往骇人听闻。例如严嵩得罪籍没时的家产清单,光是第宅房屋一项,在江西原籍共有六千七百零四间,在北京的共一千七百余间。(50)陆炳用事时,营别宅至十余所。(51)郑芝龙在唐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下,秉政数月,增置仓庄至五百余所。(52)顾起元说:
正德以前,房屋矮小,厅堂多在后面。或有好事者,画以罗本,皆朴素浑坚不淫。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间客厅费千金者,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往往重檐兽脊如官衙然。园囿僭拟公侯。下至勾栏之中,亦多画屋矣。(53)
仕宦阶级经构园亭风气之盛,大概也是嘉靖以后的事。陶奭龄说:
少时越中绝无园亭,近亦多有。然其间亦有人已之辨菜径棘篱,林木蓊蘙,内有清池数亩,修竹数千,洞房素闼,具体而微,北牗延风,南荣宾日,身可休老,子孙可诵读,亲朋过从,亦可觞咏,为己者也。岩夫雕阑绮榭,杰观危楼,修廊引带其间,花径汇缘而入,标奇踞胜,带霓饮云,使夫望之者欲就,就之者欲迷,主人有应接之烦,无燕处之适,此为人者也。(54)
奭龄是万历时人。可见在嘉隆以前,即素称繁庶的越中,仕宦阶级尚未有经营园亭的风气。园亭的缔构,除自己出资建置外,大抵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顾公燮说:
前明搢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55)
王世贞记南京名园,王公贵戚有太傅园,西园,魏公南园、西园,锦衣东园,万竹园,西园,徐锦衣家园,金盘李园,徐九宅园,莫愁湖园,同春园,凤台园,武定侯园;士人则有市隐园,武氏园,正贡士杞园,遯园,逸园,尔祝园,吴孝廉园,何参知露园,卜太学味斋园,许典客长卿园,李象先茂才园,许长卿新园,无射园,汤太守熙台园,陆文学园,方太学园,张保御园,李民小园,武文学园,太复新园,华林园等园。(56)娄东(太仓)一邑有田氏园,安氏园,王锡爵园,杨氏日涉园,吴氏园,季氏园,尝氏杜家桥园,王世贞弇州园,王士骐约园,琅玡离薋园,王敬美澹园等数十园。(57)北京则有米仲诏湛园,勺园,漫园,宣家园,清华园等名园。(58)全国名都大邑,都竞相建筑,园亭建筑学由之盛极一代,西洋教士东来后,将东方建筑意境带回欧洲,大大地影响了十七八世纪时代的欧洲园亭建筑。园中多凿水叠假山,郎瑛记:
近日富贵家之叠假山,是山之成也,自不能如真山之有生气,春夏且多蛇虺,而月夜不可乐也。(59)
张南垣至以叠石成名,为当时人造风景、园亭艺术专家,黄宗羲说:
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其后东至于越,北至于燕,召之者无虚日。(60)
对于饮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正德时大臣宴会,赏赍庖役动至数百金。万历时张居正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陶奭龄说:
近来人食酒席,专事华侈,非数日治具,水陆毕集,不敢轻易速客。汤饵者蔌,源源而来,非惟口不给尝,兼亦目不周视,一筵之费,少亦数金。(61)
“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平居则“耽耽逐逐,日为以腹谋”。张岱自述:
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62)
“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63)争奇斗巧,普通的做法不足以标新立异,于是别出蹊径,惨杀物命:
京师……宰杀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巨珰富戚,转相效尤,血海肉林,恬不为意。(64)
在这风气之下,专讲饮食烹调的食谱、茶谱、酒谱便成为这阶级的流行著作,饮食口腹之学也成为专门之学了。
同样衣服也由布而紬绢,由浅色而淡红。隆万时范濂说:
布袍乃儒家常服,迩年鄙为寒酸,贫者必用紬绢色衣,谓之薄华丽,而恶少且从典肆中觅旧殷旧服,翻改新起,与豪华公子列坐,亦一奇也。春元必穿大红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浅红道袍,上海生员冬必服绒道袍,暑必用鬃巾绿伞,虽贫如思丹,亦不能免。稍富则绒衣巾盖益加盛矣。(65)
巾帽则变易更多,花样翻新,不可究诘。范濂又记:
余始为诸生时,见朋辈戴桥梁绒线巾,春元戴金线巾,搢绅戴忠靖巾。自后以为烦,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复变为唐巾、晋巾、汉巾、褊巾,丙午(1546)以来,皆用不唐不晋之巾,两边玉屏花一对。而少年貌美者加犀玉奇簪贯发。综巾始于丁卯(1567)以后,其制渐高,今又渐易。盈纱巾为松江上产,志所载者,今又有马尾罗巾、高淳罗巾,而马尾罗者与综巾似已乱真矣。童生用方包巾,自陈继儒出,用两飘带束顶,边亦去之,用吴门直罗头法,而狷儿更觉雅俏。瓦楞综帽在嘉靖初年惟生员始带,至二十年外则富民用之,然亦仅见一二,价甚腾贵。皆尚罗帽、纻丝帽。故人称丝罗必曰帽缎……万历以来,不论贫富皆用综,价亦甚贱,有四五钱七八钱者,又有朗素密结等名。(66)
此外又有玉壶巾、明道巾、折角巾、东坡巾、阳明巾等名色。(67)妇女服饰,正德时多用璎珞:
正德元年(1506)妇女多用珠结盖头,谓之璎珞。(68)
嘉靖以后则愈趋繁杂,范濂说:
妇人头髻在隆庆初年,皆尚圆褊,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两耳用宝嵌大环,年少者用头箍,缀以圆花方块。身穿裙袄,袄用大袖圆领,裙有销金拖。自后翻出挑尖顶髻,鹅胆心髻,渐见长圆,并去前饰,皆尚雅装,梳头如男人直罗,不用分发鬓髻,髻皆后垂,又名堕马髻,旁插金玉梅花一二对,前用金铰丝灯笼簪,两边用西番莲稍簪插两三对,发眼中用犀玉大簪横贯一二枝,后用点翠卷荷一朵,旁加翠花一朵大如手掌,装缀明珠数颗,谓之鬓边,花插两鬓边,又谓之飘枝花。耳用珠嵌金玉丁香。衣用三领窄袖,长三尺余,如男人穿褶,仅露裙二三寸。梅条裙拖,膝裤拖初尚刻丝,又尚本色,尚画,尚插绣,尚堆纱,近又尚大红绿绣,如藕莲裙之类,而披风便服并其梅条去之矣。(69)
髻则愈后愈高,董含说:
余为诸生时,见妇人梳髻高三寸许,号为新样。年来渐高至六七寸,蓬松光润,谓之壮丹头,皆用假发衬垫,其垂至不可举首。又仕官家或辫发螺髻珠宝错落,乌靴秃秃,貂皮抹额,闺阁风流,不堪过目,而彼自以为逢时之制也。(70)
生活上的穷奢极欲,再进一步便是狎妓。唐宋以来的官妓,到明初仍沿其制,刘玉记:
(南京)江东门外,洪武间建轻烟、淡粉、梅妍、翠柳四楼,令官妓居之,以接四方贵客大贾,及士大夫休沐时往游焉。后士大夫多耽酒悦色废事,渐加制限。(71)
胡纳亦记:
台、温二郡,经方氏籍据之后,全乖人道。其地多倡家,中朝使者以事至,多挟倡饮,有司疲于供应。熊君鼎为浙佥事,下永嘉令籍倡家数千,悉械送之京。(72)
至宣德三年(1428)左都御史刘观挟妓宴饮被斥,《明史》记:
时未有官妓之禁,宣德初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观私纳贿赂,诸御史亦贪纵无忌。(73)
次年复有萧翔等挟妓废事案:
七月丙寅,给事中贾谅、张居杰劾奏行在户部郎中萧翔等不理职务,日惟挟妓酣饮恣乐。命悉下之狱。上谓尚书夏原吉等曰:饮酒人之常情,朕未尝禁。但君子当以廉耻相尚,倡优贱人,岂宜亵狎。近颇闻此风盛行,如刘观辈尤甚,每趁人邀请,辄以妓自随,此辈仿效,若流而不返,岂不大坏礼俗。大臣者小臣之表也,卿当以朕此言偏谕之。(74)
一月后政府遂申令禁约,现任官不许狎妓:
八月丙申,上谕行在礼部尚书胡濙曰:祖宗时文武官之家,不得挟妓饮宴。近闻大小官私家饮酒,辄命妓歌唱,沈酣终日,怠废政事,甚者留宿,败坏礼俗。尔礼部揭榜禁约,再犯者必罚之。(75)
替代官妓的是变形男娼的小唱,沈德符说:
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搢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76)
史玄记:
唐宋有官妓侑觞,本朝惟许歌童答应,名为小唱。而京师又有小唱不唱曲之谚。每一行酒止传唱上盏及诸菜,小唱伎俩尽此焉。小唱在莲子衙衕,门与倡无异。其侏好者或乃过于倡,有耽之者往往与托合欢之梦矣。(77)
但非现任官吏即不受此禁例之束缚,勾栏盛况并不因之减色。驯至士人以老称妓,茅元仪曾愤慨地说:
近来士人称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类。老者吾辈所尊,而尤物所忌,似不近人情。(78)
十七世纪初,轻薄文人至以科举名次来标榜妓女,称为花榜,冰华梅史《燕都妓品序》:
燕赵佳人,颜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都建鼎,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薰陶,其艳宜惊天下无疑。万历丁酉庚子间(1596—1606)。其妖冶已极。
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同时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有《广陵士女殿最表》。(79)可见这风气之普遍。余怀记南京教坊之盛,甚至说:
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80)
崇祯中四方兵起,南京未遭兵燹,这一阶级在国亡家破的前夕,依然征歌召妓:
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81)
明代后期的色情小说,最著者如《金瓶梅》,就是代表这时代的作品。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所描写的秦淮河教坊盛况,也是这时代的写实之作。
和妓女、小唱并行——或者可以说部分由妓女、小唱改业的有女戏和男戏。女戏之盛行亦为隆万以后之事,徐树丕说:
十余年苏城女戏盛行,必有乡绅为之主,盖以倡兼优,而搢绅为之主。充类言之,不知当名以何等,不肖者习而不察,滔滔者皆是也。(82)
以排演女戏著称的艺术家有朱云崃,以音乐著,张岱说他: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83)
刘晖吉以布景著:
若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梨园从来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法,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缦之内,燃寒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撤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84)
朱楚生则以科白著:
朱楚生,女戏耳,调腔戏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盖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与焦生辈讲究关节,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剑》《画中人》等戏,虽昆山老教师,细细摹拟,断不能加其毫末也。(85)
至男戏则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职业伶人,第二种是业余消遣,第三种是贵家戏社。职业伶人游行城乡,搭草台,临时演唱,民间重迷信,酬神赛会,必招戏班演戏,是近代最重要的民间娱乐之一。汤来贺《梨园说》:
自元人王实甫、关汉卿作俑为《西厢》,其字句音节足以动人,而后世淫词纷然继作。然闻万历中,家庭之中,犹相戒演此,恶其导淫也,且以为鄙陋而羞见之也。近日若《红梅》《桃花》《玉簪》《绿袍》等记,不啻百种。括其大意,则皆一女游园,一生窥而悦之,遂约为夫妇,其后及第而归,即成好合,皆徒撰诡名,绝无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无可喜,徒创此以导邪。近来各乡从前质朴者,因演戏而习冶容矣。闻某村演戏,席罢之后,妇女逐优人而去矣;又见有嗜戏之家,处子怀孕,淫乱非常矣……然乡村信神,咸矫诬其说,谓不以戏为祷,则居民难免疾病,商贾必值风涛,是以莫能禁之。(86)
故事的公式化,游园、定情、及第、好合四个段落,以及第为必然的中心,正是反映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人的趣味。浙江绍兴一城就聚有这类伶人至数千人之多,刘宗周《与张太符太守书》:
梨园之为天下病,不能更仆数,虽三尺童子知之,而于吾越为独甚。斗大一城,屯拥数千人,夜聚晓散,日耗千金,养奸诲盗,且挟宦家之势以陵齐民,官司不敢问。(87)
伶人服饰至有值千金以上者。(88)甚至在崇祯十四年(1641)吴中奇荒之后,仍大规模演戏,徐树丕说:
辛巳奇荒之后……而优人鲜衣美食,横行里中,人家做戏一本,费至十余金,而诸优犹恨恨嫌少。甚至有乘马者,乘舆者,在戏房索人参汤者,种种恶状。然必有乡绅主之,人家惴惴奉之,得一日无事,便为厚幸矣。(89)
业余消遣的,东南到处多有,浙江各地称为戏文子弟,陆容说:
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不耻为之。其扮演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令人闻之,易生悽惨,此盖南宋亡国之音也。其膺为妇人者名妆旦,柔声缓步,作夹拜态,往往逼真。(90)
江西则有永丰腔,唐顺之说:
永丰又素善为优,闾里浸淫传习,谓永丰腔。使民淫于欲而匮于财。(91)
贵家戏社则由巨家家优排演,供私人欣赏,角色俱经精选,陈懋仁说:
优伶媚趣者,不吝高价,豪奢家攘而有之,蝉鬓传粉,日以为常。(92)
明末最著者为山阴张家和桐城阮家。山阴张家从万历时理学名臣张元忭起到张岱三世都以声伎著名,张岱自述:
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次则武陵班……再次则梯仙班……再次则吴郡班……再次则苏小小班……再次则平苑茂子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技艺,亦愈出愈奇。(93)
张岱自己也工于妙解音律,工于填词度曲。(94)傒僮到其家,至谓之“过剑门”。曲中经其一顾,声价十倍。(95)阮大铖则是明末最负盛名的戏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名震一时,张岱说:
阮圆海家优美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画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96)
这一般乡绅不但谱制剧曲,蓄优自娱,并能自己度曲,厌倒伶工。沈德符记:
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搢绅,留意音律,如太仓张工部新、吴江沈吏部璟、无锡吴进士澄时俱工度曲,每广座命伎,即老优名倡俱遑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瑾。(97)
假如我们把明代的剧作家的身份做一统计,将发现大部分是属于本文所说的这一阶级,主要的如朱权、丘濬、王世贞、汪道昆、梁辰鱼、汤显祖、陆采、张凤翼、梅鼎祚、屠隆、李玉、阮大铖……除开第一个是亲王外,其他的全是进士,官阶从内阁大学士到县令不等。假如再把他们和元曲的作家相比,则将发现元曲的作者大多数是平民和吏胥,而明代传奇的作者则大半是文人达官。经过这一事实的对比,可发现从平民的艺术转变为贵族的艺术(文辞之细腻佳丽,故事题材之从日常生活转变为科名团圆),也正是这整个时代的趋势的说明。
仕宦阶级的另一种娱乐是赌博。缙绅士大夫至以赌博为风流,随便举几个例子,如祝允明:
长洲祝允明好酒色方博。
皇甫冲:
长洲皇甫冲博综群籍,通挟丸击球音乐博弈之戏,吴中轻侠少年咸推服之。
何士璧:
福清何士璧跅跑放迹,使酒纵博。
韩上桂:
万历间,韩上桂为诗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立就,斐然可观。(98)
最通行的赌博有两种,一种是马吊,始行于天启中,顾亭林说:
万历之末,太平无事,士大夫无所用心,间有相从赌博者。至天启中始行马吊之戏。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东几于无人不为此。有如韦昭论所云:穷日尽明,继以脂烛,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99)
其发展自南而北,申涵光说:
赌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马吊牌,始于南中,渐延都下,穷日累夜,纷然若狂。问之,皆云极有趣。吾第见废时失事,劳精耗财,每一场毕,冒冒然目昏体惫,不知其趣安在也?(100)
另一种是叶子戏,源于小说《水浒传》,以政府所出缉捕水浒群盗赏格数目及所指名之人图形博胜负,名为斗叶子,成化英宗时即已盛行于东南,陆容记:
斗叶子戏,吾昆城上至士夫,下至童竖皆能之。予游昆庠八年,独不解此,人以拙嗤之。近得阅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八十万贯混江龙李进,七十万贯病尉迟孙立,六十万贯铁鞭呼延绰,五十万贯花和尚鲁智深,四十万贯赛关索王雄,三十万贯青面兽杨志,二十万贯一丈青张横,九万贯插翅虎雷横,八万贯急先锋索超,六万贯混江龙李海,五万贯黑旋风李逵,四万贯小旋风柴进,三万贯大刀关胜,二万贯小李广花荣,一万贯浪子燕青,或谓赌博以胜人为强,故叶子所斗皆才力绝伦之人。非也。盖宋江等皆大盗,详见《宣和遗事》及《癸辛杂识》。作此者盖以赌博为群盗劫夺之行,故以此警世。而人为利所迷,不自悟耳。记此庶吾后之人,知所以自重云。(101)
到万历末年,叶子戏成为民间最流行的赌博,进士甚至有“以不工赌博为耻”的情形。内容又小变,有“闯”,有“献”,有“大顺”三牌,吴伟业说:
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有曰闯,有曰献,有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102)
举国上下,都淫于赌博,结果是如沈德符所说:
今天下赌博盛行。其始失货财,甚则鬻田宅,又甚则为穿窬,浸成大伙劫贼。盖因本朝法轻,愚民易犯。(103)
崇祯流寇四起,都自立名号,赌惯了叶子戏的就以叶子戏上最脍炙人口的绰号自名,闯、大顺之外,如闯塌天、立地王、一堵墙、曹操之类,大体上都是从叶子戏上的绰号演变而来的。
除狎妓、捧戏子、赌博这一类事以外,自命风流或附庸风雅的,则进而搜集古董书画,沾沾自喜,号为收藏家。明代前期称这一类人为“爱清”。陆容说:
京师人家能蓄书画及诸玩器盆景花木之类,辄谓之爱清。盖其治此,大率欲招致朝绅之好事者往来,壮观门户。甚至投人所好,而浸润以行其私,溺于所好者不悟也。(104)
嘉靖以后,此风大盛,巧取豪夺,无所不至。沈德符说:
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稽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携李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叶户部辈不吝重赀收购,名播江南。南都则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辇下则此风稍逊,惟分宜相国父子(严嵩、世蕃),朱成公兄弟(希孝、希忠),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取,所蓄几及天府。张江陵(居正)当国亦有此嗜。董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105)
严家籍没后,抄没清单中有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册轴,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金绣子卷册共三千二百零一轴。(106)这些书画的内容和源流都具见于文嘉的《钤山堂书画记》。(107)内中有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一画,据李东阳的《怀麓堂集》、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四艺蘅《留青日札》和《钤山堂书画记》、钱谦益《初学集》等书的记载,此图的主人有宜兴徐氏(溥)、西涯李氏(东阳)、陈湖陆氏、昆山顾氏(懋宏)、袁州严氏(嵩)、内府、嘉禾谭梁生等主人。徐、李、严三家都是宰辅,陆、顾则为世族。(108)由此可见这时代这风气之盛!可是从学术的立场看,这时代人对于古物的态度只是一种玩意、珍宝,收藏的风气虽盛,研究的成绩像两宋的《集古录》《金石录》《钟鼎彝器款识》《东观余论》《隶释》,讲形制,讲花纹,究文字,正史实的著作,却一部也没有。金石学、考古学的成为专学,直需等到下一个对明学反动的清代,在学术史上虚过三百年,真是值得今人惋惜的一件事。勉强地说,这时代人对金石学的贡献,是搜集和保存古物,供给下一代人研究的基础。
另外一种兴趣是刻书,由于上文所说“书帕”的需要,外任或出使官进京时的人情或贿赂都以新刻书为贵,于是各地竞相刻书,各官竞相刻书,刻前人著作、刻经史、刻本朝人著作、刻自己著作、刻丛书、刻类书。书籍的数量的陡增和类别的普遍,可说是这时代对于近代文化的一大贡献。我们试读明初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可知元末明初这一段时期书籍是如何缺乏,如何难得。这种情形直到正德末年还是无大进步,顾亭林说:
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其流布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鉴》《性理》诸书,他书即有刻者,亦非好古之家不蓄。(109)
到正德以后,随吏治风气之日坏而刻书日益增多,刻工印刷日益坏,所刻书日益滥,内容芜陋,灾梨祸枣,嘉靖时唐顺之至大声疾呼抨击此等陋习,他指出当代文集之多而滥说:
仆居闲偶想起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是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饮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者,皆不久泯灭。然其往者减矣,而在者尚满屋也。若皆存世间,即使以大地为架子,亦安顿不下矣。此等文字,倘家藏人畜者,尽举祖龙手段作用一番,则南山竹木煤炭当尽减价矣。可笑可笑!
他又说:
居常以刻文字为无廉耻之一节,若使吾身后有闲人作此业障,则非吾敢知。至于自家子弟,则须有遗嘱说破此意,不欲其作此业障也。(110)
又说:
今世所谓文集者,遍满世间,不为少矣。其实一字无用。彼其初作者,莫不妄意于不朽之图,而适足以自彰其陋,以取诮于观者,亦可谓木灾而已。(111)
可惜他身后仍然有闲人替他刻文集、刻杂著,做此业障!其实不但是文集之多而滥而已,丛书、类书也一样。刻书到无新书可刻,而又非新书不够炫耀,不够送“礼”时,只好偷工减料,杂抄、类书应市。或者取巧,窃取已刻丛书,截足去腕,改头换面,伪造作者和书名,作为一新丛书出面。欺世盗名,贻误学者,明代后期刻书之草率,和类书、丛书之饾饤瓜剖,恶劣万状,原因就在于此。
再就现存的明人文集而论明代的文学,明初的一些文人,如宋濂所说到底还是曾经钻研经史、博读子集、学有根底的。自科举兴而开始有不读书的风气,士子除“四书”以外,不读他书。到中期王世贞、李攀龙反抗这潮流,提倡复古,不读唐以后书,唐以前的书,《史记》《汉书》诸子还是非读不可的。到后期三袁(宗道、宏道、中道)、钟惺、谭元春力反王李之说,遍主唐宋,文坛上有公安体、竟陵体之目,却索性唐以前也不读,唐以后亦不读,空疏之上加上浅薄,矫揉造作,模仿晋人语调,造一二隽语,今人名之为小品文。其弊正如禅宗不立文字,白痴村夫只要会一两句口头禅,会喝会打,便可自命禅学,机锋。这是八股制度所产生的机锋文学,也是亡国文学。
由于乡里的、同年的、同门的观念,在政治上也因之而分党立派,乡谊重而国事轻,年谊重而是非乱。谈迁说:
万历末朝士分党,竞立门户。有东林之党,无锡顾宪成、高攀龙,金坛于玉立等废居讲学,立东林书院,而常、镇人附之。有昆山之党,则顾天埈及湘潭李胜芳,苏人附之。有四明之党,则沈一贯,浙人附之。有宣城之党,则汤宾尹,而宁国、太平人附之。有江右之党,则邹元标。有关中之党,则冯从吾,各同省人附之。冯尝督学山西,则山、陕合。冯、邹又讲学相善,又江右、山、陕合也。闽、楚、粤、蜀远不具论。庚戌大计,江右淮抚李三才庇东林而诸党左矣。时攻东林俱见罪,四明至楚粤无一人台省者。天启初东林独盛,起邹元标,而江右亦东林也。江夏熊廷弼原江右籍,楚东林也,福清叶白高、归德侯执躬秉政,天下咸奔走焉,仕途捷径,非东林不灵,波及诸生,如复社、几社不一而足,家驰人鹜,恐汉末标榜不是过也。(112)
大致地说,可以分为东林和非东林两派:
万历三十八年……先是南北言官群击李三才、王元翰,连及里居顾宪成,谓之东林党。而祭酒汤宾尹、谕德顾天埈各收召朋徒,干预时政,谓之宣党、昆党,以宾尹宣城人,天峻昆山人也。御史徐兆魁、乔应甲、刘国缙、郑继芳、刘光复、房壮丽,给事中王织徽、朱一桂、姚宗文、徐绍吉、周永春辈则力挑东林,与宾尹、天埈声势相倚,大臣多畏避之。(113)
非东林系统复杂,即东林亦以地分左右:
东林中又各以地分左右,魏大中尝驳苏松巡抚王象恒恤典,山东人居言路者咸怒。及驳浙江巡抚刘一焜,江西人亦大怒。(114)
东林党人多名儒学者,以讲学相高,其意见往往可左右政治。非东林则多不为物论所予,为东林所攻击,窘而附于内廷的阉宦,由此又成为外廷的清流和内廷的阉人争夺政权的局面。两方互相排挤攻击,争门户、争封疆、争“三案”、争京察,不胜则纠纷错杂,不可究诘,这一派上台,那一派下野,此伏彼起,只图顾全乡谊年谊,置国家利害于不顾。这一阶级是这帝国政权的基础,基础崩溃,所建设的政权自然也就瓦解了。
年轻一点的举人、贡生、生员,贵家公子,受了上一代分党立派的刺激,则组织文社,自相标榜,以为名高。顾公燮说:
文社始于天启甲子(1624)张天如等之应社……推大讫于四海。于是有广应社、复社。云间有几社,浙江有闻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而吴门别有羽朋社,武林有读书社。山左有大社。佥会于吴,统于复社。(115)
其学风好糅杂庄老,混合儒释,顾亭林说:
当万历之末,士子好新说,以庄老百家之言,窜入经义,甚者合佛老与儒为一,自谓千载绝学。(116)
空谈性命,不切实际。有讲求经世实用之学者则共目为迂、为疏、为腐,陶奭龄说:
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脱者,即共命之为迂为疏为俗。于是一入仕途,即相师相仿,以求入于俗而后已。如相率而饮狂泉,亦可悲矣。(117)
以抨击剿袭为能事,一书新出,即有一书讥评之,诗文则仿效时贤,亦步亦趋,了无生气。(118)黄宗羲讥为学骂,他说:
昔之学者学道也,今之学者学骂也。矜气节者则骂为标榜,志经世家则骂为功利,读书作文者则骂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骂为俗吏,接庸僧数辈则骂考亭为不足学矣,读艾千子定待之尾则骂象山、阳明为禅学矣,濂溪之主静则曰盘桓于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则曰是有方所之学也。逊志骂其学误主,东林骂其党亡国,相讼不决,以后息者为胜。(119)
这上下两代人有四字宝诀,在登政府时应用,曰调停,曰作用,于慎行说:
近世士大夫有四字宝诀,自谓救时良方,不知乃其膏肓之疾也。进退人才用调停二字,区画政机用作用二字。此非圣贤之教也。夫贤则进,否则舍,何假调停?政可则行,不可则止,何烦作用?君子以调停为名,而小人之朋比者托焉;君子以作用为方,而小人之弥缝者借焉,四字不除,太平不可兴也。(120)
甚至以留心国事为多言多事:
编修倪元璐屡疏争时事。同乡前辈来宗道谓曰:渠何事多言!吾词林故事,惟香茗耳。时谓宗道清客宰相云。(121)
又有三法,谢肇淛说:
今之仕者,为郡县则假条议以济其贪,任京职则假建言以文其短,居里闬则假道学以行其私。举世之无学术事功,三者坏之也。(122)
我们可以学他的话说:明代之无学术事功,是由于这个特殊的社会重心,这个特殊的新仕宦阶级所构成的社会风气和制度。由于这种风气和制度所造成的人生哲学是读书取科第,做官要贪污,居乡为土豪。学术不能疗贫,事功不能致富,则此时代之无学术事功,正是此时代之本色。何怪之有!
在古时代,老百姓的本分除了纳赋和力役,还要对地方官吏、豪绅、地主……尽种种义务,他们要受四重甚至五重的剥削。然而,一到上层统治集团腐烂了,政治崩溃了,军队解体了,整个社会组织涣散无力了,他们便一哄而起,推翻这个剥削他们的统治集团。
* * *
(1) 张居正《张太岳文集》卷三九《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生员之家,依洪武年间例,除本身外,户内优免二丁差役。”
(2) 《温宝忠遗稿》卷五。
(3) 《明太祖实录》卷一一一,洪武十年二月丁卯。
(4) 《刘子文编》卷五,《责成巡方职掌疏》。
(5) 《明太祖实录》卷一二六。
(6) 徐学谟《世庙识余录》卷二〇:“淮安之俗,显宦居乡,县送门皂、吏书、承应,比于亲临上司。往翰林学士蔡昂守制在籍时可验也。”
(7) 《明太祖实录》卷一三一:“洪武十三年五月庚子,吏部郎中刘平仲叔父有罪,当杖为军,上以平仲仕于朝,特免之。”
(8) 《明律》卷四《户律》:“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9) 《明太祖实录》卷一八一。
(10) 《消夏闲记摘抄》卷中。
(11) 参见《明史》礼志与服志。
(12) 《明太祖实录》卷一五九。
(13) 参见《明太祖实录》卷一六五。
(14) 参见吴晗《胡惟庸党案考》,载《燕京学报》第十五期。《明史》卷一三九《茹太素传》:“洪武八年坐累降刑部主事,陈时务累万言。中言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叶伯巨传》:“古之为仕者以登仕为荣,以罢职为辱;今之为仕者以溷职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笞棰笞为寻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所学或非其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学。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苟免诛戮,则必去屯田工役之科,率是为常,不少顾惜。窃见数年以来,诛戮亦可谓不少矣,而犯者相踵。”卷一四七《解缙传》:“上封事曰……国初至今,将二十载,几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
(15) 《王文恪公文集》卷二三,《容庵葛君家传》。
(16) 《天傭子文集》卷二。
(17) 《世庙识余录》卷二〇。
(18) 《寒夜录》上。
(19) 《研堂见闻杂记》。
(20) 《吴风录》。
(21) 《五杂俎》卷一三。
(22) 《刘子文编》卷八,《与张太符太守》。
(23) 《銮坡集》卷七,《礼部侍郎曾公神道碑铭》。
(24) 《荆川文集》卷四,《答俞训导书》。
(25) 《五杂俎》卷一五,《事部》。
(26) 《烬余集·与朱德升孝廉书》。
(27) 《灯窗丛录》卷四。
(28) 参见吴晗:《元帝国之崩溃与明之建国》。
(29) 《明史·选举志》。
(30) 《大诰》第四四。《明太祖实录》卷一五七:“洪武十六年十月癸巳,诏郡县复设社学。先是命天下有司设社学以教民间子弟,而有司以是扰民,遂命停罢。至是复诏民间自立社学,延师儒以教子弟,有司不得干预。”《续诰》吉州科敛第五七:“吉州知州游尚志指以生员为由,逼令为生员者二百余户,勾至受赃放回。”
(31) 《翰苑别集》卷一,《送翁好古教授广州序》。
(32) 《菽园杂记》卷一三。
(33) 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一一。
(34) 参见《明史》卷六九,《选举志》。
(35) 《南中纪闻》。
(36) 《消夏闲记摘抄》上。
(37) 《明英宗实录》卷一六九。
(38) 《垂光集》卷一,《论治化疏》。
(39) 《承启堂稿》卷二六,《故锦衣党蓝田墓志铭》。
(40) 田艺蘅:《留青日札》。
(41) 《明史》卷三〇八,《严嵩传》。
(42) 《涌幢小品》卷九。
(43) 《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
(44) 《徐文长文集》卷二〇,《赠妇翁潘公序》。
(45) 《杨文弱集》卷三三,《访据疏》。
(46) 《堵文忠公集》卷二〇,《救时二十议疏》。
(47) 《客座赘语》卷五,《建业风俗记》。
(48) 《万历野获编》。
(49) 王崇简:《冬夜笺记》。
(50) 参见田艺蘅:《留青日札》。
(51) 参见《明史》卷三〇七,《陆炳传》。
(52) 参见林时对:《荷锸丛谈》卷四。
(53) 《客座赘语》卷五,《建业风俗记》。
(54) 《小柴桑喃喃录》卷下。
(55) 《消夏闲记摘抄》卷上。
(56) 参见《弇州山人四部稿·游金陵诸园记》。
(57) 参见《弇州山人四部稿·娄东园亭志》。
(58) 参见《燕都游览志》。
(59) 《七修类稿》卷二。
(60) 《撰杖集·张南垣传》。
(61) 《小柴桑喃喃录》卷上。
(62) 《陶庵梦忆》卷四,《方物》。
(63) 《陶庵梦忆》卷八,《张东谷好酒》。
(64) 《五杂俎》。
(65) 《云间据目抄》。
(66) 《云间据自抄》。
(68) 《明史稿·五行志二·服妖》。
(69) 《云间据目抄》。
(70) 《三冈识略》。
(71) 《己疟编》。
(72) 《见闻录》。
(73) 《明史》卷一〇五,《刘观传》。
(74) 《明宣宗实录》卷五六。
(75) 《明宣宗实录》卷五七。
(76) 《万历野获编》卷二四。
(77) 《旧京遗事》。
(78) 《暇老斋杂记》卷四。
(79) 参见《图书集成·艺术典》卷八二〇。
(80) 《板桥杂记》。
(81) 《板桥杂记》。
(82) 《识小录》卷上。
(83) 《陶庵梦忆》卷二。
(84) 《陶庵梦忆》卷四。
(85) 《陶庵梦忆》卷四。
(86) 《图书集成·艺术典》卷八一七。
(87) 《刘子文编》卷八。
(88) 参见黄宗羲:《南雷集·子刘子行状》。
(89) 《识小录》。
(90) 《菽园杂记》。
(91) 《荆川文集》卷一〇,《唐郎中嘿庵墓志铭》。
(92) 《泉南杂志》。
(93) 《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
(94) 参见《陶庵梦忆》卷七,《冰山记》。
(95) 参见《陶庵梦忆》卷七,《过剑门》。
(96) 《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
(97) 《万历野获编》卷二四。
(98)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
(99) 《日知录》。
(100) 《荆园小语》。
(101) 《菽园杂记》。
(102) 《绥寇纪略》卷一二。
(103) 《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
(104) 《菽园杂记》。
(105) 《万历野获编》卷二六。
(106) 参见田艺蘅:《留青日札》。
(107) 参见《胜朝遗事》本。
(108) 参见吴晗:《〈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文学季刊》,1934年(创刊号)。
(109) 《亭林文集》卷二,《抄书自序》。
(110) 《荆川文集》卷五,《答王遵岩书》。
(111) 《荆川文集》卷五,《典卜无锡书》。
(112) 《枣林杂俎·逸典》。
(113) 《明史》卷二二四,《孙丕扬传》。
(114) 《明史》卷二四四,《魏大中传》。
(115) 《消夏闲记摘抄》卷下。
(116) 《亭林文集》卷五,《富平李君墓志铭》。
(117) 《小柴桑喃喃录》卷下。
(118) 参见《南滣楛语》。
(119) 《南雷文案》卷一〇,《七怪》。
(120) 《谷山笔塵》卷一六。
(121) 林时对:《荷锸丛谈》卷二。
(122) 《五杂俎》卷一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