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体裁与风格
一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至“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一段为全篇核心: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惟旷。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此一段所言最具体。
文体是具体的,有目共见,自较理论具体。
就文学而言,“体有万殊”;就内容而言,“物无一量”。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这是我们作文最艰难的工作,也是最要紧的工作。无论在研究或创作上皆然。我们现在要用已有的“万殊”之文体写“无一量”之物象。天地间形形色色,文人笔下没放过去,而有放过者何?“三小”——才小、力小、胆小。此若在才大、力大、胆大之作家写,天无不覆,地无不载。
在一创作时选定文体是要紧的。我们有了材料后,用什么体裁写?必要在此“万殊”文体中选一文体最适合者写之。十八般武艺,我只会使刀,那可以;若说创作,我只会写诗,什么我都写诗,那也行。老杜笔下是“物无一量”,可惜他只写诗。老杜若非才力不够,便因文体使用不恰当。
同学读书要“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书,无所不读,但要有三两部得力的。文体也要多试验几种,第一是哪一种于我最合适,第二是哪一种最方便。此是试验自己,发现自己,多试验几种文体以发现自己的天才。天才必须自己发现,天才的矿只有自己去开。同时多会几种文体,可选其最合适者去写。在“纷纭挥霍”中要运用自如,是最大成功,研究、欣赏、创作皆然。
“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辞程才”,现于外者;“意司契”,支配者。“意司契”,就读者言是文章内容,就作者言是作者内心。“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简言之:没文体,没法写;没“意”,写什么?
“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包前二句而言。“有无”、“浅深”,指难易。中国常有二字连用而一义者,如利害、是非,此处“有无”、“浅深”亦然。“让”,辞让也。此说作者不当避难就易、避重就轻,这样在创作上也许省事,但创作绝无捷径、取巧、侥幸。
作文与做人同。《西厢记》中惠明和尚言:
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
(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楔子)
惠明敢真也能真,这两句话真说得坦白。做人如此,作文亦然。《西厢》惠明所云可与《水浒》武松“专打天下硬汉” [1] 互相发明。我们要避轻就重,避易就难。作文在辞、在意,皆当如此。有志于文者可以惠明此四句为座右铭。
凡一篇作品流传久远,必有点“真格的”,你费了事,读者绝不负你苦心。《水浒传》上说白秀英唱大鼓是“普天下伏侍看官” [2] 的。此语甚痛心,而是甘苦有得之言。作文亦然。“修辞立其诚”(《易传•文言》),你不骗人,别人也不负你。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
简,简到不能再简。现在作文是人所易言,我多言之;人所难言,我不言之。这如何能行?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告子下》)做人与作文同,学文与学道同。
余近有作《寄蜀中友人》:
风雨同怜独归鹤,雪霜宜称后凋松。
蜀中山水甲天下,更为荔支作寓公。
此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自己检举,一一自首:“独归鹤”,老杜《野望》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句(老杜身上颇有贵族性,鹤立鸡群已苦,老杜言鹤立鸦群);“后凋松”,《论语》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之语;俗言“桂林山水甲天下”;苏东坡《食荔枝二首》其二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句(荔枝采下,一日变香,二日变味)。古人给我们留下好的遗产固然好,但我们不能安于此,安于此便是宣告我们的创造生命灭亡了。有人二十岁以后不复为诗,便是说他生命还有,而创作的生命完了,这是说根本不再创作的;还有的人虽仍写作,但创作生命已完了,如风瘫患者,虽生犹死。
《西厢》惠明“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的话要记住,无论做人、作文,皆当如此。
小孩写什么都说“非常”,这是避难就易。因为他思想贫弱,字汇简单,人该避免用“非常”、“特别”、“十二万分”等等。
若于难者、重者,不能做,知难而退尚不失为明哲保身之士。社会上潮流真了不得,人处世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还是砥柱中流?都要有点力,否则即使顺流,亦能为浪打倒——不能取巧。
俗语曰:作伪是“心劳日拙” [4] 。“日拙”,言眼下或可成功而久之必失败。其实“诚”最容易,而人都不肯作;作伪不易,而人爱作伪。作伪的人永远是刨坑埋自己,作伪愈久坑愈深。做人诚,人亦不会辜负你。佛品第一不打诳语,无论何种哲学、宗教皆然,犹之乎儒家之“白受采” [5] 。诚,不打诳话,便是“白”;一切“采”是一切美德,而必先有“白”。而说来真怪,也许打诳语是人类本能,此为性恶说。悲观哲学家叔本华(Schopenhauer) [6] 说:人性恶,否则何用这么多圣贤劝人学好?(小孩子才会说话便爱骗人,且爱受骗,这是另一方面。)总之,还是要“诚”。
二
“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成文具体,故有规矩方圆。五臣 [7] 受传统思想,故不敢说文背于规矩,故以“离”、“遯”为不见;余以“离”、“遯”为破坏规矩。退之文、工部诗,多不可以法绳之,尤其六朝诗文之法。“离方”、“遯员”,乃“僶俛”、“不让”之结果,“离”、“遯”,破坏规矩。
“惟陈言之务去”(韩愈《答李翊书》),“语不惊人死不休”(杜工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不惊人之语是常语,用陈言常话绝不违犯规矩,可是“惟陈言之务去”,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则不免不合规矩矣。“离方”、“遯员”,也许叫人看着特别,在形式上成为过错;而心是不错的,心所期者在“穷形而尽相”,写到人写不到处,说到人说不出处。
陈少梅《韩愈像》
接下“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二句,“故夫”二字用得好。《文赋》凡文章辞意相生处皆好。辞义相生,行文一乐,甲―→乙―→丙―→……―→n,辞生辞,义生义。用功是要吃苦、就难,而无论作文、做人又须有乐处,因“离方”“遯员”而“穷形”“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
“夸目者尚奢”,如汉之辞赋。中国文中,能当“夸目”者,盖仅汉之辞赋。“惬心”不在篇之长大、字之华丽,只求达意。“惬心”不是快心,是合心;“当”者,精当。此六朝文可为代表。如《世说新语》写桓温过王敦 [8] 墓,指曰:“可儿,可儿。”(儿,人也。)这没法儿翻成白话,那么说算把二人之气概全写出来了。
说食不饱。有时费半天劲研究出一个道理,可是一想,怎么那么平常?科学家要有破竹之势的功夫,文学、哲理似乎不必,可以用蚕食式办法,只要吃下去的真受用了,真变成丝,剩一块干了,有什么关系?吃了桑叶要让你吐丝,吐出来还是桑叶不成。只要吐丝,吃的是哪里都没关系。
《论语》云: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为政》)
有人自以为知,实非真知,浮光掠影。人要有真知灼见。愈是身边切近之事,愈易忽略。《论语》不说高深的话,可是我们不能往浮浅里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世上一般人都是自己不知而偏要说,每天上班说些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看禅宗语录也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取得能合式之法。可是,“不知”不是就停顿于此,乃是就已知求未知,温故而知新。道理光说净讲不行,要知、要行。知是行的准备,行是知的结果;要不行,便还不是真知。说食不饱,说食只是更使人饥饿,而不能饱。凡是觉得知道而说不出来的,那还是不知,决不会懂到极深处而自己还说不出来。
“言穷者无隘,论达者惟旷”,五臣注:
言穷事者无隘狭,论通达者惟尚放旷,此作者之用思也。
十五年前,刘文典 [9] 先生对余说,五臣注者看似浮浅,实高于李善 [10] 。“穷事”者,言穷极事物之理。一切学问都是细中之细。马鸣禅师 [11] 《大乘起信论》谓:粗中之粗,凡夫境界;粗中之细,菩萨境界;细中之细,是佛境界。此是言穷事物之理。“言穷者”,说极细、极深道理。此难说,而有真知的人能说;听者或难懂,因听者无此经验。一句话,在说的人是多少年功夫。“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你没用过功,如何知道?孔子话简单,至庄子、墨子、孟子,便说多了,好举例、好寓言,便是怕人不明白。战国诸子皆说寓言,用简单故事表现细微深邃之事理,那真是“言穷者无隘”。佛经也如此,《圣经》也如此。
必须真知、真行。“知行合一”,其说似高深,其实即“说食不饱”之意。
“言穷者无隘,论达者惟旷”,“穷”,细微深邃;“达”,伟大崇高;“放旷”,扩大。我们作文章便怕这两种:既不能细,又不能大。《史记》写“巨鹿之战”、《汉书》写“昆阳之战”,既细又大。“言穷者无隘”,是细无不举;“论达者惟旷”,是大无不包。
不但文论,一切哲学皆然。而其实,“穷”、“达”还是一个,没有一个细微深邃的不是伟大崇高的;同样,也没有一个伟大崇高的不是细微深邃的。“于一粒沙中见世界”(威廉•勃雷克[William Blake] [12] 《天真的预言》),佛言“纳须弥于芥子”(须弥,今称喜马拉雅山)。如故宫建筑艺术,伟大崇高必有细致深邃功夫。
此段是一层层下来的,“言穷者无隘,论达者惟旷”二句出于“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
“言穷者无隘,论达者惟旷”后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以下,论文体。
三
《文心雕龙•总术》云: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此乃自其分而言之。自其合而言之,则无论有韵与否,皆谓之文。
人类先有诗,后有散文,任何国家民族皆然,故《文赋》先言诗。诗发达最早,而文学最早发达的是“缘情”。(陆机《叹逝赋》:“哀缘情而来宅。”)树生枝长叶甚久,而当初只很小一粒种子。
“诗缘情而绮靡”,“绮”,美也(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有“余霞散成绮”句);“靡”,柔也。凡缘情之作,无不美、无不柔者。诗是软性的,而在诗史上,诗是由软性发展成为硬性,由缘情而变为理智。宋诗是理智,硬性。文由硬性变为软性。六朝文是绮靡,软性。所以有人说,明末小品文是文学新运动,复古,复六朝之古。(明末有几部书盛行——《世说新语》《水经注》《三国志注》。)
“赋体物而浏亮”,诗感人,故须绮靡;赋体物,故须鲜明。诗不绮靡,不能使人发生同情;赋不浏亮,不能使人如见其物。
赋在《汉志》分为若干种,其中一种为辞赋,骋辞之赋,即所说汉赋也。如《长杨》《羽猎》《两京》等赋,此汉赋正宗。至于司马相如 [13] 《长门》《大人》等赋,似非汉赋正宗(相如好处不知何在,一篇《长门赋》写得稀糟)。汉一班学者文人皆无情感,汉赋正宗是体物浏亮。六朝赋是抒情之赋,如江淹 [14] 《别赋》《恨赋》,乃汉人所不肯为。
汉人以后赋分两派:一北一南;一古典一革新;一体物一缘情。如木华 [15] (字玄虚)《海赋》、郭璞 [16] 《江赋》、左思 [17] 《三都赋》(《三都》全仿《两京》),此为北派,古典、体物;南派是革新的、缘情的,用写诗之法写赋,如《别赋》《恨赋》。
就文体言之,诗为柔,文为刚。(阳刚、阴柔,桐城派 [18] 之说,其实即理智与感情。)而有人以写文之法写诗;又有人以写诗之法写文(如《洛阳伽蓝记》《水经注》)。同是纪事,《洛阳伽蓝记》与《世说》便不能比;“史”、“汉”亦一柔一刚。此言诗为柔、文为刚,乃大较之言。亦如男女二性,在许多女人身上,带有几分男性;有的男人身上带几分女性。“赋体物而浏亮”,而六朝赋亦有缘情绮靡之作;“诗缘情而绮靡”,然老杜纪事诗与退之诗皆有体物浏亮之作。
“碑披文以相质”,碑,始于汉,所以纪鬼神之功德。墓碑,人;庙碑,神,皆为叙德之作。既曰叙德,必有实在可叙,故曰“披文”、“相质”。“相”之为言助也。披文、相质并非文质相半,质是主,文以相之。“诔缠绵而凄怆”,诔,乃对死者之悼辞,故曰“缠绵”、“凄怆”。碑,理智,硬性;诔,缘情,软性。
“铭博约而温润”,李善注:
博约,谓事博而文约也。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
此说不当。“博约”,须由博而返约也。“铭”,名物也。凡铭文刻于物上,如镜铭、盘铭,故须博约:“博”,意义之广;“约”,文字之简。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大学》引《盘铭》),无论世变如何,这三句话永远打不破、行不完。“温润”,是可亲、可爱之意。因铭除名物外多含教训之意,教训易成为干燥,故须温润。
汉代辞赋拓片
“箴顿挫而清壮”,“箴”,以讥刺得失。铭,为物而作;箴,为事而作。箴往往比铭还硬,“顿挫”、“清壮”才有力,才可以动人。因为劝诫之言须有力始能动人。箴,所以规既往而戒将来。五臣注:
箴所以刺前事之失者,故须抑折前人之心,使文清理壮也。顿挫,犹抑折也。
后人作文用字太不假思索,什么叫“文清理壮”?“抑”、制,“折”、伏?其实,“顿挫”是说文字之顿挫,“顿”之为言断(停止之处亦曰顿,如天子游幸所止曰驻顿),“挫”之为言折。但顿挫不能说“断折”,说“曲折”庶近之矣。箴篇幅短,故要曲折有力。
文章有最以顿挫见长者,当推“史”、“汉”,看似一气,但无一字一语不曲折,绝不平直。吾人作文患不通顺,一通顺又太平直,也不行。白乐天诗其平如砥,其直如矢,其清如水,可惜清而不壮。老杜一字一转,或者不清,可绝对壮。不怕不懂货,就怕货比货。近代语体文没劲,便因无顿挫,否则便因不通顺。鲁迅先生一字一转、一句一转,没有一个转处不是活蹦的。
禅家有所谓“万法唯心”,心生、神生、法生,心灭、神灭、法灭。尤其我们治文学的更是如此,一切创作皆然。如各小说所写,根本无此事,就算有此事,也亏他小说家写呀!否则《史记》“巨鹿之战”只须写“项羽大破秦军于巨鹿”一句,这不能说不是史,但不是文。一个题目写出后,其间变化开合真是心生法生、心灭法灭。自然主义、客观写实法是科学的,但何以此一派亦仅是此少数作家?即以纯粹科学家如爱迪生(Edison),何以亦只有一人?便也仍因他们是心生法生,我们是心灭法灭。否则文若有“法”,岂非成印板文章?天下无印板文章。故“万法唯心”。我们说老杜、鲁迅的诗文有顿挫,我们知道了,但何以我们写时不能成为老杜的诗、鲁迅的文?便因我们没有他们那样的心。开山祖师,成;至于其弟子,既非祖师之心,而还要仿其形,外表很是,而内容满不是。祖师是心生法生,弟子是心灭法灭,挂羊头卖狗肉。
余此所讲自谓为“新唯心论”。以前唯心论讲得太玄,知者无从知,行也无从行,结果成为渺茫、空洞。余所讲“有此心始有此文”,也快渺茫、空洞了,但余所说有科学的、唯物的根基。人心是以生活做根基,过此生活便有此心。如男性旦角,在台上不仅形变为女性,且心亦变为女性之心,失掉固有本性,这便因其舞台上女性生活使然。生活这是唯物的、科学的,所以我们要在生活一方面扩大。要有书斋生活、文学修养,这只可养成技术;但生活一点儿没有,拿“顿挫”表现什么?拿“清壮”表现什么?如“屠龙” [19] ,本事不错,但是上什么地方屠啊?宋之江西派 [20] 真是有屠龙术,技术在老杜之上,但是老杜有的宰,他们宰什么?割鸡焉用牛刀,屠龙技连鸡也宰不了。少个东西,少个什么?生活不硬。余之“新唯心论”有点近于心理学之行为派。最早之心理学是反省派,其后演进为行为派。行为派由观察统计而来,余之论与之相似。老杜之诗、鲁迅之文,他的思想与生活打成一片,他的思想上有了曲折顿挫,他的诗文自然曲折顿挫。有的文人原来思想就简单空洞,你叫他顿挫什么?曲折什么?自然写出来便一顺边了。如小孩子写文章,怎么顿挫的起来?
既如此说,便不用讲《文赋》了?但还要讲,不得不尔,一方面给同学定一理想标准(目标),一方面给一个印证。目标是知,印证是知行合一。创作经验愈多,愈觉得魏文帝《论文》及陆机《文赋》的话对。
“颂优游以彬蔚”,五臣注:
颂以歌功颂德,故须优游纵逸而华盛也。彬蔚,华盛貌。
其言大体对。
佛经上有一种“颂”是说理的,那是外来的,或称“颂子”,与“偈”相似而又不同。偈语是断定,颂子是阐明。中国之颂则为歌功颂德之作,自“三百篇”即然。
五臣拿“华盛”讲“彬蔚”可以,拿“纵逸”讲“优游”不可。文学不可纵逸。
人类时时想自由,可是时时对自己加束缚。人生如此,文学亦然,纵逸不能有。创作要大胆,但大胆亦要有限制,绝非胡来。文明、文化在打破限制,但旧的方打破,新的就成立了,重重打破,重重成立。人生如此,文学表现人生,故亦如此。我们时常要打破旧形式,但新形式就又成立了;成立一新形式,便有一新限制。现在旧的东西实已灭了,谁的创作能出一种文的风格、人的人格来?“八家” [21] 虽不成,而各有其风格,代表其人格。“桐城”更不行,都是一样,文无风格,且看不出其人格。这便因既无开山祖师之风格,又无新的风格,乃成挂羊头卖狗肉之形式。
余以为“优游”是自在,由自在便生出雍容(大雅)。如演戏登台,经验多便自在;但熟极而流,便成为纵逸,那便糟了。自在绝非胡来,要守规矩,但规矩一点儿也不能限制他。这是大作家的长处、优点。近代文学如小说、戏曲、诗歌,各有其限制。戏曲绝不可与小说相似,那不成。新文学限制或不如旧古典文学之严,但不是没限制。写的戏曲还得是戏曲,因为有它的限制。有限制但还要自在才成,必自在才能“华盛”,因为必自在才能“玩儿花活”。
四
六朝有文、笔之分,“文笔分途自一时”(沈尹默先生句)。
诗与散文之区别,大概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有韵如诗、赋,无韵乃今之散文。但实际有的诗虽有韵实是散文。太炎 [22] 先生讲演说有韵为诗,或问曰:“然则‘百家姓’亦可谓为诗耶?”——实在不能算诗。反之,有的无韵散文未必不是诗,如《洛阳伽蓝记》《世说新语》,有的地方颇有诗意。《世说新语》上关于桓温有几条颇有诗意。王、谢家子弟有诗意,因其为文人;至于桓温则为推官,但有时确有诗味,其行为言语颇有诗味。(再如《水浒传》鲁大哥是真的诗人。)桓温既有辞采且有诗味,比那些自命风雅的人还高一筹。至于有的“诗人”失眠、吐血、神经衰弱,那是他的病。
中国诗人的确太弱了,一点儿强的东西也装不进去。尼采(Nietzsche)、契柯夫(Chekhov) [23] 身体虽坏,但心是健康的。身体虽渺小,但心是伟大的。吾人可以病我们的身,不能病我们的心;可以衰弱我们的身体,不可狭小我们的心。中国文人有种毛病,爱说自己病,其一以自己病要挟人同情,其二以病炫耀自己是文人。固然我们对不幸的人同情是人类本能,但怜悯心已然不好。人不该活在别人的同情之中。活在别人同情之下,你就没自由了。现在文人应多读老杜、魏武 [24] 之作。
人高兴时做事也多、也快,便因心是宽的。人心一窄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余生病悲观时少、生气时多,这不成。有病之后还要自己高兴,不但要沉得住气,而且要提气。
要自己懂,讲没用。讲是讲给“会”家听的。一切道理皆然。蝇子碰窗户,不论其能否碰出去,不必笑它,总之它看出一点光亮。我们看书不可模糊,碰的是窗户,一破出去了;碰的不是,无论如何出不去。讲书讲明白了,那是你自己根本能明白。
“论精微而朗畅”,“精微”即细密,其相反为粗疏;“朗畅”即明白。细密而且明白,不易;粗了反容易明白。
现在文章用形容词太多,反足以混乱读者视听,抓不到正确观念。其实用形容词太多,就表示他自己没有正确清楚的观念。比如写粉笔的颜色,他不知道粉笔颜色,是知道许多写颜色的形容词。不要以为用字少就减少文字力量,用字不在多少,在正确与否。
托洛斯基(Trotsky) [25] 论文学曰:旧派以为文学起始是字,我们以为文学起始是事。 [26] 常人写文并没把一件事观察清楚,只是在写时把自己读过的文辞又吐出来而已。
“奏平彻以闲雅”,五臣注:
奏事帝庭,所以陈叙情理,故和平其词,通彻其意。雍容闲雅,此焉可观。
其实“和平其词,通彻其意”,即今所谓平通正达。“闲”,安闲,“雅”;雅正。这样的文章最老实。因奏乃呈皇帝者,不须出奇。其实现在公事,甭说作得不通彻闲雅,即使作得通彻闲雅,有谁看得出来?
“说炜晔而谲诳”,论是批评是非,说是说明;论是发挥己意,说是使人相信,故取其“炜晔”。“晔”,五臣本作“烨”,偏旁相似取其美观。但美须有闲,精神、气力、学识、经验,皆要来得及。现在人连捉襟见肘都够不上,简直是不清楚;现在人连明白都够不上,何论美观?所谓“谲诳”,虽无此人、无此事,要使人听了似有其人、似有其事,而且确有此情,确有此理。如寓言中牛马说话,即使牛马不会说话,但只要牛马说话,它一定那样说;即使牛马不那样说,但的确有人那样说。战国策士好说譬喻、寓言,庄子之寓言盖亦受其影响。并无其人其事,而似有其人似有其事;而且虽无其人虽无其事,但绝有其情,绝有其理。如近代《伊索寓言》之每一故事是一教训。人必须听进去,始能明白、相信,故用比喻。佛说《百喻经》,余以为往古来今没有比他再能夸大的了。科学不许夸大,但在文学上允许。其实《百喻经》何必一百?他天才太敷余,我们太窘。诸子寓言“炜晔而谲诳”。
现在有些人很会说谎话,但一到作文不行了。说谎话盖为人类本能(与旧说天性相近),所以刚会说话小孩就好说谎话,其意不在骗人,乃是以之为一种愉快的享受。按心理学说,人类最大愉快在创造,创造即人为万物之灵的理由。其他动物不会创造,即使会,其创造也甚渺小。“麻将”是中国最艺术的发明,其趣味亦在创造。作牌成了固然好,不成也得干。成败利钝非所计也,因为这是创造。说谎话也是创造。小孩爱说谎话便可证明人有说谎的天性与本能。然则教小孩说谎么?这很难说。勉强说可以这样说:说谎话若意在骗人则不可说,绝不可说;然而说谎话岂有不骗人之理?乃是说不想以谎话骗人取利或卸责。取利或卸责之谎话绝对禁出,而以谎话为一种创造、一种愉快或享受时,应该提倡。(人不用说说谎,就是报告事情有时第一遍也与第二遍不同。这是天性。)
人是要求真,但求真之外还爱假。真是不假,假是不真,好像绝不能浑为一事。但以电影、戏剧、艺术、文学言之,则真假为一。因为求真心愈切所以爱假,爱假即所以求真,假所以显真也。电影戏剧之劣者,我们讨厌它,不是因为它假得不好、假得不可爱,是因为叫你看不见真,而假的像真的似的。
人自有生无时不在求真爱假之中。说谎可以,但有一条件,即不可以是取利或卸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这是虚伪(或者虚伪与假不同)。这二句虽非取利,而近于卸责。人生的创造是一个伟大的说谎。撒谎使人相信,不难;使人爱,难。在文学上伟大作家都是伟大说谎者,不但说得使人信,而且说得使人爱,甚至因为爱的缘故,连信不信都不复想了。如《红楼梦》写宝、黛,只要我们爱这两个人,就不必推求其有无了。
一个人不能说谎,就是创造力缺乏。小孩爱说谎,我们若能因势利导,可培养其说谎能力——创造性。而中国民族是一个最老实的民族。中国诗教温柔敦厚,所以中国缺少叙事之作(narrate)。如荷马(Homer) [27] 之作、希腊史诗、但丁(Dante)《神曲》 [28] 、歌德(Goethe)《浮士德》 [29] 、莎氏戏剧,中国便无此种作品。其初余以为乃中国民族幻想不发达,其实幻想不发达,就是没有说谎本领,没有创造性。中国民族太老实,不会说谎,连佛教那样夸大的说谎也没有。
《文赋》每字称量而出。文论每体给四个字,那是多少年工夫。
陆氏共举十种文体,十之七为韵文,十之三为散文。可见中国中古文学以韵文为主,散文在其次,此六朝风气。这就无怪乎六朝人写什么都成美文了,如《洛阳伽蓝记》《世说新语》《水经注》《宋书》。诗之美影响到散文,这就无怪乎陆氏写《文赋》这么美,刘氏写《文心》也那么美了。写文要表现诗的美。今人要学六朝文不行了,因为已无那种诗的修养。
至“区别之在兹”,言各文体之所异;“禁邪而制放”,言各文体之所同。余以为“邪”即《论语》“思无邪”(《为政》)之邪,“放”即《孟子》“收其放心”(《告子上》)之放。(但不要把“邪”讲成邪思,“放”讲成放心。)“禁邪”,即有纪律(层次、条理、先后、长短);“制放”,即戒泛滥。
用兵忌乌合之众。文若如此只是许多句,不是一篇文;兵若如此只是许多人,而不是一个军队,故曰“节制之师”(《荀子•议兵》)。写文要大胆,大胆后要有小心;写文要自由,而背后有训练。元曲有“千自由百自在”(张国宾杂剧《薛仁贵衣锦还乡》)之语。禅得大自在,游行自在,无不如意,行所无事,他的自由是多少苦功夫训练出来的,是“节制之师”,不是乌合之众。(武松打虎是本事,李逵杀虎蛮戮而已。)吾辈凡人真是矛盾、悲哀,几时能把节制与自由打成一片便好了。非到这程度,写不出你的风格来。
现在写文学批评的人,动曰作品风格,“风格”二字很难讲。余曾说作品风格表现作者人格。(我们或者说不出来,但感觉得出来。)而文论不成,文论要说出来。一个人写作品要想在作品中很鲜明地表现出自已的人格来,这需要长期训练,达于“节制之师”。梁简文帝萧纲 [30] 论文曰:作文与做人立身不同,作文要放荡,立身(做人)要谨饬。 [31] 前者是大胆,后者是节制,把做人、作文分为二事。然此可为天才说,难为俗人言;天才怎么全可以,天纵之圣。武松打虎真本事,李逵打虎是蛮戮,就算李逵是蛮戮,碰着了!但也只许他碰着,吾人则不可。所以“放荡”很难说,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文赋》曰“禁邪制放”,而简文帝说“放荡”,二者孰是?皆是也。《文赋》为初学言之,简文为有根基者言之。初学便放荡,非失败不可。
五
“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举”,有扬之意,有出之意,辞达则理出。
托洛斯基《文学与革命》说文学起首是事不是字。如《浮士德》《神曲》……是事。《浮士德》写的是神与魔之争,文学与肉体之争。而我们中国文学只剩字,没事了。此即使非中国文学堕落主因,也是最大原凶或最大原因之一。所以我们想学文学不能只注意字,应注意到事。鲁迅先生也是从旧的阵营走出来的,字上太讲究,受传统因袭影响。鲁迅先生字斟句酌,所以好者,幸而里面还有事。而中国一般文人之作都是只有字,没有事。如山谷 [32] 诗“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心是后凋松”(《和高仲本喜相见》),这真是玩字,够不上创作。
我们本国人使用本国文字,没有这么点儿手法也怪可怜的,可是只会这个也就完了。中国后来有的诗人就是只剩玩字了。托氏所谓“字”即是技术。创作不能不讲技术,但只剩技术也就太可怜了。如:
树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这诗句乍一看,不“对” [33] ;但细看,没一字不“对”。但文学就是这个么?又如:
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
这是中国字有这么一大特色。有创造力,再会这个,如虎生翅;若无创造力,只有这个,就成玩物丧志了。此与山谷诗是一条路子,有山谷诗就必流于此。诗中之“西昆” [34] 与“江西”,虽非罪不容诛,也是始作俑者。
余受旧的传统,对玩字也有爱好,但不能爱而不知其恶。其实现在一般人连这也不会玩了。如在“事变” [35] 后,人出对子:“本庄欲满清平,打出两张一万。” [36] ……既无韵致,又无风趣,还配上纸篇子 [37] !如同说相声“人过新年二上八下,我度旧曲九外一中”,这是相声玩艺儿,他自以为雅,其实真俗。玩这个已不成,何况连这还不会玩?而不会玩还要玩。
晚唐诗,肺病一期;两宋,二期;两宋而后,肺病三期,就等抬埋了。中国诗要复活是在技术外,要有事的创作,有事才能谈到创作。老杜比起歌德(Goethe)等人还有愧色,但在中国诗上不失其伟大者,便因其诗中有事。鲁迅先生文之所以可贵,便在他把许多中国历来新旧文学写不进去的事写进去了。
但写事便如历史之记事吗?不然,不然。如秦有秦始皇,你不喜欢也不成,也得有,是历史。而在文学创作上,长短轻重剪裁由得你。事从你心中生出来,而拿出来“普天下伏侍看官”(《水浒传》第五十一回)。人人心里有此感,这是假;但读者看了只觉得可爱,这是创作。自然,“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尽心上》)。所谓豪杰,是说有心、有力、向上、向前的人。我们中国民族向来不注意事,但若是豪杰,无文王犹兴;反之,若不是豪杰之士,虽有文王也白。
英国唯美派诗人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38] ,是英国怪物,是英国才子。余早年喜欢他的作品,现在不喜欢了。他有The Decay Of Lying (decay,败落、衰颓;lying,谲诳),他很叹息说谎之败落,没人会说谎了。世上说谎的人非常多,但都不是文学艺术上的“谲诳”。这种谲诳我们好久遇不到了。我们若能用中国这样美的字去叙事岂不很好?势必有那样的字去写谲诳说谎的事。
苏辙曰:
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子之意是说只要气养到家,学文自可有成就。“气可以养而致”,不但于事,于文亦有帮助。鲁迅事的创作到家,字的考究也到家。究竟用功以何者为先?余以为仍当先有事的创作,从此下手,“虽无文王犹兴”。
今天所讲乃为做创作家作准备,不仅论文矣。
傅抱石《屈原》
余受旧传统影响甚深,而现在尚不致成为一旧的文墙,第一感谢教育部,入大学时先送到北洋大学学英文;第二感谢xxx [39] ,使余由想学法科转入文科;第三感谢受鲁迅先生影响所得。但究竟受旧影响太深,仍不免见猎心喜。
孙中山曰:“知难行易。”又古语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尚书•说命》)天下道理是两面的,从世谛、世法看来似乎是矛盾的。有人能行而不能知,有人能知而不能行,看似矛盾其实是一物之两面。吾辈凡人的悲哀就是矛盾的悲哀,或知而不能行,或行而不能知。又或曰:“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孟子•尽心上》)吾辈凡人把知行打不成一片。阳明学派有“知行合一”之说,此必伟大之人方能做到。吾辈凡人不能打成一片,乃打成两截。余近来颇思改变作风,但一动笔,旧的便来了。
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
(吴琚《浪淘沙》)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稼轩《鹧鸪天》)
“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并无甚了不起,而一见便记住了,一来就想起来,其妙盖即在冲口而出。此非将文学降低,乃是将活的语言提高。近代白话文即然。古典文学讲格律,而其高处在冲口而出,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九歌•湘夫人》),亦在其接近口语。凡古典文学而能深入人心、流传众口者,皆近于口语,绝无文字障。此与政治同,要在得民心。“宵寐匪祯,札闼宏庥。” [40] 这种文字是自取灭亡,如何能存在?太炎先生主张古典,实等于自杀。本身有文字障,等打破文字障已精疲力尽,何暇顾到内容矣?静安 [41] 先生论词不赞成用代字,其《人间词话》曰:
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
若说“夜梦不祥,题门大吉”,意太俗,所以才想用代字“宵寐匪祯,札闼宏庥”;若意足,想还想不过来,何暇代?
吴琚 [42] “几日不来春便老”、后主 [43] “问君能有几多愁”(《虞美人》)、大谢 [44] “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与子建“明月照高楼”(《七哀》)等句,真好,多幼稚!叫我们也写得出来,只可惜我们生得太晚。“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二句,颇有点“意足不暇代,语妙不必代”之意。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二句,有点儿绕弯子。此盖稼轩《鹧鸪天》词,好。稼轩是英雄。现在需要有新英雄。英雄是不叫你们走在我前头,你们走在我前头,我便不走了。什么事都是前有车,后有辙,只有文学不讲这个。文学是创造,就算是不得已非跟你走这条路不可,但我走的也不是你的走法了。还是这路,走法不同了。如从北京到天津,都要走这条路,但今人走法与古人不同。稼轩便如此,不模仿别人。春的象征就是花。“渐觉棉裘生暖意,阳春原在风沙里”(余之《蝶恋花》),这不成,这不是普遍的,这是北地的春天。古人没这样说的,古人一说春便是花。这是不走古人的路子,但是失败了。姑不论其本不成为路,即使是路,也是羊肠小路。稼轩则以荠菜花写春,以荠菜花入诗词盖始自稼轩。若谓余之二句为羊肠小路,则辛之二句乃钻牛角矣。
写作顶好用口语,而可惜都被古人抢先了。我们现在只有用现代语言写现代事物。老杜之所以了不起,便在他能用唐代语言写他当时的生活。我们用现代语言并非把文学本质降低,乃是将语言提高。凡一大作家用他当时的语言去创作,同时便把当时的语言提高了。如《史记》引古书往往改古书,盖因古书所用乃古代语言文字,司马迁将之译为汉代语言文字,此足以证明《史记》乃当时白话。而汉朝作者不能都像司马迁:其一,因其不能用汉代语言,如仿骚之作如恶劣假古董;其二,因其无司马迁之天才,虽仍用汉当代语言,但写不出有不朽精神的作品。再如孟子“洚水者,洪水也”(《孟子•滕文公上》),此亦孟子以时言译古文。(而我们后来引用古书与古文,必不可差,这是后来规矩。司马迁连古代语言文字还改成现代语文,当然现在我们写文章时更不能把现代语文改成古文了。)如今日白话文写成功者仅鲁迅一人。不是能用现代语言就好,是要把现代语言提高了才行。屠格涅夫(Turgenev) [45] 论普希金(Pushkin) [46] 曰:他的修辞并不高于别人,而他有一天才,即是把俄国语言从传统习惯中解放出来,另创一种新的语言。普希金,俄国文学之父(father of Russian language),一方面是解放,一方面是创造。鲁迅先生就是把中国旧的语言文字解放了,许多前人装不进去的东西他装进去了。
总之,我们可以用现代语言创造,而须把现代语言提高。吾人之语言即从旧语言解放后又创造出来的新语言。重要的是《文赋》所说“要辞达而理举”,“无取乎冗长”。
* * *
[1] 《水浒传》第二十九回:“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
[2] 《水浒传》第五十一回:“只见一个老儿……开呵道:‘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的便是。如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伏侍看官。’”
[3] 姜夔(1155?—1209):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布衣终生,南宋可与辛弃疾抗衡的词家,精通音律,擅自度曲,著有《白石道人歌曲》。
[4] 《尚书•周官》:“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
[5] 《礼记•礼器》:“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
[6] 叔本华(1788—1860):19世纪德国哲学家,唯意志主义创始人,著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论自然意志》《论道德的基础》等。
[7] 五臣:唐玄宗朝五臣奉诏重注《文选》,称《五臣注文选》。五臣,即由工部侍郎吕延祚所组织的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
[8] 王敦(266—324):字处仲,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权臣,后叛乱。《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
[9] 刘文典(1889—1958):原名文聪,字叔雅,安徽合肥人,现代学者,曾任北京大学教授。
[10] 李善(630—689):广陵江都(今江苏扬州)人,唐代学者,淹贯古今,人号“书簏”,著有《文选注》。
[11] 马鸣禅师(生卒年不详):名阿湿缚窭沙,约生活于1世纪,中天竺国古佛教理论家、佛教诗人,禅宗尊为天竺第十二祖。相传阿湿缚窭沙说法时,马都能解其音,垂泪听法,故称马鸣菩萨。
[12] 威廉•勃雷克:今译为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前期浪漫主义诗人,著有诗集《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
[13] 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前118):字长卿,蜀郡(今四川成都)人,西汉辞赋家,代表作为《子虚赋》《上林赋》。
[14]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人,南朝诗赋家,著有《恨赋》《别赋》。
[15] 木华(生卒年不详):字玄虚,广州人,西晋辞赋家,著有《海赋》。
[16]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东晋学者、文学家,著有《游仙诗十四首》《江赋》。
[17] 左思(?252—?):字太冲,临淄(今属山东)人,西晋太康时期文学家,以《三都赋》《咏史》诗为代表作。其《三都赋》历十年而成篇,时人争相传写,一时洛阳纸贵。
[18] 桐城派:清代文坛最大散文流派,其主要代表人物方苞、刘大櫆、姚鼐均为安徽桐城人,故名。桐城派讲究义法,提倡义理,要求语言雅洁,反对俚俗。
[19] 《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20] 宋代江西派:江西诗派,得名于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代表人物为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创作上讲究用典、追求生新。江西诗派为宋代影响最大的文学流派。
[21] 八家:指唐宋散文八大家。
[22] 太炎:章炳麟(1869—1936),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民初学者,著有《章氏丛书》《国故论衡》《国学略说》等。
[23] 契柯夫:今译为契诃夫(1860—1904),俄国19世纪末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艺术大师,代表作品有《变色龙》《套中人》《小公务员之死》等。
[24] 魏武:曹操,汉献帝封其为魏王。后其子曹丕称帝,创立魏国,追谥曹操为“武皇帝”,史称魏武帝。后世文学著作或史书简称其为“魏武”。
[25] 托洛斯基:今译为托洛茨基(1879—1940),原名列夫•达维多维奇•布隆施泰因,苏联政治家、理论家,且具有很高的文学理论造诣,著有《文学与革命》。
[26] 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第一部第五章《诗歌的形式主义学派与马克思主义》:“形式主义流派是应用于艺术问题的唯心主义的早产儿。它被学究式地制成了标本。在形式主义者身上,有早熟的牧师的迹象。他们是约翰的门徒:对他们来说,太初为词。而对于我们而言,太初为事。语词出现在事件之后,有如它的有声的影子。”
[27] 荷马(公元前873—?):相传为古希腊盲诗人,代表作有长篇叙事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合称《荷马史诗》。
[28] 但丁(1265—1321):意大利作家,被恩格斯誉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代表作长诗《神曲》,主要叙写但丁梦中幻游地狱、炼狱和天堂的经历。
[29] 歌德(1749—1832):18世纪德国诗人、剧作家,“狂飙突进运动”主将。《法斯特》,今译为《浮士德》,歌德所作诗剧,主要叙写浮士德一生探索真理的痛苦经历。
[30] 萧纲(503—551):字世缵,小字六通,萧衍第三子,谥称简文帝,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南朝梁文学家,有《梁简文帝集》。
[31] 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
[32] 山谷: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又称豫章黄先生,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北宋文学家,诗与苏轼并称“苏黄”,江西诗派“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之首。
[33] 对:指对仗。
[34] 西昆:宋初西昆体,得名于《西昆酬唱集》,代表人物为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创作上师法李商隐、唐彦谦,讲究辞藻华美、用典精巧、对仗工整,一般题材狭窄,诗情贫乏。西昆体为宋初诗坛声势最盛的诗歌流派。
[35] 事变:盖指“九一八”事变。
[36] 1933年3月,伪满洲国秉承日本意旨,悬赏重金于报上举办征联活动。所出上联为:本庄欲满清平,打出两张一万。此上联为双关语,字面意指打麻将庄家想打满贯清一色或平和赢钱,于是果断打出两张万子;其隐语指日本军官本庄繁欲满洲太平,故打跑张作霖、张学良与万富林。
[37] 纸篇子:指报纸。
[38] 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英国作家,英国唯美主义艺术运动倡导者,著有诗作《诗集》《瑞丁监狱之歌》、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狱中记》等。
[39] 原笔记所写“xxx”,当系一人名,估计为顾随先生读广平府中学时的一位师长,极可能即当时的校长齐国樑。20世纪20年代后期,齐国樑任天津女师校长,力邀顾随自青岛至天津任教。
[40] 彭大翼《山堂肆考》:“宋景文修唐史,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欧公思有以训之。一日,大书其壁曰:‘宵寐匪祯,札闼洪庥。’宋见之,曰:‘非“夜梦不祥,题门大吉”耶?何必求异如此?’欧公曰:‘《李靖传》云“震霆无暇掩聪”,亦是此类也。’景文惭而改之。”
[41] 王国维(1877—1927):字伯隅,一字静安,号观堂、永观,浙江海宁人,学者、诗人,著有《静安词》《人间词话》等。
[42] 吴琚(生卒年未详):字居父,号云壑,汴(今河南开封)人,南宋书法家,亦工于诗词。
[43]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南朝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史称李后主,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李煜精书画,通音律,尤词成就最高,被誉为“词中之帝”。
[44] 谢灵运(385—433):乳名为客儿,世称谢客,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东晋山水诗人。因袭爵康乐公,故又称谢康乐。与谢脁合称“大小谢”或“二谢”。
[45] 屠格涅夫(1818—1883):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著有《猎人笔记》《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
[46] 普希金(1799—1837):俄国伟大诗人、小说家,19世纪俄国浪漫主义文学主要代表,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被誉为“俄国文学之父”、“俄国诗歌的太阳”,著有《叶甫根尼•奥涅金》《鲍里斯•戈都诺夫》《鲁斯兰与柳德米拉》《渔夫与金鱼的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