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周以前至秦
封建社会之生产方法与剥削形态之特征是:
(1)封建的大土地所有(土地在所谓封建领主的特权的农奴主、地主之手。)
(2)对于在人格上从属于封建领主的直接主义者——农民之分配生产手段(土地森林,农具家畜)以及为从这些生产者榨取地租而缚他们于土地。
(3)自给自足而闭关的。与其他世界经济上结合薄弱的自然经济之支配。
(4)常在贫乏的农民之在小地面之独立经营(技术状态很低)。
(5)大土地所有之与小生产结合(唯物史观世界史)。
周是中国的封建社会时期,西周是封建社会之形成期。
东周时期全图
证周为封建社会者甚多,但却少有注意生产与阶级状况,只引《左传》的什么“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法律身分是不够的。
关于周的史料,比较丰富而且可征信的也多了。为慎重起见,仅引几段平常而可信的。
说到古代的生产,第一个问题,就是井田制度。自胡适之等根本否定井田说以来,怀疑者日众,郭沫若亦谓周金文中无井田制迹。然而由各国的社会史看,农村公社制实存在于各国封建时代的初期。将理想的井田制看作农村公社的理想化,胡秋原认为实在不必多所怀疑。固然,孟子所谓“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的话不过是理想;但所谓九八皆不过约称;如果根本没有这个事,则古书中也不会都谈到这个问题了。《王制》所言,自然就更是理想化的,但孟子所谓“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明是公社破坏土地私有的不平现象,绝非无所谓而发的。孟子所谓“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倍大夫,大夫倍上士”,与《国语》“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可互相佐证,证明大封主分土地于中小封主,分明是土地阶级制度;所谓“庶人”者,即一种佃奴或农奴,正是公社末期的景象。在古代,地广人稀,大封主(王)领有所有之土地,复分配于农民耕种,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王既授田于民,而民耕种共同土地以供王,作土地之税,这是可能的事。而德国mark与俄国mir即是如此——到了农奴经济发展时代,又将这制度扩大严密起来,这是到封建制必经的过程。
郭沫若像
老子所谓至治之世“小国寡民,虽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用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无非是一种农村社会光景。而孟子所谓“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更无疑也是自然经济的农村公社的风光。而他国的农村公社也都有过这实在的情形的,如果根本无此制,则《诗》“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就无可解释了。
在纯封建社会时代,被自然经济支配着,生产物并非为交换而生产,几乎专是为自己的需要而生产的,当时人们所藉为生存的主要泉源是农业,农业就是当时的经济之支配形态。在自己的经济活动上,人们几乎完全依赖自然之原素的诸力量。他们对于这种力量的依赖,更因了他们中间之不断地受敌人的袭击、不熄的内乱和摧残了极多数的居民的各种疫病等之结果,生出深刻的极端的孤立无援的感情来。
在这个为生存的斗争中,孤立无援的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地便朝向着天上,他期待着天上的助力和救济,于此便胚胎出他的宗教性。当时的人由生存斗争上之孤立无援所唤起的这种精神生活之根本的特性,在当时的文学上也映出来了。当时的神话,全体涂着奇迹的颜色,在事件之自然的进行上,都充满着奇迹的幻想的要素,即是常有非地上的力,干涉着人的生活以规定生活之方向。
中国古代的人,与其说他们住于现实的世界中,不如说是住于虚构的世界中。他们殆是生活于梦幻中而相信梦的空想家,生活在他的眼前,变成了“梦”,幻景的梦去了,由文学上表现出来。
第一节 中国古代神话
(一)中国神话的起源
神话是神奇的传说,当然不专属于小说,但是我们不能说神话即是小说的开始。不错,神话仅是文学内容的一种,用它可以做成一篇小说,同时也可写成一首叙事诗,或编成一本戏剧。然因它所叙述都是神人的行事,是叙事文而不是抒情文,它的文体宜于散文而不便于韵文,所以它用散文来比现实较韵文为多。虽然小说的体裁也不限于散文,近世研究家有把叙事诗列为小说的一体的。可是在事实上,神话的确是后世小说的滥觞,它给予小说的影响,确较诗歌、戏剧为重大。
神话的起源,是初民因被自然经济所支配,依赖自然之力量而生信仰。神话是初民的知识的积累,是初民的生活状况与心理状况的必然的产物。神话中有他们的宇宙观、宗教思想、道德标准,并有民族历史最初期的传说,及对于自然界的认识等等。然因各民族的不同,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况的不一致,所以各民族的神话的内容自然各异。
当那个时候,生产工具很简单。初民在满足他们的简单的生活需要之际,偶然感到自然给予他们这种需要的恩惠的厚大,便不期然而然的起一种敬仰的观念。可是“自然”只有其作用而不见其寓形,更不知谁是它的主宰。于是凭他们蒙昧的想象力,造出种种不同的神像,以为他们顶礼膜拜的对象。神既有像,自会行动,种种神话,遂由此产生出来。
希腊神话已成为欧洲艺术的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有多少甜美幽妙的诗篇是以它为题材的,有多少优雅雄伟的雕刻与绘画是写刻它的主要人物与事迹的,无论是在古代或在近代,没有一个人不为它的美丽与有趣味的故事所感动的,即全世界的儿童也常取它当中的许多故事,以为童话的绝好资料。我们如欲充分了解古代及近代的文学,便不能不对于神话先有一种了解;同时神话的自身也是人类的想象的最高创造,在文学上也自有叙述的价值。
希腊神话中神祇之恋的场面
“为了居住的地域不同的关系,住在海滨的人,他们天天面对这茫茫无际的大海,风涛的变幻瞬息千端,鸟类飞在水面何等自由,鱼介类浮在水里何等豪迈?但人类却一不小心,坠入了便要溺死。他们不禁咒诅起来了,于是来了‘精卫啣食填海’的神话。有时对它的富丽不禁因艳羡而起赞美,以为一定另有这富丽的享受者,于是海底便有了富藏珍宝的龙宫,海面上便有了那专居仙人的蓬莱、瀛洲、方壶等山。
“居住在南荒的人民,譬如住在那长江和沅湘一带的人。那边的水是连绵千里,山也蜿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较热的地方的树林,是葱郁得可以咫尺隔绝人面的。水气又容易蒸腾,云雨的变化,早与夕已是不同,一忽儿雨,一忽儿又晴了。令人时常恍惚生活在迷糊的神秘的睡梦中。于是,疑神疑鬼的结果,湘妃、湘夫人、巫山神女,以及类于她们的神话,便一一搬到了当时人们的心上。”
湘君、湘夫人
鲁迅的意见是:志怪的写作,庄子说有齐谐,列子则称为夷坚,然而这都是寓言,不足征信。《汉志》乃云出于稗官,所谓稗官,职务是采集而不是创作;“街头巷语”,自然是出于民间,不是哪一个人所独自创造出来的。探求小说的根源,则也是同其他的民族一样,是神话与传说。
《汉志》,即《汉书·艺文志》。
古时的人民,看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这些现象又超出于人的能力以上,就自己造出许多说法解释它。凡是关于这一类的解释,就是现在所称的神话。神话大多数是一“神格”为中枢,又将它推演而叙说,所叙说的神,所叙说的事,自己又从而信仰它,敬畏它;于是歌颂它的威灵,致美于坛庙,快快地社会演进,文物遂繁。所以神话不特为宗教的萌芽,美术所由起,而且确实为文章的渊源。但是神话虽然生出文章,可是诗人则为神话的仇敌,因为当歌颂记叙的时候,每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去了本来面目。是以神话虽托赖诗歌以光大、以存留,然而也因为这个缘故而改易、而消歇呢。倒如天地开辟的传说,在中国所遗留的,已经设想比较高,而初民的本色看不出来。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几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艺文类聚》一引徐整《三五历记》)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源归焉。(《列子·汤问》)
盘古画像砖
迨神话演讲,则以神话作为中枢的渐近于人性,凡所叙述的,现在谓之为传说。传说之所论到的,或为神性的人,或为古英雄。他的奇才异能神勇为平常人所不及,他们是由于天授,或者是有天相的。简狄吞燕卵而生商,刘媪得交龙而孕季,都是这一类的例子。此外还有很多。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上射十日而下杀猰。……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淮南子·本经训》)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曰: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
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春秋左氏传》)
左:后羿射日图右:嫦娥奔月图
瞽瞍使舜上涂廪,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扦而下去,得不死。瞽瞍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史记·舜本纪》)
第二节 中国多含神话之书
(一)《山海经》
中国之神话传说,现在尚没有集录为专书的,仅有些散见在古籍中,而《山海经》中特别记载的比较多。《山海经》今所传本有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然不对,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也不是;所载祀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大概这是古代的巫书。然而秦、汉人也有增益。
神话产生了以后,起初它只是流布在人们的口中,写到书本上去,乃是当时或后世文学家的功劳。不过因为是由口传写到书本上,所以有时不免与原来的式样不大同。或者因口传的歧误,同为一事,各人写到书本上时,有的竟会内容各异。
除去了伪书不算,《山海经》的确算得一部中国古代神话的大宝藏。《汉书·艺文志》将《山海经》列在形法家中,《隋书》以下加入于《地理书》之首,而在《四库全书提要》里却属于小说家的部分。大概原是周、秦间的杂书,为后人所附益的。在《史记·大宛传》的赞里有“《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的话,那太史公也看见过本书无疑的。但如所谓南倭、北倭属燕(《海内北经》)必是后人的补笔。与其说是地理书,不如说是各方的异闻传说的杂录。在这书里好像原来是附有图的。陶渊明《读山海经诗》有所谓“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可证。而且本文是记其图书的说明的,完全是绘卷之类了。这样从《楚辞》、《山海》看来,在古代也有这种的学问是约略可以想象的。在《朱子语录》里说:
《山海经》插图
问《山海经》曰:一卷说山川者好,如说禽兽之形,往往是记录汉家宫室中所画者,如说“南向”“北向”,可知其为画本也。
王应麟据此也说:
《山海经》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东向”或曰“东首”。疑本因图画而述之,古有此学,如《九歌·天问》皆其类也。
然而在《山海经》可见的神话传说之中,最有名的要算昆仑山与西王母。至后世说到昆仑山就作为天国,说到西王母就当作神仙,作为中国人的一种理想。但其初决不是这样的。在上古的地理书《书经》的《禹贡篇》及古代的辞书《尔雅》之中所能见到的昆仑的称谓,不过是西方黄河上流的一地名,又西王母据《尔雅》则是西戎的国名。
织皮昆仑,折支渠搜,西戎即叙。(《禹贡》)
河出昆仑虚。(《尔雅·释水》)
三成为昆仑丘。(同《释丘》)
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为四荒。(同《释地》)
然《山海经》在《庄》、《列》、《楚辞》、《竹书纪年》(从汲冢出,但今所传的已非原本)等里均以为是依据太古传说而小说化了的。
《竹书纪年》书影
昆仑山的记事散见于各书,试抄录如左:
槐江之山……多藏琅玕黄金玉,其阳多丹粟,其阴多采黄金银,实惟帝之平圃……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昆仑之丘,是实为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西山经》)
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郭璞传》云:羿常请药西王母,亦言其得道也。)(《海内西经》)
昆仑山实是西北的名山,在帝都之下。且神陆吾与开明兽是同一兽的名称。在《天问篇》内是说——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注说:“昆仑之山三汲,上曰增城,次曰县圃。”在《淮南子》上说“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或说昆仑上又有五城十二楼。加之在《列子》和《穆天子传》内有所谓周穆王驱八骏以周游天下,至昆仑山,在瑶池与西王母开宴会的话,由此昆仑就成了天国。陶渊明的诗,也说到昆仑的事。
迢递槐江岭,是谓玄圃丘,西南圣昆仑,光气难与俦。
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
其次是关于西王母的记事,也抄录于后:
玉山(《郭璞传》云《穆天子传》谓之群玉之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山经》)
最早期的西王母塑像
蛇巫之山上有人,操杯而东向立,一曰龟山,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岛,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海内北经》)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大荒西经》)
据此则以西王母是虎齿豹尾之神,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是出自《山海经》的,蓬发而成为老婆婆。李白的《飞龙引》也说:“下视瑶池见王母,蛾眉萧飒如秋霜。”这些犹不失古意。到后来以西王母为神仙美人,那是完全本于《汉武内传》(见后)的。所以在陶诗内不取虎齿豹尾与白首戴胜之说,却成为妙龄的仙女了。
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
灵化无穷已,馆字非一山,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二)《穆天子传》
晋咸宁五年,汲县民不准盗发魏襄王冢,得竹书《穆天子传》五篇,又《杂书》十九篇。《穆天子传》今存的凡六卷,前五卷记周穆王驾八骏西征之事,后一卷记盛姬卒于途次以及反葬,即《杂书》的一篇。所记周穆王西征见西王母,而不叙诸异相,其状已颇近于人王。这就是所写西王母的形相,已由《山海经》的兽形变为人相,作者已将神话“人话化”了。因此知其作书年代,当在《山海经》之后。
周穆王像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际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忧,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天子遂骄升于弇山,乃纪可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卷三)
有虎在乎葭中。天子将至。七萃之士高奔戎请生捕虎,必全之,乃生捕虎而献之。天子命之为柙而畜之东虞,是为虎牢。天子赐奔戎畋马十驷,归之太牢,奔戎再拜稽首。(卷五)
《穆天子传》即关于周穆王西征的小说,与《竹书纪年》同传为晋太康中从汲冢(在汲县的战国魏王之墓)掘出的。但依《列子》与《山海经》等,大概是汉以后做成的东西罢。唐之诗人赋玄宗与杨贵妃之事,避忌明白地说出,多引用穆天子和汉武帝的故事,因此愈加以西王母为美人了。
清平调(三首之一)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群玉山即西王母所居的地方。
汉应劭说,《周书》为虞初小说所本,而今本《逸周书》中唯《克殷》、《世俘》、《王会》、《太子晋》四篇,记述颇多夸饰,类于传说,余文不是这样。至汲冢所出周时《竹书》中本有《琐语》十一篇,为诸国卜梦妖怪相书,现在已经佚亡。
他如汉前的《燕丹子》,汉扬雄的《蜀王本纪》,赵晔的《吴越春秋》,袁康、吴平的《越绝书》等,虽然本着史实,并且包含异闻。
(三)《楚辞》
《楚辞》书影
春秋的时代,歌咏很少流传,而在文学上,上追《雅》《颂》、下开秦汉的是那光辉的楚民族之诗——《楚辞》。
楚文学最早的,是《九歌》,在其中看见了楚民族的风习、神话、传说等等。他们是水边的居民,三湘、七泽之间,生出许多光怪陆离的神话。于是演成《九歌》中的河神、云神、山鬼……的描写,《九歌》自非屈原所著,但相传为屈原所修饰,并且是屈原作品的先驱。王逸所说那是沅、湘间民间祭歌,那些神和神话,颇类似希腊的。至屈原出,以其丰富的天才,深刻的思想,伟大的想象,雄厚的组织力,综合故国文学的遗产,抒写其幽愤坎坷的身世,成为千古的绝唱,而也是中国抒情文学、叙事文学最初的典型。屈原的《离骚》,其中也含有神话不少,是表示文学超越宗教的第一部作品。然而,那丰富的词藻,固非典型封建社会产出,而其作品内容也正是封建贵族崩溃的产物。《离骚》不仅是他个人的悲歌,也是旧封建贵族的白乌之歌。
在《离骚》中已有宓妃的神话: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礼。
给予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言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宓妃为洛水之神,写来殊觉她有些浪漫的气息。但这仅是鳞爪,关于整个的洛神的神话,现在早已不存在了。
《九歌》十一篇昔人都说是屈原所作,并把君臣譬喻之类的话附会上去。赵景深先生说其实《九歌》是祀神曲,说它经过屈原的改削,已经不大可靠;说它与屈原的生活有关,那就简直是胡闹了。
洛神赋中的宓妃
《九歌》有十一篇,即《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以及《礼魂》。历来关于《九歌》的数目,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赵先生则主张《九歌》前九篇都是关于神鬼的,所谓《九歌》即指这九篇。至于后两篇都说的是死人,与神鬼无关;所以《九歌》实是九神歌的意思。《国殇》是祭战死之人的,《礼魂》是祭善终者的;无论祭战死者或者善终者都用得着《九歌》;犹之和尚放焰口念佛名一样。元人阿鲁威所作《蟾宫曲》(见《阳春白雪》前二)就是只咏《九歌》的九个神的。
《九歌》非屈原作的证据有三:一、兮字位置在中央;二、篇幅过短;三、无乱辞,这三点都是与《离骚》、《九章》不同的。
《九歌》中所说的神有可与希腊、北欧神话相对照的。兹据玄珠的《中国神话研究ABC》列表如下:
阿鲁威,字叔重,号东泉,蒙古族人。元代文学家,曾任参知政事。
的确,像《九歌》这样的人神交通的神话和它里面所含的热情,与西洋文学的泉源很有类似的地方。
《楚辞》的作者最著名的是屈原。他的太祖是伯庸。他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任左徒。当时作有《橘颂》。因为是他的处女作,所以艺术尚不十分熟娴佳妙。但他的人格已可于此窥见;他之所以要称赞橘树,愿与它为师友,是因为它“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后来怀王托他造县令。他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也’!王怒而疏屈平。”他就愤而作《离骚》。此篇长二千余字,先叙自己的身世,和他的政治活动。因为怀王不能用他,他就大失所望。
作《离骚》的翌年,“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此时他作《抽思》。
接着是怀王上了张仪的当,交秦绝齐,秦竟悔商于六百里之约。楚攻秦,又为秦所败,齐国不去救它。这时怀王方才觉悟,复用屈原。秦割汉中地求和;怀王不愿汉中地,只要张仪,但张仪终于逃走。过了十二年,怀王又上了秦昭王的当,不听屈原的阻止,赴秦结亲,以致被围,迫割土地,终死于秦。子顷襄王立,听了上官大夫的谗言,第二次放逐了屈原。屈原的《哀郢》即在此时作。
屈子行吟图
后来屈原怀念故国,便从被放逐的夏浦西还。将要走到三岔路口,本想回郢,又怕顷襄王见责,只得咬紧牙关,下了溆浦。《涉江》和《天问》二篇都在此时作;前者记录沿途的行程,后者记录沿途片断的感想。
但他终于忍受不住寂寞,热烈的心使他追慕着顷襄王,于是又从溆浦回转身来,逆流而上。可怜他五十多岁的一个老翁,像浮萍一般的飘荡,受尽了风雪之苦。后来他走到汨罗,竟终于不敢再见顷襄王,作过《怀沙》,就投河自杀了。
屈原的作品只有《离骚》、《天问》和九章里的《橘颂》、《抽思》、《哀郢》、《涉江》、《怀沙》这七篇。此外如九章里的《惜诵》、《思美人》、《惜往日》、《悲回风》以及《远游》、《大招》、《卜居》、《渔父》这八篇都不是屈原的作品。
汨罗,湖北地名、江名。下文“投河”之河即汨罗江。
屈原《天问》图
赵景深先生认为屈原与意大利的但丁实是很好的对照:
一、二人的地位相等,都是最伟大的诗人。
二、二人的地域相同,都生长于花、光、爱的南国。
三、二人都关怀政治,但丁是拥护皇帝的吉柏林派,受拥护教皇的归尔富派反对;屈原也是如此,他是亲齐派,受亲秦派的反对。
四、但丁的《神曲》是一首长诗,上天入地,无所不到;屈原的《离骚》也是一首长诗,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
此外,屈原的《天问》一篇中,尤含有多量的神话的片段。不过因为太是片段了,有几处竟完全令人不解。相传屈原被放之后,在庙祠中见壁上所绘大地山川神灵及古圣贤怪物行事,乃发生种种疑问,随笔乱书,故全篇毫无组织。但前半篇所写大都是关于宇宙开辟的神话,后半篇是关于历史的神话。全文很长,且非注不明,故不引录。随便举一例,像女娲及共工氏触不周山一事,在《天问》中便有如下之问: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康回凭怒,坠何故以东南倾?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康回是共工之名。后二段大概就是指共工氏头触不周山以至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而言。但第一段虽说到女娲,却未提到补天之事。补天事出《淮南子》。
屈原所赋《天问》,如“夜光何德,死则又盲?厥利惟何,而顾菟在腹?”“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恁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昆仑县圃,其尸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彃日?鸟焉解羽?”是。
王逸曰:“屈原放逐,彷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灵琦玮谲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因书其壁问之。”由此知道此种故事,当时不特流传人口,且用为庙堂之饰。这样的流风至汉仍不绝。今在墟墓间犹见有石刻神祇怪物、圣哲士女之图。晋既得汲冢书,郭璞为《穆天子传》作注,又注《山海经》,作图赞,其后江灌亦有图赞。盖神异之说,晋以后尚为人士所深爱。然自古以来,终不闻有荟萃融铸为巨制,如希腊史诗者,第用为诗文藻饰,而于小说中常见其迹象而已。”
王逸,东汉文学家,著有《楚辞章句》。
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的,说有两个缘故:一、是因为华土的百姓,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他们的生活勤苦,所以重实际而黜玄想,不能更集古传而成大文。二、是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育,不愿意说到鬼神,太古荒唐的传说,俱为儒者所不屑道。是以到后来神话不特无所光大,而且又有散亡了的。
屈原《九歌·云中君》
第三节 历史家所录先秦小说
尚有不载于《汉书·艺文志》的小说一种,即《永乐大典》中所收的《燕丹子》三篇,后世目录家亦把它列入小说类。孙星衍以为:“其书长于序事,娴于词令,审是先秦古书。”书叙燕太子丹报仇事,旧题“燕太子丹撰”,那自然是不确的。其书首叙丹与秦王结怨之始,末述荆轲刺秦王,均写来十分紧张,而末段尤为出色:
燕子太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令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为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深怨于秦,求欲复之,奉养勇士,无所不至。……(卷上)
……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荆轲刺秦王画像砖
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壮声则怒发冲冠,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二子行过,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二子。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武阳欲击,轲止之。
西入秦,至咸阳,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与督亢地图,愿为北蕃臣妾。”秦王喜,百官陪位,陛戟数百,见燕使者。轲奉于期首,武阳奉地图。钟鼓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两足不能相过,面如水灰色。秦王怪之。轲顾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见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毕事于前。”秦王谓轲曰:“取图来!”轲起督亢图进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出。轲左手把秦王袖,右手椹其胸,数之曰:“足下负燕日久,贪暴海内,不知厌足。于期无罪而夷其族,轲将[为]海内报仇。今燕王母病,与轲促期,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自之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
罗縠单衣,可制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
轲不解音。秦王从琴声,负剑拔之,于是奋袖超屏风而走。轲拔匕首挝之,决秦王耳,入铜柱,火出然。秦王还,断轲两手。轲因倚柱而笑,箕踞而骂,曰:“吾坐轻易,为竖子所欺,燕国之不报,我事之不立哉!”……(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