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之序
宋遺民詩序
一九〇七年
田子毅侯最錄《宋遺民詩》既，以示予曰：「子其有以贊吾書。」予讀田子自為序，既灼然昭宣，發其義指，則謹誦至於終篇，喟然興曰：田子之為書則猶人也，田子之志則隱矣。且夫士有能潔其身者，雖言之近激，行之若未醇，苟其志欲天下去滓而之潔，聖人未嘗不稱焉。聖人非樂天下之競為潔也，天下競為潔，則天下滓久矣。故潔其身，士之職也；使天下歸乎潔，聖人之心也。今夫伯夷，清者也，仁於孔，聖於孟。彼唯哀世之不潔，仁之不同，物為己病，穆然深憂，甘餓死不悔。司馬遷摭六國難信之詞而疑其怨，若夷獨區區恥食周粟以為高然，豈得謂知聖人之心哉。唐韓愈造《伯夷頌》，謂微夷則亂賊塞後世，吾未見其賢於司馬氏之言也。世所名宋遺民，其人與事不一。言之近激而行之若未醇者蓋有之，然大抵皭然求出於滓而反乎潔，推其志，有以合乎聖人之所與，可以厲天下之不潔者，雖未遽躋於夷，不可謂非狷者之徒也。可勿稱乎？彼其愁憂憯怛，謼謈日月之下，若甚創其生。其為詩，音湫以厲，噍以肅，訇若裂石走霆，物怪怒搏，幽若哀湍急雨，鬼嘯林谷，魂魄盪撼而不能休。孰驅之哉？夫固有所不得已也。且夫音聲者，動於志而後發，感於氣而後成。怨誹之興，其趨也怪以怒，有致之者，夫孰能遏焉。吾觀《宋遺民詩》，豈唯見元德之猥，亦以悟宋之所由衰。宋之南，小人之躅交於庭，至韓侂冑、史彌遠、賈似道之倫極矣。五世而喪其國，不可謂不幸也。且使有國者以聖人之德行聖人之政，積累仁義，興於禮樂，化漸於四夷，後世安有戎狄之禍？自王跡熄，攘統相嬗，霸政且絕，其得失廢興之際，蓋有不足論者。使舉一世之音而出於怨，其為國可知也。是故豈唯跖之徒充天下為患，使遺民接武於斯世，又獨非聖人之憂哉？吾觀所謂宋遺民者，其言莫不愴然有亡國故君之思，豈非民德之厚歟。烏乎，宋亡以來，潔其身者未嘗絕於世，而天下之滓卒不可澄。田子之為是書，非欲以其潔潔天下者乎。雖然，使天下歸乎潔，聖人之心也；潔天下，猶聖人之憂也。田子不得已而以其書潔天下，又豈田子之樂乎哉。
政誡序
一九〇七年
國無政不立，政所以為治之具也。雖然，蓋難言之。有國以來，為政不齊，治亂之生夥矣。夫何長亂之轍多，而即治之機遠乎？若不可見其足以為亂，常若過其所以為治者焉。夫人民亦何賴於政，而徒繭首罥足，甘心以受其亂耶？盜者殺人攘貨，奪匹夫之命，掠訾算之財，而弗能逭於刑誅。且夫元惡大憝鉅姦，乘時竊命，假威柄悍然據人上，逞其淫毒，以賊我元元。則群慴伏於下無與之抗者，若天命然，斯亦足駴矣。彼元惡大憝鉅姦者，皆必躬致尊盛之位，力握樞軸之任，生尸肥祿，死竊大名，利薈於一身，禍流於無窮。其始焦思堅謀，含螫礪爪，巧襲而競營，壟斷而橫攫。一旦得之以恣其欲者，豈不曰政權哉。政權既集，莫敢予違。苟利其身，棄義壞理，悖道叛德，罔恤於衷。由是憸詖殘很，軋轢忮刻，憯酷極虐，帥人而相噬。悲夫，此其去獸近矣。哀憤之士，痛人類之相縯而獸也。至欲剗國去政，一切廢除，返諸寥廓之世。此雖過論，莫得而遏焉。夫政可去乎？可去非政也。政者，正也。去其不正而返之正。政非能自為正，自人為之耳。夫人失其正，亡政久矣。理欲之爭，危矣哉。人性近理而常不勝其欲。理為聖符，欲為惡府，二者不相容，理欲消長之量，治忽升降之樞也。故上治任理，下治克欲，亂政欲勝。至於欲勝，理蔑不存，將孰為正，罪毒朋生，大亂以成。君子之於政，可不慎乎。故欲舉善政，必弘至正之理，行無欲之教，絕顓權之制，建共治之法，守背私之訓，充博愛之道，盡萬物之情。尊德性，平好惡；均勞力，通貨財；興辭讓，祛爭奪；措刑罰，樂文藝。知者弗愛其才，壯者弗愛其力，民忘其私而各得其分，然後群治可得而進，人道可得而久也。國人之語政，莫善於道家，而莫近於儒家。道家之說既放曠難行，而儒之繆種乃飾經術以媚人主。其賢者咮喁嚴威之下，弗敢為高論。爭王伯，辨義利，雖欲匡主德，卹民隱，終莫能救也。乃若意大利之權謀家，倔然區政治、道德而二之，許操政者以為姦利之柄，不亦悍而可怪乎。夫權謀之說，張於歐洲中古之世。至於近代，均權統治，定憲守約，粲然備矣。四方觀政，孰不曰「美哉，歐洲之治也」！夫考其繩式，則信美矣，顧其所以行之之心，其諸比於意大利權謀家之術，有以異乎，無以異乎？亦至難決哉！今夫歐洲諸邦，並霸齊雄，務弱人國以彊其民。厚封殖，盛軍備，蘊然有殺伐之心。緣利以為政，斯亦今日之勢所不得已爾。欲抗顏而稱太平之治、大同之體，眇乎遠哉！欲遵今日之政，霸霸相代，苟利一國，罔恤於他群，其為人類之禍福，未可知也。是以均產之會、無君之黨，紛然並起，非由於政之所召而其機構有未善耶？其不底於亂，岌岌一間耳。東方之士，不思廣其國於天下，不恫其種，不修其學，而徒盛慕歐制，以為隆軌極則，抑知彼之賢哲，固惄焉憂惶，欿乎其猶病也。法人布諾德魯易Louis Plood痛意大利權謀家之術不絕於世，患苦人類至烈，故甚惡政治家，撰論十一篇，命曰《政治之罪》（Crime Politique），凡若干萬言。其言嚴鷙痛切，抉姦奸之膽，誅梟伯之心，剖猰貐之肝，刻魑魅之象。其曰政治家者，假以濟其欲者也。快哉言乎。所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豈不然哉！究論為政之道，必克去其欲，納之仁義。嗟乎，若布氏者，可以語理欲之辨、政治之本矣。布氏法人，多引法事，以吾今之國情，其視大革命時代之法，相去幾希。讀布氏之書，亦可鉥目錐心、驚魂動魄者矣。譯而次之，既諗當世，亦驗來者，名曰《政誡》云爾。譯者識。
曲苑珠英序
一九〇八年五月
夫樂律聲詩之變，何在而非世運升降之機乎。《韶》《武》既亡，《雅》《頌》之音絕。屈宋以後之賦，漢魏以後之詩，其可傳者，猶有變風變雅之遺焉。下此乃有詞曲，詞曲興而民志之衰、國政之失可覩矣。今世治歐羅巴文字，稍能言其文學美術之旨趣者，或謂軼過中夏。夫中夏之製，聲之美者莫尚於《頌》；彼土所傳，則其至者莫過於悲劇。此其故何哉？聖人之化未被於西土，民俗之情隔，而所感異也。盛德之形容，既曠絕而不有，怨誹之作，又豈得已乎。故屈原憤懣，始發《天問》；郭生觸藩，《遊僊》著什。人心失其和，斯放言以求自恣，衰亂之世所由多哀音矣。彼為悲劇者，大抵悼人生之多艱，明嗜慾之不可極，思蟬蛻滓濁，浮游塵埃之外，其志良足悲矣。謝師璧、葛魋（Shakespeare、Gethe）之倫，由此其選也。予覽元曲而哀馬致遠之志，以為雖謝師璧、葛魋無以過。國人習見者，無過王實甫、湯若士、孔雲亭、洪昉思諸家，而不知有馬致遠。此無異抱三唐之篇什，而不聞建安之遺響。流俗溺志於聲利，道先聖之言則唯恐卧，為之陳曲劇則忻然矣。勞役者見喬木而思憩，病熱者得清泉而可解。茲編所摭，雖非上德之雅言，固亦中材之良藥也已。
董解元西厢記記
一九〇七年
陶宗儀《輟耕錄》云：《西厢記》金章宗時董解元作，今世傳習已寡。蓋王實甫改本盛行而董書遂微，自元時已然矣。董之作《西厢》，寔為北曲之祖，然以弦索彈唱與元人搬演雜劇不同。明人論北曲尟有及之者，可謂數典忘祖已。董名字不可考，然要是才士，曲中製語有獨絕處，實甫往往竊之。如：「愁何似，似一川煙草黃梅雨。」殆不減南唐。間入俚辭，不及實甫雅麗者，創製之初，如是已足，不比踵者之求華也。胡元瑞謂金人一代文獻盡於此書，蓋非過論。梁廷柟《曲話》言，嘗見楊升庵定本，有唐子畏畫象，刻極工，今不可得見。嘗從《曲譜》中輯錄其詞，比而次之，存其厓略。他日得楊本，斯冊可廢爾。丙午臘月，馬浮記。
名媛文萃序
一九〇八年十月
古者婦學掌於九嬪，王者出隆師保之儀，退凜燕私之過，故內外正位，國家以理；陰陽化宣，民用肅雍。迨王制凋缺，佞驩於朝，色妖於宮，於是女祻興，亂政以繁。用一士之姦，擁一女子之寵，以賊我元元，淄蠹神寶，而覆亡隨之，嬋綴於國牒者，蓋紛如矣。治忽之樞，嘗括於至微，故禮謹其始，教著其別，義修於帷帟，而化刑於四國，斯儒者之所重也。孔子次《國風》，詩家謂多存女子之辭。蓋匹婦之志，上本乎王政，下繫乎邦俗，故聖人取焉。漢以來，婦人有文者首班氏。六代之際，篇製特盛，名族淑姿，世秉禮訓，彬然相接。而道韞騁《青綾》之辯，令暉造《百願》之曲，君子猶或以為譏，則懼其流也。自後俗儇藝荒，世頗稱誦女冠樂伎之作。談者乃寖以文辭為病，而雅製尟聞。今時人頗惜婦學之隳，為女子立橫舍，郡國相望，聞者興起。而或醉夸士之言，違陰靜之義，衒其組絍，詭其容飾，弗聞澤以德義，而猥欲蕩裂軌閒，乃有詬中壘之書、仇《七誡》之文者，蓋非紬憂也。茂陵武君集古婦人之文可式者二十四卷，訖於唐，名曰《名媛文萃》，將以貽國之教育女子者。予覽而善之。曰：今之所以為教者，異乎吾所聞，豈獨婦學然哉。夫文藝之為物，賢者以淑其身而佞者以匿其垢，其未足為至德之契也。矧今傾國上下怵迫於利，道德文藝蓋所未遑，而彊為家衖弱植稱說彤史之業，不亦遠乎？雖然，殷淳、顏竣之書，弗久而亦亡。則是編者得暫存人間，其或以孔翠見寶，或與羃䍦同棄，固未可知也。凡纂輯義例詳具簡中，故弗論。戊申十月，趙國服休撰。
義例
一、後魏崔光曾上《婦人文章錄》。見《魏書》本傳。《隋志》有《婦人集》二十卷、《婦人集鈔》二卷、《婦人雜文》十卷。又云：梁有殷淳《婦人集》三十卷，《唐志》存。又別有《婦人集》十一卷，並亡。《唐志》有顏竣《婦人詩集》二卷、《婦人訓解集》十卷。斯皆婦人總集之祖。簡絕不傳，後世纂集良尟。明有酈琥《彤管遺編》，張之象《彤管新編》，田藝蘅《詩女史》，劉之汾《翠樓集》，俞憲《淑秀集》，周履靖《宮閨詩選》，鄭琰《名媛彙編》，梅鼎祚《女士集》、《青泥蓮花記》，潘之恒《壺史》，趙問奇《古今女史》，池上客《名媛璣囊》，蘇氏《胭脂璣》，鄒氏《紅蕉集》，江邦申《玉臺文苑》，方惟儀《宮閨詩史》，沈宜修《伊人集》，季嫺《閨秀集》，鍾惺《名媛詩歸》。國初有陳維崧《婦人集》，王士祿《然脂集》，長白某氏《正始集》等。所錄惟限於詩，並濫登偽體，雜摭近製。其書僅存，世亦不多覯。是編蒐輯頗為詳贍，且多存古製，雖匪藝林之鴻業，固婦言之總龜也。
一、唐以前婦人別集，其目可考者，有漢成帝《班婕妤集》一卷，《隋志》存。後漢《班昭集》三卷，《隋志》注亡，《唐志》存二卷。晉江州刺史王凝之妻《謝道韞集》二卷，《隋志》存。晉司徒王渾妻《鍾夫人集》五卷，《唐志》存二卷。晉武帝《左九嬪集》四卷，《唐志》存一卷。晉太宰賈充妻《李扶集》一卷，晉武平都尉陶融妻《陳窈集》一卷，晉都水使者妻《陳玢集》五卷，玢，東莞徐藻妻，《隋志》漏載其名。晉海西令劉驎《晉書•列女傳》作劉臻妻《陳窈集》七卷，《唐志》作劉臻妻《陳氏集》五卷。晉劉柔妻《王劭之集》十卷，晉散騎常侍傅伉妻《辛蕭集》一卷，晉松陽令鈕滔母《孫瓊集》二卷，晉成公道賢妻《龐馥集》一卷，晉宣城太守何殷妻《徐氏集》一卷，以上並《隋志》注亡。梁《臨安公主武帝女集》三卷，梁征西記室范靖妻《沈滿願集》三卷，梁太子洗馬徐悱妻《劉令嫺集》三卷，陳後主《沈后集》十卷。以上隋、唐《志》並存，《唐志》：《劉令嫺集》作六卷。而唐武后《垂拱集》一百卷、《金輪集》十卷，《舊唐書•武后紀》作文集一百二十卷。號最富，今都無一存。是編從類書、總集、百家之記收其羨漫，猶存概略，篇章釐然可尋，雖錦組或裂，而孔翠咸在，可繼殷淳、顏竣之書，盡湔明代諸選之陋。好藝之家，所宜見寶。
一、文章與言語有別，不可緄一。傳載問對、談論、訓誡之辭，嘉言法語，其類綦繁，凡當時未登簡牘者，皆不載。書為總集，非同傳記，各有司存，自然異例也。
一、古者文章簡樸，無貴辭費。或經史家芟節，非其全文者，但實施篇翰，載在方策，雖單詞賸語，弗敢遺棄。如曲沃負之陳詞，才標三句；趙括母之進諫，止著五言。疑於不可成篇，義所弗能廢缺。必詳著本事，列之題下，使覽者憭然。
一、郊廟樂章，琴曲歌辭，實俱統於樂府，而自來總集家皆各為類，今仍之。又詩與樂府不能無少出入，漢魏古辭，唐人絕句，並皆入樂，而擬古樂府者，或昧其節奏，但可名詩。今以樂府有題者，入之樂府。其製雖近曲辭，而題不見於樂府者，仍以五七言分繫於篇。其間知不免舛謬，覽者詳焉。
一、三百篇經聖人手削，懸諸日月，非可僭取。若夫聲詩之祖，實先婦人，由來蓋遠。故曰「塗山歌於《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為北音。」而《呂氏春秋》載《候人》《飛燕》本辭，皆止四言，塗山歌曰：「候人兮猗。」有娀歌曰：「燕燕往飛。」悠邈難稽。《拾遺記》載少昊母皇娥與白帝子和歌，即是王子年自擬。他如《吳越春秋》載勾踐夫人《烏鳶歌》、《後漢書》載文姬《悲憤詩》之類，後世皆不能無疑。蘇軾曰：「予讀《列女傳》蔡琰二詩，其辭明白感慨，類世所傳《木蘭詩》，東京無此格也。建安七子猶含養圭角，不盡發見，況伯喈女乎。又琰之流離為在父沒之後，董卓既誅，乃遇禍。今此詩乃云為董卓所驅虜入胡，尤知其非真也。」《胡笳十八拍》是唐人之辭，《司馬相如誄》始見梅鼎祚《文紀》，其假託之跡易見。若《白頭吟》，乃樂府古辭而歸之文君，《玉臺新詠•皚如山上雪》一篇，《宋書•樂志》題作《白頭吟》，文小異，注曰「古辭」。《御覽》及郭茂倩《樂府詩集》並因之，不著撰人名。謝氏《合璧事類》始據《西京雜記》有「文君為《白頭吟》以絕相如」之語，強以是篇實之。馮氏《詩紀》襲謬不考，選家遂盲從而昧所出。《塘上行》為魏武之製而屬之甄后，《塘上行》晉樂所奏，《宋書•樂志》作魏武帝詞。《玉臺》錄其本詞，乃著甄后，《樂府解題》因之。然當以《宋書》為正。則沿譌已久，辨證為難。若斯之類，頗有刊落，寧蹈掛漏。又如《雉朝飛操》，為衛女傅母所作，見揚雄《琴清英》，《藝文類聚》九十，《御覽》五百七十八、九百十七所引。而《樂府》所錄乃齊宣王時處士沐犢子之詞。見崔豹《古今注》。雄稱衛女傅母作者，其辭已亡，不容牽附。而《文選》載班婕妤《怨歌行》，《樂府》以為張載作。《古今樂錄》錄王金珠《子夜歌》，《玉臺》、《樂府》作者互異。此類頗涉偏據，疑則存疑。其間謬誤知所不免，幸覽者糾之。
一、婦人篇什，其詞近鄭、衛者削之。若夫錦衾角枕之思，《草蟲》《芣苢》之歎，並見采《國風》，無乖六藝，苟非甚靡，悉予登錄。女冠樂伎，詞或可存，間亦旁及。葑菲之采，無以下體，其亦君子之所許乎。
一、所錄詔令，疑於過廣。然如後漢馬、鄧諸后，柄義履順，明達治體，雖或來蹊田之誚，實具含章之美，詔旨斐然，咸可楷式，故畢載弗遺。其他芟留，頗有取義。如漢高呂后，嫉虐擅國，幾覆漢祚；漢元王后，縱恩外戚，溢於四世，遂啟新室之禍；魏明郭后，愚黯不聰，更歷三朝，變亂相續：其制詔皆削不錄。他如飛燕、合德，本自淫人；烏孫公主，至於三嫁。魏武卞后，起自倡家；《古文苑》有卞后與楊彪夫人書。魏文甄后，墜節含垢。漢成許后，爭椒房用度，違誡興奢；梁臨川公主，譖夫離婚，銜誶還族。《梁書•孝武文穆王后傳》：梁世諸主皆忌嫉，后弟藻尚臨川長公主，未幾，讒藻下獄死。離婚，更適庾沖遠。未成禮，沖遠卒。太宗以江斅讓婚表徧示諸主，於是主上表請還王氏，許之。書疏雖在，無所取裁。若斯之類，概從屏割。舉玆數例，可以隅推。間有厥德弗彰而篇翰特存者，或義在貽誡，或其事關國，各有論注，繫在本題。
一、或疑後世記載，后妃與列女殊簡，今以「名媛」顏書而錄后妃之作，於名稱為乖。答之曰：謹案，古者列女之稱，皆統后妃而言。劉向造《列女傳》，自有虞二妃至三代賢后，皆與匹婦並舉。明永樂中解縉等受詔作《古今列女傳》，亦沿向例。馬、班敘后妃，皆在外戚傳，高后列本紀，元后別為傳者，事當特書，故異例。范書始立《后紀》而別出《列女傳》，然其序曰：「如馬、鄧、梁后別見前紀，梁嫕、李姬各附家傳，若斯之類並不兼書。」則蔚宗本意，儕后妃於列女甚明。名媛者，列女之殊稱，列女得該后妃，則名媛亦得該后妃也。且《詩•鄘風•君子偕老》：「展如之人，邦之媛也。」《詩序》謂刺衛夫人而作，則周之詩人，固嘗稱其君夫人曰「媛」矣。後漢皇甫規《女師箴》曰：「唐媛興嬀，父母盛周。」所謂「唐媛」者，舜之二妃也。后妃亦得稱媛，於古有之，曰「名媛」者，以別於男子云耳。蕭選錄帝王之文，不與諸文異簡，《唐文粹》亦錄玄宗御製文。則后妃之製與列女同錄，似未為失也。世之覽者，幸有以正之。
一、所錄取其備體，程格不必過嚴。鍾嶸稱謝安集詩，逢詩輒取，張隲文士，遇文即錄。斯蓋博綜為尚，不以繁蕪見斥。若《蕭選》之精約，《英華》之浩富，姚鉉之絀近體，成公之錄青詞，既選家之殊轍，亦藝流之異趣。茲編所錄，事異前賢，以自古閨幃之製，流傳蓋寡，嚴擇則患其已微，畢收又嫌於過濫，故繩律少寬而斟鑒不廢。或以人存其文，則文因人重；或用文存其人，則略事表言。樹茲二義，略範全書，故箴論志狀，其製不立。武氏諸序，頗雜梵教，良由書闕，亦驗文衰。覽者諒焉。
一、北朝士夫，多好造像蘄福，風習所趣，及於閨壺。如世傳碑拓本，有北齊武平三年趙桃妻劉氏《造像記》，武平七年朱元洪妻孟阿妃《造像記》，後周武成二年王妙暉《造像記》，天和四年信女、優婆夷等《造像記》之類。雖其文辭間有可採，非所以準禮軌俗，並置不錄。
一、婦人書劄播於浮屠，其事不可為訓。如《淳化閣帖》載衛夫人與某師手書，按黃伯思《法帖刊誤》定為唐初李懷琳偽作。《國清百錄》釋藏「起」字一號。載陳後主沈后與智者大師書之類，並置不錄。
一、女仙鬼神荒怪不經之辭不錄。如《海外經》《漢武內傳》《搜神》《齊諧》及《真誥》《列仙》《道藏》諸書所載西王母、上元夫人、魏夫人、萼綠華、杜蘭香、九華安妃、紫微夫人及紫玉小姑之類，其什浩繁，世每艷稱，謬悠難信，並出假託，俱從蓋闕。
一、是編所錄止於唐，取其體制近古可式。唐後婦人文章不多見，或其詞俚淺，乖於雅正，須加甄汰，別為續編。
一、著錄諸篇悉標所出，惟經采入《全唐文》者，依《圖書集成》引《全唐詩》例，徑注《全唐文》，不舉本書，以避繁稱。
一、《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諸書所引，其本集久佚，無他完篇可存者，孤句殘文亦皆入錄，所以留其片羽。其過於畸零，詞義斷裂不可綴次者，亦未敢輕棄，別為附編一卷。
一、是編從群籍纂錄，字體悉依本書，不輕竄易，以求適俗，蓋其慎也。
編者按：《名媛文萃》實先生自輯，故序後義例特詳。序稱「茂陵武君」者，因馬氏為戰國時趙將馬服君趙奢之後，曾長期居於陝西扶風茂陵。先生平時喜稱茂陵馬氏，序具名「趙國服休」，亦因此。
重印嚴氏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序
一九〇八年九月
自摯虞敘文章流別，繇是世有總集之目。厥後劉義慶、謝靈運、孔逭、庾自直、崔浩之徒，競相撰集，舉最富者言之。篇帙滋廣，而昭明獨顯。至唐顯慶中，許敬宗撰進《文館詞林》千卷，極一時之製，其書不傳，日本寬政間，天澤山人輯《佚存叢書》，中有殘本四卷。近遵義黎氏復得十三卷於日本，刻在《古逸叢書》。而宋李昉《文苑英華》頗行於世。姚鉉集《唐文粹》，獨黜近體。呂祖謙奏《宋文鑑》，間擿蕪辭。自是以降，選事益眾，代有宗趨，家為體別。嗜同則雖猥弗棄，宗異則信美寧割，寖益陋矣。明馮惟訥為《詩紀》、梅鼎祚為《文紀》，並起皇古訖隋，博蒐畢載，無所去取，是為總集家變例。胡震亨復輯《唐音統籤》千二十四卷，三唐篇什會萃靡遺，寔導《全唐詩》之先。康熙時敕編《全唐詩》成，胡書廢不行。洎嘉慶間復有敕編《全唐文》之刻，而後唐一代之製作，炳焉咸備。烏程嚴可均奮於下邑，喟然獨錄唐以前文七百四十六卷，代越數千，文逾百萬。視馮、梅書體加密，勇過胡氏，事倍唐文，自有總集以來，用力之勤，未有若斯者也。夫周末文喪，仲尼乃綜六藝。五厄嬗革，獻典剖散，學者苦篇籍陵錯，於是貴目錄校讐之學，而雜家之窮，流為類書，佚文墜簡，往往賴以不沒。故唐宋以來，《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初學記》《太平御覽》之屬，稽古者秘為鴻寶。乾隆間修四庫書，蓋錄自《永樂大典》為多。而自王應麟以降，學者多好裒輯古書。有明楊慎、豐坊之儔，猶逞僻偽。至乾嘉之際，乃始抵於精辨。王伯厚始輯鄭康成《周易注》，明姚士粦始輯陸績《易解》，斯實開本朝輯書之風。而屠嶠孫、項琳輯《十六國春秋》，頗有竄入。豐坊竟偽撰《端木詩傳》《申公詩說》，其書頗行於時，而楊慎亦好杜撰古典，同時又有《天祿閣外史》諸偽書，至本朝諸儒校輯古書，乃碻而可信。蓋作者久絕，世曠刪述之聖，士之賢材者，相與綴其舊聞，守之弗失，猶愈于變古亂名者矣。可均生是時，與孫星衍、張惠言相頡頏，皓首牖下，樸學自耀。撰《四錄堂類集》，校定古集四十餘種，刻未盡。而是書最晚出。匪徒博涉為尚，其中多存佚書。佚經則有《歸藏殘文》。《上古三代》十五。按《北堂書鈔》一百一引桓譚《新論》云：《連山》藏於蘭臺，《歸藏》藏於太卜。又《太平御覽》六百八引《新論》云：《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文與古文《尚書》、古佚《禮記》、古《論語》、古《孝經》並舉。則《連山》《歸藏》漢時固皆有之。班志惟著《周易》者，以諸家皆傳《周易》，《連山》《歸藏》之學久絕，世未有明其義者，故弗及焉。《隋志》遂謂漢初已亡，非也。宋時猶存《初經》《齊母》《本蓍》三篇，後亡於元、明之際。今所輯八百四十六言，有《啟筮》《鄭母》經，猶宋以前佚文。雖舊卦不復可考，視桓譚所見太卜藏本，猶存十二，亦足珍矣。惟《連山》藏於蘭臺，遭移都之亂，剖散無餘，譚所稱八萬言者，竟靡一字之遺，可慨也。群經總義則有鄭玄《六藝論》，《後漢》八十四。郭璞《爾雅圖贊》。《晉》一百二十一。按《隋志》云：梁有《爾雅圖贊》二卷，郭璞撰，亡。今所錄四十八篇，蓋猶梁世之舊也。古史則有孫盛《魏氏春秋》《晉陽秋》。《晉》六十三、四。雜史則有《古文周書》，《上古三代》十五。亦出汲塚，與《逸周書》別，僅存二事。《汲塚瑣語》，《上古三代》十五。《晉書•束晳傳》《瑣語》十一篇，《隋志》四卷，今存二十五事。揚雄《蜀王本紀》。《漢》五十三。雜傳則有嵇康《聖賢高士傳贊》，《三國》五十二。戴逵《竹林七賢傳論》。《晉》一百三十七。職官則有應劭《漢官儀》。《後漢》三十四、五，凡二卷。律令則有《晉令》。《晉》一百四十五。按《隋志》有《晉令》四十卷，今雜引四十二事，蓋即出此。地理則有郭璞《山海經圖贊》。《晉》一百二十二、二十三。凡六十七篇。目錄則有劉向《別錄》，《漢》三十八，凡一百一事。劉歆《七略》。《漢》四十一，凡五十三事。諸子儒家則有《魯仲連子》，《上古三代》八。劉向《新序》、《說苑》佚文，《漢》三十九，《新序》佚文五十二事，《說苑》佚文二十四事。桓譚《新論》，《後漢》十三之十五，凡十六篇。三卷飭比聯屬，擬於完書。曹丕《典論》，《三國》八。杜恕《體論》，《三國》四十二。陸景《典語》，《三國》七十。袁準《正論》《正書》，《晉》五十四、五。譙周《法訓》。《晉》七十。道家則有《鬻子》佚文，《上古三代》九。任嘏《道論》，《三國》三十五。《隋志》在道家，本書未注。孫綽《孫子》，《晉》六十二。《隋志》在道家，本書未注。蘇彥《蘇子》，《晉》一百三十七。苻朗《苻子》。《晉》一百五十二。法家則有《申子》佚文，《上古三代》四。崔寔《政論》，《後漢》四十六。劉廙《政論》，《三國》三十四。桓範《世要論》，《三國》三十七。阮武《政論》。《三國》四十四。農家則有崔寔《四民月今》。《後漢》四十七。兵家則有太公《六韜》佚文，六十八事。《陰謀》，五事。《金匱》，三十九事。《陰符》，十二事。《兵法》，二十事。《決事占》，三事。《陰秘》，十四事。俱《上古三代》七。《孫子兵法》佚文。《上古三代》五，二十二事。雜家則有應劭《風俗通義》佚文，《後漢》三十六之四十一，凡六卷。仲長統《昌言》，《後漢》八十八、九，凡二卷。蔣濟《萬機論》，《三國》三十三。杜恕《篤論》，《三國》四十二。傅玄《傅子》。《晉》四十七之五十，凡四卷。校輯最精備。以上凡嚴氏已有考訂論列之文載在本書者，皆略不論。特詳其卷次，便讀者𦅀究。間有闕載，為著其別如是。就中桓譚《新論》、崔寔《政論》、傅玄《傅子》之屬，尤完飭可讀。惟《上古三代文》卷二錄偽《大誓》，而以馬融《書序》所稱經傳徵引之文，明為今文《大誓》所無者，牽類並錄，失於考據。然偽《大誓》自漢時已承譌，今雖入錄，要當與古文有別，不宜羼合耳。斯皆收諸羨漫之後，櫛其殘紊，復於故理，雅記秘文，絕代見寶者也。中如《爾雅圖贊》《新論》《典論》《典語》、袁準《正論•正書》《苻子》《蘇子》《世要論》、崔寔《政論》、劉廙《政論》《昌言》《萬機論》《傅子》《四民月令》，皆編入《四錄堂類集》而俱未刊。顧其書幾淹沒。光緒丁亥，黃岡王氏始刻之廣州，而流聞未廣，致之者或不易，因授石印，以輔王刻之不足，庶幾人間咸曉是書。
且文章莫備乎漢，莫極乎唐。自漢而上者，漢之所由蛻也。自唐而下者，皆唐之裂餘也。漢之衰止於五季，唐之流敝於近代。斯民志所繫，國政所由廢興也。故道有升降，學有醇駁，俗有良窳，而文章與時消息，雖有善者，莫能外矣。頌聲寢，斯怨誹之音作。儒術既絀，然後策士說熾。漢興，文章有數等：蒯通、隨何、陸賈游說之文宗戰國；賈山、賈誼政事之文宗管、晏、申、韓；司馬相如、東方朔譎諫之文宗《離騷》；董仲舒、匡衡、劉向、揚雄經術之文宗經傳；李尋、京房術數之文宗讖緯；司馬遷紀事之文宗《春秋》：煥乎靡得而上焉。曹氏並主鄴下，潘、陸特秀晉廷，斯已卑矣。中興嗣響玄風，宋氏雕繢是尚。逮斯以後，江左惟隆宮羽，河朔猶存氣質。迨簡文、湘東，思極宮體；徐、庾之流，遂啟輕險。周併梁荊，風扇關右，隋氏承之，而雅正蔑聞。何者？政乖於上則文變於下也。故秦刻夸忲，二世以亡，新莽文制，矯首受磔者，修誠匪衷而厥德弗勝也。兩漢詔令，溫潤爾雅。降於齊梁，惟騖繁綺，其治荒矣。夫淫詖害義，憸佞取容，獷肆之言日至，則民志以喪，禍輳靡日，自古及今，未有爽焉者也。上之律令條教所出，掌故所守，下之閭巷談議，藪澤呻吟，匹夫之語，其誠偽臧否，蓋國之樞機，可以怢乎哉？故曰：古之教者，文采以養其目，聲音以養其耳，威儀以養其四體，理誼以養其心。是以澤善蓄美，無鄙倍之氣，而畔德者尟。若乃效嗢咿之俗，飾禁佅之容，儲器而遺藝，怵迫於利末，摭其最麤者以為教，則所刈可知也。夫歐羅巴新造之國，英德諸邦，文學遠出元明後，彼希臘歌詩、羅馬文筆，學者爭寶。矧輓近術藝競進，猶溉沐文學復興彼土謂之Re-naissance之功。曾以中土宅宇緜邈，文物稱最，彼土謂吾國曰「支那」，實沿梵語。梵語于世號最古，「支那」云者，在梵語為文物國之義。見陳士元《象教皮編》。及今而墜之。不弘所學，蔑裂聖文，豈非至愚而可恫乎？世之覽者，撫嚴氏是書，亦知所憂哉！戊申八月宛委山人。
重印姚氏古文辭類纂王氏續古文辭類纂序
一九一八年
生民之初，情志動乎內，風氣應乎外，發為音聲語言以相交接，足以達意而止。稍進乃有文字孳乳，施之簡策。眾名既立，詮寄始形。連屬比類，自成軌則。萬事以察，百世可竢。於是體制蕃興，作者代有。剛柔靜躁，稱感而出。好尚不同，工拙異趣。自書契以來，語其流變不可勝窮矣。然道之顯者，備在六藝。前乎此者，刪定之所從，後乎此者，雖應物多塗，取捨萬端，莫能外焉。夫性情所由宣，道術所由立，人倫之管籥，治世之樞機，罔有不資於文者。用之朝廷邦國，極於閭巷酬酢，非誠不達，非義不順。苟違其道，則群志睽乖而菑患用起。矯偽之辭，民弗信也；誑燿之言，民弗從也。故治世之文，質厚而溫潤；亂世之文，傾詖而獷僿。循理則爾雅密深，用私則交誣互訐。君子觀於一世之文，而其政教可知也。若夫馳騁氣勢，研鍊篇幅，矜飾宗派，競相題目以為能事者，抑亦未已。當清之世，桐城有方苞、劉大櫆、姚鼐之徒，名為能古文，天下言文章者稱桐城。雖未能深探六藝之本，要其屬辭潔而有法。陽湖李兆洛得鼐所集《古文辭類纂》，久乃出之，幾於戶傳人學。自屈原、賈誼以逮其師之造述，敘次流別，斐然有倫。觀其所擇，信非苟然者也。其後流風振於湖南，而湘鄉曾國藩最為雄桀。王先謙慕其餘習，因有續類纂之刊。視前書則不逮，而乾嘉以來鴻筆，大略在焉。故二編者，不惟綴文之士所宜窺涉，欲稽時俗升降，亦得假鑒於斯。今國家更新，未遑文藝。好異者或謂古法可棄，審時所行，轉益蕪薉，知言者憂之。苟未能反之結繩，則先民之榘安可輕毀邪。會文堂主人以是有取於王、姚二纂，廣之石印，將利其流播，用溉始志。其諸皮弁鼓篋之倫，信能觀乎斯編，亦可遠於鄙倍。然後漸之以仁義，潤之以禮樂，庶乎道德可成，文學可興矣。
印光法師文鈔序
一九二〇年三月
諸三昧中，功高易進，念佛為先。入此三昧已，一切三昧皆得具足。抑揚之說，信非篤論。法寧有異？異自人耳。今時賢哲，亦盛談義，然濁智流轉，玄言奚裨？自非冥懷凝寂，豈能廓彼重昏？決知火宅無安，乃悟樂邦匪邈。故謂從心現境，境即是心；攝所歸能，佗即是自。欲求方便趣入之道，舍淨土何由哉。印光法師此宗尊宿，頫提弱喪，罄吐誠言，辭致懇惻，與蓮池為近。雲罍居士倡緣弘布，深植淨因。遠徵題識，聊為贊喜。其諸大由心上士，夙志津拔修塗、游履安和者，蓋必有資於是也。庚申二月，湛翁書。
楞嚴正脈科會序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
自道安法師以三分科經，冥符天竺，爾後義學蔚盛，並相承用，條理轉密，亦猶儒家之有章句矣。然古者經疏異簡，如章安述《法華文句》，清涼製《華嚴義疏》，其始皆別行，所以尊經也。佔畢者或以為弗便，於是乃有會本，析經就疏，割文隨科，或失之碎。要其櫛分句義，取便初學，非無益已。《楞嚴》流通廣，疏家猥眾，明季交光鑑公出《正脈》，號為新學。以其力屏三觀之說，天台家或不喜之，是以幽溪、蕅益並致攻難。然諸師雖宗尚略殊，皆本自心觀行，應量而說。信能觀其會通，則異義互陳，並資顯發，溟涬既廓，封執自隕。初心之倫，慎勿是丹非素，妄生分別，致墮疑謗也。張居士妙因於《正脈》用力蓋久，以其科節繁密，讀者或忘前失後，因摘而出之，繫以經文。執此以窺《正脈》，如圖經在手，軌轍易尋，其於誦數良便。恐或疑其非古，又獨守《正脈》，為非通方之訓，故因其來請序，為弁數言以釋之。庚申十月，湛翁書。
護生畫集序
一九二八年八月
《華嚴》家言：「心如工畫師，能出一切象。」此謂心猶畫也。古佛偈云：「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相。」此謂生亦畫也。是故心生法生，文采彰矣；各正性命，變化見矣。智者觀世間如觀畫然。心有通蔽，畫有勝劣，憂喜仁暴，唯其所取。今天下交言藝術，思進乎美善，而殺機方熾，人懷怨害，何其與美善遠也。月臂大師與豐君子愷、李君圓淨，並深解藝術，知畫是心，因有《護生畫集》之製。子愷製畫，圓淨撰集，而月臂為之書。三人者蓋夙同誓願，假善巧以寄其惻怛，將憑茲慈力，消彼獷心，可謂緣起無礙，以畫說法者矣。聖人無己，靡所不己，情與無情，猶共一體，況同類之生乎。夫依正果報，悉由心作，其猶埏埴為器，和采在人。故品物流形，莫非生也；愛惡相攻，莫非惑也；蝡動飛沉，莫非己也；山川草木，莫非身也。以言藝術之原，孰大於此？故知生則知畫矣，知畫則知心矣，知護心則知護生矣。吾願讀是畫者，善護其心。水草之念空，斯人羊之報泯，然後鵲巢可頫而闚，漚鳥可狎而至，兵無所容其刃，兕無所投其角，何復有遞相吞噉之患乎。月臂書來，屬綴一言，遂不辭葛藤而為之識。戊辰秋七月，蠲叟書。
皇漢醫學序
一九二八年
人之生也，寒暑燥濕攻其外，思慮憂患賊其內。形勞則敝，神勞則竭。或形羸而神王，或形壯而神菀。故曰：剝奔馬若稿，割狡兔猶濡，形神偏傷也。唯善養生者，盡百年之壽而不衰，應四時之氣而無逆，故能疾疢不生而形神以調。是以善醫者治未病，此猶禮禁未然而刑施以後。古之道術蓋有在於是者，未可以方伎小之。人有恒言：醫者，民之司命。使不學者為之，何異操刀而屠。今通國之病，莫大於不學，醫特其一端而已。夫學無今古，不可以自錮；學無內外，不可以自礙；學無終窮，不可以自封。晚近異邦之醫競出，知剖析內景，非不審也；明藥有專效，非不辯也。大較執局而昧於通，狃常而短於變，故十失三四，已為上工，病者將安賴焉。予觀日人湯本求真之書，祖述仲景，旁通遠西，多陳治驗以較其得失，其言質實而無奮矜，今中國之治醫者未能或之先也。黃嚴周子敘究心斯術，發奮迻譯。書既成，屬識緣起。予惟二家自序亦既詳矣，何事於吾言。獨念人生受氣以成形，流形而為器，故神居氣先，器成相後。神氣者，體用之名也；形器者，總別之相也。今世之言醫者，有得於器而未得於形；有得於形而未得於氣；有得於氣而未得於神。故說有精粗，術有高下。兼之者，仲景而下其孫思邈乎。今觀湯本氏之書，庶可以醫不學之病。由是而推之，雖使國無菑害、民無夭札可也，孰謂醫者一曲之事邪。湯本喻如法門之龍象，子敘亦為醫壘之元戎。吾雖衰，猶喜及見是書之行也。戊辰冬十二月，蠲叟書。
新唯識論序
一九三一年十月
夫玄悟莫盛於知化，微言莫難於語變。窮變化之道者，其唯盡性之功乎。聖證所齊，極於一性。盡己則盡物，己外無物也。知性則知天，性外無天也。斯萬物之本命，變化之大原。運乎無始，故不可息，周乎無方，故不可離。《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性與天道，豈有二哉。若乃理得於象先，固迥絕而無待，言窮於真際，實希夷而難名。然反身而誠，其道至近。物與無妄，日用即真。睽而知其類，異而知其通，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惑者纏彼妄習，昧其秉彝。迷悟既乖，聖狂乃隔，是以誠偽殊感而真俗異致。見天下之賾而不知其不可惡也，見天下之動而不知其不可亂也。遂使趣真者顛沛於觀空，徇物者淪胥於有取。情計之蔀不祛，智照之明不作，哲人之憂也。唯有以見夫至赜而皆如□，至動而貞夫一，故能資萬物之始而不遺，冒天下之道而不過。浩浩焉與大化同流，而泊然為萬象之主。斯謂盡物知天，如示諸掌矣。此吾友熊子十力之書所為作也。
十力精察識，善名理，澄鑒冥會，語皆造微。早宗護法，搜玄唯識。已而悟其乖真，精思十年，始出境論。將以昭宣本跡，統貫天人，囊括古今，平章華梵。其為書也，證智體之非外，故示之以明宗；辨識幻之從緣，故析之以唯識；抉大法之本始，故攝之以轉變；顯神用之不測，故寄之以功能；徵器界之無實，故彰之以成色；審有情之能反，故約之以明心。其稱名則雜而不越，其屬辭則曲而能達。蓋確然有見於本體之流行，故一皆出自胸襟，沛然莫之能禦。爾乃盡廓枝辭，獨標懸解。破集聚名心之說，立翕闢成變之義。足使生、肇斂手而咨嗟，奘、基撟舌而不下。擬諸往哲，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龍樹之弘闡中觀。自吾所遇世之談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謂深於知化，長於語變者矣。且見晛則雨雪自消，朝徹則生死可外。誠諦之言既敷，則依似之解旋折。其有志涉玄津，猶縈疑網，自名哲學而未了諸法實相者，睹斯文之昭曠，亦可以悟索隱之徒勤，亟迴機以就己。庶幾戲論可釋，自性可明矣。彼其充實不可以已，豈曰以善辯為名者哉。既謬許余為知言，因略發其義趣如此，以竢玄覽之君子擇焉。馬浮。
題馬萬里印冊
一九三八年冬
吾於《華嚴》悟刻印之道。《華嚴》家有要語二，曰：「行布不礙圓融，圓融不礙行布。」刻印之道盡此矣。自近世周秦古珍間出，益以齊魯封泥，殷墟甲骨，而後知文、何為俗工，皖、浙為小家，未足以盡其變也。印人之高者，皆棄纖巧而趨樸茂，愈拙愈美，愈古愈新，斯其術益進。凡藝事之勝劣，每因世俗為升降。今俗益蔽，人之所好益卑，獨治印者乃超然入古，一洗凡陋，斯能遠於俗而全其好者也。
頃避難來宜州，邂逅毘陵馬君萬里，出此卷屬題。吾所見印人，自吴昌碩外，惟君為能精於其術。因欣然為題卷尾，舉《華嚴》二語以質之。君於吾為同姓，於印有同嗜也，其必不以斯言為逕庭。道無乎不在，他日君由治印而悟《華嚴》，則同證海印三昧，知必由斯道矣。
儒林典要序
一九四〇年六月
古之為道者，率性而已。藏於身則寂，同於民則感。雖神用不測，蓋泯然無得而稱焉，非有物以與人也。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若是者，無假於言說，而況於書乎。性德漸漓而後有惑，於是假言象以辨之，著之竹帛以貽後。惑愈甚則書愈廣，乃不得已而為之。苟足以祛其惑，是亦可捨，故曰「不可為典要」也。聖人統之以六藝，而無所遺；後世別之以九家，慮猶不能盡。
儒非自名，名之由人耳。史遷始立《儒林傳》，傳六藝之學者屬焉。其後儒術寖微，世亦不重儒。重儒者不以其道，堙晦以至於宋。濂溪周子首出，伊洛諸賢繼之，六藝復明，庶幾直接孔孟，由是有道學之目。《宋史》立《道學傳》，以別於《儒林》，斯歧而二之矣。或疑其說有近於禪，而名又濫於道家。後之說者益紛然莫能一，滋以詬病，是皆泥於名而不考其實也。夫不明乎道，何名為儒。苟曰知性，何惡於禪。儒與禪皆從人名之，性道其實證也。六藝皆所以明性道，捨性道而言六藝，則其為六藝者，非孔子之道也。性者人所同具，何藉於二氏。二氏之言而有合者，不可得而異也；其不合者，不可得而同也。漢之黃老、魏晉之玄言，並與後世依託道家者異。義學善名理，禪則貴直指而輕談義，不肯以學自名。二家者俱盛於唐，及其末流，各私其宗以騰口說，惡得無辨？然其有發於心性之微者，不可誣也。故宋初諸儒皆出入二氏，歸而求之六經。固知二氏之說，其精者皆六藝之所攝也，其有失之者，由其倍乎六藝也。然後為六藝之道者，定其言性道至易簡而易知易從，極其廣大則無乎不備。名之以儒，仍其舊而不改，斯可矣。無取於別立道學之目也，尤無取於以宋學為名。為是言者，則為已陋，惡是名而欲代之以哲學者，則為已固。若乃藉談忘，祖幽冥，而莫知其原，奮其私智之鑿，欲一切決而去之，是蓋以璞為鼠而祭非其鬼之類。求通而反蔽，習於詭異而安之，是則聞見之囿，自棄於迷繆之途而不知歸，又何責焉。今最錄諸儒發明性道之書，斷自濂溪以下，為《儒林典要》，以餉承學之士不溺於流俗者。寇患方亟，舊籍蕩然，書頗不具，善本益不可得。僅就所有刊之，校亦未審，卷帙稍繁者猶力不能刻，故不預定目次，舊序已明者亦不更出敘錄。理而董之，蓋猶有待，姑以是為先河焉耳。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馬浮序。
浙江旅嘉同鄉會集會序
一九四一年四月
民國三十年四月，浙江旅嘉同鄉會成立，初集於樂山。鄉人之識浮者，辱來見告，欲得浮一言以為序。浮惟在《易》，旅之象為止而麗乎明。今浙之人在嘉者，其操業不同而俱有所麗，則一也。其來也多以避寇，各因其所麗者而徙，雖徙而止於其所麗，亦一也。以避地而暫止於嘉，則為麗於嘉。於嘉而有此同鄉會，則為浙人之自麗於浙人。凡物必有所麗。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推而言之，國之於民亦麗也，神之於形亦麗也。人之群處而萃聚者，必各求其類，此人之情也。然必先有所止而後麗。其為麗也，亦非苟而已，必求其所以為麗之道焉。故曰「止而麗乎明」，旅之義也。麗者其事，明者其道也。同鄉會之不容已，豈唯浙人然，天下之人莫不然也。豈唯浙人之在嘉者然，其在他州異縣者亦莫不然也。莊生有言：「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苟為其所習見者，猶為可喜也，而況昆弟親戚之謦欬於其側者乎。今浙人之立同鄉會於嘉也，得使無親寡之憂而有止麗之吉，益進而求其所以相愛相卹之道，必有過於《車笠》之詩者，斯懷其舊俗而合於時義之大者也。故為陳「止而麗於明」之義，以為吹劍之一吷。若夫緣起之事，則有會中諸仁賢在，非浮之所能詳也。會稽馬浮謹序。
題夏眉傑禮書
一九四一年五月
此乃政論，非是禮書。范蔚宗曰：「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歸乎寧固根柢、革易時敝而已。」作者蓋懷用世之志，欲究當世之得失，而發憤於是篇。惜乎文采未逮，理尚鬱滯，且勿輕出。若能漸之以經術，而刊落其膚言，未嘗不可以擬於仲長統、徐幹之流，然非儒者之所亟，吾病其為人太多、自為太少耳。辛巳孟夏，湛翁題。
聖傳論序
一九四二年一月
伊川作明道墓誌曰：「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先生生〔於〕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為己任」，「使聖人之道煥然復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向者嘗讀其言而疑之，謂聖人之學，其有傳邪，何以千載曠絕？其無傳邪，何以明道獨能得之？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又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蓋其所謂得之者如此，則信乎其不可傳矣。
莊周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受而不可傳，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莊子•大宗師》。按今本皆作「可傳而不可受」，非是。據義當互易。屈原《遠遊》曰：「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是亦託為道家言者，可證。彼為道家之言，猶若是矣。
禪者自名為教外別傳，復曰：無法與人，不從人得。然時至理彰，如寐忽覺，得其旨者，皆由自悟，亦未嘗廢師資之道。且必久經鍛鍊，始克承當。如達摩使諸弟子各言所得，眾皆祗對。謂三人者，一曰「汝得吾皮」，一曰「汝得吾肉」，一曰「汝得吾骨」。獨慧可禮拜已，依位而立。乃曰：「汝得吾髓。」南嶽讓入室弟子六人，各為印可，曰：一人得吾眉，善威儀；一人得吾眼，善顧盼；一人得吾耳，善聽理；一人得吾鼻，善知氣；一人得吾舌，善談說；一人得吾心，善古今。此指馬祖道一。此又何說者？其果有得邪，果無得邪？從人得邪，自得之邪？若言有傳有得，則為贓誣古人，埋沒自己；若言無傳無得，則成斷滅空亡。離此二途，乃知自性宗通，不違師承稟受，若非超宗越格，將至喪我兒孫。會此者乃可語於不傳之學矣。故曰：「向上一路，千聖不傳。」然從古以來，門庭施設，當為何事？亦曰指歸自己，令其自得而已。利根上智，一語知歸，其或未然，依他作解，終身無自由分。二程從濂溪受學，何以云「天理是自家體認得來」？明其不可傳也。
先儒料簡俗學，詆斥二氏，乃是大機大用，於法自在。後儒不窺古人用處，徒滯名言，乃以小知自私之心求之，安可得邪？知見稠林，礙塞天下，時當衰季，轉溺轉深；異執紛然，徇人喪己，是丹非素，出主入奴；拘墟篤時，沿訛襲謬。以狂見為勝解，以惡覺為智證。自甘封蔀，無有出期。若此之倫，深可悲愍。何堪更存漢宋今古之爭，立朱陸門戶之見，辨夷夏之優劣，持禪教之異同，陷身不拔之淵，轉增迷罔之過邪？
又有一等人，乃謂濂洛關閩諸儒皆出於禪，陽為闢佛而陰實秉之。不悟儒佛等是閑名，自性元無欠少。非惟佛法西來，不能增得些子，即令中土諸聖未嘗出現於世，亦何曾虧卻纖毫。若論本分，各自圓成，不相假借。我行我法，豈假他求。惟此一真，何能蓋覆。然須實到此田地始得，否則承虛接響，自欺欺人。所以誤解有得之言，良由不識不傳之旨耳。兩宋諸賢何嘗不與諸禪德往復，但謂有資於彼，事則不然，具眼者自能辨之，不能為不知者道也。
朱子少依劉屏山，晚而表其墓曰：「熹嘗問先生入道次弟。先生曰：‘吾官莆田時始接佛、老子之徒，聞其所謂清淨寂滅者，而心悅之，以為道在是矣。比歸讀吾書而有契焉，然後知吾道之大，其體用之全乃如此。抑吾於《易》得入德之門焉，所謂‘不遠復’者，則吾之三字符也。於是嘗作《復齋銘》《聖傳論》以見吾志。然吾忘吾言久矣，今乃相與言之，汝其勉哉！’」此與伊川謂明道出入二氏歸而求之六經之言，如出一轍。蓋洛閩之學，莫不如是。
按《聖傳論》十篇，舉堯、舜、禹、湯、文王、周公、孔子、顏、曾、思、孟之道以為說。於堯舜明一心，於禹示一體，於湯言日新，於文王言不已，於周公極推無逸為持謙之功，於孔子特舉踐形明生死之說，於顏子發不遠復之幾，於曾子示本敬之旨，於子思則約性以明中，於孟子則指歸於自得。實皆有以得其用心，義該而文約，蓋以顯所謂體用之全者。而《復齋銘》即在《顏子》篇末。今從閩刻《屏山集》二十卷中錄出，使學者讀之瞭然於傳與不傳之不二，而知所用力焉。則屏山之所得，吾今日亦可得之。而知明道、伊川之所得，朱子之所得，固與屏山不殊，與諸聖亦不殊也。
屏山之兄彥修，嘗與大慧杲習，一時交友如李漢老邴、呂居仁本中，皆與大慧杲相契，疑其所謂佛之徒者，或指杲也。徑山《蘊聞集•大慧書問》二卷，有與劉寶學彥修書一通，劉通判彥沖書二通。其答寶學書云：彥沖被默照邪禪教壞。此公清淨自居，世味淡泊，將執此為奇特。若肯轉頭，卻是個有力量底漢。其與屏山書略云：左右做靜勝工夫有年，不識於開眼應物處得心地安閑否？若未得，當求個徑截得力處，方不孤負平生。又云：而今學道者，多是求之轉失，向之愈背，那堪墮在得失解路上。謂鬧處失多，靜處失少，若果靜中得力，何故卻向鬧處失卻？而今要得省力，靜鬧一如，但只透得趙州「無」字。忽然透得，方知靜鬧本不相妨，亦不著用力支撐，亦不作無支撐解。其言實鉗錘穩密。是知屏山之作《聖傳論》，正是轉頭時節，不復更以清靜寂滅為道。若謂得之於大慧，則不可；然大慧自為屏山諍友，則亦何須諱卻邪？此向來儒者所不肯道，因刻此書，特為拈出，圓此一段公案。使屏山今日猶在，固當坦然相許耳。
曩欲輯《儒林典要》，其書無慮百家，因就其卷帙少者先出之。或疑其雜，謂如劉原甫《公是弟子記》之類，皆不當見收。不知但據原流，則門庭過隘，諸方倡導，苟其言有饒益，不論聞道淺深，何為不可入錄。後此方欲刻《橫浦心傳》、《慈湖家記》，皆舊所詆為禪學者。不識古人用處而輒以禪學外之，不唯不知何謂禪，直不知何謂學耳，因亦附識於此。三十年後此學若存，有人舉著，或不疑其所行矣。又《典要》初輯開雕於民國二十九年，至三十年始就，此本以工輟未及序，今始補綴，亦并記之。民國三十一年一月，馬浮識。
重刊盱壇直詮序
一九四二年八月
濂洛關閩諸賢所以直接孔孟者，為其窮理盡性，不徒以六藝為教、敷說其義而止也。其兼綜條貫，為群經傳注，有近於義學，視漢唐說經之軌範為進。若乃酬機接物，不主故常，其言行足以動天地、通神明，則與禪宗大德同功而異位。此未易為執言語、泥文字者道也。如明道似禪，而伊川則邃於義，朱子談義特精，而象山長於用禪。其實門庭施設則義為大，入理深談則禪為切。所謂始條理者智之事，終條理者聖之事，豈有二哉！儒佛相非，禪義相薄，此皆臨機對治，一期藥病之言。心性無外，得其一，萬事畢，冥符默證，唯此一真。大用現前，不存軌則，豈名言所能域？將何名為義，何名為禪？世之紛然持異同者，不解古人機用之妙耳。象山後有陽明，陽明後有近溪，而直指之道益顯，實原於明道識仁之說。《大學》之明明德於天下，《中庸》之率性謂道，至是闡發無遺蘊矣。然自象山、陽明，其於義學，時或稍疏，不及朱子之密，此不足為象山、陽明病。末流承虛接響，或至捐書廢學，騖口說者有之。夫一理渾然，泛應曲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是聖人境界。凡民私意未起，計較未生，固與聖人同此心體，然一翳在目，天地易位，其日用之差忒者，氣昏而習蔽之也。若謂不假工夫，本無欠少，則有執性廢修之失。一往而談，見處未的，依舊業識茫茫，無本可據，此又學者所不可不審也。近溪此書傳本不易覯，其中出門人記錄，亦有稍疏於義者。然大體善啟發人，使聞者直下認取自心，豁然無滯，實具活人手段。而於天地萬物一體之理，昭昭然揭日月而行，可以祛沉霾陰翳之習，尤今日所亟宜提持者也。吾友蘭溪葉君左文，得程開祜刊本，手寫以見貽，藏之累年，幸未散失。今因書院續刻《儒林典要》，遂付之梓，以餉學者。嗟乎，世變如此其亟，求書如此其難，今後亦未知能刻幾何，故不復預定其目，姑出此書，聊以自塞，兼謝故人。輒贅數語於簡端，知我罪我，一任後人論量。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八月，馬浮識。
附 示復性書院刻書處同仁
序是有關係文字，優缽曇華，後此亦將難值，願勿等閒看過也。
題南陽樊氏遺文
一九四三年春
綿絳書屋據河南張氏千唐志齋藏石拓本刊板。癸未春，蠲叟題。
重印宋本春秋胡氏傳序
一九四三年四月
孟子說《春秋》原於《詩》，董生說《春秋》原於《易》。《詩》好仁惡不仁，陳古刺今；《春秋》賢賢賤不肖，借事明義。故《詩》之志、《春秋》之志一也。《易》以憂患而作，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春秋》名倫等物，辨始察微，撥亂世反之正。故《易》之所由作、《春秋》之所由作一也。《詩》之用在樂，《春秋》之用在禮，征伐亦禮樂也。上無天子，下無方伯，諸侯失禮，專征伐，為無道，四夷交侵，災害並至，然後《春秋》作焉。故《春秋》，禮義之大宗。或曰：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為《尚書》，事為《春秋》。若是，《春秋》特史官所掌，何謂《春秋》天子之事邪？刪《書》斷自唐虞而錄《秦誓》，為其近於王；《春秋》起隱、桓訖定、哀，為其降於伯。故《尚書》極其治而《春秋》極其亂。王伯治亂，皆由人興；中國、夷狄，別之以禮義：安在其為記事之書邪？故曰「志在《春秋》」，「《詩》亡然後《春秋》作」，「《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之志，先王之志，詩人之志，皆存乎《春秋》。《春秋》統《詩》，《詩》亦統《春秋》也。「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謂《書》也。「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謂《春秋》也。「文武之道，佈在方策」，「文王既沒，文不在茲」，謂禮樂也。「盛德大業」，「極深研幾」，《易》之指也。「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達於政事，而後可以言《詩》義也。「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明於禮樂，而後可以言《春秋》義也。故六藝之教，始於《詩》，終於《春秋》。禮樂之用神而乾坤之理得，聖人之能事畢矣。
董生曰：「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推是言之，不明乎《易》，亦不能明《詩》《書》《禮》《樂》，不明《詩》《書》《禮》《樂》，亦豈能明《春秋》哉！善說《春秋》者，宜莫若孟子。以孔子作《春秋》，繼六聖，比之「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三傳之說能如是乎？董生言《春秋》無達例，明其以義為本也。所謂竊取其義者，聖人進退予奪之大權，而可以例求之乎？世之治《春秋》者，自何休以來皆言例。例者，史之事耳。明《春秋》之不為史，則知求例之小矣。「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又豈例之所可盡乎？然自游、夏不能贊，非精於義，亦何由以知聖人之志哉。
《漢志》：傳《春秋》者五家，惟《公羊》《穀梁》立於學官。鄒氏無師，言未有傳其學者。夾氏未有書，然又有左氏、鐸氏、楚太傅鐸椒。張氏、虞氏趙相虞卿。四微，其書皆佚。《左傳》後出，特詳於事，考跡者亦不廢。自唐時《左傳杜預注》特行，《公》、《穀》寖微。自唐末宋初，趙匡、孫復之倫始自出新意，不盡依三傳。而王安石造《新說》，傅會《周禮》，獨奮然黜《春秋》為斷爛朝報，專輒已甚。此《胡傳》之所為作也。
且夫禮有損益而義無今古，故百世可知。秦漢以來無聖人之德，苟乘一時之勢，據非其所據者，眾矣。以《春秋》之義繩之，未知當居何等。微善必錄，纖惡必絕，後之為史者，惡足以語於此。故以《春秋》為史跡，則何必待聖人而後作。魯史、晉《乘》、楚之《檮杌》，皆《春秋》矣。後世亦豈乏良史，曷不為《春秋》邪？蓋治亂，跡也；其治亂所由致，本也。故莊生曰：「跡者履也，而跡非履。」精於義者乃能睹跡而知其本，見始而知其終。《易》曰「履霜堅冰至」，「其所由來者漸也」，「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故事不必齊桓、晉文，漢武、唐太亦可也；文不必魯史，馬、班、陳、范亦可也。然無聖人之義以裁之，則不得為《春秋》，此經、史之別也。若夫說經者，因後世之事，以《春秋》之義推之，明其失政之所由、亂亡之萌漸，使聞之者足以懼，雖未必盡得聖人之用心，要其能睹跡以知本，見始以知終，而謹於禮失之漸，抉其微隱，使昭襮於言外，其亦可以撥亂世反之正。若是者，《胡傳》有焉。
當宋之南遷，夷狄之禍亟矣。其君臣溺於宴安而不知奮，忘君父之讐，北面而事之，其何能國？文定受高宗詔撰進是書，冀以經術漸漬於朝野之人心，庶幾免於夷狄；正王安石黜《春秋》、不立學官之非，而告高宗以專讀《左傳》之無益。觀其紹興六年撰進書表，其所為發憤可知也。其說雖不顯於當世，及宋之亡，仗節死義者踵相接。元祚既仆，明興，乃益重此書，科舉試《春秋》義專用胡氏，著為令。明亡而死義之士相隨屬。中國之終不淪於夷狄，賴有《春秋》，《春秋》之不至夷為史書，賴有《胡傳》，其效亦可覩矣。清儒特好《公羊》，以傅會改制之說，治左氏者益不知經史之辨。故令《春秋》之義不明於天下，夷狄之禍復熾於今日。然則《胡傳》之晦而復明，誠今日治經者所不可一日緩也。
書院欲輯《群經統類》，苦其事難集，姑先取常熟瞿氏藏宋刊《胡傳》影本付活字板，而以明吉氏澄、閔氏齊伋二本校之，益以《宋史•胡安國傳》附錄於卷末。逾年印始成，輒舉其大義以告承學之士欲明《春秋》者，使知要焉。中華民國三十二年四月，馬浮識。
附 致復性書院刻書處同仁
《胡傳序》今日脫稿，說大義頗昭晰，此亦有關係文字。
題溫熱經緯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四日
清葉香嚴作《外感溫熱篇》，自是醫者始知溫病治法不同傷寒，全活無算，王孟英其嫡派也。每見市醫不知此法，動手便錯，而蜀中氣候，一日之中寒暄互變，尤易感此疾。因求坊刻此書與吳鞠通《溫病條辨》，同置之圖書館，此亦日用所當知者也。癸未三月，蠲叟記。
蠲戲齋詩自序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
「《詩》以道志」，志之所至者，感也。自感為體，感人為用。故曰：「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言乎其感，有史有玄。得失之跡為史，感之所由興也；情性之本為玄，感之所由正也。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善於史者，未必窮于玄。游于玄者，未必博于史。兼之者，其聖乎！史以通諷諭，玄以極幽深。凡涉乎境者，皆謂之史。山川、草木、風土、氣候之應，皆達於政事而不滯於跡，斯謂能史矣。造乎智者，皆謂之玄。死生、變化、慘舒、哀樂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於誕，斯謂能玄矣。
事有遠近，言有麤妙。是故雅鄭別，正變異，可以興觀群怨，必止於無邪！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故通乎《易》而後可與言博喻，為能極其深也；通乎《春秋》而後可與言美刺，為能洞其幾也；通乎《詩》而後可與行禮樂，為能盡其神也。有物我之見存則睽矣。心與理一而後大，境與智冥而後妙。故曰：「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
春秋之世，朝聘燕饗，皆用歌詩，以微言相感。天竺浮屠之俗，賓主相見，說偈贊頌，猶有詩教之遺。中土自漢魏以來，德衰政失，郊廟樂章不復可觀。於是詩人多窮而在下，往往羈旅憂傷，行吟山澤，哀時念亂之音紛乎盈耳。或獨謠孤歎，蟬蛻塵埃之外，自適其適。上不可說，下不可教，而詩之用微矣。體制聲律，亦屢變而益繁，其味寖薄。然而一代之中，作者猶時時間出，雖辭不逮古，情志之發乎中者，不可絕也。
余弱歲治經，獲少窺六藝之指。壯更世變，頻涉玄言。其於篇什，未數數然也。老而播越，親見亂離，無遺身之智，有同民之患，於是觸緣遇境，稍稍有作。哀民之困以寫我憂，匪欲喻諸行路。感之在己者，猶慮其未至，焉能以感人哉？既傷友朋日寡，餘年向盡，後生將不復知有此事，聊因病廢，削而存之。寫定數卷，以俟重刪。如使文字猶存，不隨劫火俱盡，六合之內，千載之下，容有氣類相感，遙契吾言而能通其志者。求之斯編而已足，庶無間於遐邇，可接於神明。雖復毀棄湮滅，靡有孑遺，夫何憾焉。歲在癸未冬十二月。
為童藻蓀書莊子繕性篇語跋
一九四三年
《莊子•繕性》所謂「以恬養知」，即止之觀也；「以知養恬」，即觀之止也。
慈湖家記序
一九四四年四月
《慈湖家記》十卷，從明嘉靖初秦鉞編刻《慈湖遺書》中錄出。據鉞於目下注云：「右《家記》三卷，分為十卷。其曾汲古所編《誨語》、傅正夫所編《訓語》，皆與《家記》大略相同，今去其重出者，止於各條下注互見某書。若二書所載《家記》原無者，附於各條之後，注出某書。」是舊本止三卷，經鉞省併復重，並有據曾、傅二錄增入者，因釐為十卷。故今徑題秦鉞編，以著其實。秦編以前舊本不可復見，清光緒間馮可鏞重刊秦本，續輯《佚文》一卷，附《年譜》二卷，其餘目次一仍其舊。四庫所錄者，亦即秦本也。按錢融堂撰《慈湖行狀》，載著述諸目，《家記》亦在其中，是曾經慈湖自定。如《己易》本成於宰樂平時，在紹熙初年，時先生年五十餘，曾熠始傳刻其刪定本。至嘉定七年，以直寶謨閣主管玉局觀罷歸，則年已七十四。自是居慈湖十四年，始成《易傳》《詩傳》等書，八十六而卒。《家記》中徧論群經，蓋多晚年之說，故學者欲知慈湖所以自得之深者，必求之此書，明矣。慈湖少象山二歲，年三十二時，象山過富陽，為留半月，因決扇訟發明本心，自是豁然不疑於此心清明廣大之體，凡日用酬酢變化云為，皆此心之妙用，未始有間。其後每舉《孔叢子》「心之精神是為聖」一語示學者，久而益精益純。施於有政，形於講說，若揭日月，若決江河。其光明俊偉之概，雖象山無以過。至其言儆切，尤足以發聾振聵。象山所謂「沉陰錮蔽，非霹靂不開」者，慈湖之言實有之。
或疑慈湖勇於疑古，果於自肯，疑若有過然，告之曰：汝若自肯如慈湖，許汝疑古。汝若未能自肯，雖曰不疑古，未許汝能信古也。汝以心為古今有異，故以六經為心外之法，捨汝自心本具之理而索之於外，雖六經豈能益汝哉。以是讀慈湖書了無所興起，雖盡讀先儒書，亦何能有所興起。慈湖謂：「人皆以《易》為書，不以《易》為己，以《易》為天地變化，不以《易》為己之變化，故面牆者比比。不知天地者我之天地，變化者我之變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聞此言而不興起者，非徇物喪己，必遺物而自棄者也。然汝學慈湖，且無學其言語，須直明自己本心，能不疑其所行，斯能不疑於慈湖之言矣。即以是非之心明之，人之氣質苟非昏蔽之甚者，其本心之明必有時而不昧。然知其非而不能去，知其是而不能從，此何也？牽於私欲而未復其清明廣大之心體，故無以發其用也。又或疑此為禪學，試觀慈湖之說經，於一名一物何嘗不致其謹，其當官莅事，告君治民，行己接物，有一事之可議乎？謂禪學而如是，禪學亦何惡於人邪？朱子雖於慈湖之書有不滿處，然卻謂楊敬仲有為己功夫，又稱其躬行卓然有以自立。當慈湖為紹興司理，朱子提舉浙東常平倉，嘗特薦之。又嘗謂象山門下類能先立乎其大者，此間朋友末稍卻不免執言語、泥文字。按朱子所以不滿於陸氏之學者，止謂其不肯讀書窮理。今取象山、慈湖書繹之，其理會文義或失之疏則有之，然其直下承當，決非鹵莽。謂之不讀書、不窮理，其可邪？學者慎無因耳而廢目，乃正為朱子所訶也。袁蒙齋《樂平慈湖遺書閣記》曰：「先生自幼志聖人之學，久而融貫，益久而純。生平踐履無一瑕玷，處閨門如對大賓，在闇室如臨上帝。年登耄耋，兢兢敬慎，未嘗須臾放佚。此先生之實學也。凡先生之所言者，言此而已；學者之所以學先生，學此而已。」知此者可與讀慈湖之書。余恒病今之學者不能自振拔，故欲盡刻慈湖書。先出此編，而學者已致疑，因為釋之如此，遂書於簡端。知我罪我，聽之後人。如有善學，必不以斯言為逕庭也。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四月，馬浮。
附 致復性書院刻書處同仁
《家記》序今晨動手，午後脫稿。只是信筆寫出，然頗痛快警辟，可為讀是書者開卷時先打一強心針。請疑一段，卻是最精采。不因星賢之疑，亦無以發吾此文，所謂法不孤起也。耽閣多日，今日雖匆匆了卻，卻亦不苟。
當時下筆只是逞快，略無凝滯，故不能免於疏。然就記憶所及者，亦只有此數處。既覺其未安，則須改，此心方始帖然耳。此亦是用處有差忒，未到古人地步，然吾卻不肯放過。言之不可苟也如此，亦望賢輩共知之。廿九日丑起坐寫此，俟天明送上。
重刊周易繫辭精義序
一九四四年六月
《周易繫辭精義》二卷，舊題東萊呂祖謙編。從古逸叢書覆刻元至正本、《伊川易傳》合刻本錄出重刊。據陳振孫《書錄解題》云：「呂祖謙集程氏諸家之說，程傳不及《繫辭》故也。《館閣書目》以為托祖謙之名。」錢遵王《讀書敏求記》云：「《經籍考》載伊川《易傳》十卷。吾家所藏宋刻本只六卷。今考《程朱傳義》後二卷小序曰：‘程先生無《繫辭》《說卦》《序卦》《雜卦》全解。東萊《精義》載先生解，並及遺書，今並編入，續六十四卦之後，題之曰《後傳》，庶程、朱二先生皆有全《易》云。’則是予所藏六卷為程氏原書，而《後傳》乃據《精義》遺書攙入者。端臨《通考》亦未為核也。」云云。依二家所錄，是此書自南宋以來傳刻已久，且有以附於《程朱傳義》合併本之後者矣。按呂伯恭嘗定《周易》古本十二篇，謂康成、輔嗣合《彖》《象》《文言》於經為非古，故析上下經、十翼，以為還費氏之舊。朱子於伯恭歿後刻之臨漳，自為跋語，極稱之。而謂音訓則出於其門人王莘叟所筆受，疑其有脫遺。書甫畢而伯恭歿，故未敢輒補，初未及《繫辭精義》之目，無怪《館閣書目》疑之。又世傳東萊《易說》二卷，徐乾學以為出於門人記錄，今見東萊別集《讀書雜記》中，僅雜舉卦義，亦非完書，然是自記，非出門人，特皆未及《繫辭精義》。考伯恭書校本伊川《易傳》後在乾道五年，書所定《古周易》後在淳熙八年，是年七月即歿。使其有是書，不容一語不及之。然觀其弟子約所為壙記，乃言《讀〈詩〉記》重加勘定，止迄於《公劉》首章，《大事記》亦未脫稿，其他遺文所纂輯者甚眾，以未倫次，皆藏於家。又安知《繫辭精義》不在纂輯諸稿中邪？朱子在未草《論》《孟》集注以前，撰集程門諸子之說，先為《論孟精義》，實始用「精義」之名。疑伯恭亦仿是例，先事纂輯而未出，其後乃流傳人間，非必定由依託也，特未知最初雕本在於何時。至至正本所題「晦庵先生校定」，則必是坊本妄加無疑，今削去之。是書所引程氏遺書及濂溪、橫渠書外，程門諸子有楊氏、謝氏、游氏、呂氏、尹氏、侯氏並及五峯、胡氏諸說。雖有刪節，其書半已亡佚，藉此以存，而尤以龜山之說為多，何遽不可比於《論孟精義》？蓋自王輔嗣注《易》，即未注《繫辭》。孔穎達撰《正義》，乃取韓康伯注附之，至今不改。然則呂之精義，獨不可附於程傳之後邪。從來說經不出兩例。自為一家之學，無取參會異說，一例也。兼采眾說，而不專主一家，又一例也。前者如毛公說《詩》、康成注《禮》之類是。後者如何晏《論語集解》、李鼎祚《周易集解》之類是。伊川《易傳》蓋取前例，朱子於《詩集傳》取後例，於《易本義》取前例，若其注四書，則兼用之。其於前人之說義苟有當，無敢或遺，若在所疑，必加料簡。故於《精義》之外，又草《或問》，以明其去取之所由。說經至此，乃無遺憾。清儒猶以義理為空疏，好以漢學標榜。或張皇家法，輕詆異義，或惟務該洽而迷其指歸，是由先有成見，遂闕精思。故矜創獲者其失則固，貴折中者其失則膚，後之治經者必改是。因刻《繫辭精義》，明舊說之不可輕棄，泛論及此，庶學者知切己體會而慎所擇焉，毋徒以齗齗考辨為能事也。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六月，馬浮。
按《朱子語類》一百二十二《論呂伯恭》卷襲蓋卿錄云：「李德之問《繫辭精義》編得如何。曰：編得亦雜。只是前輩說話有一二句與《繫辭》相涉者，皆載，更不暇問是與不是。」又《葉賀孫錄》云：「或問《繫辭精義》，曰：這文字雖然是裒集得做一處，其實於本文經旨多有難通者。如伊川說話與橫渠說話，都有一時意見如此故如此說者。若用本經文一二句看得亦自通，只要成片看，便上不接得前，下不帶得後。」據此，朱子雖議其編類未盡善，其書出於伯恭無疑矣。又按《東萊呂太史別集》卷第七《尺牘》類《與朱侍講元晦》云：「義烏刊《精義》，初不曾下手，所欲咨請，皆俟後便。」又云：「義烏欲再刊《精義》，兩日詢問得，方寫畢而未鋟板。」未知是否即指《繫辭精義》而言。若是指《論孟精義》，似未有婺本，而伯恭所刻伊川《易傳》實在婺，疑連類而及之，亦事之所宜有者。若是，則此書非出於伯恭沒後，蓋早有雕本板，故李德之等據以為問也。方草序時未檢及此，自悔其疏，因補記於後。浮再識。
附 致復性書院刻書處同仁
昨日了得《〈繫辭精義〉序》一篇，（午後方下筆，至晡時成。檢看《呂成公集》，《東萊集》，《東萊外集》《別集》，費時頗多。）稿三頁並樣本兩冊送去。此書是否出於東萊，本有疑問，但自不可廢，序中只將此點說明，即得。末後舉說經兩例，卻不可易，亦不是泛泛也。刻書要明體例、知簡擇，書院若欲繼紹此業，賢輩尚須留意，無專倚老夫也。
今日又檢出《語類》二條，可證明《精義》實出東萊之手，但已不及加入文中。（加入太累贅。）今錄去，可低一格寫於序後，亦是一辦法也。
漢方簡義序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
予讀《素問》，謂古之治病者，唯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此猶佛氏之觀想持咒，無假於藥石，今所謂精神治療者也。又覽《異法方宜論》，謂東方之民治宜砭石，西方之民治宜毒藥，北方之民治宜灸焫，南方之民治宜九鍼，中央之民治宜導引按蹻。是五方之民俗異，其受病亦異，治之亦各有宜，乃近於今之所謂地方病者。大抵陵澤水土風氣既殊，人之居處飲食嗜欲亦別，故疢疾所生，既有方域時代之不同，而湯液醪醴之法，古今之變，亦多而難究。以時人之言概之，則祝由專為精神作用，導引按蹻屬於生理作用，鍼砭灸焫屬於物理作用，而湯液醪醴則為化學作用。凡其術足以愈病者，皆可任之，不必獨重經方也。《漢志》，經方十一家，書皆亡佚。《隋志》，始錄《張仲景方》十五卷、《張仲景療婦人方》二卷。初無《傷寒》《金匱》之目。世傳王叔和、孫思邈、王燾、林億之所校錄，慮皆後人綴輯而成。然中土良工，必以仲景為不祧之祖，則以古法存焉耳。自《千金》、《外臺》出，病益繁，方益雜。爾後，南宋局方及金元四家以降，人自為說，其流益紛，學者莫知所擇。故醫家之好古者，必原《素問》，宗仲景，以其精約為不可勝用也。
吾友王君邈達精於醫，標仲景為漢學，退孫思邈為唐學。六十以後，本其治病經驗之所得，取仲景方各為疏釋，命曰《漢方簡義》，以示予曰：「子其為我序之。」予雖好方伎，而實未暇博涉。平日於柯韻伯、尤在涇、鄒潤安之書，皆未能究心。老而忘事，所收醫書亦經亂亡失。王君書留置几案間，經月而未能畢讀。然信王君之篤嗜仲景，其言必不苟且，不為枝蔓之辭。題曰《簡義》，其不違精約之旨可知也。王君更能揭櫫漢方，發揮古義，此其志尤足多者。予謂世間病苦之本，不在形體，乃在五志六情，是非湯液醪醴之所能療，非返之恬淡，不能禦賊邪，方且就王君進而求之無方之書。然應病與藥，十全為上，不可失一。微王君，固不足以與此。醫本仁術，非仁人不能任。王君拯人疾苦，夙具深心，其為術將有大於此者。然則此書，特其嚆矢焉耳。丙戌十一月，馬湛翁。
成心論序
一九四七年
心之官主思，思作睿，睿作聖。故曰：學原於思。天下事物，至賾至變，通微之士，思求其故，雖不能究其所終極，然其粲然之跡，可得而晰也。眾庶安於昧略，囿於習俗，不求甚解，故終其身處惑中，亦不思而已矣。致思之塗二，曰觀物，曰觀心。實則心外無物，觀物即觀心也。何法名心，伊誰覺觀？至覓心了不可得，則觀者亦喪矣。故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然凡民蔽於物而不知心，導之以觀心，猶勝於逐物者。
吾友義烏陳君樂書，治科學最早，晚而屏絕人事，獨好深湛之思，吾親見其著此書，忘寢與食，忘晝與夜。室中唯置筆硯，無一故書。几榻坐具間，紛然狼藉，皆所屬之稿也。入其室，幾無容足之隙。當其冥思遠騖，木然若不知有人，及其疑滯頓釋，振筆疾書，則又忻然獨樂。明日復疑，又棄而更屬。君自言稿凡七易，猶以為未慊，其精勤如此。下根淺聞，矜其一得者，惡足以知之。君以其書難喻，謬引余為解人，每相見輒舉所悟見告，語往往窮日不休。坐中聞君言者，初若驚異，及稍久意懈，多不之省，或顧而言他。君喟然謂余曰：「唯子能不拒於吾言，他日當為我序之。」然余實愧於君之言，未能盡解也。
癸酉歲，君以老病還義烏，旋即下世。甲戌，君之次子舜琴，齎君遺稿求為閱定，且述君遺言，以序為請。留之數年，未遑下筆。丁丑遭寇亂，余播越諸方，以君書置行篋自隨。十年以來，屢經顛沛，幸未亡失。比寇退還杭，詢君諸子蹤跡未得。今年夏，遇君長子和卿於湖上，乃出君全稿還之。和卿兄弟能讀父書，將謀傳刻。既喜君有子，其言雖久鬱，未致終堙，恨余暮年精力衰耗，於君之所得未能窺其窾綮，不足以申其旨。聊題數語歸之，無負宿諾。世之讀君書者，或苦其辭奧衍，要其閎闊幽眇，宛轉關生，精思所寄，極詮表之所難。得其懸解者，將遇之猶旦暮耳。
王氏地理書序
一九四七年
《易•繫辭》曰：「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是故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蓋非極深研幾，不能以與於此。《漢志》敘陰陽五行、天文曆譜、蓍龜雜占、形法數術，大抵《易》之支與流裔。若其書有堪輿、金匱、宮宅、地形諸目，疑其與後世相墓書為近。世傳相墓書，多出唐後依託，然其術之精者，亦自有法度，固不能人人而喻。得其旨趣者，必於象數有合，不可誣也。葬法本取諸《大過》，藏其形魄，所以厚終，非所以徼福，俗師不足以知此。禮失而求諸野，楊、曾之流，皆生五代亂世，或其有託而逃者與。晦庵、元定大儒也，亦樂道之。蓋山川融結，自然之理，若元運衰王，亦猶五德終始之說矣。清人若張惠言註《天玉》，李文田注《撼龍》，猶不能得其義。
吾友王君邈達，病蔣大鴻、趙連城兩家之言隱而未宣，乃發憤著《仰觀俯察》《地理辨正揭隱》兩書，盡發其秘。蓋王君晚而好《易》，其所得多由自悟，窮探力索之久，始灑然而不疑，時人或未能先之。以視繆希雍、端木國瑚之書，迥乎不侔矣。《禮運》曰：「天秉陽，垂日星，地秉陰，竅於山川。」此當為葬法所祖。王君之說時位，庶幾得其義者。世之言此者，得於形未必得於氣，得於氣未必得於理。若王君之書，可謂詳且晰矣。今年君七十，凡與君游好之士，謀為刻是書以壽之，屬以一言為之引。余以君是書足以自壽，亦足以壽人，固無待於鄙言。若夫隨喜贊歎，比於進君一觴，則亦不容以固陋辭。惜乎於君之書，未能窺其涯涘也。丁亥六月，馬湛翁。
八月十九日蘇盦生朝雨中讌集有作詩序
一九五〇年
庚寅秋，與蘇盦同憩南湖。俗以八月十八日觀潮錢唐，天降時雨，遂罷遊。翌日為蘇盦生朝，親朋設食，歡然共醉。蘇盦即席賦詩，余亦繼作。縱無適道之言，頗有談藝之樂，可為擬古讌集者進一解，忘其生之為何世也。蠲戲老人。
和蘇盦消夏雜興詩序
一九五三年
來篇拈柳、梢、樓、角、見、南、山為韻，既喜其新穎，復嘉氣格有進，因一夕和成。然率爾之作，境語少而理語多，是非詩人本色。然可以語道，亦不自知其遠於詩也。癸巳七月四日揮汗。
嗇庵雜佩一斑題記
一九五八年三月
予友謝嗇庵，好蓄古玉，頗多秦漢以上物。昔歲庚辰，過予濠上，出其所携示予。青碧丹黃，爛然滿目，皆小而可佩者。組繫襟袖間，累累若若，莫能盡知其名目也。初出土時，色皆闇滯，懷之既久，則轉瑩澤，且多變異色，暎日光下，可透視，如凍石。予擇其有文字者，為手拓二十餘事，然多不可辨識。大致與金文、甲骨，不甚相遠。予倦於考訂，亦未能為之釋也。置故書中十餘年，偶因散帙，忽見之，復為黏附成冊，題曰《嗇庵雜佩一斑》。
夫玉之美者，古以供祭祀，或琢以為佩，皆有所取義。在禮以為文，而今或謂之野。蓋文野之目，皆習俗為之，安有定名。今之進於文者，其或未能遠於野，吾又惡乎知之。時人方力倡薄古厚今之說，然則寶古玉者，將貽抱殘守缺之譏。人之好惡無常如是，物各適其所適，豈必相害哉。戊戌二月，蠲叟識。
雪山高和蘇盦作序
一九六〇年
初民質樸，見高山，假想為神靈所居，又用巫以通神。山川之祠多託之女神，疑即出於女巫之言也。今雪山最高峯，英語謂埃佛勒斯，不詳何義。藏語謂珠穆朗瑪。珠穆譯言帝女，朗瑪譯言第三。是亦西王母坐少廣、帝女瑤姬主巫山之類。夫山川不自名，自人類有語言乃名之，以資識別，可也。若疆界，則有國者為之，益後起矣。今國人有登雪山最高峯者，舉世奇之。然邊界之爭方熾，亦未可遽喜也。蘇盦賦詩稱美，余亦繼和。乃寓無相之旨，為別進一解，未可以喻時人耳。
謝嗇庵先生詩序
一九六五年八月
予友謝嗇庵先生遷化之明年，其夫人陳雪湄次其生平所為詩若干卷，屬予為之序。予辱與嗇庵交最久，不可以不文辭，然予垂盡之年，日近墟墓，雙目已瞽，不能屬筆，因就平日與嗇庵論義旨趣，述為口語，遣人書之以為答。予所能言者，亦止於是耳。
昔嘗謂詩以感為體，感有淺深，斯言有麤妙，故言之至精者，必其感之至深者也。然此亦難言，鳳鳥聞《簫韶》則集，爰居聞鐘鼓則悲，感之所被，違應不同，有受有不受也。必有同感而後有同聲。古者目詩為微言。微言者，言不能盡以喻諸人也。故晤言一室，不可求應於殊俗，大音希聲，不可求適於里耳，其情隔也。聖諦必資於宗通，懸解唯俟於耳順，其志符也。夫《唐棣》之詩，意止懷人，《滄浪》之歌，何關擇術，而自孔子言之，便成勝義。善會者亦若是。不滯於物，不囿於習，而後可得之於聲色言象之外。知此者，可與讀嗇庵之詩矣。
始予與嗇庵相識，年俱未冠，以言詩相得，及乎耆艾，更歷世變多，其所涉益廣，所感益深。當其覊旅行役，憂患疾病，觸事遇緣，未嘗不以詩相往復，咸自其胸襟流出，無一字之苟。境與智冥，理與神會，是以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然後其於詩也，可謂安且成矣。以家數流派論詩者，固不足以盡之。予於嗇庵，雖未敢謂同得同證，然予之知嗇庵，猶嗇庵之知我，殆可謂無間然。
《論語》末後之教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後之君子欲知嗇庵之為人者，求之其詩而已足；欲知其詩者，觀於吾言而可信。知言之哲，略其文而抉其玄，其將以是言為不妄歟？乙巳秋七月，馬浮述。
舜水遺書序 代
一九〇九年
方明之亡，士之蹈義陵險，志存匡復，發憤以扞華夷之大坊者，州郡相望。跡其謀議飈舉，時有疏密，及力癉計盡，咸就破滅。要能奮身死難，斯為烈矣。若邈行肥遯，用晦自全，俛處山海，託遺民以終者，何可勝道哉。《語》曰：「非其政不履其地，洿其君不食其利。」吾求之明遺民，得舜水朱先生，蓋庶幾焉。先生遘剝窮之會，躬盤桓之貞。時方騖於朋黨，標揭浮華，交會之徒盈天下，先生獨穆然無聞。江浙義旅興，嘗預贊畫而不可榮以祿。卒用逡巡，播遷海表，唐、魯祚訖，遂老東邦。蟺蛻羶穢，窮居三十年，島人誦義，彼邦儒雅，彬然萃門。尤多識明之舊章，達乎政事，不為空言。水戶侯源光國，事以三老，乃為之立橫序以興教，定廟次以明祭，遺以衣冠之式以致文，詔以棺槨之制以厚終。於是弁服之倫皆知漸於禮義，生見嚴師，歿為瞽宗，宜哉！康雍以來逑遺民者，乃不知有先生，則以去國之夙而性峻少附也。先生生餘姚，而講學不宗陽明，不交黃太沖，於浙東諸率，獨推王完勳，而頗短張玄箸。《易》曰：「君子以同而異。」豈先生之謂耶。覩鄭成功群下慓輕，知其取敗，召而不謁。見繫越南，抗節不辱，折其君相，可謂彊毅知禮矣。夫其抱器不返，有箕子之明，非世甘餓，有鮑焦之介。至於黃髮覊旅，殊俗歸德，況尊西河，侔化管寧，自明之遺民，未有斯軌也。
予讀陸士衡《豪士賦》，以謂循心為量，則隆殺有域；因物成務，則豐約惟遇。故時至勢得，庸夫可以濟聖賢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業，斯言歷久彌驗。苟為不當其運，雖智參伊管，勇齊賁育，猶無益也。明祀竟斬，非士之不足，誠乃天也。竊悲先生齎義長沒，乃獨區區名傳裔土。事不編於惇史，行不綴於耆舊。以彼遐外，猶知寶其遺物，守其祠墓，二百餘年無改；顧在宗國，忽焉不彰，斯非邦人之過耶？
予既定其遺文，別為目錄，因敘其所以重先生者，使後之君子得以觀焉。
意林續鈔序 亦曰中國古世政論一斑
今海內談士攘臂以議國政，莫不挾炙輠之智，暢懸河之辯。人奮其辭，戶誦其說，朝野交騖，瞿然從化矣。然而塗慮殽錯，名言殊施，夷夏相睽，古今不相準。其在博學方聞之君子，深觀天下之變，綜乎百物之名。故能取之逢原，析之亡閡，思之通理，言之中倫。苟不然者，既昧於古訓，復膠於殊語，守妄測以為信，執鼠璞以相貿，緟紕貤繆，紛而亡紀，雖有耳順之聖，猶將瞢然莫識其謂何也，安在其能導瀹群志、裨益時用乎？夫言有滯於一曲，亦有俟乎百世。恣域外僢駁之說而不考先民損益之旨，是亦蔽也。
自古著書言治術者，莫盛于晚周。降乎漢魏之際，政乖俗敝，賢才之士退而論列時制之得失。或毗於儒家，或毗于法家。雖弛張異用，矯枉或過，要以推本經術，揆其國宜，存乎惻怛，猶非後世所能及也。其人多耿介絕俗，求志巖穴，不事衒襮，甘從泯沒，曾無憤嘅。異乎今之夕草千言，朝傳萬版，倉卒稗販，託輿論以自鳴者矣。聊因敘次其文，斷自東京，不遑遠引，刊落枝葉，取其與近事相發者勒為是編，遺之論壇。雖非時措所資，庶亦伐柯之則歟？
國朝文匯序 代
自道術既裂而文章以繁，然後總集興焉。漢志錄西京製述，各自名家，別出辭賦，多者數十篇而已。東京始有別集之目，建安之後，遂成風尚，篇帙滋廣。晉摯虞苦覽者難盡，於是敘文章流別，以為要刪。後世述之，或獨標一體，或類次群賢，或因地為別，或斷代示變。總集之中又各自為例，大抵取精者主於約，騖廣者疑於濫。雖其書有善不善，後之考文者咸資焉。故以《文苑英華》之蕪，而唐人別集之佚者，多賴以存。《播芳文粹》出於南宋坊肆所集，而多存宋人之遺文，則蒐輯之功為不可沒也。呂東萊因《聖宋文海》增損為《宋文鑑》，斷自建炎以前，多采說理之文，而張南軒譏為無補學術。黃梨洲讀崑山徐氏藏書，盡明人別集二千餘家，輯成《明文海》，而閻潛丘議其體例乖舛，非耄年自定之書，張時徹有《明文範》六十六卷，成於隆慶間，錄洪武至嘉靖之文，凡四百四十二家，其中有為《明文海》所未錄者，傳本甚希。則編類又豈易言哉！
國朝文以康、雍、乾、嘉之際為極盛。其時樸學競出，文章多本經術，雖趣尚不同，要歸於有則，無前明標榜依附之習。道、咸以降，海內睢盱，不遑文藝之事。敝至於今日而僩然將有散亡之懼。然則總集之輯，曷可緩哉。康熙中勅編《皇清文穎》，歷三朝而後成，草野頗不易覯。嘉慶間，青浦王氏昶錄並世之文為《湖海文傳》，特詳於考證。乾、嘉諸老之論撰，大略在焉。其書道光間始出。而婁縣姚氏椿、涇縣朱氏珔之文錄，亦先後繼軌，道光末上高李祖陶亦輯《國朝文錄》，同治間復成《續編》，篇帙稍富而甄采未精，體例亦陋，未足此姚、朱之書也。然讀者猶病其未博也。中興四十餘年而文體復變，顧未有綜二百六十年之製，要其指歸，究其流派，薈之以為一書者，來學何以徵焉。某君以《國朝文匯》乞序，余雖未觀其書，覽其所自為序，著錄逾千家，為篇之數盈萬，富可知矣。又獨不取宗派之說，欲以備一代之典要而觀其會通。喟然悼方來之衰而廩乎有在茲之任，則其志足多也。
周文忠之序《宋文鑑》曰：「此非漢唐之文而我宋之文也。」黃梨洲編《明文海》成，告其子百家曰：「是書之富，視《文苑英華》猶過之。以明之作者軼於有唐，非此不足以存一代之書也。」按《文苑英華》千卷，著錄始梁末，實以上繼蕭選，特錄唐之文為多耳。《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而無詩，實未有以過之，此亦梨洲之誇詞也。某君之志，蓋猶是耳。後之覽者，將以考先正之遺文，而進窺學術盛衰之故，其必有取於是書也夫。
題國朝文徵
長洲吳翌鳳枚庵編輯 吳江沈懋德翠嶺校刊
全書凡二百六十六家，得文千九百一十九篇，與枚庵自序二百八十餘家之言不合，蓋翠嶺所得已非完本。翠嶺序言每家繫以姓氏爵里，今此本止吳梅邨有小傳，他皆闕之。諒非校刊時漏略，或以印工惜紙之故歟？然卷中目錄間佚作者之名而僅存其姓，則當是原稿斷蝕，沈氏不加深考，以此甚為讀者所病。刊書印書豈易言哉！聖湖野老記。
重刊宗鑑指要序
「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學者勞形，如猿捉月。」古來宗師演化，悉皆頂門具眼，肘後有符，大用現前，不存軌則。是以棒喝臨時，殺活自在。陷虎之機，閃電之辯，自非超宗越格，何以明之。中下之器，難為湊泊，於是愍物垂慈，全身入草。或令勘辨機緣，或令參究語句，方便誘度，曲為今時。直使當人智訖情枯，自然瞥地有分。故會者如鶴出牢籠，不會者如龜遊泥淖。法末時澆，人根轉劣，執句迷宗，觸途成滯。或不明古人用處，便爾開口為人。舊路枯椿，驢年未在。此如萬里厓州，轉行轉遠。識法者懼，所以有「有願不撒沙」之誡也。虛頭巧見，不出偷心。默照邪禪，浸身死水。濁智流轉，寧有了期。欲得不受人瞞，直須向自己腳跟下明取始得。然且轉身猶易，脫體應難。故曰：承當個事，大須子細。未可等閒拈提舉唱，真誠不是小兒嬉也。
大至居士偶獲迦陵音和尚《宗鑑指要》一編，蓋其堂中開示之語。其間藥病相治，不妨為人太過。此師嘗遭圓明點檢，是以叢林罕稱之。善友欲放此話行，遂相與助喜，重為刊佈。聊因序其緣起，是中無肯路，天下具眼衲僧、作家居士，蓋必有能辨之者矣。
熊氏叢書弁言 代
余既出《新唯識論》，因答難申義，筆札遂多。復出《破破論》、《語要》，書皆別行。友人貴溪彭君淩霄夙以弘道為懷，尤於吾書篤嗜，謀為彙印，題曰《熊氏叢書》。將使覽者參互尋繹，得其旨要。劉、周、張、胡四君並相贊許，遂印之南昌。兼欲甄采舊著，俟有新造，續為增入。余惟理極忘言而教從緣起。故稱性而談，元無增損。臨機施設，遂有抑揚。其或未捨筌蹏，猶資熏習。則此數卷之書，言雖不備，不為苟作。會萬法而顯真源，乃吾本願；嘗一滴而知海味，是在當人。實賴善友護持，庶令正見不斷，夫豈以世諦流布為重哉！
某年月日，黃岡熊十力記。
吉林成氏譜系圖序
元魏時代，北之人從徙河南，獻文皆為定姓，有復字、三字、四字，比於梵之合音。至孝文悉更為一字，以同華俗。而宇文氏稱周，變群臣之姓，易以虜語。降是極於金、元之際，氏族淆矣。國初漢人隸八旗者，為漢軍籍，世祿比滿洲，異於齊氓。乾隆初乃有聽出旗之令，然其人故多習於邊戍，雜居朔漠，類能守其氏姓，效忠本朝，非有魏、周易姓之嫌也。成氏康熙間徙烏拉，近葉始有仕宦。獨能記其譜系，溯所自出，可不謂知本哉？且六代之俗，彊宗舊族，以勳閥相高。苟其起卑茸，雖極崇顯，求齒於士大夫而不得，故流品最嚴，而譜牒之學亦於斯為盛。卒之門第之弊，至以財貨相奸。故唐太宗制九等之法以抑北族，而朝臣並為豪宗。論者謂唐之亡，譜牒與之俱盡，而全忠必僇裴樞輩六七人，然後唐祚始訖。蓋氏族之繫人國如是，此猶封建之餘烈耳。若乃自拓跋氏以來，藉徼虜割據中國者多有，史家敘其官氏，必託之炎黃之苗裔者，豈不謂天祚有德，非神冑不可屬民哉。雖然，種族之論非聖人意也。人類之初皆出於一原。《春秋》進退夷夏之義，不以其地而以其禮，況區區於民族之問哉！既嘉成氏能固其宗姓，感國人方惑於種族、階級之說，故微論其指，以歸成氏，諗世之知言者。
四書遇題記
明人說經，大似禪家舉公案，張宗子亦同此血脈。卷中時有雋語，雖未必得旨，亦自可喜。勝於碎義逃難、味同嚼蠟者遠矣。馬浮。
重刻蓮池大師戒殺放生文序
夫福德之聚，莫先於護生；業苦之酬，莫憯於相殺。今大地諸國，交困於兵，究其所起，皆飲食之訟耳，哀哉！群愚唯念五欲，將求自遂，終至互戕。謂陵暴為得理，指爭奪為天賦，不恤捐軀命以赴水草，忘陷井以徇飴蜜。眾苦逼迫，眴息無安。豈非自業所感，實致然耶。自天眼觀之，一念貪起，則餓鬼相現，一念瞋起，則地獄相現。不待趣報之殊而感應之機固已判矣。若乃操刀而議偃兵，殘民以圖自活，雖有辯智，其焉能濟。就令諸佛出世，莫廻定業。從緣警省，唯在當人。苟知劣報不虛，當悟勝因可集。故使一肉免於庖，則一刑息於國；一禽脫於網，則一善植於心。由有所不忍，以達之於其所忍；由有所不為，以達之於其所為。即此現前，介爾一念之仁，無緣大慈，同體大悲，莫不從此流出，何功德之不具，何災害之不消乎？龔君未生既與善友醵設放生會，歲全生命甚眾，又重刊蓮池大師遺文，廣為流布。吾願世之君子，隨喜無盡，勿以其近而忽之。肇公云：「會萬物為自己者，其唯聖人乎。」聖人無己，靡所不己。諸仁者信能愛惜物命如己之護其頭目，將見化干戈為紅蓮，變大地為金色，亦不離剎那際也。湛翁敬題。
晉湛方生廬山神仙詩 并序 潯陽有廬山者云云
按：全詩已佚，今僅存此四句：吸風玄圃，飲露丹霄，室宅五嶽，賓友松喬。
禊日口占序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太白句也；「莫思身後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少陵句也。二詩如出一口，不疑其相襲，然皆顧及身後，未免俗情。今用其語而稍變其意，擺落常談，庶幾觀化達生之旨聊可以資拊掌，非與李、杜角勝也。
除病忘憂遠蓋纏，逢緣不辭亦陶然；且看天下無窮事，莫負人生有盡年。癸卯上巳蠲戲老人書。
序擬頌古
病中偶憶陶詩，天然神會。若有人於此觸發，怒然悟去，不是草草連類而及。因成此三偈，可入《頌古聯珠》，不可入詩，禪云乎哉？忽遇明眼人呵曰：這老漢著甚死急，作如許饒舌。答曰：也是依樣畫葫蘆，且莫相怪。
樹影詩自序
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八日
臨窗案上置玻璃，映入庭樹倒影，猶水中荇藻，俯視天光如水，人行樹下乃如魚游。因憶東坡夜游承天寺，記月光如水，樹影在地，類荇藻交橫。語極體物之妙。彼乃月下陰影，此則蒼翠不改，天水一色，異於月光。由是言之，此為勝也。但俯案而窺，不及地上之廣耳。世間萬法多顛倒相，眾生生心取境，習以為常，與此何異？因戲作小詩以記之。
林光倒影入窗虛，灎漾猶如帝網珠；俯視松杉成荇藻，始知尺宅即江湖。庚子閏六月五日。
飛箭行詩自序
近聞蘇聯發射火箭上探星月，舉世奇之。自昔詩人恒苦區中之隘，思得乘雲馭風，游於世表。然皆默存神往而已。豈若今日遂可形證，斯亦極科學之能事，庶以釋彼私吝，同乎大通，出蓬艾而翔寥廓，詎非生人之至樂乎？忘其固陋，遂形詠嘆，託之歌行，以博其趣。可以示我友朋，匪欲傳之好事也。戊戌冬十二月。蠲戲老人。
周易明義小引 代彭俞（遜之）作
一九一七年
俞聞六藝之教，莫大於《易》。舊師義說，人自名家，雖頗晦失，其傳不絕，皆有所治，各有所通。若乃窮言象之本，契先聖之心，自昔諸儒猶或病之。俞以孤陋，志勤玩索，竊本圜圖，粗窺消息，推之經傳，有若合符。宛轉開通，疑壅斯豁，而持校舊說，時復相違，不敢幸其遂有獲也。友朋好我，勗之以綴述，謂若可補先儒之闕遺。遂不自掩，率奮胸肊之見，下筆覊旅之中，為《明義》四卷，《序要》八篇。再更晦朔，草稿略具。辭樸意冗，未遑修飾，輙因繕寫，欲假平日知交之介，以就正於當世通儒之林。或垂覽觀，不遺鄙淺，惠而教之，正其謬失。豈唯俞之私望，比於奉手請益。其諸君子存經術於闇塞之餘，示來學以講習之道，亦將有在於斯。
楞嚴開蒙小引
一九二七年八月
世知玄沙以《楞嚴》發明心地，爾後機語警徹，每與修多羅冥契；不知其宴坐終日，食纔接氣，苦行積久，有自來也。故嶺頭腳痛，一旦罷參，已知達摩不來東土，二祖不往西天。且道，與畢陵迦婆蹉，純覺遺身，是同是別。每謂學者：如會得玄沙三種病人語，雖曰未學《楞嚴》，吾必謂之學矣。又謂安《楞嚴》以破句讀經，發悟後遂弗易。即安讀破二語，足使荷澤一宗喪身失命，此豈尋行數墨所得與哉？香嚴擊竹，無垢聞蛙，乃真觀音入理之門。於此薦得，何止勝讀講疏百部。然苟非其人，未易語也。
清季有通智法師，一生專弘《楞嚴》，撰有《開蒙》十卷，未嘗示人。師寂後展轉傳抄，至今始有刊本。予初未識通智，識其學人智慧。智慧告予曰：「某從通智法師聽講逾十年，見師氣貌甚肅，終日無惰容。其開誘學人，出語肫切，不雜世情。每下講坐，即宴坐一室，足不出戶，目未嘗視女人，口未嘗道顯者。或用財物供養，轉以施人，未嘗啟其封裹。其在揚州萬壽寺講期中，感巨蛇出聽，隱現以時。蛇則是一，而見者互徵，光相各殊。又講於寧波七塔寺，有鳥止其肩，如集於木，逾時乃去，不驚不怖。其攝受物類如此。非深入慈定，何以致斯。一日，見師《開蒙》稿冊，因以流通為請。師曰：‘吾以權導初機，遂勤掌錄，略備遺忘而已，何事梨棗？且古人觀行深妙，講說不傳者何限，其於能詮所詮，未有加損也。’師晚歲罷講，掩室補陀。未幾示寂，迄今幾二十年。舊時法侣，始出此書謀付剞劂。其間屢經傳抄，或不免訛略，未獲詳校，願得居士一言以弁其端。」智慧告予之言如是。
予雖未嘗讀其書，然因智慧言得見通智之風規，視今之號為義虎者，迢然遠矣，其言之不苟可知也。因舉玄沙語以資助發，願後來講習之士，深觀於義理之微，而自得於言象之表。豈惟通智靈骨不滅，即謂《楞嚴》一會儼然未散可也。丁卯秋七月，湛翁書。
題子愷畫集
一九二七年十月
吾友月臂大師為予言豐君子愷之為人，心甚奇之。意老氏所謂專氣致柔，復歸於嬰兒，子愷之於藝，豈其有得於此邪。若佛氏五行中有嬰兒行，其旨深遠，又非老氏所幾。然藝之獨絕者，往往超出情識之表，乃與嬰兒為近。嬰兒任天而動，亦以妄想緣氣尚淺，未與世俗接耳。今觀子愷之貴嬰兒，其言奇恣，直似不思議境界。蓋子愷目中之嬰兒，乃真具大人相。而世所名大人，嵬瑣忿矜，乃真失其本心者也。趙州有「孩子六識」話，予謂子愷之畫，宜名「孩子五陰」。試以舉似月臂大師，當以予為知言。丁卯九月書與豐子愷教授。蠲叟。
題自書詩卷語
一九二九年五月
詩以感為體，感愈深者言愈摯。哀樂之形，誠之不可揜也。在陰則慘，在陽則舒，人之情也。無平不陂，無往不復，物之理也。是以思極幽眇，始謂緣情；事盡人倫，乃能體物。詞不迫切，故出以詠歎；氣不憤盈，故止於和平。言者意遠，聞者神俱，由一人之心以通天下之志，始可與言詩矣。予久謝人徒，始傷老至。邇來羸病日增，興味頓減。生意唯存於草木，忘機暫得於魚鳥。然遠於人者或近於天，雨中杜門，不無感寓，遂興篇什，直攄胸懷。亦以寄一時之思，匪曰敝帚而可享也。己巳孟春。
題抱經堂藏書圖
一九三六年
書中自有黃金屋，世上應無白眼人。一語告君勤記取，賣書能富讀書貧。
為劉仲彝書王宸自題聯語並跋後
豈易片言清積牘；
還留一息理殘書。
王蓬心官永州時，嘗以此語題其楹。仲彝尊兄好之，以為若自己出，遂屬為書之。然愚謂殘書亦猶積牘耳。若能於楊敬仲決扇訟直下會取，當知季路正去人不遠。讀書與折獄非有二事也。丙子臘月，蠲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