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汉魏六朝
近来许多人似乎将中国几千年来的社会,看做一个纯粹封建社会或纯粹畸形封建社会,有的将西汉以后直至清末划入封建括弧以内,而多半又从秦算起一直到洋人打进以前都是封建社会。姑无论将这样的一个长期社会统归于封建社会,是否正确,而且在这几年间,文艺上的变迁及种种现象,如何可以说明?在这样的唯物史观解释之下,中国社会是个谜,依然是一个谜而已。
刘邦祭孔图
中国社会固然是一个长期封建的存在,然而是一种变相的半封建的社会,这社会有其特殊的生产方法——即马克思所谓“亚细亚的生产方法”。这种生产方法给与中国社会组织以特殊形态;其次商业资本——虽然幼稚——在中国社会上无疑地演了重要作用。中国的封建制度在东周便已趋于崩坏,到了秦始皇凭藉商人阶级的势力(如吕不韦等),打击了封建社会,建设了都市手工业形态的专制国家。可惜这般暴发户过于浅薄,仇视宗法封建思想的儒教之故,同时在文艺上无所建树。商业资本及封建制度之双管剥削,造成农民叛乱,于是土豪(亭长)刘邦乘机做了皇帝,重新提高了地主的势力,又巩固了封建制度,同时也就复活了孔教,董仲舒的“重农思想”,就是代表当时封建阶级的意识。土地资本与商业资本的结合,是“亚细亚生产方法”特征之一,这两种势力之结合,一方面增加了农民的剥削,一方面也阻碍了商业资本的发展。王莽虽然想实行一点“社会政策”,终受地主及商人之反抗而失败。以后的中国政府,便是土地资本与商业资本联立的政府,而因为商业资本之蓄积是来自土地,土地又占优越的势力。然而这两种势力,也还是有争斗的,譬如禁止商人乘车着绢的法令,以及出身于农村的儒者瞧不起商人,目之为奸商——虽然他们的祖宗的门徒也有做生意的。这土地—商业资本之联合政权一方面因封建制度之残余,减少商业资本活动的可能性,同时因为中国闭关于广大的大陆,没有刺戟商业资本活动的源泉——海外殖民地,于是剥削到农民叛乱之时,便是一次大内乱,伏尸流血无算,于是几个流氓草寇、将弁和尚出来收拾天下,演成中国史上循环的交椅轮流坐,循环的朝代变更,弄不出什么新的把戏了。
王莽像
第一节 汉代神仙故事的起来
古代神话,遗留到秦、汉的时候,已渐渐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也改变了它本来的面目。在古代的神话里,神的行事固然是超人的,但它也住在人间,它和人的关系却很接近,神也会死,惟其力量胜于凡人罢了。到了秦时,神与人就渐至互相隔离,神住在另外一个世界,人已不能随便与神接触。神是长生不死的一体,而人也可为神,只要服食了不死之药。这种思想,却来源于燕齐的方士,他们一致的承认仙人住居于海中的三神山。这是和他们所处的环境有关系的,因为燕、齐正是二个滨海的国家,海的影响和古代神话相结合,便造成他们这种荒诞无稽的思想。又恰巧逢到那位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帝,百事遂心,惟少“不死”的本领,遂竭全力以求达到他的希冀。这样两相遇合,种种神仙故事便由是发轫了。不久,又来了汉武帝对于神仙也热烈的憧憬,神仙故事弥漫满整个的朝野,遂造成了这样一个富丽的神仙故事时代。
汉武帝像
始皇的迷信神仙,却至死未悟。但武帝就不然了,他在迷信着的时候,尤较始皇为热烈,但最后终来了一个觉悟。这或者正是这两个雄主的不同的地方。
(本注)其所录小说今皆不存,故莫得而深考,然审察名目,乃殊不似有采自民间,如诗之《国风》者,其中依托古人者七,曰:《伊尹说》,《鬻子说》、《师旷》、《务成子》、《宋子》、《天乙》、《黄帝》。记故事者二,曰:《周考》、《青史子》,皆不言何时作。明著汉代者四家,曰:封禅方说,待诏臣饶心术,臣寿周记,虞初周说。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与百家,虽亦不云何时作,而依其次第,自亦汉人。
(一)《伊尹说》
《汉书·艺文志》道家有《伊尹说》五十一篇,今佚;在小说家之二十七篇亦不可考。《史记·司马相如传注》引《伊尹书》曰“箕山之东,青岛之所,有卢橘夏熟”,当是遗文之仅存的。《吕氏春秋·本味篇》述伊尹以至味说汤,亦云“青岛之所有甘栌”,说极详尽,然文丰赡而意浅薄,盖亦本《伊尹书》。伊尹用割烹要汤,孟子尝所详辩,大概这是到战国之士所为的呢。
(二)《鬻子说》
《汉志》道家有《鬻子》二十一篇,今仅存一卷。有人因为他的语言浅薄,疑不是道家的话。然唐、宋人所引逸文,又有与今本《鬻子》颇不相同的,则殆真不是道家的话哩。
武王率兵车以伐纣。纣虎旅百万,于商郊,起自蕙乌,至于赤斧,走如疾风,声如振霆。三军之士,靡不失色。武王乃命太公把白旄以麾之,纣军反走。(《文选李善注》及《太平御览》三百一)
(三)《青史子》
青史子为古之史官,然不知在何时。其书隋世已经佚亡,刘知几《史通》云“青史由缀于街谈”者,盖据《汉志》上说的,不是逮唐而复出的。遗文今存三件事,都说的礼,也不知道当时何以列入小说。
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太史持铜而御户左,太宰持斗而御户右,太卜持蓍龟而御堂下,诸官皆以其职御于门内。比及三月者王后所求声音非礼乐,则太史缊瑟而称不习;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则太宰倚斗而不敢煎调,而言曰“滋味上某”。太卜曰“命云某”。然后为王太子悬弧之礼义。……(《大戴礼记·保傅篇》,贾谊《新书·胎教十事》)
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居则习礼文,行则鸣珮玉,升车则闻和鸾之声,是以非僻之心无自入也。……古之为路车也,盖圆以象天,二十八橑以象列星,轸方以象地,三十幅以象月,故仰则观天文,俯则察地理,前视则睹和鸾之声,侧听则观四时之运,此巾车教之道也。(《大戴礼记·保傅篇》)
鸡者东方之畜也,岁终更始,办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风俗通义》八)
《师旷》书影
(四)《师旷》
《汉志》兵阴阳家有《师旷八篇》,是杂占之书;在小说家者,不可考。惟据本志注,知其多本春秋而作,《逸周书·太子晋篇》记师旷见太子,“聆声知其不寿,太子自己也知道,后三年当宾于帝所”。他的叙说颇像小说。
(五)《虞初周说》
《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注:“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应劭注:“其说以《周书》为本。”颜师古注:“《史记》云:虞初,洛阳人,即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也。”太初元年(前104),虞初尝与丁夫人等以方祠祖匈奴、大宛,见《汉书·郊祀志》。《周说》今亦不传。晋、唐人所引《周书》,有三事似《山海经》及《穆天子传》,与《逸周书》不类,朱右曾(《逸周书校释》十一)疑即为《虞初周说》的逸文:
朱右曾,字尊鲁,一字言甫。近代学者,著有《逸周书集训校释》、《左氏传解谊》。
天狗所止地尽倾,余光烛天为流星,长十数丈,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山海经注》十六)
穆王田,有黑鸟若鸠,翩飞而跱于衡,御者毙之以策,马佚,不克止之,踬于乘,伤帝左股。(《文选李善注》十四)
岕山,神蓐收居之。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气圆,神经光之所司也。(《太平御览》三)
(六)《百家》
刘向像
《百家》百三十九卷。刘向《说苑叙录》云:“《说苑杂事》……其事类众多……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由此观之,《百家》为刘向所编。但《汉书》未曾注明,未知何故。书虽不传,但观今本《说苑》及《新序》内容,则所记亦当为古人行事之迹,惟“不足为法戒”及“无当于治道”罢了。
其他被称为汉人所作的小说,尚有刘歆的《西京杂记》,伶玄的《飞燕外传》,无名的《杂事秘辛》。数书皆托名汉人,然今人皆谓为伪作(《小说史略》)。
第二节 今所见汉人小说
现在存留的所谓汉人小说,可是没有一部是真正出自汉人之手。晋以来,文人方士,皆有伪作,到了宋朝、明朝尚不绝迹。文人好逞狡狯,或者想了示异书,方士则意在自神其教。所以往往托古籍以衒人;晋以后就托汉,也就犹如汉人的依托黄帝、伊尹呢。在这些书中,有称东方朔、班固撰的各二,郭宪、刘歆撰的各一。大半谈荒外的事,就说是东方朔、郭宪;关于涉及汉事的,就说是刘歆、班固,而大半的意旨,不离开神仙。
(一)《汉武故事》
《汉武故事》现在存一卷,记武帝生于猗兰殿至崩葬茂陵杂事。其中虽多神仙怪异的事,然不信方士,文亦简雅,篇末“每见群臣,自叹愚惑,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数语,司马光据以录入《通鉴》。可见书虽未必果出班固,然可决其必为汉代文人。《汉武内传》亦记帝初生至崩葬事,而于西王母降临事特详,所述大类方士口吻,兼杂释家言。其著作时代自当在后。宋时尚不题撰人,至明乃并《汉武故事》依托班固作。《内传》所记武帝初生前事,即全为怪谈。
汉孝武皇帝者,景帝子也。未生之时,景帝梦一赤彘,从云中下,直入崇芳阁。景帝觉而坐阁下,果有赤龙如雾,来蔽户牖,宫内嫔御,望阁上有丹霞蓊蔚而起,霞灭,见赤龙盘回栋间。景帝召占者姚翁以问之。翁曰:“吉祥也。此阁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获嘉瑞,为刘宗盛主也。然亦大妖。”景帝使王夫人移居崇芳阁,欲以顺姚翁之言也,乃改崇芳阁为猗兰殿。旬余,景帝梦神女捧日以授王夫人,夫人吞之,十四月而生武帝。……
《汉武故事》中有名的是谁也知道的“金屋藏娇”与“神君”之话。
汉景帝像
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生于猗兰殿,年四岁,立为胶东王。……胶东王数岁,“长”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阿娇好否?”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长主大悦,遂成婚焉。
神君者,长陵女子也,先嫁为人妻,生一男,数岁死;女子悲哀悼痛之,亦死。死而有灵,其姒宛若祀之,遂关言语,说人家小事,颇有验。上遂祠神君,请术。初,霍去病微时数自祷于神君。神君乃见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乃责之曰:“吾以神君清洁,故斋戒祈福。今规欲为淫,此非神明也!”因绝不复往。神君亦惭。及去病疾笃,上令为祷于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寿命弗长,吾尝欲以太乙精补之,可以延年。霍将军不晓此意,遂见断绝。今病必死,非可救也。”去病竟薨。……
霍去病墓
两书记武帝死后,亦多怪事,今不备录。
(二)郭宪《汉武洞冥记》
《汉武洞冥记》的作者为郭宪,字子横,汝南宋人,刚直敢言。因他有“潠酒救火”一事,故为方士所攀引。此书大概为六朝人作,内容与《神异经》相类,所记都为异事奇物。但几每事均与武帝、东方朔有关。此书第三卷之首,有《洞冥草底》记事:
汉文二年,帝升苍龙阁,思仙术,召诸方士言,远国遐方之士,唯东方朔下席,操笔跪而进。帝曰:大夫为朕言乎。朔曰:臣游北极,至种火之山,日月所不照,有青龙衔烛火,以照山之四极,亦有园圃池苑,皆植异木异花。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仙人宁封,常服此草于夜暝时,转见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命剉此草为泥,以涂云明之馆,夜坐此馆,不加灯烛。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
此篇古时恐怕是在开首第一的,所以名为“《洞冥记》”的罢。
总之,武帝以好神仙之故,所以一切无稽荒唐神秘之谈,都尽量集中在他的身上。不但他的初生及死后有种种奇事,凡与他有关的一事一物,甚至他宠爱的女性,无一而非神奇。自古以来所有种种神仙故事,武帝要算是个最大的箭垛了。
(三)东方朔
东方朔是与虞初等同以博识智辩为汉武帝所宠幸的稗官的人物,《汉书·东方朔传赞》里说:
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今后世多传闻者。”而扬雄亦以为“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蔑如也”。然朔名过实者,以其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非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易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其滑稽之雄乎!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行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
这段文字评骘东方朔的为人,颇为确当。而且又使人明白了后世“奇言怪语”何以附着于他的理由。传中所叙,并无一事及于神怪,惟处处使人感到幽默而已。传中说他有一次曾“因醉入殿中,小遗殿上”,可见他的为人真放浪到极点。他的“割肉归遗细君”故事,至今盛传为一个诙谐的典故。他实是汉武帝的一个怪人。但班固已云“奇言怪语附著之朔”,可见在东汉之时,朔早已成为一个神仙故事的箭垛。
明画《东方朔偷桃》
又在《汉书》论赞里《艺文志》的杂家之部有“《东方朔》二十篇”,可惜不传于后。记述东方朔的“奇言怪语”的书,有称为朔自著的《海内十洲记》,班固的《汉武故事》,郭宪的《汉武洞冥记》及《东方朔传》。这几种书的作者尽属伪托,其中《东方朔传》实系概括《洞冥记》所述朔的故事而成,叙述最详,今摘录于后。《东方朔传》云:
东方朔,小名曼倩。父张氏,名夷,字少平,母田氏。夷年二百岁,颜若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死时,汉景帝三年也。邻母拾朔养之,时东方始明,因以姓焉。
年三岁,天下秘识,一览暗诵于口,恒指挥天上空中独语。邻母忽失朔,累月,暂归,母笞之。后复去,一年乃归。母见之,大惊曰:“汝行经年一归,何以慰吾?”
朔复去家万里,见一枯树,脱布挂树,布化为龙,因名其地为布龙泽。
朔既长,仕汉武帝为大中大夫。武帝暮年好仙术,与朔狎昵。一日,谓朔曰:“朕欲使爱幸者不老,可乎?”朔曰:“臣能之。”帝曰:“服何药?”曰:“东北地有芝草,西南有春生之鱼。又武帝尝见彗星,朔折指星木以授帝。帝指彗星,应时星没。时人莫之测也。”
朔又善啸,每曼声长啸,尘落漫飞。
朔未死时,谓同舍郎曰:“天下人无能知朔,知朔者唯大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得此语,即召大王公闻之,曰:“尔知东方朔乎?”公对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颇善星历。”帝问诸星皆具在否?曰:“诸星具在,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耳。”帝仰天叹曰:“东方朔生在朕傍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惨然不乐。
东方朔木雕像
其余事迹,多散在别卷,此不备载。
东方朔不但为人家造出许多神怪的事,而且又把人家谈神怪之书也托名为他所作。他在汉代不过是个小官,他在文字方面的成绩也远不及司马相如、扬雄等。但他的名声却很大,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在民间一代一代流传下去。到了元、明之际,戏曲家曾采他的故事作题材,小说家也把他的故事写入小说。他真是一个旷古的幸运儿!
(四)西王母与东王公
在古代神话中,西王母的故事本是极简朴的。但到了神仙故事盛行的汉代,它也逐渐脱去了神话中的神样,而趋向神仙故事中的神仙化。它的演化的段落是很显明的。在《山海经》上的西王母,它是一个人身虎面豹尾食鸟的怪物,写得很是可怕。到了战国时人作的《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就不同了。《穆天子传》记周穆王西征见西王母事,这里的西王母已变成一个文雅的国王。
到汉代称为班固作的《汉武故事》及《汉武内传》里所记,便与前此大不相同了。《内传》里的西王母,竟一变而为“年可三十许”的丽人。故事写西王母会见汉武帝的情形云:
西王母壁画
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上问东方朔。朔对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气。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驭;戴七胜,青气如云;有二青鸟,夹侍母旁。下车,上迎拜,延母坐,请不死之药。母曰:“……帝滞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啖二枚,与帝二枚。帝留核箸前。王母问曰:“用此何为?”上曰:“此桃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留至五更,谈语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肃然便去。……母既去,上惆怅良久。(《说郛》卷五十二所录无此一段)
《内传》里也有一段同样的记事,但文辞更为缛严,现亦录于后:
到七月七日,乃修除宫掖,设坐大殿,以紫罗荐地,燔百和之香,张云锦之帏,然九光之灯,列玉门之枣,酌葡萄之醴,宫监香果,为天宫之馔。帝乃盛服立于阶下,敕端门之内不得有妄窥者;内外寂谧,以候云驾。到夜二更之后,忽见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径趋宫廷。须臾转近,闻云中箫鼓之声,人马之音。半食顷,王母至也;悬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群仙数千,光耀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侧近鸾舆,皆长丈余,同执采旄之节,佩金刚灵玺,戴天真之冠,咸在殿下。王母惟扶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桂,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金褡,文采鲜明,光仪淑目,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凤文之舄。视之年可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霭,容颜绝世,真灵人也。下车登床,帝跪拜问寒暄毕,立。因呼帝共坐,帝面南。王母自设天厨,真妙非常,丰珍上果,芳华百味,紫芝萎蕤,芬芳填樏,清香之酒,非地上所有,香气殊绝,帝不能名也。又命侍女更索桃果。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大如鸭卵,形圆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收其核。王母问帝。帝曰:“欲种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帝乃止于坐上。酒觞数遍,王母乃命诸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璈,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拊五华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澈明,灵音骇空,又命法婴歌元灵之曲。……
西王母画像砖
西王母故事的演化既如此,其实一切神话故事的演化未尝不如此。而且西王母故事到了汉代,人们觉得有了皇后必有皇帝,何以西王母独有母而无公,所以又另外造出一个东王公来。东王公故事,见于《神异经》。此书当为晋以后人作,称东方朔撰,伪托也。
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戴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唏嘘。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东荒经》)
东王公壁画
《中国小说发达史》说:“写东王公的故事始于此书。它所写的形象虽然模仿《山海经》的西王母,但究竟因在古代神话里没有根据,所以他就不能和西王母同样惹人的注意。《神异经》又写东王公与西王母的会合: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复东王公,右翼复西王母;背上小处无毛,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中荒经》)
“既有公而又有母,他们自然也须会合。但他们是仙人而不是凡人,所以同牛郎织女一样,仅是每年会合一次。
“桓麟的《西王母传》也叙及东王公,而且更显明的写明他们的关系。他们在自然史上,仿佛《创世纪》中的亚当与夏娃。”
在昔道气凝寂,湛体无为,将欲启迪玄功,化生万物,先以东华至真之气,化而生木公。木公生于碧海之上,芬灵之墟,以主阳和之气,理于东方,亦号曰东王公焉。又以西华至妙之气,化而生金母。金母生于神州伊川,厥姓侯氏,生而飞翔,以主元毓,神玄奥于眇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结气成形,与东王公共理二气,而育养天地,陶钧万物矣。
《西京杂记》,杂载朝野琐事,本二卷,今六卷,是宋人所分,末有葛洪跋,言:“其家有刘歆《汉书》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刘氏,小有异同;固所不取,不过二万许言。今抄出为二卷,以补《汉书》之阙。”然《隋志》不著撰的人,《唐书·艺文志》径云葛洪撰。可见当时人都不相信是刘歆的手笔。鲁迅先生亦谓为葛洪所作,今姑不论其真伪,“若论文学,则此在古小说中,固亦意绪秀异,文笔可观者也”(《中国小说史略》三四页)。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忧懑,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生平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
昭君出塞
广川王去疾聚无赖发乐书冢,棺柩明器,朽烂无余。有一白狐,见人惊走,左右击之,不能得,伤其左脚。其夕,王梦一丈夫须眉尽白,来谓王曰:“何故伤吾左脚?”乃以杖叩王左脚。王觉,脚肿痛生疮,至死不差。
葛洪字稚川,丹杨句容人。少以儒学而知名,他研究博览典籍,尤其爱好神仙导养的法术。太安中,官伏波将军。因平贼有功封关内侯。干宝深相亲善,荐洪才堪国史,而洪闻交阯出丹,自求为勾属令,行到广州,被刺史所扣留,就停止在罗浮,年八十一,兀然若睡而卒。有他的传,在《晋书》。洪著作甚多,可六百卷。葛洪虽然是离汉朝不远的人,但是他溺于神仙,所以他的话也不足以为根据。
第三节 六朝鬼神志怪书
(一)产生鬼神志怪书的时代背景
古代神话,遗留到秦、汉之际,便造成了秦皇汉武及汉武时举国若狂的迷信神仙。秦、汉以来,神仙的传说盛行,一传到东汉之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也传入中国的土地,渐渐已流传了。佛教虽后汉之初已传入中国,但当时一般还未会流行。魏、晋以后,名僧辈出,经典的翻译开始了,法显、宋云之徒为了求法而入竺,加之梁武帝时有名的达摩太师来到中国,以武帝为始,沈约等也皈依三宝,又北魏的胡太后笃信佛,刻石佛于龙门,通南北朝。自晋讫隋,特别多有鬼神志怪的书籍。这些书有出于文人的,有出于教徒的。文人的作品,虽然不是像释道二家,意思是在自己神自己的教,但也不是有意为小说。大概当时以为幽明虽不同道路,而人、鬼乃都是实有的。所以他们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的常事,自己认为没有诚实和虚妄的分别呢。
龙门石窟
六朝的鬼神志怪书,较汉代神仙故事有一不同之点。“怪”的来源不必说,当然远始于古代的神话。惟古代以怪为神,这是以怪为怪;古代的怪有一定形体,这里则变化多端而已。至于鬼的来源,《左传》已有“新鬼大,故鬼小”之说,所载鬼事亦多,可见鬼事且为历史家所承认。惟以前的鬼但离去人身而独立,这里则亦形状多端,变化莫测,且与神仙几不相分别。六朝时代,求仙不死的迷梦既逐渐打破,于是转而憧憬于死后魂魄的种种,又羡慕着人以外的物体反而不易消灭,自然“鬼”“怪”之说会和神仙故事等量齐观的多起来了。
第四节 文士之传神怪
(一)魏文帝《列异传》
本节专叙几个著名的、有作品传下的鬼神志怪书的作家。
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人。汉末为五官中郎将,有文学,喜交文士。父操封魏王,丕为太子。后篡汉自立,改元黄初。在位六年,卒,谥文帝。《隋书·经籍志》有《列异传》三卷,署魏文帝撰,今佚。两《唐志》则云张华撰,未知孰是。然其书尝为宋裴松之《三国志注》所引,那么可决其必为魏、晋人所作。据其遗文以观,正如《隋志》所云:“以序鬼物奇怪之事。”
魏文帝曹丕
南阳宗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曰:“谁?”鬼曰:“卿复谁?”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共行数里,鬼言:“步行大亟,可共迭相担也。”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太重,将非鬼也?”定伯言:“我新死,故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重。定伯复言:“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曰:“唯不喜人唾。”……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戴鬼至头上,急持之。鬼大呼,声咋咋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著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变化,乃唾之,得钱千五百。(《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四,《法苑珠林》六)
神仙麻姑降东阳蔡经家,手爪长四寸。经意曰:“此女子实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忽见经顿地,两目流血。(《太平御览》三百七十)
此外其中有一节,略似《希腊神话》里的邱比特与赛契的故事:
邱比特,今通译丘必特,希腊神话中的爱神。赛契也译赛姬、普赛赫等。
“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夜半有女子,可年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乃言:‘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为夫妻生一儿,已二岁。不能忍,夜伺其寝后,盗照视之。其腰以上,生肉如入,腰下但有枯骨。”
结果是破了禁忌,只得离别,女子赠珠袍而去。赛契照了邱比特,他不是也立刻飞去,不再回来了么?
(二)张华《博物志》
张华(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人。魏初,举太常博士,入晋为中书令,拜黄门侍郎。官至司空,领著作,封壮武郡公,永康元年四月赵王伦之变,华为孙秀所害,夷三族;时六十九。华生时有博物洽闻之称,通图谶,多览方技书,能识灾详异物。尝类记异境奇物及古代琐闻杂事,著《博物志》四百卷,进于武帝。帝令芟截浮疑,分为十卷,今犹行世。不过刺取故书,殊乏新异。自后凡关异物奇事,都托之张华,或由后人缀辑复成,不是原本。今所存汉至隋小说,大抵此类。
《博物志》书影
《周书》曰:“西域献火浣布,昆吾氏献切玉刃。火浣布污则烧之则洁,刀切玉如蜡。”布汉世有献者,刀则未闻。(卷二《异产》)
燕太子丹质于秦……欲归,请于秦王。王不听。谬言曰:“令乌头白,马生角,乃可。”丹仰而叹,乌即头白;俯而嗟,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驱驰过之而桥不发。遁到关,关门不开,丹为鸡鸣,于是众鸡悉鸣,遂归。(卷八《史补》)
穿胸国:昔禹平天下,会诸侯会稽之野,防风氏后到,杀之。夏德之盛,二龙降之,禹使范成光御之行域外。既周而还,至南海,经防风,防风之神二臣,以涂山之戮,见禹使,怒而射之。迅风雷雨,二龙升去。二臣恐,以刃自贯其心而死。禹哀之,乃拔其刃,疗以不死之草,是为穿胸氏。
昔刘玄石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言其节度。归至家,当醉,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权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玄石前来酤酒,醉当醒耳,往视之。云:“玄石亡来三年,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
(三)干宝《搜神记》
干宝(约317年前后在世)字令昇,东晋新蔡人。少博览,以才器闻。元帝之时被召为著作郎,以平杜弢功赐关内侯。王导荐领国史,著《著记》三十卷,称良史。以家贫求补山阴令,迁始安太守。官至散骑常侍。性好阴阳术数,尝有感于他的父婢死而再生,及兄气绝复苏,自言见天神事,乃撰《搜神记》二十卷,以明神道之不诬。书成以示刘琰,云:“卿可谓鬼之董狐。”其书于神祇灵异人物变化之外,颇言神仙五行,又偶有释氏之说。
《搜神记》书影
董永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主知其贤,与钱千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诣主,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谓永曰:“以钱丐君矣。”永曰:“蒙君之恩,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永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君妇为我织缣百匹。”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百匹具焉。
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辨,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岁余而卒。(卷十六)
此外《搜神记》中如卷十三由拳老妪和卷二十的古巢老姥的故事,可说是至今仍然流传民间的著名的地方传说,后来,梁任昉的《述异记》也记有类似的故事:
和州历阳沦为湖。昔有书生遇一老姥,姥待之厚,生谓姥曰:“此县门石龟眼血出,此地当陷为湖。”姥后数往视之。门吏问姥,姥具答之。吏以殊点龟眼,姥见,遂走上北山,顾城遂陷焉。今城中有名府鱼、奴鱼、婢鱼。
王嘉(?~约390)字子年,是苻秦的方士,陇西安阳人。貌丑好谈笑,不食五谷,清虚服食,隐东阳谷,凿崖穴居,受业者数百人。后迁隐终南,苻坚累征不起。好言未来之事,日后尽验。姚苌入长安,逼之自隋,以问答失苌意,为所杀。嘉著有《拾遗录》。今本名《拾遗记》,前有梁萧绮序,言书本十九卷,二百二十篇,当苻秦之季,典章散灭,此书亦多有亡,绮更删繁存实,合为一部,凡十卷。从一卷到九卷是收录了从庖羲、神农经五帝、三王、两汉、三国而至晋的时事的奇谈珍闻,特为周穆王、燕昭王、秦始皇立传;第十卷是载的昆仑山、蓬莱山等传说,仿《洞冥记》尽荒诞之言。其文笔颇靡丽,而事皆诞谩无实,与萧绮之言亦不合。明胡应麟以为“盖即绮所撰而托之王嘉”,但言无佐证,不当就相信他。
《拾遗记》书影
田畴北平人也,刘虞为公孙瓒所害,畴追慕无已,往虞墓,设鸡酒之礼恸哭之,音动于林野,翔鸟为之悽鸣,走兽为之吟伏。畴卧于草间,忽有人通云:“刘幽州来,欲与田子秦言生平之事。”畴神悟远识,知是刘虞之魂。既近而拜,畴泣不自支,因相与进鸡酒。畴醉,虞曰:“公孙瓒购求子甚急,宜窜伏避害。”畴对曰:“闻君臣之义,生则尽礼。今见君之灵,愿得同归九泉,死且不朽,安可逃乎?”虞曰:“子万古之贞士也,深慎尔仪。”奄然不见。畴醉亦醒。(卷七)
又昆仑山的记载中如:
昆仑山者西方曰须弥山,对七星之下,出碧海之中。
于从来的昆仑思想中混入了佛说须弥山的理想,正可认识为佛教的影响。
(五)陶潜《搜神后记》
陶潜(372~427)字渊明,一作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胸怀高旷,任真自得。尝为彭泽令,以不愿束带见督邮,遂弃官归。不治生业,终日醉于酒。今有《搜神后记》十卷,题陶潜撰,亦记灵异变化之事。鲁迅云:“陶潜旷达,未必拳拳于鬼神,盖伪托也。”其言甚确。
干宝字令升,其先新蔡人。父莹,有嬖妾,母至妒,宝父葬时,因生推婢著藏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经十年而母丧,开墓,见其妾伏棺上,衣服如生,就视犹暖,舆还家,终日而苏。云:“宝父常致饮食,与之寝接,恩情如生。”家中吉凶辄语之,校之悉验。平复数年后方卒。宝兄弟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寤,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卷四)
陶渊明像
题作陶潜的《续搜神记》,卷一有《桃花源记》,与此篇相类的,前后所录,约有二篇:
径向一山。山有穴,才容一人。其人命入穴,何迹随之入。初甚急,前辄间旷,便失人。见有良田数十顷。何遂垦作,以为世业,子孙至今赖之。
长沙醴陵县有小水。有二人乘船取樵,见岸下土穴中,水逐流出,有新斫木片,逐流下深山中。有人迹异之,乃相谓曰:“可试如水中,看何由尔。”一人便以笠自障入穴,穴才容人,行数十步,便开明朗然不异世间。
《桃花源记》插图
《搜神后记》不但作者姓名难以置信,就是这名称也觉不妥。既是续书,不应该与《搜神记》有重复的,但随便一翻,就发现好几节与《搜神记》相同的,只是文字的详略或记述方式不同罢了。例如郭璞为赵固救马使活的故事,既见《搜神记》卷三,又见《搜神后记》卷二;又如蒋侯赠果物爱人吴望子的故事,既见《搜神记》卷五,又见《搜神后记》卷五。
刘敬叔(?~约468)字敬叔,彭城人。少颖敏,有异才。由司徒掌记至南平国郎中令。晋末,为宋长沙王骠骑将军。入宋为给事黄门郎数年,以病免,泰始中卒于家(约390~470)。所著有《异苑》十余卷,今本存十卷,已非原书。
义熙中,东海徐氏婢兰忽患羸黄,而拂拭异常。共伺察之,见扫帚从壁角来,趋婢床。乃取而焚之,婢即平复。(卷八)
魏时,殿前大钟无故大鸣,人皆异之,以问张华,华曰:“此蜀郡铜山崩,故钟鸣应之耳。”寻蜀郡上其事,果如华言。(卷二)
东莞刘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灵休大惊,痂未落者悉褫取饴邕。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与鞭,疮痂落,常以给膳。(卷十)
(七)刘义庆《幽明记》
刘义庆(403~444)字不详,彭城绥里人。袭封临川王。官至南兖州刺史。卒谥康。性简素,爱好文义,常招聚文学之士,如何长瑜、鲍照等,均集其门。义庆为六朝最大之小说家,著有《幽明录》三十卷、《宣验记》三十卷、《世说》八卷等。《幽明录》有杨林故事,为《枕中记》、《黄粱梦》等所本,似较鲁迅所记的《搜神记》,(今本无此记,《太平寰宇记》引)为迟。《幽明录》内容如《搜神记》,皆集前人所作编成,唐时尝盛行。刘知几云:“《晋书》多取之。”书已佚,《太平广记》等书征引甚多。
宋世焦湖庙有一柏枕,或云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遂见宋楼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妇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旁。林怆然久之。(《太平广记》卷二百八十三)
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人。家世寒贱,好学有俊才。天监初,为吴兴主簿,旋兼建安王伟记室。终除奉朝请,以撰《齐春秋》不实免职。已而复召,使撰《通史》,草本纪、世家已毕,唯列传未就,普通元年,遽卒。年五十二。均有诗名,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学之,称为吴均体。所为小说,唐、宋文人多引为典据;但语多怪诞,世因目语之无稽者曰“吴均语”。有《续齐谐记》一卷,盖续东阳无疑的《齐谐记》而作。宋散骑侍郎东阳无疑有《齐谐记》七卷,见于《隋志》,现在已经佚亡。
《隋志》,即《隋书·经籍志》。
阳羡鹅笼的记,尤其是《续齐谐记》中的奇诡的哩。
《太平寰宇记》书影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只鹅并坐,鹅亦不惊。彦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匲子,匲子中具诸殽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十二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敬;敬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酉阳杂俎》书影
鲁迅先生谓:此类思想,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云,“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杖而去。余以为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所云释氏经者,即《旧杂譬喻经》,吴时康僧会译,今尚存。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处蜕化为国有。
此外确知六朝人所作的鬼神志怪书,尚有孔约的《志怪》四卷,荀氏的《灵鬼志》四卷,谢氏的《鬼神列传》二卷,及陆氏的《异林》等。然亦作品皆佚,作者生平不可考,仅能见其遗文罢了。
晋明帝时,[有]献马者,梦河神请之。及至,与帝梦同,即投河以奉神。始,太傅褚褒亦好此马,帝云:“已与河神。”及褚公卒,军人见公乘此马矣。(《志怪》,《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六)
河内姚元起居近山林,举家恒入野耕种。唯有七岁女守屋,而渐觉瘦。父母问女,女云:“常有一人长丈余,而有四面,面皆有七孔,自号高天大将军,来辄见吞,径出下部,如此数过。云:‘慎勿道我,道我当长留腹中。’”阖门骇惋,遂移避。(《灵鬼志》,《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
第五节 佛教徒怎样利用鬼神志怪书
佛教自汉时传入中国,因其思想与中国人民崇尚玄虚的心理相合,所以立即在社会传布。汉时已有经典的翻译,至晋时更大盛行,当时且由私人对译而辟大规模的译场。到南北朝时,往印度游学者甚多,佛寺的建筑和佛画的遗留,可见社会人士对于佛教信仰之笃,即当时的文学家,在作品中也常常露出颂扬功德之意。萧衍舍身佛寺,刘勰剃发出家。帝王与文学之士尚如此,其他更可想见了。
但是佛教徒中本有不少聪明的文人,他们很深切地了解鬼神志怪书在普通社会的势力,而也明白,这种势力的造成,全在乎完全能适合一般民众的心理。他们把佛教中最肤浅的因果思想及灵验的事,用志怪书的故事体裁发挥出来。这样,在六朝的神鬼志怪书就被佛教徒利用了。
虽不过是一种传教书,只利用志怪书的体裁而已。但这却很有影响于整个社会的信仰与思想,与后来的小说里的思想却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如《金瓶梅》的收场就在讲果报)
白马寺
这类书籍,现在仍然存在的有颜之推的《冤魂志》一卷。其他有逸文可见而有作者可考者,有《宣验记》、《冥祥记》、《集灵记》、《旌异记》四种。
(一)《宣验记》
《宣验记》三十卷,刘义庆撰。义庆的生平已在前面叙述了的。
车母者,遭宋卢陵王青泥之难,为虏所得,在贼营中。其母先本奉佛,即燃七灯于佛前,夜,精心念“观世音”,愿子得脱。如是经年,其子忽叛还。七日七夜独行自南走,常值天阴,不知东西,遥见有七段火光,望火光而走,似村欲投,终不可至。如是七夕,不觉到家,见其母犹在佛前伏地;又见七灯。因乃发悟,母子共谈,知是佛力。自后恳祷,专行慈悲。(《太平广记》卷一百十)
(二)《冥祥记》
《冥祥记》十卷,王琰撰。琰(约470前后在世)字不详,太原人。幼在交阯。受五戒,于宋大明及齐建元年两感金像之异,因作《冥祥记》,撰集像事,继以经塔。《冥祥记》中自序其事甚详。书虽佚,然存于《法苑珠林》及《太平广记》中的尚不少。其文以叙述委曲详尽胜。
汉明帝梦见神人,形垂二丈,身黄金色,项佩日光,以问群臣。或对曰:“西方有神,其号曰佛,形如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发使天竺,写致经像,表之中夏,自天子王侯,咸敬事之,闻人死精神不灭,莫不惧然自失。初,使者蔡愔将西域沙门迦叶、摩腾等赍优填王画释迦佛像,帝重之,如梦所见也,乃遣画工图之数本,于南宫清凉台及高阳门、显节、寿陵上供养。又于白马寺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之像,如诸传备载。(《法苑珠林》卷十三)
白马寺中的佛像
宋张兴,新兴人,颇信佛法,常从沙门僧融、昙翼,时受八戒。元嘉初,兴尝为劫贼所引,逃避。妻系狱,掠笞积日。时县失火,出囚路侧;会融、翼同行,偶经囚边,妻惊呼阇梨,何不赐救?融曰:“贫道力弱不能救,如何,惟宜劝念观世音,庶获免耳。”妻便昼夜祈念,经十日许,夜梦一沙门以足蹑之,曰:“咄咄可起!”妻即惊起;钳锁桎梏俱解。然闭户惊防,无由得出,肤有觉者,乃欲自械。又梦向者沙门曰:“户已开矣。”妻觉而驰出,守备俱寝,安步而逸,暗行数里,卒值一人,妻惧躃地。已而相讯,乃其夫也。相见悲喜,夜投僧翼、翼匿之,获免焉。(《太平广记》卷一百十)
《楞严经》书影
晋谢敷字爱绪,会稽山阴人也。……少有高操,隐于东山,笃信大法,精勤不倦,手写首《楞严经》,当在都白马寺中,寺为灾火所延,什物余经,并成煨尽,而此经止烧纸头界外而已,文字悉存,无所毁失。敷死时,友人疑其得道,及闻此经,弥复惊异。……(《珠林》十八)
(三)《冤魂志》
《冤魂志》一卷(一名《北齐还冤志》,《两唐志》作三卷)今存;《集灵记》十卷,今佚,皆颜之推撰。之推(531~591年以后)字介,琅邪临沂人,本是梁人,仕于北齐以至于隋,好学博览。性任诞,好饮酒。初仕梁,为湘东王绎记室,迁散骑侍郎。入齐为中书郎,寻除黄门侍郎。齐亡入周,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太子召为文学。寻以疾卒,年六十余。之推笃信佛法,在其所作,以《家训》中的《归心篇》里盛说因果之理。《冤魂志》尝以经史上自春秋下至晋、宋的事例以证报应,其文词颇古雅,尚未脱儒家本色;但其报应劝诫太浅薄,着重于佛教之果报,不失为宣扬教义的书而已。
《家训》,颜之推撰,今多称《颜氏家训》。
吴王夫差杀其臣公孙圣而不以罪。后越伐吴,王败走,谓太宰嚭曰:“吾前杀公孙圣,投于胥山之下,今道由之,吾上畏苍天,下惭于地,吾举足而不能进,心不忍往。子试唱于前,若圣犹在,当有应声。”嚭乃登余杭之山,呼之曰:“公孙圣!”圣即从上应曰:“在。”三呼而三应,吴王大惧,仰天叹曰:“苍天呼!寡人岂可复归乎!”吴王遂死不返。
(四)《旌异记》
《旌异记》十五卷,为侯白所撰。白(约581年前后在世)字君素,魏郡的人。而有捷才好学,滑稽善辩,举秀才为儒林郎。通悦不持威仪,好为俳谐杂说,人多爱狎之。所在之处难之者如市,隋文帝令于秘书修国史,每将擢之,辄曰“侯白不胜官”而止。后给五品食,月余而死。时人感伤其薄命。又有《启颜录》二卷,系谐谈之书,亦佚。然《太平广记》引用甚多。
开皇中,有人姓出名六斤,欲(杨)素,赍名纸至省门,遇白,请为题其姓,乃书曰“六斤半”。名既入,素召其人,问曰:“卿姓六斤半?”答曰“是出六斤”,曰“何为六斤半”,曰:“向请侯秀才题之,当是错矣。”即召白至,谓:“卿何为错题人姓名?”对云:“不错。”素曰:“若不错,何因姓出名六斤,请卿题之,乃言六斤半?”对曰:“白在省门会半无处觅称,既闻道是出六斤,斟酌只应是六斤半。”素大笑之。(《广记》二百四十八)
第六节 笑话集与清言集
“在东汉末神怪思想弥漫着民间的时候,在政府方面却产生了一派所谓‘清流’人物。他们是当时宦官极度干政的反动,他们的行为正合于所谓‘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弗视’。他们对于普通人物的批评,正是‘一言之褒,荣于华衮;……’关于这种批评,当时叫做‘清议’。凡为‘清议’所贬的人,即为社会所不齿。这派的代表人物,就是李膺、李固等。但不久即来了‘党锢之祸’,由禁锢而遭大肆杀戮,这派人几无一幸免。汉室也跟着亡了。”
这里“清流”风气既养成,它倒并不“人亡政息”,它的势力仍旧存在。但这种风气行于士大夫相与之间,却尚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对于政府的行政方面,就要发生种种不便了。大政治家及大文学家曹操很反对这种风气,所以他在征求人才时却这样说,不忠不孝不要紧,只要有才便可以。在大乱时代的用人,的确,人才主义才是对症发药。“清流”派虽是正人君子,然而确实无补于乱世的政治的。
停棹清谈图
在那“非礼弗言”的“清议”时代,凡属士大夫之流,既不能随便说话,但不能不说话,于是他们专说些幽默、风雅的话,以免为“清流”所指摘。接着,政治上又来了一度大变化,魏代有了汉室的天下,不久,晋又替代了魏。在易朝换代之际,当局者受正人君子的指摘是常有的事,但也为他们所最痛忌。所以等到时局一定,他们就要受裁制,或为当局者借端报复,就不易随便发言了。他们中乖一点的人,表面上也假做说些反对正人君子的论调,说些什么“礼岂为我辈设哉”的话,行动上也极端通脱,甚至假做“醉卧于人妻之侧”而处之泰然,而实际上他们可尝忘怀于礼教!他们还在指摘当道,还在发他们的牢骚,不过换了一种说话方法,就利用那本来避免清议指摘的说话艺术,就是所谓“清谈”,也就是现在正在盛行的“幽默”。“清议”,“清谈”,即从名字去观察,便可知道它们是同出一源啊!可是他们的手段却高明极了!
这样,在文学上面,就产生了笑话集和清言集。笑话集产生最早,在汉末已有,清言集却到东晋以后才盛行。这二种文学作品都是极幽默而雅致的小品文字,是专供士大夫阶级阅读鉴赏的东西,一般社会的人是不了解的。它和同时风行的鬼神志怪书站在反对的地位;鬼神志怪书代表了平民阶级里普遍的迷信思想,所以为一般社会所“雅俗共赏”;它代表了知识阶级而不肯流入迷信思想,专在宣扬风雅,所以不能配合一般人的胃口而获得他们的了解。总而言之:志怪书是平民小说,而它总不脱为一种“贵族文学”。这是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的意见。
(一)《笑林》
最古的笑话集的逸文,为东汉末邯郸淳的《笑林》。《笑林》凡三卷,原书已佚,遗文在《太平广记》等书里还可看见二十余则。作者邯郸淳(132~?)一名竺,字子叔,颍川人。生有异才。元嘉元年,曾为曹娥作碑文,操笔立成,于是遂知名。初平中,寓居荆州,曹操很敬礼他。曹丕自立,以他为博士给事中。淳尝作《投壶赋》千余言,奏之,丕赐帛千匹。时年已九十余。《笑林》所叙,都为当时流行的笑话:
伧人欲相共吊丧,各不知仪。一人言粗习谓同伴曰:“汝随我举止。”既至丧所,旧习者在前,伏席上,余者一一相髡于背。而为首者,以足触詈,曰:“痴物!”诸人亦为仪当尔,各以足相踏曰:“痴物!”最后者近孝子,亦踏孝子而曰:“痴物!”(《太平广记》卷二百六十二)
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以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同上)
桓帝时,有人辟公府椽者,倩人作奏记文。人不能为作,因语曰:“梁国葛龚先善为记文,自可写用,不烦更作。”遂从人言写记文,不去葛龚名姓。府公大惊,不答而罢归。故人语曰:“作奏虽工,宜去葛龚。”(以上皆《旧小说》甲集)
平原陶丘氏,取渤海墨台氏女。女色甚美,才甚令,复相敬,已生一男而归。母丁氏,年老,进见女婿。女婿既归而遣妇。妇临去请罪,夫曰:“曩见夫人年德以衰,非昔日比,亦恐新妇老后,必复如此,是以遣,实无他故。”(《太平御览》四百九十九)
(二)《解颐》
《笑林》之后,不乏继作,《隋志》有杨松玢的《解颐》二卷,但不惟书已佚亡,即遗文亦一字不存。又《太平广记》“诙谐类”所引《谈薮》多至数十条,其所述止于隋,或即作于此时,惜不知作者为何人,其卷数亦已莫得而详。《说郛》亦收《谈薮》,凡七卷,系宋人庞元英作,与此别为一书。
《太平广记》书影
齐黄门郎吴兴沈昭略,侍中文叔之子,性狂俊,使酒任气,朝士常惮而容之。常醉负杖至芜湖苑,遇琅琊王约,张目视之曰:“汝王约耶?何肥而痴?”约曰:“汝是沈昭略耶?何瘦而狂?”昭略抚掌大笑曰:“瘦已胜肥,狂又胜痴。”约,景文之子。(以上皆《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十七)
隋前内史侍郎薛道衡,以醴和麦粥食之,谓卢思道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生之道,斯为美。’”思道答曰:“‘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十八)
观其所引,皆为隽谈,故鲁迅以为“《世说》之流”。
(三)《启颜录》
侯白所作《启颜录》二卷,今已佚。白生平已在前面述及。《启颜录》见引于《太平广记》颇多,观其内容,大抵取资于子史的旧文,近记一己的言行,事多浮浅。又好以鄙语调侃他人,往往流为轻薄。中记及唐代事,当为后人所加;古书中常常有的。
先录一则巧女故事。
晋刘道真遭乱,于河侧与人牵船。见一老妪操橹,道真嘲之曰:“女子何不调机弄杼?因甚傍河操橹?”女答曰:“丈夫何不跨马挥鞭,因甚傍河牵船?”
又尝与人共饭素盘草舍中,见一妪将两小儿过,并着青衣,嘲之曰:“青羊引双羔。”妇人曰:“两猪共一槽。”道真无语以对。
山东人娶蒲州女,多患瘿,其妻母项瘿甚大。成婚数月,妇家疑婿不慧,妇翁置酒盛会亲戚,欲以试之。问曰:“某郎在山东读书,应识道理。鸿鹤能鸣,何意?”曰:“天使其然。”又曰:“松柏冬青,何意?”曰:“天使其然。”又曰:“道边树有骨,何意?”曰:“天使其然。”妇翁曰:“某郎全不识道理,何因浪住山东?”因以戏之曰:“鸿鹤能鸣者颈项长,松柏冬青者心中强,道边树有骨者车拨伤:岂是天使其然?”婿曰:“请以所闻见奉酬,不知许否?”曰:“可言之。”婿曰:“蝦蟆能鸣,岂是颈项长?竹亦冬青,岂亦心中强?夫人项下瘿如许大,岂是车拨伤?”妇翁羞愧,无以对之。(《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十八)
《启颜录》与《笑林》相比,文字内容,均有雅俗之分。盖《启颜录》著作时代较后,已脱离贵族文学而侪于平民读物之林,不似前此的笑话书,专为供士大夫的清赏而作了。
但自后作者遂多:唐有何自然的《笑林》,今已佚。宋有吕居仁的《轩渠录》,沈征的《谐史》,周文玘的《开颜集》,天和子的《善谑集》;元、明迄清又不下十余种;至今尚有《滑稽大观》类的书的纂辑。可见它的“流风余韵”一时尚还未已咧。
第七节 由《语林》到《世说》俗说与小说
专记“清言”的书,始自东晋裴启的《语林》,继之以郭澄之的《郭子》,宋刘义庆的《世说》,梁沈约的《俗说》,及殷芸的《小说》。诸书以《世说》为最著名。
裴启(约362年前后在世)一作名荣,字荣期,河东人。父徲为丰城令。启少有风姿才气,好论古今人物,尝撰汉、魏以来迄于当世言语应对之可称述者,谓为《语林》。时人都好其书,颇见流行。以记谢安语不实,为安所诋毁,其书遂废。《语林》凡十卷,至隋已佚。但其遗文散见于他书所引,尚不下数十条,它的内容遂赖此得以考见。
王武子葬夕,孙子荆哭之甚悲,宾客莫不为垂泪。哭毕,向灵座曰:“卿常好驴鸣,今为君作驴鸣。”既作,声似真,宾客皆笑。孙曰:“诸君不死,而令武子死乎!”宾客皆怒。须臾之间,或悲或哭。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御览》三百八十九)
魏武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辄斫人不觉。左右宜慎之。”后乃阳冻眠,所幸小儿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莫敢近。(《太平御览》七百七)
钟士季尝向人道:“吾年少时一纸书,人云是阮步兵书,皆字字生义,既知是吾,不复道也。”
郭澄之(约403年前后在世)字仲静,太原阳曲人。少有才思,机敏过人。尝为南康相。刘裕引为相国参军,从裕北伐。位至相国从事中郎,封南丰侯,卒于官。《隋志》有所著《郭子》三卷,亦名《郭玄》,贾泉为之注,其书在唐时犹存,今已佚亡。所述间与《世说》相同,谭正璧举例遗文二则,即亦为《世说》所有。
许允妇是阮德如妹,奇丑,交礼竟,许永无复入理。桓范劝之曰:“阮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宜察之。”许便入见,妇即出,提裾裾待之。许谓妇曰:“妇有四德,卿有几?”答曰:“新妇所乏唯容。士有百行,君有其几?”许曰:“皆备。”妇曰:“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许有惭色,遂雅相敬重。允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帝遣虎贲收允,妇出阁戒允曰:“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允至,明帝核之,允答曰:“‘举尔所知’,臣之乡人,臣所知也,愿陛下检校为称职与否。若不称职,臣宜受其罪。”既检校,皆其人,于是乃释。允旧服败坏,乃赐新衣。初被收,允新妇目云:“无尤,寻还。”作粟粥待之。须臾允至。
王浑妻钟,生女,甚贤明,令武子为姊择嘉婿,而未有其人;兵家子有才,欲以妻之,独与之议,初不告,事定乃白。母曰:“诚是地也,自可贵,要当令我见之。”于是武子令此兵与群小杂处,使母微察之。母曰:“刑衣者汝可(?)拔乎?”武子曰:“是。”母曰:“此才足以拔萃,然地寒非长年,不足展其才用。观其形骨,恐不可与婚。”数年,果死。
刘义庆的生平已见前。他所著的《世说》,原本为八卷;梁刘孝标为作注,扩为十卷。今本名为《世说新语》,凡三卷,为宋词人晏殊所删并,于注亦小有剪裁。唐时则名为《世说新书》。今本《世说新语》凡分三十八篇,每篇为一类,事起后汉,迄于东晋,孝标注颇渊博,所引书多至四百余种,且大都今已不存,故后人以之与裴松之《三国志注》并珍。书中文字,与《语林》、《郭子》中同者颇多,当亦为纂辑旧文而成,非属创作。义庆尚著有《小说》十卷,见两《唐志》,今佚。然《太平广记》所引,除殷芸《小说》均注明“商芸《小说》”外,又有单注“《小说》”者甚多。例之《志怪》亦有两种,于孔约的《志怪》注明“孔约《志怪》”,于祖台之所作则不著姓名而仅注“《志怪》”;则此单注“《小说》”者,或即为义庆所作。宋书言义庆才词不多,而招聚文学之士远近必至。鲁迅谓诸书或成于众手亦未可知。
阮光禄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卷上《德行篇》)
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卷中《赏誉篇》)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吾裈中?”(卷下《任诞篇》)
刘伶醉酒扇面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嚷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卷下《汰侈篇》)
沈约塑像
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少孤贫,好学,昼夜不倦。左目重瞳子,聪明过人。仕宋为尚书度支郎。入齐,初为文惠太子管书记,校四部图书。累至五兵尚书。后与范云等助萧衍建梁国,累至尚书令、太子少傅。卒,谥隐。约好聚书,晚年聚至二万卷。著作亦宏富,不下数百卷。其《俗说》三卷,今已佚。以书名及遗文观之,便知它和《世说》、《小说》是同类了。
荀介子为荆州刺史,荀妇大妒,恒在介子斋中,客来便闭屏风。有桓客者,时在中兵参军,来诣荀咨事,论事已讫,为复作余语。桓时年少,殊有姿容,荀妇在屏风里便语桓云:“桓参军,君知作人不?论事已讫,何以不去?”桓狼狈便走。
殷芸(471~529)字灌蔬,陈郡长平人。性倜傥,不妄交友,励精勤学,博洽群书。齐永明中,为宜都王行参军。梁天监中,累迁国子博士,昭明太子侍读。普通末,直东宫学士省,卒于官。芸官安右长史时,尝奉武帝命撰《小说》三十卷。其书至隋仅存十卷;明初尚存,今乃只见于《太平广记》、《续谈助》及原本《说郛》中。书亦采集群书而成,以时代为次序,特置帝王事于全书之首,始于周、汉而迄于南齐。
晋咸康中,有士人周谓者,死而复生,言天帝召见,引升殿,仰视帝,面方一尺,问左右曰:“是古张天帝耶?”答云:“上古天帝,久已圣去,此近曹明帝也。”(《绀珠集》二)
汉末陈太丘实与友人期行,过期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其子元方,年七岁,在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在否?”答曰:“待君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与人期行,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时,过申不来,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相惭,下车引之。元方遂入门不顾。(《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四)
上述诸书,以《世说》为最著名,所以后世仿作的特多。唐有王方庆作《续世说新书》,宋有王谠作《唐语林》,孔平仲作《续世说》;明有何良俊作《何氏语林》,李绍文作《明世说新语》,焦竑作《类林》,张墉作《二十一史识馀》,郑仲夔作《清言》;清有吴肃公作《明语林》,章抚功作《汉世说》,李清作《女世说》,颜从乔作《僧世说》,王晫作《今世说》,汪琬作《说铃》;今尚有易宗夔作《新世说》,陈灨一作《新语林》。最近,新文学家亦有此种著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