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创作与文法
一
前面是分说十种文体,自“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以后乃合论: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其为物也多姿”,“其”,指文;“姿”,谓姿态。“其为物也”,犹言文之所以为文也。如“今夫云之为物也”或“今夫云之所以为云也”,游行自在,变化无端,若只说“今夫云游行自在,变化无端”则不成了。“其为物也”,白话没法翻,而真好。
“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凡事贵巧。但那不叫艺术,即便叫,乃工艺品,非艺术品。但艺术也要巧。古人一句说到精彩处,我们不行,我们笨,他巧。“其会意也尚巧”,“会”,通也。懂对了是会意,不懂是不会意,懂错了是错会意。写文要会意,与所写之物会意。如写北平的花,无论写得多么精密,若不会意,只是一篇报告记载。主要要写自己所懂的花的精神。人有时连对自己都不懂,作文只知道写自己范围已太小,但即此已便不高,他不了解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之意,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不会意去写文,也许很容易,粗枝大叶;等到其会意了,写文就难了。
法国作家福楼拜(Flaubert) [1] 曾对莫泊桑(Maupassant) [2] 说,一物只许有一形容词。如杨柳桃花,要加一形容词,必须去会意,真懂得柳树、桃花精神,“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桃之夭夭”(《诗经•周南•桃夭》)。这要巧,但不是文字的巧。中国的巧全在文字上,如“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为烟夕夕多”,这是巧,但文人若走此路便是自杀。中国古典文学之堕落、灭亡,未必不是因走此路。当然字也要巧,但首须意巧才行。如“宵寐匪祯,札闼宏庥”二句,只是字面巧,内容浮浅,即不行。
在未写前是“会意尚巧”,在写时是“遣言贵妍”。“铅黛所以饰容,而倩盼生于淑姿”(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言美人并非不需要铅黛,但天然之美生于淑姿。说到这一点,恐怕还是愈有天才的人,愈会修饰;没有天才的人,修饰也罢,不修饰也罢,我看还是不修饰的好。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若嫫母则淡抹固不成,浓妆恐怕更可怕。
文论讲用功,吾人虽非上智,也非下愚。当努力发现自己的天才。
文艺批评以作品为对象,至于文论,虽亦包有文艺批评,但也论及创作。所谓创作论,包有:起——想,作——文辞,成——篇章。
现在一说文法只指句之构造。余所谓法是广义的,如佛法无不包。法尔如然,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法皆是文法。既说一切法是佛法,然则世法也是佛法,要在“二”不同中参出其“一”来。而佛又说,所谓佛法即非佛法。一切法皆是文法,一切文法皆是非法。
佛家讲戒、定、慧。余取其二:由戒生慧。
现在用功所求乃有法之法,如佛之戒:不是非法之法。但若想以文学安身立命,作为终生事业,则要求无法之法,要得到慧(比天才还可宝贵),这才能得大自在。如太史公之写《史记》,屈原之写《离骚》,看似横冲直撞,其实是层次分明。我们要从有法之法得到无法之法,由无法之法看出有法之法。如此虽不能得大自在,而至少可得大受用。
是物就有形式,有形式就有系统,原是无法之法,而写出来便成有法之法了。
元曲中言“千自由,百自在”(张国宾杂剧《薛仁贵衣锦还乡》),有为是“千自由”,无为是“百自在”。这二句很美。人是要追求这个,但现在还没得到。
我们要打破旧的束缚、旧的形式;但旧的才打破,新的便成立了。
我们要得到慧,但须先受戒。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这是无法之法。而陆氏所要讲的是有法之法。
司马迁像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曰:
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刘氏天才或不及陆,而功夫真淳。此实即余所谓形、音、义。
陆氏“其会意也尚巧”——义;“其遣言也贵妍”——形;“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音。三者比较,形、义尚易看出,最难是声文。(译诗不好念,便因只顾译意而忽略其声。文章要易诵读。鲁迅先生虽反对文章好念,但他的文章好的也是易诵读。只是晚年硬译,有点使人头痛。)
《文心雕龙•声律》又曰:
……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术,难以辞逐。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 ,飞则声扬不还 ,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 ,亦文家之吃 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 ,务在刚断 。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在一切文学史上,总是后来说得更较详细。陆在梁沈约前,无四声之说 [3] ,然非不知也。唯得之于心,不能宣之于口。黄侃(季刚) [4] 《札记》曰:“飞为平清,沉为仄浊。”李贺《咏怀二首》“春 风吹 鬓影”(其一)之“春”、“吹”,此所谓“双声隔字而每舛”(在一句中);陆机“嘉树生朝阳 ,凝霜 封其条”(《拟兰若生春阳》)之“阳”、“霜”,此所谓“叠韵杂句而必睽”(指在二句中)也。“辘轳交往”,由上而下;“逆鳞相比”,由下而上。“吃”,口吃;“往蹇”,指音;“刚断”,不要姑息养奸。
“其会意也尚巧”——情文;
“其遣言也贵妍”——形文;
“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声文。
前二者一种一句,独声文用二句:其一因骈文须偶,三条腿不成;其二则陆士衡特别注意声文,故用二句,在字句多寡上分出轻重。若只为骈偶便多写一句,那成什么?固然古典派文学注重形式规矩,但绝非为形式规矩所束缚,还要“游行自在”,如此方能讲骈偶。若不然者,都是削足适履。如古代有一则笑话,说有人写“百韵诗”,中有“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句,人或吊之,曰:原无此事。曰:何以写之?曰:不如此不够百韵也。 [5] 这真是为形式束缚,自找苦吃。陆氏绝不会如此。声文用二句,绝非仅因骈偶关系,乃因其注重声文。因声文向不为人所注意;而没人注意,并非就是在声文上没有表现很完美的作品。
声文盛于六朝,其始最早不过魏晋。在魏晋以前不讲声文,然非在声文上无成就,有很大成就,甚至比魏晋六朝讲声文的成就还大。即以《论语》论之,便了不得,还用不着说《诗经》。《史记》用字是响的,班固 [6] 引用改一、二字,哑了,大概班氏太注意史学实际,以文学论不及司马。上古不讲声韵而成就甚大者,以其作者乃天才,天才只有得之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也不能传之其人。某杂记记,一人一说话便是一段很好的文章而不自知,他的出口成章是得之于心,没有想到我这可是要作文章了。如小孩会吃,自己以为便该如此,不必教。
叫天才和凡人讲道,真是苦。“予欲无言”(《论语•阳货》),“多言数穷”(《道德经》五章),儒、释、庄,皆有如是之语。天才自己对声文有成就,而未曾意识到这一点。“内听难为聪”(刘勰《文心雕龙•声律》),这一点真没办法。“予欲无言”,“多言数穷”。我们能讲,因为我们是学来的。
以前对文言文写不通觉得生气,现在觉得是应该的了;而白话文也写不通,不是像面条,便似烂砖头,否则也是小狗、小斗 [7] 之类。
固然我们所讲近于古典派,但修辞学是否要讲呢?就算砌墙垒砖也要有层次。若他说只要一堆便成了,文章一堆便行了,就不用跟他讲了。
现在文学日趋大众化、语体化,那么现在是大众语提高呢,还是文学的降低呢?这很是一问题。文学语体化不是语体堕落,是大众语提高。现在有的白话文既非文学,也不是大众语。
文学该是大众语的提高,所以古典文学之美当尽量容纳,无论古今中外,凡文学作品皆须有声文。声调铿锵不是文学独有之,而文学必声调铿锵。未有是文学作品而声调不好的。这一点古人是得之于心,是先天的;我们从古人得来一点启发,学来,是后天的。
“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宜”,言声之宏纤,如色之浓淡深浅。
虽逝止之无常,故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此八句皆承上“声文”——“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宜”——而言。但若如此,则情文一句,形文一句,声文十句,轻重失宜。而古人文章前后相合,绝非信口胡言。李善以为此八句兼情文、形文言之,未知孰是。
二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看现在的文章有时能把我们思想搅乱了,脑子搅昏了,东一句,西一句,如“蒸发着春天气息,象征着春天色彩”。
古人句子多不足以表现今人事物。如“苦水自记语录” [8] 之一曰:
没有理想的生活是枯燥的(牛马),没有实际的生活是空虚的(幽灵)。
这是今人事物,不易用古人句子表现。
日人鹤见祐辅 [9] 云:“思想是小鸟似的东西。”(《思想•山水•人物》)思想如小鸟,一飞即逝。其言有时对,有时不对。凡譬喻的话,倒有百分之百是靠不住的,似即似,是则非是。说思想是小鸟似的,而思想绝非小鸟。小鸟飞去一去不返,因它与我们无关。但若是喂“家”了的,则去后仍可飞回,“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咏吟》)。但作诗要作到这地步,真是无罪杠枷。有人说这哪里是觅句诗,不是找猫吗? [10] 小鸟压根儿不是我们身上东西,而思想是我们脑中产生的,有时或者忘了,但是会“重现”的。所以,思想并不如小鸟之一去不归。
东坡言“兔起鹘落,稍纵则逝”(《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俊极了。俊必与健相连,否则只是漂亮,站不住。苍鹰侧翅,真俊。我们写文、做事能到这地步,自己也高兴,别人看着也痛快。
苏东坡与鹤见祐辅所说非一物,鹤氏所说乃思想,苏氏所说乃灵感(创作的兴会)。在吾人习作期中,在创作前也许有一点灵感,写起来不见得兴会淋漓。所以兴会与灵感又似不同。吾人不愁没有创作前的灵感,难得写起来兴会淋漓。如瓶泻水还不成,这还有完,该用《文赋》“犹开流以纳泉”。一个大作家在创作时盖永远是如此,十八皆然。
鲁迅先生自谓写文如挤牛奶 [11] ,这不是客气,是甘苦有得之言。有时也有兴会淋漓处,唯不多见耳。金 [12] 批《西厢》笔尖如不着纸,这算好吗?
所谓性灵、空灵,那不成。鲁迅先生写阿Q偷萝卜一章 [13] ,真好。鲁迅先生盖也有sentimentalist(伤感主义者,感情用事者),如其《故乡》,几乎他一伤感,一愤慨,文章便写好了。对于写考据,有条理,排比也写得好,但那不是创作。在创作上是一伤感、一愤慨便写得好。读《中国小说史略》便觉得累,替他使劲。
在创作上灵感是一过去便不行了。如写诗,当时未完成,后补,前后绝不一致。如补衣服,纵使我的材料好,也不成。诗还好办,尤其大篇文章,把原稿丢了那才苦呢。如考试作答案,因为当时兴会与灵感全没了,如同使幼儿讲应景谈话,真是戕贼性灵。讲演要存兴会,而小孩子是背书。演员在台上演戏,台词有错固然不成,没错还不是戏,演戏必从心中出来,不是背词。
思想与情绪不同。所谓灵感、兴会皆是与情绪有关。而情绪是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思想则不然,思想生根、生枝、长叶,跑?上哪儿跑?觉得它跑了,它潜伏着呢!如上所述之自记语录,记也罢,不记也罢,他跑不了,记之以待将来之印证或修正。牛马套上就拉是真实际,但没有理想,太枯燥,没有诗。而没有实际的生活是空虚的。(虚幻、空虚,或以为有外表无内容,该说虚幻根本不存在。)
写文、创作、修养,亦然。
抓不住实际生活,这样作品是虚幻的,没实在东西,也就没有力量;或在若有若无之间,也有一点美,但绝非具体东西,那是幽灵。
淡月偏宜白海棠,朝霞相称紫丁香。 [14]
余积习未去,一出便是这样句子,自己非常讨厌。这就是没有实际东西,虽有许多名词:月、霞、花,但这里没有人事。我们要抓住人事这一点,当时创作便有可观。
中国以前文学创作总是把人站在第二位,自然站第一位,我们现在要把它调过来,人第一,自然第二。但此点又须注意,不可变为狭义的个人主义。我们该走向客观一方。(中国文人一写便是自己的伤感愤慨,鲁迅初期作品也未能免此,幸尚有思想撑着,故还不觉空洞。我们既无鲁迅那样深刻思想,不能学他。)老杜的“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尽管你写得大,你是巨人,但不也就你自己么?这一点太史公了不起,《左传》亦然,不要看他写个人时,他一写群众便写得好,写一场大战,一点儿不乱,是整个东西。客观的但并非上账式记载,里面还要有诗味、有理想。用客观写实,而要诗化了、理想化了。
《颜氏家训•文章第九》云: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
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元吉:吉之首也)。
有人说若写文章能给自己孩子看就成了。给人家看的也不见得都是真的,若勉强去找,在字里行间还可看出一点真来。但若写给孩子看,尤其在我们贵国,简直一点真也没有了。不但写文章,即说话也如此,总是拉长了脸。
颜氏 [15] 不是文人。文人有两种习气:其一是写得漂亮、美,如《文心雕龙》;其二是文人多是自我中心。(没有一个哲学家或文人不是自我中心的,但我们要看他隔缘到如何程度。人说若叫李太白做皇帝,也是亡国之君;若叫李后主做学士,也是风流才子。因为他们都太绝缘。)而颜氏,(一)文字老实,(二)留心世事。真给他起不上名来,他不是文人,也不是思想家,虽然每篇文章都代表人的思想,但不见得都是思想家。《颜氏家训》有他的思想。
我们从历史上看,可以把思想分为两派,一是六朝一派,老庄之学。老庄实在有他的东西,而自魏晋以后,讲老庄哲学者成为清谈、废物,此责任老庄不负。又一种是道德仁义圣贤,正心修身,讲的那个自己也干不了。这是儒家流弊,但儒家也不负此责任。礼教、风雅,这两种,人都没有说。一般在水平线上的人,想想该怎么活法,现在我们说一些易知易行的。
文人总是毁败居多,此有两方面:一是把身体性命玩掉了,一是把品格丧失了——文人无行。“忽于持操,果于进取”,此文人之所以多无行也。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德经》五十六章)
中国后世文章,只知往横里去,不知往竖里去。横的是联想,竖的是思想。
中国诗词对句有联想而无思想。如“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如“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调》)、“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
甲―→乙
绿裙 芳草
白发 秋霜
联想是干连,思想是发生。联想如兄之于弟,甲―→乙;思想如子之于父, 。
中国对句完全是联想,不是思想;是干连,不是发生。中国诗最有诗味,也许就因为联想多、对句多。如《镜花缘》中由“云中雁”想到“水底鱼” [16] ,是联想,平行的。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二句,是平行的,无论引多长,二者绝不相交,亦犹云中雁之于水底鱼。“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李义山《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这两句是竖的,是散文的,是发生的,是父子的。
因为中国文字整齐,有平仄,有格律,且联想发达,结果便把中国文字给毁了。如:
木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再发展便成为“神仙对”,又叫“瞎子对”,如“春眠不觉晓”拆开成单字分别对,先出“晓”对“晨”,次出“春”对“夏”,又出“眠”对“觉”,再出“不”对“非”,最后出“觉”对“醒”,这都是横着发展。结果顺过来“春眠不觉晓”对“夏觉非醒晨”,不是话了。此种对仗只是玩字,不能“动”。“好玩”二字不好,凡好玩之物多巧,而其中无生命。古器之可贵在于从其中可看出古人的精神:厚重、雍穆、和平。真伪之差别如生死之间相隔一秒,一秒前后有何不同?一秒之前尚有生,一秒之后即无生命。仿古作品虽似古而无生命,不成。玩字、玩物或可不灭,而绝不能不“断”。玩字者如解缙 [17] ,以“容易”对“色难” [18] ,太巧。而弄文学的又不能不有这一手,唯不可以此为满足。如老杜“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对得好,且其中有东西,有劲,即其“炉存火似红”(同上),亦好,有力,亦有其精神。
诗中对仗,文中骈偶,皆是干连,而非发生,所以中国多联想而少思想。后来骈文内容多空洞;四六 [19] 与骈体不同,四六简直是魔道。
中国文字只能表现联想的情感,不能表现发生的思想,但如《文赋》《家训》,不是用骈文也能表现思想吗?(《颜氏家训》是思想,虽也对句,但联想中有思想在。)只是后来文人堕落了。然虽非思想,但他们还能用联想创造出一些美的事物,如杜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到了后之低能遂成“无情对”,而中国文人遂几至不会思想了,不是清谈,就是礼教。
不但律诗,一切东西自唐以后便毁了,大概是叫唐人四六给害了。又如唐之科举试帖,亦害人不浅。好的还有点儿联想,不好的连联想也没有了。鲁迅先生的白话文有旧气息,现在青年应用自己的话写白话文,而还没有一个写好了的。
文字原是一种工具。中国文字似乎只便于写联想,而不宜于写思想。中国译经是受印度文影响,只好那样写,故另成一体,看惯中国古文看佛经别扭。还有就是联想,文章跳过一两句不懂,没关系;至于思想,则非全篇明白不可。联想浮浅。
中国文第一次受外国文影响是译经,再就是欧化。“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鲁迅《呐喊•鸭的喜剧》)这是一句,不如此表现不出其曲折之思想感情。现在青年人本来思想很简单浮浅,而非绕弯子,这是何苦?鲁迅先生是先有古典文学基础,后来受西洋文学洗礼,所以写出那样看着很啰嗦其实很简洁、看着很曲折其实很冲的作品。现在一般青年,对古典文学既无根基,对西洋文学也不了解,美其名曰欧化,其实糊涂化。盲诗人何必非带着他那六弦琴呢?而不带不成,非带着不可,把他的诗味全写出来了。他是有感觉有感情的诗人,而到了北京怎么不立刻说?因为他是外国人;怎么不许久说?因为他是诗人。一句一句往下顶,如骨牌“顶牛”。
中国文字写不好是堆砌,现在有的连堆砌也不是。堆砌,如假山,究竟还连到一起,不是东西,还是个玩意儿。而现在有的是和稀泥,或连和稀泥也不够。
文章的联想如以图示: 这是联想,这不好。 这是联想,还不是好联想; 这还好一点。中国文字能不能保存着旧的横的联想的文字美(如此可使文字整齐,音节调和),而加上竖的思想?
我们要保有古典文字,装入新的内容。
三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苕发”、“颖竖”、“离众”、“绝致”,此八字四词一义,重言以加重,如干宝 [20] 《晋纪总论》所用“凌迈超越”四字一义,重言以加重,如此语气方够。
“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牢落”,“冷落”,声之转。某前辈写新荷初放时之声如幼儿气球之破,词曰“有声有色更多情”。写得不好,其实可以不写,而又放不下,此即“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
“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二句是在说,意思不能全好,词句不能全好,只要有点特殊就行了。
其前一节云:
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佗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藻思绮合”一节,所言为避熟。此一节自“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至“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所言为出奇。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像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 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一)应,(二)和,(三)悲,(四)雅,(五)艳——文章之美。
“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应”,相助,“靡应”即是单调。此前一段言坏的被好的带好了,以下言好的被坏的带坏了。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道德经》二十一章),凡事皆有道。写思想精微处、感情微妙处,有时文字真不够。文字先不要说多所限制(外),而且是多所顾及(内)。为文大患,尚不在前者,而在后者。然即使外无限制,内无顾忌,至微妙处也仍是说不出。语言视文字为“粗”,文字视意境为“粗”。添字注经,加上废话才能了解,那么你所了解的仍是废话,不是文章本身。但若因此废话,对此文发生爱好了,这些废话可以不要。要懂了他的文章,忘了我的废话才成。常人都是懒,宁肯听别人去说,而不肯自己去看。
做学问寻捷径,便非大路,虽省事不会成功,不是欺人是自欺。凡取巧的都是吃亏的。六朝人所说“谈言微中” [21] ,大概六朝人最会说话,但说也只能说给他那一圈儿内的人听。上一段陆士衡所写即意境不能表现之精彩,说不可说之境界,难怪他写得那么吃力,也难怪我讲得这么糟糕。
说到这点,文学也是无聊之聊。猪八戒啃砂锅片儿,他自己不难受,难受的是别人。浮浅的人是幸福的。深刻一点的人不但对人少所许可,连自己也少所许可,偶而写得满意一点了,别人不懂了。即使不管别人懂不懂,连自己也无法表示,这时真是“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上至最高,谁能跟上?那么便不用上了?但是不能“意”,不能“揥”,这是文人最大悲哀。经验愈丰富、感觉愈亲切,也愈说不出来。“含清唱而靡应”,晚明小品便如此。
“虽应而不和 ”,虽不单调也不调和。“和”,得宜,不是和稀泥,不是混乱,是各得其宜。得宜,色浓淡深浅,声长短高下,味酸甜苦辣。单调就不用“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
有的东西或能给人一时刺激,不能使人永久爱好,托尔斯泰(Tolstoy) [22] 批评契柯夫与安特列夫(Andreev) [23] ,契柯夫专写日常生活,安特列夫好写特殊人物、事件、心理,托氏说安特列夫叫我们怕,可是我们不怕;契柯夫不叫我们怕,我们怕了。如《聊斋》所写恋爱故事及《红楼梦》所写恋爱故事,还是《红楼梦》好。不写日常生活,单找特殊情事,便是“遗理以存异”、“寡情而鲜爱”,所写内容浮漂不起所写文辞。有这些,结果必是“辞浮漂而不归”。
“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幺”,细小;“徽”,辞。“悲”,若非为凑韵,可太好了,深刻之意。往古来今没有比悲剧更深刻更真实的了,至于怎样表现悲是另一问题。寻常所谓悲观厌世,不是真的悲,是浮浅、伤感。陶渊明不是悲观的人,他才是最悲的。浮浅的人易满足也易失望,但过去便完。陶渊明常想到死,不过在死之前不得不活着。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 而妖冶”,声“嘈 ”,似好听实刺耳;色“妖冶”,似好看实刺目。
“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声”、“曲”分举,意义不同。
“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寤”,即悟字;“《防露》”,调名;“雅”,正。平常说风雅、儒雅,但此地似该是“雅正”之雅,讲“悲”为深,讲“雅”为正(有点头巾气、宗教气)。“虽悲而不雅”,虽悲能动人,而不雅不正。
“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大羹”,真正高汤;“清氾”,像不雅,其实是好的。
“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艳”,美。这么平常的俗字,此处应赋予一新意义。除非不成东西,既成作品,便有其美、艳(格或在美之上)。美不是外表词句、风花雪月的美,那美是修饰,是假的。古人的美是从内心透出来的,后之雅人都是但在外表。“既雅而不艳”,什么是美呀?美,我一眼看见了,是我的,我永远离不开它;不是我的,我永远放不下。这不是外表,是整个的,从肉体到精神,从内容到外表。
“大音希声”(《道德经》四十一章),“大音”,名贵之乐;“希声”,简单。西洋则贵在复杂。西洋讲复音,中国讲远韵,而远韵之病常易流于空泛。与其雅而空虚,还不如俗一点儿、真一点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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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福楼拜(1821—1880):19世纪法国中叶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品有《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
[2] 莫泊桑(1850—1893):19世纪法国后半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代表作品有《漂亮朋友》《羊脂球》《项链》等。其师为福楼拜。
[3] 《南史•沈约传》:“(约)撰《四声谱》……自谓入神之作。武帝雅不好焉。尝问周舍曰:‘何谓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也。’然帝竟不甚遵用约也。”
[4] 黄侃(1886—1935):字季刚,又字季子,号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语言文字学家,著有《音略》《说文略说》《尔雅略说》《集韵声类表》等。曾任教于北京大学。
[5]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五引《遯斋闲览》云:“李廷彦献《百韵诗》于一达官,其间有句云:‘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达官恻然伤之曰:‘不意君家凶祸重并至此!’廷彦遽起自解曰:‘实无此事,但图对属亲切!’”
[6] 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史学家、文学家,所著除《汉书》外,尚有《两都赋》《幽通赋》《白虎通义》等。
[7] 刚学语之小儿往往将“小狗”说作“小斗”,故此以“小狗、小斗”谓语言表述之幼稚。
[8] 此语录已佚。
[9] 鹤见祐辅:今译为鹤见祐辅(1885—1973),日本作家、评论家、自由主义者,著有随笔集《思想•山水•人物》。
[10] 欧阳修《六一诗话》:“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唯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尔,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
[11] 许广平《欣慰的纪念》记鲁迅语:“我好像是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
[12] 金,指金圣叹。金圣叹(1608—1661),名采,字若采,苏州府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明末清初文学批评家,评点古人作品甚多。
[13] 鲁迅《阿Q正传》第五章《生计问题》“偷萝卜”:“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14] 顾随先生此二句,或为佚诗中句,或仅为断句而未成诗。
[15] 颜氏: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南朝宋文学家,与谢灵运并称“颜谢”。
[16] 李汝珍《镜花缘》第二十三回写毫无点墨的林之洋“见有两个小学生在那里对对子:先生出的是‘云中雁’,一个对‘水上鸥’,一个对‘水底鱼’”。
[17] 解缙(1369—1415):字大绅,又字缙绅,号春雨,吉水(今属江西)人,明代学者。明永乐年间,主持编修《永乐大典》。
[18] 清代王之春《椒生随笔》卷五记载:“成祖召解缙,以‘色难’二字命对。缙曰:‘容易。’久之,成祖曰:‘汝奚不对?’缙曰:‘臣已对矣。’成祖大笑。”
[19] 四六:四六文,原为骈文之一种,因句式上严格遵循以四字句、六字句为对偶,故名。
[20] 干宝(生卒年不详):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东晋史学家、文学家,著有《晋纪》《搜神记》。
[21] 谈言微中:形容微妙而又恰中要害。语出《史记•滑稽列传》:“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22] 托尔斯泰(1828—1910):19世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23] 安特列夫:今译为安德列耶夫(1871—1919),俄国白银时代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风格独特,代表作《红笑》《七个被绞死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