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系法嗣
第一世马祖道一
原典
江西道一禅师,汉州什邡人也,姓马氏。容貌奇异,牛行虎视,引舌过鼻,足下有二轮文。幼岁依资州唐和尚落发①,受具于渝州圆律师。唐开元中,习禅定于衡岳传法院,遇让和尚。同参九人,唯师密受心印②。始自建阳佛迹岭,迁至临川,次至南康龚公山。大历中,隶名于开元精舍③。时连帅路嗣恭,聆风景慕,亲受宗旨。由是四方学者,云集坐下。
一日,谓众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磨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又云:“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④亦复如是。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心,乃可随时着衣吃饭⑤,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汝受吾教,听吾偈曰:‘心地随时说,菩提亦只宁。事理俱无碍,当生即不生。’”
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云:“为止小儿⑥啼。”僧云:“啼止时如何?”师云:“非心非佛。”僧云:“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云:“向伊道不是物。”僧云:“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云:“且教伊体会大道。”
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云:“即今是什么意?”庞居士问:“如水无筋骨,能胜万斛舟,此理如何?”师云:“这里无水亦无舟,说什么筋骨?”
一日,师上堂⑦,良久,百丈收却面前席,师便下堂。百丈问:“如何是佛法旨趣?”师云:“正是汝放身命处。”师问百丈:“汝以何法示人?”百丈竖起拂子⑧。师云:“只这个为当别有?”百丈抛下拂子。
僧问:“如何得合道?”师云:“我早不合道。”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乃云:“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
有小师⑨行脚⑩回,于师前画个圆相,就上礼拜了,立。师云:“汝莫欲作佛否?”云:“某甲不解捏目。”师云:“吾不如汝。”小师不对。
邓隐峰辞师,师云:“什么处去?”对云:“石头⑪去。”师云:“石头路滑。”对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便去。才到石头,即绕禅床一匝,振锡一声,问:“是何宗旨?”石头云:“苍天!苍天!”隐峰无语,却回举似于师,师云:“汝更去,见他道‘苍天’,汝便嘘嘘。”隐峰又去石头,一依前问:“是何宗旨?”石头乃嘘嘘,隐峰又无语。归来,师云:“向汝道‘石头路滑’。”
有僧于师前作四画,上一长下三短,问云:“不得道一长三短,离此四字外,请和尚答。”师乃画地一画云:“不得道长短,答汝了也。”
有一讲僧⑫来问云:“未审禅宗传持何法?”师却问云:“坐主⑬传持何法?”彼云:“忝讲得经论二十余本。”师云:“莫是师子儿否?”云:“不敢。”师作嘘嘘声。彼云:“此是法。”师云:“是什么法?”云:“师子出窟法。”师乃默然。彼云:“此亦是法。”师云:“是什么法?”云:“师子在窟法。”师云:“不出不入是什么法?”无对。遂辞出门,师召云:“坐主。”彼即回首。师云:“是什么?”亦无对。师云:“这钝根阿师⑭。”
洪州廉使问云:“弟子吃酒肉即是,不吃即是?”师云:“若吃是中丞禄,不吃是中丞福。”
师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师于贞元四年正月中,登建昌石门山,于林中经行⑮,见洞壑平坦处,谓侍者曰:“吾之朽质,当于来月归兹地矣。”言讫而回。至二月四日,果有微疾。沐浴讫,跏趺入灭⑯。元和中,追谥大寂禅师,塔曰大庄严。今海昏县影堂存焉。
注释
①落发:即削发为僧,僧人出家时都必须剃去头发,穿上缁衣。
②密受心印:禅家以心传心,在老师一方是秘密付法,从学生这边说是密受心印。之所以称“密”,是因为禅众所传的法理趣奥妙,非言语所能传达。
③精舍:寺院的异名。是精行佛道的人所居住,因此称为精舍。这里“精”没有精妙的意思。亦称静舍。
④菩提道果:由菩提之道而证得的佛果。菩提是觉悟的意思,佛果指涅槃。
⑤着衣吃饭:后期禅宗认为“平常心是道”,禅就在我们平常生活中。因此,像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搬柴运水等日用行事屡被禅家用来指示禅的无所不在。
⑥小儿:譬喻小根之人、小乘见解。
⑦上堂:禅师上法堂说法称为上堂。
⑧拂子:禅林中的一种道具。本是僧人拂虫的用具,一般用麻线、羊毛或树皮做成,禁止用牛尾、马尾等。后来禅师每每用它的竖起和放下来开示学人。
⑨小师:受具足戒而不满十年的僧人称为小师,弟子的别称。
⑩行脚:从云游四方、旅行各地中寻师访道,增长见识。这是禅僧有别于坐禅的一种修行方法。《祖庭事苑》卷八说:“行脚者,谓远离乡曲,脚行天下,脱情捐累,寻师访友,求法证悟也。所以学无常师,遍历为尚。”
⑪石头:即石头希迁,因结庵石头上面而有此称。
⑫讲僧:讲解经论的师僧。
⑬坐主:禅僧对讲僧的称呼。
⑭钝根阿师:指愚钝的根机,不堪成就佛道的人。“阿”字无义。
⑮经行:佛家修禅的姿势有坐、立、行、卧及随意五种,而以坐式为主,所以称为坐禅。修禅的行走式即称为经行。原为古印度人的散步健身法,禅家多用来解除坐禅时的疲乏、瞌睡和散乱等。
⑯入灭:指僧人之死。
译文
江西道一禅师,是汉州什邡(今四川)人,俗姓马。天生奇异的容貌,行走似牛,视人如虎,引舌过鼻,足下有纹路像两只车轮。幼年时依资州(今资中县)唐和尚落发出家,又在渝州(今重庆市)圆律师处受具足戒。唐开元年间(公元七一三—七四一年),他在衡岳传法院修习禅定,幸遇怀让和尚启发,得其心印,在同学九人中最为杰出。道一得法后,始住建阳佛迹岭(今福建境内),不久迁往临川(今江西),然后又移住南康龚公山。大历年间(公元七六六—七七九年),隶名在洪州(今江西南昌)开元精舍传禅。其时,连帅路嗣恭聆其禅风,十分景仰和叹慕,就亲往洪州承受宗旨。由此,引动四方学者前来参禅,络绎不绝。
有一天,道一对大众说:“你们诸位,应该相信自心就是佛,此心就是佛心。达磨大师从南天竺国亲自来我中华,传这上乘一心之法,目的就是为了使你们自心开悟。达磨大师又引用《楞伽经》文来印可众生心地,所怕的就是你们颠倒思维,向外追求,不信自心,不信此心之法我们每个人都有。所以,《楞伽经》说:‘佛语以心为宗,以无门为法门。’”接着,马祖又说:“求法的人应无所求。心之外无其他佛,佛之外亦无其他心。既不取善亦不舍恶,净秽两边亦都不依傍。当你了达罪性本空,人的一丝一念都不可得,你会发现这是因为它们没有自性的缘故。所以说,三界唯心,大千世界林林总总,都是一(心)法之所(印)摄。亦即,一方面,凡见色即是见心(心是色的绝对本体);另一方面,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的绝对性必须通过色来体现)。因此,只要随时悟见自性,即事亦好即理亦好,都无所妨碍获得菩提道果。从心所生的一切即称为色,若了知色这种东西空而无自性,则生就是不生。若通达心地法门,则随时着衣吃饭,平常生活中就可孕育智慧,长养圣胎;任运随缘则是佛事,此外还能有什么事呢?现听我法偈:‘心地随时说,菩提亦只宁。事理俱无碍,当生即不生。’”
有僧问马祖道一:“为什么说即心即佛?”马祖说:“那是为止小儿啼哭。”(以肯定形式指示初学禅人勿向心外追求)僧再问:“啼止之后又怎么样呢?”马祖说:“非心非佛。”(以否定形式说明更深层次的学人连心佛亦不执着)僧又问:“除开以上两种类型,若再有人来问道,该如何指示呢?”马祖说:“就向他说,道不是任何东西。”(更进一步否定,扫除一切迷执)僧再问:“此外,若遇其中人来问,又该怎么办呢?”马祖说:“就教他慢慢体会大道。”(最后回到大肯定)
僧问:“什么是西来意?”马祖说:“现今是什么意?”庞居士问:“像水虽然没筋骨,却能浮起万斛大船,禅师对此理有何高见?”马祖说:“我这里既没有水,亦没有船,你说什么‘筋骨’呢?”
一天,马祖上堂说法,不多一会儿,弟子百丈就收起坐具走开了,马祖便跟着下了堂。百丈问马祖:“如何才能体会佛法旨趣?”马祖说:“你认真体验自己的身心性命,自然就了解佛法旨趣。”马祖又问百丈:“你以什么法门开示人?”百丈竖起手中拂子。马祖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百丈又抛下拂子。
有僧来问:“如何修行才能契合佛道?”马祖说:“我早不想契合你所谓的佛道了。”又问:“什么是西来意(达磨从西天来中土所传扬的意旨)?”马祖便打他说:“我若不打你,将为诸方大德所取笑。”
有一位小和尚行脚回来,在马祖面前画了一个圆相,便上前礼拜,卓然而立。马祖问:“你莫非想做佛吗?”那小和尚说:“我不懂什么叫作佛。”马祖赞许说:“我不如你。”那小和尚没有再说别的。
邓隐峰向马祖辞行,马祖问:“什么地方去?”邓答:“去石头(希迁)那里。”马祖说:“当心石头路滑。”邓说:“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便离开马祖。才到石头那里,便绕其禅床一周,振禅杖一声,问石头:“这里是什么禅旨?”石头说:“苍天!苍天!”隐峰无语。回来把情况描述给马祖听,马祖说:“你再去,见他叹苍天,你便发嘘嘘声。”隐峰又去石头那里,一如前次,仍问:“是什么宗旨?”这回石头没叹苍天,却发出嘘嘘声,隐峰又无语。归来,马祖说:“我早向你说‘石头路滑’,你却不信。”
有位僧人在马祖面前画四画,上面一画长,下面三画短,却对马祖说:“不能说‘一长三短’,除了这四字,请回答。”马祖于是在地上画一画,说:“这一画,既不能说长,亦不能说短,答你了吗?”
有一位善讲经论的僧人来问:“不知禅师传习的是什么法?”马祖却问:“不知坐主传习什么法?”那讲僧说:“不才讲得二十多本经论。”马祖说:“那是讲师出身喽?”那僧谦虚答:“不敢。”马祖发出嘘嘘声。讲僧说:“这就是法。”马祖问:“是什么法?”那僧说:“师子出窟法。”马祖又默然无声,那僧说:“这也是法。”马祖问:“是什么法?”那僧说:“师子在窟法。”马祖问:“不出不入,是什么法?”那僧无言对答,便告辞出门,马祖喊道:“坐主。”那僧回头。马祖问:“是什么法?”那僧亦对答不上来。马祖呵道:“这钝根阿师!”
洪州廉使问马祖:“弟子是吃酒肉好呢,还是不吃为好?”马祖说:“若吃了,是你的禄分;若不吃,则是你的福分。”
马祖入室弟子共有一百三十九人,大多为一方宗师,弘法绍化,绵延不绝。贞元四年(公元七八八年)正月,马祖率弟子登建昌石门山(今江西永修),在林中经行,忽见林深处,有天然洞壑,平坦处风景如画。马祖于是对弟子说:“我的朽质残躯,下个月要归葬此地。”说罢,回寺。至二月四日,果然一病不起。沐浴更衣,跏趺而逝。元和年间(公元八〇六年),唐宪宗追谥为大寂禅师,塔名叫大庄严。其塔坐落在今海昏县境内。
第二世大珠慧海
原典
越州大珠慧海禅师者,建州人也,姓朱氏。依越州大云寺道智和尚受业①。初至江西参马祖,祖问曰:“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师遂礼拜,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师于言下自识本心,不由知觉,踊跃礼谢。
师事六载,后以受业师年老,遽归奉养。乃晦迹藏用,外示痴讷。自撰《顿悟入道要门论》一卷,被法门师侄玄晏窃出江外,呈马祖。祖览讫,告众云:“越州有大珠,圆明光透,自在无遮障处也。”众中有知师姓朱者,迭相推识,结契来越上寻访依附。师谓曰:“禅客②,我不会禅,并无一法可示于人,故不劳汝久立,且自歇去。”时学侣渐多,日夜叩激,事不得已,随问随答,其辩无碍。
时有法师数人来谒,曰:“拟伸一问,师还对否?”师曰:“深潭月影,任意撮摩。”问:“如何是佛?”师曰:“清潭对面,非佛而谁?”众皆茫然。良久,其僧又问:“师说何法度人?”师曰:“贫道未曾有一法度人。”曰:“禅师家浑如此?”师却问曰:“大德说何法度人?”曰:“讲《金刚般若经》。”师曰:“讲几坐来?”曰:“二十余坐。”师曰:“此经是阿谁说?”僧抗声曰:“禅师相弄,岂不知是佛说耶?”师曰:“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则为谤佛,是人不解我所说义。若言此经不是佛说,则是谤经。请大德说看。”无对。师少顷又问:“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大德且道,阿那个是如来?”曰:“某甲到此却迷去。”师曰:“从来未悟,说什么却迷。”僧曰:“请禅师为说。”师曰:“大德讲经二十余坐,却未识如来。”其僧再礼拜:“愿垂开示。”师曰:“如来者,是诸法如义,何得忘却?”曰:“是,是诸法如义。”师曰:“大德是亦未是。”曰:“经文分明,那得未是?”师曰:“大德如否?”曰:“如。”师曰:“木石如否?”曰:“如。”师曰:“大德如同木石如否?”曰:“无二。”师曰:“大德与木石何别?”僧无对。良久却问:“如何得大涅槃。”师曰:“不造生死业。”对曰:“如何是生死业?”师曰:“求大涅槃是生死业,舍垢取净是生死业,有得有证是生死业,不脱对治门是生死业。”曰:“云何即得解脱?”师曰:“本自无缚,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无等等。”僧曰:“如禅师和尚者,实谓希有。”礼谢而去。
有行者问:“即心即佛,那个是佛?”师云:“汝疑那个不是佛,指出看。”无对。师云:“达即遍境是,不悟永乖疏。”
有律师法明谓师曰:“禅师家多落空。”师曰:“却是坐主家多落空。”法明大惊曰:“何得落空?”师曰:“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空。设于声上建立名句等法,无非是空。坐主执滞教体,岂不落空?”法明曰:“禅师落空否?”师曰:“不落空。”曰:“何却不落空?”师曰:“文字等皆从智慧而生,大用现前,那得落空?”法明曰:“故知一法不达,不名悉达。”师曰:“律师不唯落空,兼乃错用名言。”法明作色问曰:“何处是错?”师曰:“律师未辨华竺之音,如何讲说?”曰:“请禅师指出法明错处。”师曰:“岂不知悉达是梵语邪?”律师虽省过,而心犹愤然。又问曰:“夫经、律、论是佛语,读诵依教奉行,何故不见性?”师曰:“如狂狗趁块,师子咬人。经、律、论是自性用,读诵者是性法。”法明礼谢,赞叹而退。
有三藏法师问:“真如有变易否?”师曰:“有变易。”三藏曰:“禅师错也。”师却问三藏:“有真如否?”曰:“有。”师曰:“若无变易,决定是凡僧也。岂不闻善知识者,能回三毒③为三聚净戒④,回六识为六神通,回烦恼作菩提,回无明为大智真如?若无变易,三藏真是自然外道也。”三藏曰:“若尔者,真如即有变易。”师曰:“若执真如有变易,亦是外道。”曰:“禅师适来说真如有变易,如今又道不变易,如何即是的当?”师曰:“若了了见性者,如摩尼珠现色,说变亦得,说不变亦得。若不见性人,闻说真如变便作变解,闻说不变便作不变解。”三藏曰:“故知南宗实不可测。”
有道流问:“世间有法过自然否?”师曰:“有。”曰:“何法过得?”师曰:“能知自然者。”曰:“元气是道否?”师曰:“元气自元气,道自道。”曰:“若如是者,则应有二。”师曰:“知无两人。”又问:“云何为邪?云何为正?”师曰:“心逐物为邪,物从心为正。”
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校,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
有韫光大德问:“禅师自知生处否?”师曰:“未曾死,何用论生?知生即是无生,法无离生法说有无生。祖师云:‘当生即不生。’”曰:“不见性人,亦得如此否?”师曰:“自不见性,不是无性。何以故?见即是性,无性不能见,识即是性,故名识性。了即是性,唤作了性。能生万法,唤作法性,亦名法身。马鸣祖师云:‘所言法者,谓众生心。若心生,故一切法生;若心无生,法无从生,亦无名字。’迷人不知法身无象,应物现形,遂唤青青翠竹总是法身⑤,郁郁黄华无非般若。黄华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
注释
①受业:受出家人所修的佛业。受业师即度其出家的师父。
②禅客:禅师升座说法时,从参禅的人当中挑选一人出来问答,此人便称为禅客。
③三毒:即佛家所谓的贪、嗔、痴三种。
④三聚净戒:亦有三种,其一,摄律仪戒,指受持五戒、八戒、十戒、具足戒等一切戒律;其二,摄善法戒,以修一切善法为戒;其三,摄众生戒,只要能给一切众生带来益处的戒条。三聚戒能使人无垢清净,故称为净戒。
⑤法身:即佛的真身,指所证的真如与能照的真觉。真如是佛教的一种真实而常住的性体,或称实相。
译文
越州大珠慧海禅师,是建州(今福建建瓯)人,俗姓朱。早年依从越州(今浙江绍兴)大云寺道智和尚修学佛业,后来至江西参见马祖。马祖问:“从什么地方来?”慧海说:“从越州大云寺来。”马祖说:“来此打算做什么事呢?”慧海说:“来求佛法。”马祖说:“自己家里的宝藏不珍惜,抛开家当,到外面四处游荡,这是为什么呢?我这里什么东西亦没有,你来求什么佛法呢?”慧海于是向马祖行礼,请问:“师父,哪个是我自家的宝藏?”马祖说:“目前问我的那个,就是你自家宝藏。它本自具足,应有尽有,又自在无碍,你何必苦苦向外求觅呢?”慧海听了马祖开示,顿悟自心原本具有无穷的宝藏,欢喜雀跃,礼谢了马祖。
慧海在江西师事马祖六年,后来因为授业恩师年老,需回去奉养,不得不辞别马祖。回越州后,慧海韬光隐晦,内磨性灵,外示痴讷。自撰《顿悟入道要门论》一卷,被法门师侄玄晏窃出江外,呈与马祖。马祖读后,告诉大家说:“越州有大珠,圆明光透,法眼自在,无遮无碍。”正好听众中有人知道慧海俗姓朱,于是迭相推识,结伴来越州,寻访慧海,跟他参禅。慧海对前来参禅者说:“各位禅客,我不会禅,亦无一法可教给你们,所以你们没必要久立此处,劳心费神,你们且自歇息去吧。”慧海话虽这样说,但见此时学侣渐多,他便事不得已,大开禅门。学人日夜叩激,他则随问随答,辩才无碍。
这时,有几位法师来参谒慧海禅师,说:“我们想提一个问题,禅师能不吝指教吗?”慧海说:“深潭里的月影,可以任人撮摩。”法师问:“什么是佛?”慧海说:“清潭对面,非佛而谁?”禅众听了,都茫然不知所指。过了一阵,其僧又问:“禅师用什么法门度人啊?”慧海说:“贫僧未曾有一法可以度人。”那僧说:“禅师怎么如此家贫呢?”慧海却问那僧:“大德说什么法门度人呢?”那僧说:“讲《金刚般若经》。”慧海说:“能讲几座呢?”那僧说:“能讲二十几座。”慧海问说:“此经原是谁说呢?”那僧有些不满,厉声说:“禅师别开玩笑。你岂不知此经本是如来所说吗?”慧海说:“若讲如来说了什么法,则是谤佛,并没有理解佛说法的真谛;若讲此经不是如来所说,则又是谤经。谤佛不对,谤经亦不行,请你大德为我解释解释。”那僧不能解释。不多一会儿,慧海又问:“经中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且说说,到底哪个是如来?”那僧说:“到此时我却迷惑了。”慧海说:“从来就没有觉悟,说什么却迷惑了。”那僧说:“请禅师指点迷津。”慧海说:“你能讲二十多遍经,却不能识如来真面目。”那僧再礼拜慧海,说:“恳求禅师开示。”慧海说:“所谓如来,即是诸法如如之意,怎么忘记了?”那僧说:“不错,是诸法如如之意。”慧海说:“你所说是亦是不是。”那僧说:“经文分明是如此,又哪来不是呢?”慧海说:“你如如吗?”那僧说:“如如。”慧海又问:“木石如如吗?”那僧说:“亦如如。”慧海说:“你之如如同木石之如如吗?”那僧说:“没有两样。”慧海说:“你大德与木头、石头有何差别?”那僧哑口无言。过不多久,那僧又问:“如何修行才得大涅槃?”慧海说:“不造生死业。”那僧问:“什么是生死业呢?”慧海说:“刻意追求大涅槃即是生死业,舍垢取净即是生死业,有得有证亦是生死业,不超脱二元对立的法门就是生死业。”僧又问:“如何修行才得大解脱?”慧海说:“本自无缚,用不着求解脱;在平常生活中保持本色,直用直行,是无等等。”至此,那僧才口服心服,赞叹说:“像禅师这样的辩才和道行,实在少见。”向慧海礼谢之后,径自去了。
有行者(有发的修行者)来问:“即心即佛,哪个是佛?”慧海说:“你怀疑哪个不是佛,请指出来看看。”行者无言以对。慧海说:“若通达自心,则天下万物都是佛;若执迷不悟,则永远背离佛法。”
有位叫法明的律师来对慧海说:“禅师一般多落空。”慧海说:“却是那些只会讲经的坐主多落空。”法明惊问:“坐主怎么会落空?”慧海说:“经论是纸墨文字,而纸墨文字都是空相;假设在声上来建立名句等法,亦无非是空。坐主多执滞于纸墨文字和声音名句,而不悟自性,岂有不落空之理呢?”法明说:“禅师不落空吗?”慧海说:“不会落空。”法明问:“为什么呢?”慧海说:“因为纸墨文字都从自性智慧而生,禅师得机显用,这样哪能落空呢?”法明说:“这么说来,只要有一法不通达,就不能称作悉达。”慧海说:“律师不只是落空,而且还望文生义,错会名词。”法明面呈不快之色,问:“错在何处呢?”慧海说:“律师未辨华竺之音,难道不知‘悉达’是梵语?”律师虽然明白了自己错处,但心中还是愤愤然,不愿就此甘拜下风,又说:“经、律、论是佛所说,读诵依教奉行,为什么不能见到佛性呢?”慧海说:“经、律、论不过是自性的显用,读诵依教奉行恰如狂狗追逐肉块,狮子噬咬凡人,是舍本逐末。”至此,法明才礼谢慧海,赞叹而退。
有三藏法师来问:“真如佛性有变易吗?”慧海说:“有变易的。”三藏说:“禅师错了吧。”慧海却问三藏:“有真如吗?”答:“有。”慧海说:“如果没有变易,执滞佛法,那必定是凡僧庸流无疑。三藏岂不闻善知识能使三毒变作三聚净戒,能使凡人的六识变作六神通,能使烦恼变作菩提,能使无明变作大智真如?如果没有变易,那三藏真是自然外道。”三藏说:“如果这么说的话,那真如是有变易的。”慧海说:“你如果执着真如有变易这点,那亦是外道。”三藏说:“禅师刚才说真如有变易,现在又说不变易,这有什么是非标准呢?教人如何适从呢?”慧海说:“如果了了见性的话,就像摩尼宝珠透现的光彩,说变易亦可以,说不变易亦可以。如果你是没有见性的人,那自然会听说真如有变易便作变易来理解,听说不变易就又作不变易理解。”三藏赞叹说:“南宗宗旨,真是变幻莫测,不可思议呀!”
有道家者流来问:“世间还有什么法超过自然的吗?”慧海说:“有的。”那人问:“是什么法呢?”慧海说:“那能知自然的人。”那人又问:“元气就是道吗?”慧海说:“元气是元气,道是道,不可混为一谈。”那人说:“如果这样的话,那它们就一分为二了。”慧海说:“知却无两人。”又问:“什么是邪?什么是正?”慧海说:“心随物逐则为邪,物从心转则是正。”
有源律师亦来参见慧海,问:“和尚修道,要不要用功呀?”慧海说:“自然要用功。”问:“怎么用功呢?”答:“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源律师不解,问:“谁都是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的呀,这亦同和尚一样,是在用功修行吗?”慧海说:“不同。平常人实际情况是,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索;睡觉时不专心睡觉,千般计较。”律师闭口,没有再问。
有一位大德叫韫光,问慧海:“禅师晓得自己的生处吗?”慧海说:“未曾死,何用论生?生死相对而言,懂得生就是懂得无生,没有离开生法来说有无生的。祖师说:‘当生即不生。’”大德问:“没有见性的人,亦能如此吗?”慧海说:“自己不能见性,并不等于说就没有自性。为什么呢?见本身就是一种性(的作用),无性是不能见的。识亦如此,故名识性;了悟自性,唤作了性;能生万法,唤作法性,亦叫法身。马鸣祖师说:‘所谓法,就是指众生的心。若心生,则一切法生;若心无生,则法亦无从生,亦无名字可称呼。’有一些执迷不悟的人,不知法身没有一定形象却体现在任何事物中,就说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其实,黄花若真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真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这亦就是说,自心若不能觉悟自性,那么黄花翠竹即是无情草木;正是因了自己的灵觉性,无情草木才变成般若、法身。因此说,解道的人,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的人,纵横自在,无非是法。”
第二世百丈怀海
原典
洪州百丈山怀海禅师者,福州长乐人也。丱岁离尘,三学①该练。属大寂阐化南康,乃倾心依附。与西堂智藏禅师同号入室,时二大士为角立②焉。一夕,二士随侍马祖玩月次,祖曰:“正恁么时如何?”西堂云:“正好供养。”师云:“正好修行。”祖云:“经入藏,禅归海。”
马祖上堂,大众云集。方升坐,良久,师乃卷却面前礼拜席,祖便下堂。
师一日诣马祖法塔③,祖于禅床角取拂子示之。师云:“只这个更别有?”祖乃放旧处云:“尔已后将什么何为人?”师却取拂子示之。祖云:“只这个更别有?”师以拂子挂安旧处,方侍立,祖叱之,自此雷音将震。果④檀信⑤请于洪州新吴界,住大雄山。以居处岩峦峻极故,号之百丈。既处之未期月,玄参之宾⑥四方麏⑦至,即有沩山、黄檗当其首。
一日,师谓众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再蒙马大师一喝,直得三日耳聋眼黑。”黄檗闻举,不觉吐舌,曰:“某甲不识马祖,要且不见马祖。”师云:“汝已后当嗣马祖。”黄檗云:“某甲不嗣马祖。”曰:“作么生?”曰:“已后丧我儿孙。”师曰:“如是,如是。”
一日,有僧哭入法堂来。师曰:“作么?”曰:“父母俱丧,请师选日。”师云:“明日来,一时埋却。”
师上堂云:“并却咽喉唇吻,速道将来。”沩山云:“某甲⑧不道,请和尚道。”师云:“不辞与汝道,久后丧我儿孙。”五峰云:“和尚亦须并却。”师云:“无人处斫额望汝。”云岩云:“某甲有道处,请和尚举。”师云:“并却咽喉唇吻,速道将来。”云岩曰:“师今有也。”师曰:“丧我儿孙。”
师谓众曰:“我要一人传语西堂,阿谁去得?”五峰云:“某甲去。”师云:“汝作么生传语?”五峰云:“待见西堂即道。”师云:“道什么?”五峰云:“却来说似和尚。”
师与沩山作务次,师问:“有火也无?”沩山云:“有。”师云:“在什么处?”沩山把一枝木吹三两气过与师,师云:“如虫蚀木⑨。”
问:“如何是佛?”师云:“汝是阿谁?”僧云:“某甲。”师云:“汝识某甲否?”僧云:“分明个。”师乃举起拂子云:“汝还见吗?”僧云:“见。”师乃不语。
因普请⑩䦆地次,忽有一僧闻饭鼓鸣,举起䦆头,大笑便归。师云:“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师归院,乃唤其僧问:“适来见什么道理,便恁么?”对云:“适来只闻鼓声动,归吃饭去来。”师乃笑。
问:“依经解义,三世⑪佛怨;离经一字,如同魔说如何?”师云:“固守动用⑫,三世佛怨;此外别求,即同魔说。”
因僧问西堂云:“有问有答,不问不答时如何?”西堂云:“怕烂却作么?”师闻举,乃云:“从来疑这个老兄。”僧云:“请和尚道。”师云:“一合相⑬不可得。”
师谓众云:“有一人长不吃饭不道饥,有一人终日吃饭不道饱。”众皆无对。云岩问:“和尚每日区区为阿谁?”师云:“有一人要。”岩云:“因什么不教伊自作?”师云:“他无家活。”
僧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门?”
师曰:“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辩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俱歇一切攀缘、贪嗔爱取,垢净情尽。对五欲八风⑭,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对一切境,心无静乱,不摄不散,透一切声色无有滞碍,名为道人。但不被一切善恶垢净,有为世间福智拘系,即名为佛慧。是非好丑,是理非理,诸知见总尽,不被系缚,处心自在,名初发心菩萨,便登佛地。”
“一切诸法,本不自空,不自言色,亦不言是非垢净,亦无心系缚人。但人自虚妄计着,作若干种解,起若干种知见。若垢净心尽,不住系缚,不住解脱,无一切有为无为,解平等心量,处于生死其心自在,毕竟不与虚幻、尘劳、蕴界、生死诸入和合。佛是无求人,求之即乖理。是无求理,求之即失。若取于无求,复同于有求。此法无实无虚,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不为阴界五欲八风之所漂溺,即生死因断,去住自由。”
僧问:“如今受戒,身口清净,已具诸善,得解脱否?”答:“少分解脱,未得心解脱,未得一切解脱。”问云:“何是心解脱?”答:“不求佛,不求知解,垢净情尽,亦不守此无求为是,亦不住尽处,亦不畏地狱缚,不爱天堂乐,一切法不拘,始名为解脱无碍,即身心及一切皆名解脱。汝莫言有少分戒善将为便了,有河沙无漏戒定慧门,都未涉一毫在。努力猛作早与,莫待耳聋眼暗,头白面皱,老苦及身,眼中流泪,心中慞惶,未有去处。到恁么时,整理脚手不得也。纵有福智多闻,都不相救。为心眼未开,唯缘念诸境,不知返照,复不见佛道。”
问:“如何得自由?”答:“如今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垢净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如木石⑮。亦如香象截流而过,更无疑滞。此人天堂地狱所不能摄也。又不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但是一切言教,只明如今觉性自己。俱不被一切有无诸法境转,是导师;能照破一切有无境法,是金刚,即有自由独立分。若不能恁么得,纵令诵得十二韦陀经⑯,只成增上慢⑰,却是谤佛,不是修行。读经看教,若准世间,是好善事,若向明理人边数,此是壅塞人。但不用求觅知解语义句,知解属贪,贪变成病。只如今但离一切有无诸法,透过三句外⑱,自然与佛无差。既自是佛,何虑佛不解语?只恐不是佛,被有无诸法转,不得自由。”
师有时说法竟,大众下堂,乃召之。大众回首,师云:“是什么?”
唐元和九年正月十七日归寂,寿九十五。长庆元年,敕谥大智禅师,塔曰大宝胜轮。
禅门规式
百丈大智禅师,以禅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来,多居律寺,虽别院,然于说法、住持未合规度,故常尔介怀,乃曰:“祖之道欲诞布化元,冀来际不泯者,岂当与诸部阿笈摩教为随行耶?”或曰:“《瑜伽论》《璎珞经》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随哉?”师曰:“吾所宗非局大小乘,非异大小乘,当博约折中,设于制范,务其宜也。”于是创意别立禅居。
禅门独行,由百丈之始。今略叙大要遍示后代学者,令不忘本也。其诸轨度,山门备焉。
注释
①三学:佛教把戒学(戒律)、定学(禅定)、慧学(智慧)统称为三学。这是凡学佛的人都可以通学的。晋道安说这三者是“至道之由户,泥洹(涅槃)的关要。戒乃断三恶之干将,禅乃绝分散的利器,慧乃济药病的妙医”。
②角立:两角并立,不相上下。
③法塔:犹言法身,形容其说法如塔般矗立。另有一说,指马祖的住处、修禅的地方。
④果:因果之果,前事之因得后来之果。
⑤檀信:檀即檀越,译称施主。指施主的信仰或信众的布施。
⑥玄参之宾:参悟禅的玄妙的人。
⑦麏:通群,蜂拥而至。
⑧某甲:禅林中多用来代指本人。
⑨如虫蚀木:语出《涅槃经》,其中说:“如虫食木有成字者,此虫不知是字非字,智人见之终不唱言是虫解字,亦不惊怪。”意思是说,虫子啃木头偶尔形成字,此虫并不知道它是不是字,智者见了并不认为此虫了解字。此处百丈禅师用来说明他对沩山解禅的看法。
⑩普请:禅林中集众作务(劳动)称为普请,亦称出坡。本章《禅门规式》说“行普请之法,上下均力也”。禅门实行普请制自百丈始,百丈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名言。普请制对禅宗维持自身的生存提供物质的保障,对禅僧的修行亦具有很大的意义。
⑪三世:指过去、未来、现在三世。
⑫动用:即动法之显用。欲界之法,无常而迅速,称为动法。
⑬一合相:世界为微尘之集合,故称世界为一合相。
⑭五欲八风:五欲,色、声、香、味、触这五境能引起人的欲心,所以称为五欲。八风:指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这些都是人世间的爱憎,能煽动人心。五欲八风,在佛教看来,妨碍真理的获得。
⑮心如木石:与前面说的“兀兀如愚如聋相似”意同,并非指向枯坐用功,而是强调一种在泯除了所有贪执、有无之后的境界。
⑯十二韦陀经:即十二佛陀经,佛经分为十二种类,用以指佛教的一切经。
⑰增上慢:意思是说以慢心得增上之法,不能有助于佛道的增长和精进。如没有得圣道却以为已得,这就是一种增上慢。
⑱透过三句外:这是百丈怀海在否认知解的基础上建立的一种独特的禅法,主要目的是为了消除学人的执着经教言句以及一切执着。“三句”语出自马祖道一,即所谓的“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不是物”,百丈禅师用来作为他的三句教语。透过三句外,就是要教禅僧直接体会大道,离开那些肯定、否定的语句,摆脱了义、不了义的教学。
译文
洪州百丈山怀海禅师,是福州长乐(今福建)人。童年即离弃尘俗,出家为僧,修习戒、定、慧三学。马祖道一在南康(今江西赣县)开法传禅时,怀海即前往参学,倾心相随。其时,怀海与西堂智藏同为马祖入室弟子,在马祖门下如两角争锋,号称“二大士”。一天晚上,二大士陪伴马祖赏月,马祖问:“如此美景良宵,学道人该当如何?”西堂说:“正好供养佛祖。”百丈说:“正好坐禅修行。”马祖说:“经入藏(智藏),禅归海(怀海)。”
有一次,马祖要上禅堂说法,禅众都云集座下。可等马祖刚一升座,怀海却卷起面前的蒲团就走,马祖于是亦就随着下禅堂去了。
怀海有一天去马祖那里参禅,马祖就在禅床角处拿起拂子开示他。怀海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马祖就把拂子放回原处,却问:“你以后将用什么法门开示人?”怀海并不答话,却去取马祖的拂子。马祖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怀海便把拂子挂回原处,并不走开。马祖见他仍侍立一旁,便对他大声叱喝。这一声叱喝犹如滚滚的雷音,深深震撼了怀海的心灵。怀海由此得了马祖的大机大用。怀海后来受信众的邀请,住在洪州新吴(今江西奉新县)境内的大雄山。因此山岩峦峻极,所以又称百丈山。怀海住百丈山不到一个月,四方参禅学人就奔涌而来。其中有沩山灵祐、黄檗希运当居其上首。
有一天,百丈怀海禅师对徒众说:“不要以为学佛参禅是很容易的一桩小事。老僧昔日在马(祖)大师处参禅,被他一声大喝,直弄得我整整三天耳聋眼黑。”黄檗听了百丈之言,不觉吐了吐舌头,说:“我不认识什么马祖,而且亦不需要见识什么马祖。”百丈说:“你以后当嗣法马祖。”黄檗说:“我不愿嗣法马祖。”(不炒马祖的冷饭)百丈问:“为什么呢?”黄檗说:“如果这样(毫无创见),以后会断送我法子法孙的。”百丈很快点头认可:“是这样,是这样。”(百丈的意思是,弟子的见解如果跟老师差不多,那就等于把老师的功德减去了一半;只有见地独到,超过老师的人,才足以担当传授佛法的大任。百丈以为黄檗就具备胜师之才、超师之见)
一天,有位僧人哭着进入法堂,百丈问:“有什么事吗?”那僧人说:“父母双亡,来请师父为我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超度亡灵。”百丈说:“明天你某个时候来,把他们一起埋掉算了。”
百丈禅师有一天上堂,出了一道难题,考验徒弟们参禅的情况如何。百丈说:“不由咽喉,闭起嘴巴,快快说来。”沩山说:“这样我不会说,不妨请和尚先说说看。”百丈见他从容沉稳,锋芒不露,便说:“不是我不肯给你说,我只是怕说白了,以后丧我法子法孙。”这时五峰说:“和尚亦必须抿住咽喉,闭住嘴巴,说说看。”百丈则对他说:“你的机锋让人不敢近前,只好在远无人处,以手遮额观望你。”最后,云岩说:“我是有一些说法,请和尚不妨问问看。”百丈说:“闭起你的嘴巴不说话,喉咙里不发出声音,你快说说看。”云岩说:“师父你不已经像这样说了吗?”百丈开示:“你丧了我的法子法孙。”
百丈对禅众说:“我想要一个人传话给西堂,谁能去得呢?”五峰说:“我可以去。”百丈说:“你怎么传话给西堂呢?”五峰说:“待见到了西堂再说。”百丈说:“说什么呢?”五峰说:“等来了之后再说给和尚听。”
百丈禅师与弟子沩山在一起劳动,百丈问沩山:“有火没有呀?”沩山说:“有的。”百丈问:“在哪里呢?”沩山把一根木柴吹了两三口气,就递给百丈。百丈说:“像虫子啃木头呢。”
有僧来问:“什么是佛?”百丈反问:“你是谁呢?”那僧回答说:“我就是我。”百丈说:“你认识你这个‘我’吗?”那僧感到奇怪,说:“这还用问,不是很分明吗?”百丈就举起拂子问他:“你还见这个吗?”那僧说:“见。”百丈便不再理他。
有一次普请锄地,忽有一僧听见饭鼓声响,便扛起锄头,大笑而归。百丈说:“妙啊!这是观音入理之门。”百丈回去后,把那僧人唤来问:“刚才你悟见什么道理了?”那僧人说:“刚才只是听了饭鼓声响,便回来吃饭了。”百丈呵呵大笑。
有僧问:“依着经教,拘守义理,三世诸佛会埋怨和责难,可离开经教一字,又会有堕入魔道之危险,该怎么办呢?”百丈答:“固守欲界之法,或者摄心看净,会招来诸佛的埋怨和呵责;不悟自心,此外别求,那才是真正的魔说。”
有僧问西堂说:“有问有答,不问不答,禅师对此有什么看法?”西堂对这个问题,说了这么一句:“是不是怕烂掉呢?”百丈禅师听说这事后,说:“从来就怀疑这个老兄。”僧说:“请和尚说。”百丈说:“由微尘聚合的这个世界,没有一法可得。”
百丈对禅众说:“有一人长久不吃饭而不知饥,有一人整天吃饭则不道饱。”禅众都不知所对。云岩问:“和尚每天这样忙忙碌碌,为谁呀?”百丈说:“为了那一个人。”云岩说:“为什么不叫他自己去做呢?”百丈说:“他现在还没有自家的活计。”
有僧问:“什么是大乘顿悟法门?”
百丈说:“你们先要断绝各种尘缘,把世上万事抛开。对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都不攀缘不妄想。如此放弃了身心的一切贪求和执着,使其处在一种放松而自在的状态,以至心如木石,对一切都无所辨别。心既无所牵挂,心地便空净明朗,但见佛光普照,慧日自现,犹如乌云散去,阳光照耀天下万物。一切颠倒妄想、贪嗔爱取、净与不净,在这种佛慧透视下,都灰飞烟灭,荡涤无余。这样,面对尘世的虚名浮利、是非得失,以及种种烦恼之物,既能透过见闻觉知而与大道相接,又不被其境相所迷惑,便自然具足神通妙用,这就是所谓解脱的人。对心上生起的种种境相,心能平静如常,不被其所扰乱,既不收摄,亦不放纵,能穿透一切声色而没有任何滞碍,超然物外,这就是所谓得道的人。不拘限于垢净、善恶等两边,不系着于有为世间的福和智,这就称为佛慧。不被尘世的是非好丑所系缚,超脱种种是理非理的知见,处心于自在之境,这就是所谓可登佛地的初发心菩萨。”
“一切诸法,本无色空之分别,亦无是非垢净之差异,亦无心系缚人,只是人自己起虚妄心、计着心,作分别知解、分别知见。假若能抛开这种相互对立的垢净心理,既不烦什么系缚,亦不求什么解脱,亦不谈有为和无为,一切都平等无二,这样,人虽处生死苦海,而其心自在无碍,终不会受那虚妄知解和生死烦恼所累。所以说,佛是无求的人,一有所求就与佛理相悖。这种无求之理,若有所求,亦即失去。若执着于无求,无求即转成一种变相的有求。此法无实无虚,只要能一生心如木石,不被尘俗的虚名浮利和荣辱成败所漂溺,那么就解脱生死之锁链,获得自由自在的境界。”
僧问:“受具戒后,身口清净,诸恶不作,众善奉行,如此能得解脱吗?”百丈说:“只能得部分解脱,不能彻底解脱,因为其心未解脱。”问:“如何才能得心解脱?”答:“不刻意求佛,不妄求知解,超越垢净等的二元对立,乃至不守此无求,连无求的念头亦消除,才可得心解脱。既不畏惧地狱之苦,亦不爱悦天堂之乐,不拘于一切法,才可称作解脱无碍。那是人的身心及一切的完完全全的大解脱、大自由。你不要以为少分戒善就能得解脱,有人具备了恒河沙数般的无漏戒定慧门,都不曾自恃得了解脱的一丝一毫。要趁年轻及早努力!不要待耳朵聋了,眼睛花了,头上有了斑斑白发,面孔刻上累累皱纹,那时再来修炼自己的身心,就为时已晚了。当老苦及身,眼中流泪,心中慞惶,没有去处的时候再来努力,即使有福智多闻,亦救不了你。只因为你的心眼未开,只因为你缘念诸境而不知返照自心,因此不能见诸佛道。”
问:“如何修行才能实现禅师所说的这种自由?”百丈答:“就目今而言,大致有两点:其一,对世俗的功名利禄、是非成败等五欲八风,能具有一种超然和淡泊的心情。所谓情无取舍,垢净俱亡,打个比方,就如日月在空,并不因为物的好坏、人的美丑而有所偏向,它们无心地把光辉洒向人间,普照万物。这亦就是说,在名利面前,人要做到心如木石,心如死灰。这亦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不容有丝毫疑惑和停滞。能够这样的人,天堂地狱都容纳不了他。他超越了一切。其二,不读经看教而悟自心。语言要从自心的活泉中汩汩流出,一切言教都是为了明了当下的灵觉性。能不被一切对立的有无诸法的境相所迷惑(转),就称得上导师;能用智慧照破一切有无境法,就是无坚不摧的金刚。如此就能获得自由和独立。如果不能那样,那么即使诵得佛教的一切经典,亦无助于佛道的精进,反而是谤佛,不是真正的修行。读经看教,如果不脱离世间,那是好善之事;如果空洞地执着教理,则违背了佛的真义。实际上,禅的奥秘不在言语,用不着去求觅知解语义。知解属贪,学人一旦落入贪执的迷宫,就找不着诸佛解脱的大道。如今只要超越一切有无诸法及一切贪求和执着,透过‘三句’外,直接体会大道,就自然与佛没有差异。既然自(心)是佛,还怕佛不解语?只恐不是佛,被有无诸法转而不得自由。”
百丈禅师有时说法完毕,大众纷纷下堂去,他却又召唤大众。大众回首时,他问:“是什么?”
唐元和九年(公元八一四年)正月十七日,百丈怀海禅师圆寂,世寿九十五。长庆元年(公元八二一年),谥为大智禅师,塔名叫大宝胜轮。
禅门规式
百丈大智禅师以为禅众自少林达磨至曹溪惠能以来,多寄居律寺,虽别院分住,然而在说法、住持等方面多有不便,因而常常耿耿于怀,叹说:“祖师禅道,若欲广为流布,继化未来,岂能没有自己的规章,与小乘之教同行不分呢?”有人问:“《瑜伽论》《璎珞经》是大乘戒律,为何亦不依随呢?”百丈说:“我所宗奉的,当不能局限于大小乘,可又不超出大小乘,我按照博中求约、但取中道的原则来设定规范,适合时宜。”百丈于是独创丛林,别立禅居。
禅门独行,由百丈肇始。今略叙大要遍示后代学禅者,令其不忘本。禅门从此有了清规。
第二世南泉普愿
原典
池州南泉普愿禅师者,郑州新郑人也,姓王氏。唐至德二年,依大隗山大慧禅师受业。三十诣嵩岳受戒。初习相部旧章①,究毗尼篇聚②。次游诸讲肆,历听《楞伽》《华严》,入中、百、门观,精练玄义。后扣大寂之室,顿然忘筌③,得游戏三昧④。
一日,为僧行粥次,马大师问:“桶里是什么?”师云:“这老汉合取口,作恁么语话!”自余同参之流,无敢征诘。
贞元十一年,憩锡⑤于池阳,自构禅斋⑥。不下南泉,三十余载。大和初,宣城廉使陆公亘向师道风,遂与监军同请下山,伸弟子之礼,大振玄纲。自此学徒不下数百,言满诸方,目为“郢匠”⑦。
一日,师示众云:“道个如如,早是变也。今时师僧须向异类中行⑧。”归宗云:“虽行畜生行,不得畜生报。”
师有时云:“文殊、普贤昨夜三更,每人与二十棒趁出院也。”赵州云:“和尚棒教谁吃?”师云:“且道王老师⑨过在什么处?”赵州礼拜而出。
师拟取明日游庄舍,其夜土地神先报庄主,庄主乃预为备。师到问庄主:“争知老僧来,排办如此?”庄主云:“昨夜土地报道和尚今日来。”师云:“王老师修行无力,被鬼神觑见。”有僧便问:“和尚既是善知识,为什么被鬼神觑见?”师云:“土地前更下一分饭。”
师有时云:“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不恁么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恁么道还有过吗?”赵州礼拜而出。时有一僧随问赵州云:“上座礼拜了便出,意作么生?”赵州云:“汝却问取和尚。”僧上问曰:“适来谂上座⑩意作么生?”师云:“他却领得老僧意旨。”
师一日捧钵上堂,黄檗和尚居第一座,见师不起。师问云:“长老⑪什么年中行道?”黄檗云:“空王佛⑫时。”师云:“犹是王老师孙在。下去!”
师一日问黄檗:“黄金为世界,白银为壁落,此是什么人居处?”黄檗云:“是圣人居处。”师云:“更有一人居何国土?”黄檗乃叉手立。师云:“道不得,何不问王老师?”黄檗却问:“更有一人居何国土?”师云:“可惜许。”
师又别时问黄檗:“定慧等学,此理如何?”黄檗云:“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师云:“莫是长老见处么?”黄檗云:“不敢。”师云:“浆水价且置,草鞋钱教阿谁还?”
师见僧斫木,师乃击木三下。僧放下斧子归僧堂,师归法堂⑬。良久,却入僧堂⑭,见前僧在衣钵下坐。师云:“赚杀人⑮。”僧问:“师归丈室,将何指南?”师云:“昨夜三更失却牛,天明失却火。”
师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赵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汝适来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有僧问讯,叉手而立。师云:“太俗生。”其僧便合掌。师云:“太僧生。”僧无对。
一僧洗钵次,师乃夺却钵,其僧即空手而立。师云:“钵在我手里,汝口喃喃作么?”僧无对。
师因入菜园见一僧,师乃将瓦子打之。其僧回顾,师乃翘足。僧无语,师便归方丈。僧随后入,问讯云:“和尚适来掷瓦子打某甲,岂不是警觉某甲?”师云:“翘足又作么生?”僧无对。
师示众云:“王老师要卖身,阿谁要买?”一僧出云:“某甲买。”师云:“他不作贵价,不作贱价,汝作么生买?”僧无对。
师与归宗、麻谷同去参礼南阳国师。师先于路上画一圆相云:“道得即去。”归宗便于圆相中坐,麻谷作女人拜。师云:“恁么即不去也。”归宗云:“是什么心行?”师乃相唤回,不去礼国师。
一日,有大德问师曰:“即心是佛又不得,非心非佛又不得,师意如何?”师云:“大德,且信即心是佛便了,更说什么得与不得?只如大德吃饭了,从东廊上西廊下,不可总问人得与不得也。”
师住庵时,有一僧到庵,师向其僧道:“某甲上山,待到斋时⑯,做饭自吃了,送一分来山上。”少时,其僧自吃了,却一时打破家事就床卧。师待不见来,便归庵。见僧卧,师亦去一边而卧,僧便起去。师住后云:“我往前住庵时,有个灵利道者,直至如今不见。”师拈起球子问僧云:“那个何似这个?”对云:“不似。”师云:“什么处见那个,便道不似?”僧云:“若问某甲见处,和尚放下手中物。”师云:“许尔具一只眼。”
陆亘大夫向师道:“肇法师甚奇怪,道:‘万物同根,是非一体。’”师指庭前牡丹华云:“大夫,时人见此一株华,如梦相似。”陆罔测。
陆又问:“天王居何地位?”师云:“若是天王,即非地位。”陆云:“弟子闻说天王是居初地。”师云:“应以天王身得度者,即现天王身而为说法。”陆辞归宣城治所。师问:“大夫去彼,将何治民?”陆云:“以智慧治民。”师云:“恁么即彼处生灵尽遭涂炭去也。”
师入宣州,陆大夫出迎接,指城门云:“人人尽唤作瓮门,未审和尚唤作什么门?”师云:“老僧若道,恐辱大夫风化。”陆云:“忽然贼来时作么生?”师云:“王老师罪过。”陆又问:“大悲菩萨用如许多手眼作什么?”师云:“只如国家又用大夫作什么?”
师为马大师设斋,问众云:“马大师来否?”众无对。洞山云:“待有伴即来。”师云:“子虽后生,甚堪雕琢。”洞山云:“和尚莫压良为贱。”
师问僧良钦:“空劫中还有佛否?”对云:“有。”师云:“是阿谁?”对云:“良钦。”师云:“居何国土?”无语。
僧问:“祖祖相传,合传何事?”师云:“一二三四五。”问:“如何是古人底?”师云:“待有即道。”僧云:“和尚为什么妄语?”师云:“我不妄语,卢行者却妄语。”问:“十二时中以何为境?”师云:“何不问王老师?”僧云:“问了也。”师云:“还曾与汝为境么?”僧问:“青莲不随风火散时是什么?”师云:“无风火不随是什么?”僧无对。师却问:“不思善,不思恶,思总不生时,还我本来面目来。”僧云:“无容止可露。”
师问座主云:“尔与我讲经得么?”对云:“某甲与和尚讲经,和尚须与某甲说禅始得。”师云:“不可将金弹子博银弹子去。”座主云:“某甲不会。”师云:“汝道空中一片云,为复钉钉住,为复藤缆着?”
问:“空中有一珠,如何取得?”师云:“斫竹布梯空中取。”僧云:“空中如何布梯?”师云:“汝拟作么生取?”僧辞问云:“学人到诸方,有人问和尚近日作么生,未审如何祇对?”师云:“但向道,近日解相扑。”僧云:“作么生?”师云:“一拍双泯。”
问:“父母未生时,鼻孔在什么处?”师云:“父母已生了,鼻孔在什么处?”
师将顺世,第一座问:“和尚百年后向什么处去?”师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僧云:“某甲随和尚去,还得也无?”师云:“汝若随我,即须衔取一茎草来。”师乃示疾。
大和八年甲寅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告门人曰:“星翳灯幻亦久矣,勿谓吾有去来也。”言讫而谢。寿八十七,腊五十八。明年春入塔。
注释
①相部旧章:指相部律,佛教四分律三派之一。相部是法砺的号,相部法砺相对南山道宣、东塔怀素而立一派,称为相部律。
②毗尼篇聚:毗尼指律藏经典。篇聚,类似比丘、比丘尼所受的具足戒的名称,是根据破戒的程度和性质而定的罪名的分类和区别的总汇,分篇门和聚门,有五篇、六聚、七聚、八聚、九聚。
③忘筌:语出《庄子》“得鱼忘筌”,这里形容开悟。
④游戏三昧:诸佛、菩萨游于神通,化人以娱乐,故称游戏;三昧是梵语,指一种定境,意译专心。诸佛、菩萨以专心救度众生为游戏。这里又有自在无碍的意思。
⑤憩锡:锡即锡杖,是僧人行走时必持的用具。这里用来指称栖息在某处教化。
⑥禅斋:禅室。斋是肃静的意思,好比儒家把静室作为书斋,禅僧把修行的静室称为禅斋。
⑦郢匠:典源出自《庄子·徐无鬼》,其中说郢地人抹灰泥在鼻尖上,如蝇翅那样薄,石匠运斤(斧)生风,应手削去而不伤鼻,郢人站着面不改色。后来形容技艺、才能卓越,得心应手。这里说明南泉禅师是传禅的能匠。
⑧向异类中行:指菩萨为了普度众生,自己入畜生道,应现成畜生来说法,这是菩萨的一种“下座”精神。后文赵州秉承乃师的宗旨,把踩在脚下、沾满灰泥的草鞋顶在头上,“度驴度马”的石桥等都质朴地再现了这种佛家的情怀,默默显示着禅僧的大悲之心。
⑨王老师:是南泉的自称。
⑩上座:《僧史略》说:“首座之名,即上座也。居席之端,处僧之上,故名。”
⑪长老:佛教通称道高腊长的比丘为长老。禅家又称住持之僧为长老。
⑫空王佛:即空劫时期出现的佛,古佛名。空劫指此时的世界已经坏灭。
⑬法堂:寺院中演说佛法的地方,他宗叫讲堂,禅家称法堂。
⑭僧堂:禅寺里禅僧坐禅的处所称为僧堂,亦称禅堂、云堂(众集如云)等。又称斋堂,在僧堂之外另设斋堂是后世的事,古来僧堂兼禅与斋。
⑮赚杀人:赚,欺骗。这里指自作聪明、骗人的鬼把戏。
⑯斋时:僧家之食称为斋,一般过中不食,是正午以前所作的食时。学佛的人以素食为主。
译文
池州南泉普愿禅师,是郑州新郑(今河南)人,俗姓王。唐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依从大隗山大慧禅师受业,修学佛道。三十岁去嵩山受戒。初先研习相部律(四分律三流派之一),探究律藏蕴奥。然后遍游各处讲经场所,历听《楞伽》《华严》等经论,精炼玄义,进入大乘境界。后来参禅于大寂禅师(马祖道一)之室,得鱼忘筌,顿然开悟,通达了自在无碍的禅理(得游戏三昧)。
有一天,普愿拎着饭桶分粥给僧众,马祖问了一声:“这桶里是什么?”普愿就说:“这老汉生了一张口,难道就只说得这种话语吗?”其他同参之流,都不敢再询问。
唐贞元十一年(公元七九五年),普愿憩锡于池阳(今安徽贵池),在南泉山自构禅房,静心修禅。从此三十多年,足迹没有下过南泉山。至大和初(公元八二七年),宣城廉使陆亘仰慕南泉禅师道风,便与监军一同力请禅师下山。陆亘等伸弟子之礼,南泉禅师因此而大振玄纲。自此前来参禅的学徒,有数百人之多。南泉禅师的言论传遍四方,四方学徒把他视为一代传禅的能匠。
有一天,南泉禅师开示禅众说:“禅道如如,因时而变化,现今禅门师生须向异类中行,一片禅心悲众生。”归宗禅师说:“虽然入了畜生道行事,却没有畜生的果报。”
南泉有时说:“昨夜三更天,我打文殊、普贤二位菩萨每人二十棒,并把他们赶出了禅院。”赵州说:“和尚给谁吃棒了?”南泉说:“你且说说王老师(南泉自称)有什么地方不对?”赵州向南泉施礼之后便出去了。
南泉打算明天去游某庄舍,当天夜里土地神把这消息先报告了庄主,庄主就做好预备。第二天,南泉到庄后,感到奇怪,问庄主:“怎知老僧来此,事前排办如此?”庄主说:“昨夜土地神预先报告说今天禅师要来敝庄。”南泉说:“王老师修行无力,被鬼神觑见,惭愧。”当时有僧问道:“和尚既是积德行善给人教化的善知识,怎么还能被鬼神觑见呢?”南泉对庄主说:“替我在土地神面前再添一份饭。”
南泉有时说:“江西马祖教人即心即佛,王老师却不这样。不是心,不是佛,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这样说有什么不妥之处呢?”赵州听了,并不答话,还是向南泉行个礼便出去了。当时有一位僧人问赵州说:“上座向南泉和尚行了礼便出来,是什么意思呢?”赵州说:“你问和尚去。”那僧便上来问南泉说:“刚才谂上座(赵州从谂)行礼便出是什么意思?”南泉说:“他已经领悟了老僧的禅旨。”
南泉有一天捧着钵盂来到法堂,黄檗和尚居第一座,看到南泉进来并不起身行礼。南泉问道:“长老什么年月中开始行道的?”黄檗答:“空王佛时代就开始了。”南泉说:“那还是王老师的孙辈呢!”
南泉有一天又问黄檗:“黄金为世界,白银为壁落,这是什么人居住的地方呢?”黄檗说:“这是圣人居住的地方。”南泉问:“还有一人居住在什么地方呢?”黄檗乃叉手而立。南泉说:“既然说不出来,为什么不问王老师呢?”黄檗就问:“还有一人居住什么地方?”南泉说:“真可惜啊。”
另外某时,南泉又问黄檗:“定慧等学,此理如何?”黄檗说:“十二时辰中,心中超然独立,不依倚一物。”南泉说:“莫非这就是长老的高见吗?”黄檗说:“不敢。”南泉说:“浆水钱就不用提了,草鞋钱该教谁还呢?”
南泉见一僧劈木柴,便上前击木三下,反手而去。那僧立即放下斧子,回归僧堂。南泉回法堂后,良久,却入僧堂来,只见那僧正在衣钵下坐着呢。南泉说:“自己骗自己啊。”(赚杀人)那僧问:“师父归丈室,用什么来指教弟子?”南泉说:“昨夜三更失去牛,天亮之后又失火。”
南泉禅院东西两堂的僧人为一只猫发生了争执,南泉禅师见到后,当即把那只猫抓在手中,对僧众说:“你们谁若能说出一句悟道的话,我就不杀它;若说不出得体的话,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把它斩了。”然而,僧众中谁亦没有应声,于是南泉把猫斩了。这时高徒赵州从外面归来,南泉向他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并拿前面问僧众的话来问他。赵州便脱下草鞋,顶在头上出去了。南泉说:“要是赵州当时在场的话,那只猫就有救了。”
有僧来参南泉,先是双手叉腰立在南泉面前,南泉说了声:“太俗气了。”那僧赶紧双掌合十,南泉又说:“太僧气了。”那僧此时却不知所措。
一僧在洗钵,南泉走过去夺下他的钵,那僧即空手而立。南泉说:“钵在我手里,你口中喃喃作语,说什么呢?”那僧不知所对。
南泉进入菜园看见一僧,便用瓦块打他。那僧回过头来,南泉便翘起一足。那僧没有言语,南泉便回归方丈。那僧随后亦进丈室,问:“和尚刚才掷瓦块打我,是不是警觉我(执迷不悟)呀?”南泉说:“翘足又意谓着什么呢?”那僧对答不出。
南泉开示僧众:“王老师要卖身,谁要买呢?”有一僧出来说:“我买。”南泉说:“他既不作贵价,亦不作贱价,你怎么买呢?”那僧不知所对。
南泉与归宗、麻谷二位禅师一同去拜访南阳慧忠国师。途中,南泉和尚用禅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相,对两位同伴说:“你们若说得出什么,就让你们过去。”(南泉这是预先考验归宗和麻谷,因为慧忠国师最善用圆相示禅)归宗二话不说,跨入圆相正中,端坐不动;麻谷则对圆相做了一个女人式的礼拜。南泉说:“看样子,我们没有必要去参慧忠国师了。”归宗说:“这是什么心行?”于是相唤回,不再去礼国师。
一天,有位大德来问南泉禅师:“说‘即心是佛’吧,不行;说‘非心非佛’吧,亦不行。禅师意下如何呢?”南泉说:“大德啊,你就相信‘即心是佛’不就行了吗?说什么行与不行呢?这就像你去斋堂吃饭,从东廊上去,西廊下来,不可老问人家行与不行吧。”
南泉住庵堂的时候,有一僧人来到此庵,南泉就向那僧说:“老僧上山去,待到斋时,你做饭自己吃过之后,再送一份饭到山上给我。”不久,那僧自己吃了饭,却一时忘了南泉的嘱托,解开衣服就床上卧。南泉等了很久,老不见那僧上山送饭来,就去庵堂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结果发现那僧在床上睡得正香着呢,南泉见此情景不由得亦到床的另一边睡起来,那僧于是起来。南泉后来说:“我从前住庵时,有一个伶俐道人,如今却再亦见不到了。”南泉拈起球子问僧:“那个是不是像这个呀?”僧说:“不像。”南泉说:“你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便说不像呢?”僧说:“若要问我什么地方见过,和尚你就放下手中物。”南泉说:“看来你还长了一只眼。”
陆亘大夫对南泉说:“僧肇法师持论甚是奇特,他说‘万物同根,是非一体’,和尚对此有什么看法呢?”南泉手指庭院中的一株牡丹花,说:“大夫,如今世上的人,就是看到了这株花,亦只像是做梦一样。”陆亘惘然莫测南泉的玄旨。
又问:“天王居何地位?”南泉说:“如果是天王,就根本不论什么地位。”陆亘说:“弟子听说天王居的是初地。”南泉说:“那是以天王身得道成佛后,又现了天王身在初地说法。”陆亘于是回归宣城治所。南泉问:“大夫回去后将用什么治理民众?”陆亘说:“以智慧治民。”南泉说:“那样的话,彼处生灵就要遭涂炭了。”
有一次南泉入宣州城,陆亘大夫出城迎接,指着城门说:“人人都称这个为瓮门,不知和尚叫它什么门?”南泉说:“老僧若说出来,恐怕辱没大夫的风化。”陆又问:“突然贼来偷袭时怎么办?”南泉说:“王老师罪过。”陆又问:“大悲菩萨用这么多手眼干什么?”南泉说:“这就好比国家用大夫做什么?”
南泉设斋祭奠马大师的亡灵,问僧众道:“不知马大师来不来?”僧众不知所对。洞山说:“如果有人做伴就会来的。”南泉说:“你虽是后生,可是如良玉,很可以雕琢一番的。”洞山说:“和尚请不要压良为贱。”
南泉问良钦:“世界坏灭的时候还有佛吗?”良钦说:“有。”南泉问:“是谁呢?”答说:“是良钦。”南泉说:“那时,整个世界都空了破灭了,你居何国土呢?”良钦没有再说。
僧问:“祖祖相传,到底传的什么?”南泉说:“一二三四五。”问:“古人所传的是什么事?”南泉说:“等你成为古人,你就知道了。”那僧气愤地说:“和尚为什么妄语?”南泉说:“我没有妄语,却是卢行者(惠能)妄语。”问:“十二时中以何为境?”南泉说:“为何不问王老师?”僧说:“问了呀。”南泉说:“还曾示你什么境呢?”僧问:“青莲不随风火散,此时如何?”南泉说:“无风火不随时又怎么样?”僧不知对答。南泉却问:“不思善,不思恶,甚至连思的念头亦不生时,还我本来面目来。”僧说:“无容止可露。”
南泉问讲经的座主:“你为我讲几遍经,可以吗?”座主说:“我给和尚讲经,和尚必须为我说禅才行。”南泉说:“不可以拿金弹子换银弹子。”座主说:“我不明白和尚的意思。”南泉说:“你看空中一片云,是被钉子钉住了呢,还是被藤缆缠住了?”
僧问:“空中有一颗明珠,怎样才能取得呢?”南泉说:“斫竹编成梯子从空中取。”问:“空中如何布梯呢?”南泉说:“那么,你打算怎么取?”僧辞行时问说:“学人到诸方禅林,若有人问和尚近来做什么了,我该如何对答呢?”南泉说:“你就告诉他们,我近来了解了两人如何相扑。”僧问:“什么意思呢?”南泉说:“一拍双泯。”
又有僧问:“父母未生时,鼻孔在什么地方?”南泉说:“父母生你之后,鼻孔在哪里呢?”
南泉将要谢世的时候,第一座问:“和尚打百年后,向什么地方去呢?”南泉说:“山下做一头水牯牛去。”第一座说:“我随和尚去,可以吗?”南泉说:“你若要随我去,须衔一茎草来。”南泉禅师此后即患病。
大和八年(公元八三四年)甲寅岁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告诉门人说:“星为云翳,灯火幻灭,已经很久了,这不是对我说有来有去吗?”说完就谢世了。世寿八十七,僧腊五十八。南泉禅师的遗体在第二年春天入塔。
第二世庞蕴居士
原典
襄州居士庞蕴者,衡州衡阳县人也,字道玄。世以儒为业,而居士少悟尘劳①,志求真谛。唐贞元初,谒石头和尚,忘言会旨。复与丹霞禅师为友。
一日,石头问曰:“子自见老僧已来,日用事作么生?”对曰:“若问日用事,即无开口处。”复呈一偈云: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
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
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石头然之曰:“子以缁耶,素耶②?”居士曰:“愿从所慕。”遂不剃染。
后之江西参问马祖云:“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居士言下顿领玄要。乃留驻参承,经涉二载。有偈曰:
有男不婚,有女不嫁;
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话。
自尔机辩迅捷,诸方向之。尝游讲肆,随喜③《金刚经》,至“无我无人”处,致问曰:“座主,既无我无人,是谁讲谁听?”座主无对。居士曰:“某甲虽是俗人,粗④知信向。”座主曰:“只如居士意作么生?”居士乃示一偈云:
无我复无人,作么有疏亲?
劝君休历坐,不似直求真。
金刚般若性,外绝一纤尘。
我闻并信受,总是假名陈。
座主闻偈,欣然仰叹。
居士所至之处,老宿多往复,问酬皆随机应响,非格量轨辙之可拘也。
元和中,北游襄汉,随处而居,或凤岭鹿门,或鄽肆闾巷。初住东岩,后居郭西小舍。一女名灵照,常随制竹漉篱,令鬻之以供朝夕。有偈曰:
心如境亦如,无实亦无虚。
有亦不管,无亦不居。
不是贤圣,了事凡夫。
易复易,即此五蕴有真智。
十方世界一乘同,无相法身岂有二?
若舍烦恼入菩提,不知何方有佛地?
居士将入灭,令女灵照出视日早晚,及午以报。女遽报曰:“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居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座,合掌⑤坐亡。居士笑曰:“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
州牧于公问疾次,居士谓曰:“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好住世间,皆如影响。”言讫,枕公膝而化。遗命焚弃江湖,缁白伤悼。谓禅门庞居士,即毗耶净名⑥矣。有诗偈三百余篇传于世。
注释
①尘劳:佛家所谓烦恼的异名。如贪、嗔、痴等诸烦恼染污真性,劳乱身心,故称尘劳。
②缁耶,素耶:缁素,僧俗的别称。同“缁白”。
③随喜:佛教术语。指见人做功德而乐意参加;亦指随着众人做某种表示。
④粗:略微。
⑤合掌:又作合十,即合两掌于胸前,集中心思而恭敬礼拜之意。本为印度自古所行的礼法,印度人认为右手为神圣之手,左手为不净之手,故有分别使用两手的习惯,然若两手合而为一,则为人类不净面与神圣面的合一。佛教沿用以示人类最真实的面目。
⑥毗耶净名:毗耶离城的维摩诘居士。
译文
襄州居士庞蕴,是衡州衡阳县(今湖南)人,字道玄。家世本以儒为业,少年庞蕴却悟破尘俗之烦恼,立志追求佛法真谛。唐贞元初(公元七八五年),在石头和尚处参禅,得意忘言,顿悟玄旨。此时正好丹霞亦在石头门下参禅,故又与丹霞禅师为道友。
有一天,石头和尚问居士:“你自从见了老僧以来,日常生活是怎么度过的?”居士说:“若问日常生活如何,无从开口回答。”但有一偈可呈和尚。偈说: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
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
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石头看偈之后,心下深以为然。但问庞蕴:“你这样度过日常生活,是出家和尚呢,还是世间俗士?”庞蕴说:“我过的是在家居士的生活。”石头和尚于是不再为其剃染。
庞蕴后来往江西参问马祖,说:“不与万法为侣者,那是什么人?”马祖说:“待你一口吸尽了西江水,我就告诉你。”居士于此言下即悟玄妙之旨。于是留驻江西,参承马祖,历经二年。这时有偈说:
有男不婚,有女不嫁;
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话。
从此,居士机锋敏捷,辩才无碍,四方禅者都很向往他的道风,争相与他砥砺禅机。居士曾至讲经场所随喜《金刚经》,当座主讲到“无我无人”处时,向座主提问:“座主既说无我无人,那么是谁在讲,又是谁在听?”那座主被问得哑口无言。居士说:“我虽是俗人,但略知一二。”座主说:“那么依居士看来怎么样呢?”居士于是出示一偈,说:
无我复无人,作么有疏亲?
劝君休历坐,不似直求真。
金刚般若性,外绝一纤尘。
我闻并信受,总是假名陈。
座主听说此偈,又是欣喜,又是仰叹。
居士所到之处,资深饱学之士多反复问难,居士从容自如,随机应答,绝不死守经义,为条条框框所拘限。
元和年间(公元八〇六—八二〇年),居士北游襄汉之地,随处而居,或凤岭鹿门,或小城里巷。起初住东岩之堂,后又居郭西小舍。有一爱女,名灵照,常随父编制一些竹漉篱,拿到集市去卖,用以供给日常生活。居士这时有偈说:
心如境亦如,无实亦无虚。
有亦不管,无亦不居。
不是贤圣,了事凡夫。
易复易,即此五蕴有真智。
十方世界一乘同,无相法身岂有二?
若舍烦恼入菩提,不知何方有佛地?
居士快要入灭的时候,吩咐爱女灵照去户外观看日头的早晚,到中午时报告他。灵照出去不久即来报告说:“日头已入中天,可好像被什么蚀了一块。”待居士出户观看,灵照立即登上父座,双手合掌,坐化了。居士回来见此情景,笑道:“我女机锋敏捷不亚于我。”居士于是把死期推延七日。
州官于公前来问疾,居士对他说:“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贪恋尘世间,就好比追逐人之影、声之响。”说完,居士头枕于公之膝而化。留下遗嘱,火化之后,把骨灰撒于江河湖泊。僧俗二界得到居士入灭的消息后,都深感悲痛,十分悼念。世称禅门庞居士就是当年毗耶离城的维摩诘啊。居士有诗偈三百多篇,流传世间。
第三世沩山灵祐
原典
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者,福州长溪人也。姓赵氏。年十五辞亲出家,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律师剃发,于杭州龙兴寺受戒,究大小乘经律。二十三游江西,参百丈大智禅师。百丈一见,许之入室,遂居参学之首。
一日侍立,百丈问:“谁?”师曰:“灵祐。”百丈云:“汝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云:“无火。”百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云:“此不是火?”师发悟礼谢,陈其所解。百丈曰:“此乃暂时岐路耳。经云:‘欲见佛性,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己物,不从他得。故祖师云:‘悟了同未悟,无心得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元自备足。汝今既尔,善自护持。”
时司马头陀自湖南来,百丈谓之曰:“老僧欲往沩山,可乎?”对云:“沩山奇绝,可聚千五百众,然非和尚所住。”百丈云:“何也?”对云:“和尚是骨人,彼是肉山①,设居之徒不盈千。”百丈云:“吾众中莫有人住得否?”对云:“待历观之。”百丈乃令侍者唤第一座来,问云:“此人如何?”头陀令謦欬一声,行数步,对云:“此人不可。”又令唤典座②来,头陀云:“此正是沩山主也。”
百丈是夜召师入室,嘱云:“吾化缘在此,沩山胜境,汝当居之,嗣续吾宗,广度后学。”时华林闻之曰:“某甲忝居上首,祐公何得住持③?”百丈云:“若能对众下得一语出格,当与住持。”即指净瓶问云:“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什么?”华林云:“不可唤作木也。”百丈不肯。乃问师,师蹋倒净瓶。百丈笑云:“第一坐输却山子也。”遂遣师往沩山。
是山峭绝,敻无人烟。师猿猱为伍,橡栗充食,山下居民稍稍知之,帅众共营梵宇。连帅李景让奏号“同庆寺”,相国裴公休尝咨玄奥,繇是天下禅学若辐凑焉。
师上堂示众云:“夫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行。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是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是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之人。”
时有僧问:“顿悟之人更有修否?”师云:“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时,修与不修,是两头语。如今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道别有法,教渠修行趣向。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纵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计。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趣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仰山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云:“大好灯笼。”仰山云:“莫只这个便是么?”师云:“这个是什么?”仰山云:“大好灯笼。”师云:“果然不识。”
一日,师谓众云:“如许多人只得大机,不得大用。”仰山举此语,问山下庵主云:“和尚恁么道意旨何如?”庵主云:“更举看。”仰山拟再举,被庵主蹋倒。归举似师,师大笑。
师在法堂坐,库头④击木鱼,火头⑤掷却火抄,拊掌大笑。师云:“众中也有恁么人?”唤来问:“作么生?”火头云:“某甲不吃粥,肚饥,所以喜欢。”师乃点头。
普请摘茶,师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请现本形相见。”仰山撼茶树。师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云:“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山云:“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云:“放子二十棒。”
师谓仰山曰:“寂子速道,莫入阴界。”仰山云:“慧寂信亦不立。”师云:“子信了不立,不信不立?”仰山云:“只是慧寂更信阿谁?”师云:“若恁么即是定性声闻。”仰山云:“慧寂佛亦不见。”师问仰山:“《涅槃经》四十卷,多少佛说?多少魔说?”仰山云:“总是魔说。”师云:“已后无人奈子何。”仰山云:“慧寂即一期⑥之事,行履在什么处?”师云:“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
仰山蹋衣次,提起问师云:“正恁么时,和尚作么生?”师云:“正恁么时,我这里无作么生。”仰山云:“和尚有身而无用。”师良久,却拈起问:“汝正恁么时,作么生?”仰山云:“正恁么时,和尚还见伊否?”师云:“汝有用而无身。”
师一日唤院主⑦,院主来。师云:“我唤院主,汝来作什么?”院主无对。又令侍者唤第一座,第一座来,师云:“我唤第一座,汝来作什么?”亦无对。
师问新到僧:“名什么?”僧云:“名月轮。”师作一圆相问:“何似这个?”僧云:“和尚恁么语话,诸方大有人不肯在。”师云:“贫道即恁么,阇梨作么生?”僧云:“还见月轮么?”师云:“阇梨恁么道,此间大有人不肯诸方。”
师问云岩云:“闻汝久在药山,是否?”岩云:“是。”师云:“药山大人相如何?”云岩云:“涅槃后有。”师云:“涅槃后有如何?”云岩云:“水洒不着。”云岩却问师:“百丈大人相如何?”师云:“巍巍堂堂,炜炜煌煌。声前非声,色后非色。蚊子上铁牛,无汝下嘴处。”
师过净瓶与仰山,仰山拟接,师却缩手云:“是什么?”仰山云:“和尚还见个什么?”师云:“若恁么,何用更就吾觅?”仰山云:“虽然如此,仁义道中,与和尚提瓶挈水亦是本分事。”师乃过净瓶与仰山。
师与仰山行次,指柏树子问云:“前面是什么?”仰山云:“只这个柏树子。”师却指背后田翁云:“这阿翁向后亦有五百众。”师问仰山:“从何处归?”仰山云:“田中归。”师云:“禾好刈也未?”仰山云:“好刈也。”师云:“作青见,作黄见,作不青不黄见?”仰山云:“和尚背后是什么?”师云:“子还见么?”仰山拈起禾穗云:“和尚何曾问这个?”师云:“此是鹅王择乳。”
冬月,师问仰山:“天寒,人寒?”仰山云:“大家在这里。”师云:“何不直说?”仰山云:“适来也不曲,和尚如何?”师云:“直须随流。”
有僧来礼拜,师作起势。僧云:“谁和尚不起?”师云:“老僧未曾坐。”僧云:“某甲亦未曾礼。”师云:“何故无礼?”僧无对。
石霜会下有二禅客到,云:“此间无一人会禅。”后普请般柴,仰山见二禅客歇,将一橛柴问云:“还道得么?”俱无语。仰山云:“莫道无人会禅好。”归举似沩山云:“今日二禅客被慧寂勘破⑧。”师云:“什么处被子勘破?”仰山便举前话,师云:“寂子又被吾勘破。”
师睡次,仰山问讯,师便回而向壁。仰山云:“和尚何得如此?”师起云:“我适来得一梦,汝试为我原看。”仰山取一盆水与师洗面。少顷,香严亦来问讯,师云:“我适来得一梦,寂子原了。汝更与我原看。”香严乃点一碗茶来。师云:“二子见解过于鹙子。”
师上堂示众云:“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左胁书五字云‘沩山僧某甲’。此时唤作沩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云沩山僧,唤作什么即得?”
师敷扬宗教,凡四十余年,达者不可胜数,入室弟子四十一人。唐大中七年正月九日,盥漱敷坐,怡然而寂。寿八十三,腊六十四。塔于本山,敕谥大圆禅师,塔曰清净。
注释
①肉山:佛教说比丘虚受信施,则死后为大肉山,以偿其债。这里指称可以容纳广大僧众的山林。
②典座:是禅林僧职,主办大众床座及斋粥等供养僧众的事务。
③住持:禅寺的主僧,一寺之主,一山之主。
④库头:僧职,司寺内库房的出纳。
⑤火头:禅院烧饭的僧人。
⑥一期:人之一生。
⑦院主:是监寺的旧译,一种僧职。禅林有四主事,即监寺、维那、典座、直岁。监寺是主事四员之一,又名监院,俗称当家。
⑧勘破:禅林师家判别修行者的功力深浅,看破其机锋的用意和疏漏,就称为勘破。
译文
潭州(今湖南长沙)沩山灵祐禅师,是福州长溪(今福建)人。俗姓赵。十五岁那年辞别双亲,出家做了和尚,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律师剃发,在杭州龙兴寺受戒,究习大小乘经律。二十三岁游学江西,参问百丈山大智禅师(怀海),百丈一见即许他为入室弟子。在百丈门下诸多参禅学人中,沩山灵祐占居首席。
有一天,灵祐侍立在百丈禅师的身旁,百丈问:“是谁呀?”答说:“是灵祐。”百丈对灵祐说:“你去拨一下炉子,看看炉中还有没有火。”灵祐去拨了一下,说:“已经没有火了。”百丈于是坐起,亲自去拨一下,从深处拨得一些火星,指给沩山看:“这不是火吗?”灵祐由此若有所悟。礼谢百丈之后,陈述其所悟解。百丈则对他说:“你刚才处在暂时的迷途歧路中,经人稍一点拨便豁然醒悟。经说:‘欲见佛性,当观时节因缘。’既然时节来了,就会迷途知返,廓然开悟。就如同忽然想起久已忘却的往事,所谓直见佛性其实就是对沉睡的自身的醒悟,并不是从他而得的。所以祖师又说:‘悟了同未悟,无心得无法。’这‘无心’,自然是无虚妄心、无凡圣等二元对立的心。如此一颗心,就是人的本来心,它本自具足,圆融无碍。灵祐你今天已悟得本心佛性,望善自护持。”
其时,司马头陀(此人除参禅外,善看风水、鉴人物)从湖南来参百丈,百丈对他说:“老僧想去沩山定居,你以为如何?”司马说:“沩山奇绝,可聚一千五百僧众,然而并非和尚的道场。”百丈问:“为什么呢?”司马说:“和尚是骨人,会下之徒不超过一千,而彼是肉山,须有肉相者才能承当得起。”百丈问:“我门下有人住得此山吗?”司马说:“待我一一看来。”百丈于是吩咐侍者叫第一座(即华林和尚)来,问司马说:“此人如何?”司马让第一座咳嗽一声,走几步路,然后,司马说:“此人不适合居沩山。”百丈又叫侍者唤典座(即灵祐)来,司马头陀一见便说:“此人正是沩山之主。”
百丈于是当夜召唤灵祐进入方丈室,嘱告说:“我弘化禅法,缘只在此。沩山胜境,当你所居。望你嗣续我宗,广度后学。”当时第一座华林听说百丈禅师传心印给了灵祐,内心就有些不平,便去问师父:“某虽不才,毕竟忝居上首,祐公他如何就能得了沩山住持?”百丈说:“谁若能当着大家的面下得一语,不同凡响,我就把沩山住持之职交付给谁。”百丈随手指一净瓶,问说:“不能叫它净瓶,你叫它什么?”华林说:“亦不可叫作木◆。”对华林的回答,百丈没有满意。于是问灵祐,但见灵祐并不答话,飞起一脚,踢倒净瓶。百丈朗声大笑:“第一座(华林)输给山子(灵祐)了。”灵祐于是受师之遣,去沩山(今湖南境内)另建丛林。
沩山山势险峻,峭壁林立,渺无人烟。灵祐禅师来此山时,与猿猱为伍,以橡栗充食,以后才渐渐地被山下居民所知晓。这里的山民民风淳朴,一起上山与灵祐禅师共建禅寺。连帅李景让奏闻天子,赐号同庆寺。相国公裴休亦曾前来,咨询禅理之玄奥。由此,沩山灵祐名闻天下,四方禅人云集座下。
沩山上堂开示禅众:“道人之心,质朴无华,纯直无伪,既无背面之分,更无诈妄心行。我们参禅学人的修行,在任何时候,只要像平常一样视听,而心不加以歪曲,亦即不须闭眼塞耳,但是情不附物,心中超然就可以了。自古圣贤都只说污浊的害处,志在消灭那些层出不穷的恶知恶觉和迷情妄念。我今说清净无为,平常无事,恰似那秋水澄澈,澹泞无碍,我把这称作得道的人,亦称作无事的人。”
这时,有僧问:“顿悟的人,还要不要修道呢?”沩山说:“若真悟得本心,他自知道,修与不修,这是两码事。对初心顿悟者而言,他的初心因某种因缘而一念顿悟,但无始以来旷劫之中积聚的一些习气却未能顿净,须教他在现世的行业和流动的思想意识中逐渐净除。从这一点看,初心顿悟后,仍不能放弃修行。这倒不是说别有法门教他去修行、去趣向和证悟。只是说,从闻入理,闻理深妙,不能浅尝辄止;由心悟道,心自圆明,当不居惑地。纵然有百千妙义,抑扬于一时,亦都是为了让学人自心悟解,自己坐起披衣做活计。简要地说,要悟入真如实相,则容不得一丝纤尘,而在具体的修行中,又须不舍一法。亦就是说,若单刀趣入自心,则虽超凡越圣,真性流露,而日常行事仍须理事不二,这样才可称作如如佛。”
仰山慧寂问沩山禅师:“达磨祖师从西天来东土,传扬了什么意旨?”沩山说:“大好的灯笼。”仰山说:“莫非这个便是吗?”沩山说:“‘这个’是指什么?”仰山说:“大好的灯笼。”沩山说:“果然不识。”
有一天,沩山对禅众说:“如今有很多人只得大机,却未得大用。”仰山不明白沩山的意旨,拿这话去问山下庵主,说:“和尚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庵主说:“你再说说看。”仰山想再说时,被庵主一脚踏倒。仰山回山后,又把这事告诉了沩山,沩山听了,呵呵大笑。
沩山在法堂端坐,耳边传来库头敲击木鱼的声音,忽又见火头掷掉火叉,然后拊掌大笑。沩山诧异:“僧众中居然有这等人物?”便把火头叫过来,问:“刚才怎么回事?”火头说:“我没有吃粥,肚中饥饿难忍,因此发笑。”沩山听后点头无语。
有一次,普请采茶,沩山对仰山说:“整天采茶,只闻你声,不见你形,请现出本形,让我见见。”仰山于是摇撼茶树。沩山说:“你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说:“不知和尚怎么样?”沩山默默片刻,仰山说:“和尚只得其体,未得其用。”沩山喝道:“我打你二十棒。”
又有一次,沩山对仰山说:“寂子(慧寂)快说,莫入阴界。”仰山说:“慧寂信根未立。”沩山说:“你是信了未立,还是不信未立?”仰山说:“我除了慧寂,还需要信谁?”沩山说:“如果这样,你至多只是定性声闻。”仰山说:“慧寂根本不见什么佛。”沩山又问仰山:“《涅槃经》四十卷,其中有多少佛说,有多少魔说?”仰山说:“都是魔说。”沩山印可说:“以后恐怕无人能奈何你。”仰山说:“慧寂乃一时之过客,且问我当在什么处行化?”沩山说:“我只关心你法眼正与否,不管你行化在何处。”
仰山洗衣服的时候,提起正洗的衣服问沩山:“正在这个时候,和尚做什么?”沩山说:“正在这个时候,我不做什么。”仰山说:“和尚有身而无用。”过了一会儿,沩山问仰山:“正在这个时候,你做什么呢?”仰山说:“正在这个时候,和尚有没有见到那个呢?”沩山说:“你有用而无身。”
沩山有一天唤院主,院主来之后,沩山却说:“我唤院主,你来干什么?”院主感到莫明其妙。沩山又派侍者去唤第一座,第一座来之后,沩山亦同样说:“我唤的是第一座,你来干什么?”第一座亦不知所对。
沩山问新来的僧人:“什么名号?”那僧答说:“名月轮。”沩山画一圆相,问他:“是不是像这个?”那僧说:“和尚这样说法,诸方禅人大多不会称许。”沩山说:“贫道就那样说,不知阇梨怎么说?”那僧说:“见到月轮没有呢?”沩山说:“阇梨那样说,此间人亦大多不会称许诸方。”
沩山问云岩说:“听说你久住在药山,是不是?”云岩说:“是的。”沩山说:“药山大人相如何?”云岩说:“涅槃后有。”沩山问:“什么是涅槃后有?”云岩说:“水洒不着。”云岩又问沩山:“百丈大人相如何?”沩山说:“巍巍堂堂(高大方正),炜炜煌煌(光辉明亮)。声前非声,色后非色。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之处。”(云岩得法于药山禅师,沩山得法于百丈禅师。这里云岩、沩山都分别评议其师)
有一次,沩山把净瓶递给仰山,仰山准备伸手接时,沩山却缩回手。沩山问:“你见到什么了?”仰山说:“和尚见到什么了?”沩山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又何必问你?”仰山说:“虽然如此,在仁义道中,弟子为师父提瓶携水,这是本分内事。”沩山于是把净瓶递给了仰山。
沩山与仰山去野外散步,沩山指着前面的柏树子问:“前面是什么?”仰山说:“是柏树子。”沩山却指背后的田翁说:“这田翁日后亦会有五百徒众。”沩山问仰山:“从什么地方回去呀?”仰山说:“就从田中回去。”沩山问:“田中禾好刈了吗?”仰山说:“好刈了。”沩山问:“你刚才见田中禾是青是黄,还是不青不黄?”仰山说:“和尚背后是什么?”沩山说:“你看见什么了?”仰山拾起一根禾穗,说:“和尚是不是问的这个?”沩山说:“这是鹅王择乳。”
寒冬腊月的一天,沩山问仰山:“是天寒,还是人寒?”仰山说:“大家都在这里。”沩山说:“为什么不直说?”仰山说:“刚才亦没有绕弯子。”沩山说:“直须随流。”
有僧来礼拜沩山,沩山想起身还礼。僧说:“什么和尚不需起来?”沩山说:“老僧不曾坐。”僧说:“我亦不曾施礼。”沩山说:“你为什么无礼?”那僧张口无言。
石霜禅师会下有二位禅客,来到沩山,目中无人地说:“此间没有一人会禅的。”后来普请搬柴,仰山见二禅客在一旁歇息,便指着一捆柴说:“二位禅客对此能发表什么高见呢?”二位禅客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仰山说:“从此不要再说这里无人会禅了。”仰山回去后,把这事说给沩山听,有得意之色:“今日二禅客,被慧寂难倒了。”沩山问他:“他们什么地方被你难倒了呢?”仰山便重复前面说过的话,沩山大笑:“寂子又被我难倒了。”
沩山在床上睡卧,仰山进来问安,沩山便掉过脸去,面向墙壁而睡。仰山说:“和尚怎么如此对待我?”沩山起身说:“我刚才做一梦,你且为我圆梦。”仰山去端来一盆水,请和尚洗脸。不多久,香严亦前来问候,沩山说:“我刚才做一梦,寂子为我圆了,你亦再为我圆圆看。”香严就去捧一杯茶来,请和尚吃茶。沩山说:“你们二位,神通胜过鹙子(指舍利弗,佛陀弟子,智慧第一)。”
沩山上堂开示禅众:“老僧打百年后,便向山下做一头水牯牛,在牛的左胁书写五字‘沩山僧某某’。此时若称作水牯牛,却是沩山僧,若称作沩山僧,却又是水牯牛。到底该称作什么好呢?”
沩山禅师灭世时,留下此“沩山水牯牛”的公案。
沩山禅师弘扬禅宗四十几年,会下通达禅理的人不可胜数,入室弟子共有四十一人。唐大中七年(公元八五三年)正月九日沐浴敷坐,怡然圆寂。世寿八十三,僧腊六十四。谥为大圆禅师,塔名曰清净。
第三世黄檗希运
原典
洪州黄檗希运禅师,闽人也。幼于本州黄檗山出家。额间隆起如肉珠,音辞朗润,志意冲澹。后游天台逢一僧,与之言笑如旧相识。熟视之,目光射人。乃偕行。属涧水暴涨,乃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师同渡,师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蹑波,若履平地。回顾云:“渡来,渡来。”师曰:“咄!这自了汉①。吾早知,当斫汝胫。”其僧叹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讫不见。
师后游京师,因人启发,乃往参百丈。问曰:“从上宗承,如何指示?”百丈良久,师云:“不可教后人断绝去也。”百丈云:“将谓汝是个人。”乃起,入方丈②。师随后入云:“某甲特来。”百丈云:“若尔,则他后不得孤负吾。”
百丈一日问师:“什么处去来?”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曰:“还见大虫么?”师便作虎声,百丈拈斧作斫势;师即打百丈一掴,百丈吟吟大笑,便归。上堂谓众曰:“大雄山下,有一大虫,汝等诸人也须好看,百丈老汉今日亲遭一口。”
师在南泉时,普请择菜,南泉问:“什么处去?”曰:“择菜去。”南泉曰:“将什么择?”师举起刀子。南泉曰:“大家择菜去。”
一日,南泉谓师曰:“老僧偶述牧牛歌,请长老和。”师云:“某甲自有师在。”师辞南泉,门送,提起师笠子云:“长老身材勿量大,笠子太小生。”师云:“虽然如此,大千世界总在里许。”南泉曰:“王老师聻③?”师便戴笠子而去。
后居洪州大安寺,海众奔凑。裴相国休镇宛陵,建大禅苑,请师说法。以师酷爱旧山,还以“黄檗”名之。又请师至郡,以所解一编示师。师接置于坐,略不披阅,良久,云:“会么?”公云:“未测。”师云:“若便恁么会得,犹较些子④。若也形于纸墨,何有吾宗?”裴乃赠诗一章曰:
自从大士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
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章滨。
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华结胜因;
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师亦无喜色,自尔黄檗门风盛于江表⑤矣。
一日上堂,大众云集,乃曰:“汝等诸人,欲何所求?”因以棒趁散云:“尽是吃酒糟汉,恁么行脚,取笑于人。但见八百一千人处便去,不可只图热闹也。老汉行脚时,或遇草根下有一个汉,便从顶上一锥,看他若知痛痒,可以布袋盛米供养。可中总似汝如此容易,何处更有今日事也?汝等既称行脚,亦须着些精神好。还知道大唐国内无禅师么?”
时有一僧出,问云:“诸方尊宿尽聚众开化,为什么道无禅师?”
师云:“不道无禅,只道无师。阇梨不见,马大师下有八十八人坐道场⑥,得马师正眼者,止三两人,庐山和尚是其一人。夫出家人,须知有从上来事分。且如四祖下牛头融大师横说竖说,犹未知向上关棙子⑦。有此眼脑,方辨得邪正宗党。且当人事宜,不能体会得。但知学言语,念向皮袋里安着,到处称我会禅。还替得汝生死么?轻忽老宿,入地狱如箭。我才见入门来,便识得汝了也。还知么?急须努力,莫容易事,持片衣口食,容过一生。明眼人笑汝,久后总被俗汉算将去在。宜自看远近,是阿谁面上事,若会即便会,若不会即散去。”
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
自余施设,皆被上机。中下之流,莫窥涯涘。唐大中年,终于本山。敕谥断际禅师,塔曰广业。
注释
①自了汉:是信奉大乘教的人斥骂信奉只顾自救的小乘信徒的一种叫法。小乘教只讲究自身解脱生死烦恼,大乘教却要自度度人,普度众生出离生死苦海。
②方丈:指禅林的正寝所在,住持的卧室。因此又称寺主为方丈。古来说维摩诘居士的石室,一丈见方,丈室的名称,始基于此。
③聻:俗称鬼死为聻,或书此字贴在门上,以避邪祟,称为避邪符。亦可读作“呢”,疑问词。此处指后者。
④犹较些子:方言,相当于“还差不多”。
⑤江表:古地区名,指长江以南之地。在中原人看来,此地在长江以外,故称江表。南北朝庾信《哀江南赋》:“五十年中,江表无事。”
⑥坐道场:指分头去主持一方的传禅和教化工作。
⑦向上关棙子:向上的关键。自末位进入本位,称之为向上。指开悟至极处。
译文
洪州黄檗希运禅师,是闽(今福建)人。幼年在本州黄檗山出家。额头上隆起高高的一块,像挂着的一颗肉珠。讲话音声爽朗,吐辞圆润。志向冲远,心意淡泊。后来云游天台山,逢一奇僧,黄檗与之谈笑,如旧相识。仔细端详,此僧目有精光,夺人心魄。黄檗遂与他结伴同行。行至一巨涧前,但见洪水暴涨,不能涉渡。黄檗摘笠拄杖,立在岸边,望水兴叹。这时,那僧却要牵着黄檗的手过涧去,黄檗说:“道兄要渡自渡。”只见那僧手提衣履,脚踩清波,如履平地。又回过头来喊:“渡来,渡来。”黄檗骂道:“咄!你这自了汉,我若早知你只顾自救,定然砍断你的小腿。”奇僧赞叹道:“真乃大乘法器!我所不能及(自愧弗如)。”说完,便销声匿迹。
黄檗后来又远游京师,因人启发,而往洪州参百丈禅师。才一见面,他就请求百丈开示:“自古以来佛佛相传、灯灯相续的禅法如何?”百丈过了许久都没回答他的话,黄檗有些急不过,便说:“慧命延续乃是大事,不可教后人断绝吧。”百丈这时才说:“就看你是不是那个(足以承当大事的)人。”百丈说完,起身进了方丈,黄檗随后跟来,说:“我特来承受宗旨。”百丈说:“既如此,以后千万不能辜负了我。”
百丈有一天问黄檗:“从什么地方来?”黄檗说:“从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说:“有没有见到大老虎?”黄檗便做虎声啸吼,百丈则随手操起一把斧头做砍虎的样子。黄檗上前打百丈一巴掌,百丈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满意地回去了。百丈来到禅堂对僧众说:“大雄山下有一大虎,正在伺机噬人,在座诸位可要好生提防啊。百丈老汉今日就亲遭它咬了一口。”
黄檗在南泉山时,普请择菜,南泉问:“什么地方去?”黄檗说:“去择菜。”南泉问:“用什么择呢?”黄檗便举起刀子晃晃。南泉说:“大家都择菜去。”
另一天,南泉对黄檗说:“老僧闲时随兴作了一首牧牛歌,请长老帮我和一下。”黄檗说:“我自有我师。”黄檗于是向南泉辞行,南泉禅师出门相送。走至门边,提起黄檗所戴顶笠,说:“长老身材如此之大,笠子恐怕太小了吧。”黄檗说:“我顶笠虽小,但能囊括大千世界。”南泉说:“王老师呢?”黄檗便戴上笠子,飘然离去。
黄檗后来居住在洪州大安寺,四海禅众奔凑而来。相国裴休当时镇守宛陵,兴建了大禅苑,延请黄檗禅师去说法。因为禅师酷爱原来住的黄檗山,裴休把新修禅苑亦称作黄檗禅苑。裴休又请禅师至其郡府,把自己所作的一篇体会禅道的文章拿出来请教禅师。黄檗接过文章之后置于一旁,更不翻阅。过了一会儿,问裴休:“你会吗?”裴休说:“深不可测。”黄檗说:“如果这样轻易就会,那禅道岂不太肤浅了?如果禅道能形于纸墨,又哪里会有我今天的禅宗?”裴休于是赠诗一首,以资纪念。诗曰:
自从大士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
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章滨。
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华结胜因;
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从此,黄檗禅风,盛行于江表一带。
一天,黄檗上堂说法,大众云集座下。黄檗问:“你们诸位到这里来寻求什么呢?”黄檗说着,就用棒子把他们赶散,骂道:“尽是一些吃酒的糟汉,似你们这样行脚求道,那是要被人取笑的。只要看到哪里有千儿八百人便去凑热闹,这样子参禅问道是不行的,不能只贪图热闹。老汉行脚时,有时遇到草根下躺着一个汉子,便从头顶上给他来一锥子,看他知不知道痛痒。若知痛痒者,老僧便把袋里盛的米供养他。如果行脚都像各位想象的那样容易,怎么会有我老汉今天这种事情呢?你们既然都称行脚,亦须打起精神才好。你们还知道我大唐国内无禅师吗?”
这时,有位僧人出来问道:“诸方禅宗尊宿都聚众山林,弘法绍化,为什么说无禅师呢?”
黄檗说:“我不是说无禅,只是说无师。你难道不见马大师会下有八十八人坐道场,开禅一方,而得马大师正法眼藏的,却只有两三个人?庐山和尚是其中一人。作为出家人,须知往贤圣哲之用心,须知我禅门向来都是心心相传,心外无佛,除此心外更无他事。就拿四祖(道信)下牛头法融禅师来说,他虽横说竖说一大堆,却亦未能知晓这向上关键。只有明了正法眼藏,才能辨得法之邪正和禅之宗派。不要光顾了学别人的言语,而不体会自身心性,就到处称我会禅了,这样能解脱了你们的生死烦恼吗?不要轻忽我老汉的话,不然入地狱如射箭那般快。但亦不要持了别人的片言只语而空过一生,那样明眼人会取笑的,你亦终逃脱不了俗汉的命运。诸位不妨远近看看,这到底是谁面上的事情?你们若会即便会,若不会便散去吧。”
这时还有僧上来询问:“什么是西来意?”黄檗举手便打。
黄檗禅师示禅接引学人大致如此,其余门庭施设亦都是针对具有上等根机之人,中下之流不能窥其底蕴。唐大中年间(约公元八五九年),黄檗禅师圆寂于黄檗山。敕谥断际禅师,塔名曰广业。有裴休集《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流传于世。
第三世赵州从谂
原典
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曹州郝乡人也。姓郝氏。童稚于本州扈通院,从师披剃①,未纳戒。便抵池阳,参南泉。值南泉偃息,而问曰:“近离什么处?”师曰:“近离瑞像院。”曰:“还见瑞像吗?”师曰:“不见瑞像,只见卧如来。”曰:“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师曰:“有主沙弥。”曰:“主在什么处?”师曰:“仲冬严寒,伏惟和尚尊体万福。”南泉器之,而许入室。
异日,问南泉:“如何是道?”南泉曰:“平常心是道。”师曰:“还可趣向否?”南泉曰:“拟向即乖。”师曰:“不拟时,如何知是道?”南泉曰:“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②。若是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虚豁,岂可强是非邪?”师言下悟理。乃往嵩岳琉璃坛纳戒,却返南泉。
异日,问南泉:“知有底人向什么处休歇?”南泉云:“山下作牛去。”师云:“谢指示。”南泉云:“昨夜三更月到窗。”
师作火头,一日闭却门,烧满屋烟,叫云:“救火!救火!”时大众俱到,师云:“道得即开门。”众皆无对。南泉将锁匙于窗间过与师,师便开门。
又到黄檗,黄檗见来,便闭方丈门。师乃把火于法堂内,叫云:“救火!救火!”黄檗开门,捉住云:“道,道。”师云:“贼过后张弓。”
又到宝寿,宝寿见来,即于禅床上背面坐。师展坐具礼拜,宝寿下禅床,师便出。
又到盐官,云:“看箭。”盐官云:“过也。”师云:“中也。”
又到夹山,将拄杖入法堂,夹山曰:“作什么?”曰:“探水。”夹山曰:“一滴也无,探什么?”师倚杖而出。
师将游五台山次,有大德作偈留云:
何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
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
师云:“作么生是正眼?”大德无对。
师自此,道化被于北地,众请住赵州观音。上堂示众云:“如明珠在掌,胡来胡现,汉来汉现。老僧把一枝草为丈六金身③用,把丈六金身为一枝草用。佛是烦恼,烦恼是佛。”时有僧问:“未审佛是谁家烦恼?”师云:“与一切人烦恼。”僧云:“如何免得?”师云:“用免作么?”
师扫地,有人问云:“和尚是善知识,为什么有尘?”师云:“外来。”又僧问:“清净伽蓝为什么有尘?”师曰:“又一点也。”又有人与师游园,见兔子惊走,问云:“和尚是大善知识,为什么兔子见惊?”师云:“为老僧好杀。”
师院有石幢子被风吹折。僧问:“陀罗尼幢子作凡去,作圣去?”师云:“也不作凡,亦不作圣。”僧云:“毕竟作什么?”师云:“落地去也。”
师问一坐主:“讲什么经?”对云:“讲《涅槃经》。”师云:“问一段义,得否?”云:“得。”师以脚踢空,吹一吹,云:“是什么义?”坐主云:“经中无此义。”师云:“五百力士揭石义,便道无。”
大众晚参,师云:“今夜答话去也,有解问者出来。”时有一僧便出礼拜,师云:“比来抛砖引玉,却引得个墼子。”
有僧游五台,问一婆子云:“台山路向什么处去?”婆子云:“蓦直恁么去。”僧便去。婆子云:“又恁么去也。”其僧举似师,师云:“待我去勘破这婆子。”师至明日,便去问:“台山路向什么处去?”婆子云:“蓦直恁么去也。”师便去。婆子云:“又恁么去也。”师归院,谓僧云:“我为汝勘破这婆子了也。”
僧问:“恁么来底人师还接否?”师云:“接。”僧云:“不恁么来底师还接否?”师云:“接。”僧云:“恁么来者从师接,不恁么来者如何接?”师云:“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
师出院,路逢一婆子,问:“和尚住什么处?”师云:“赵州东院西。”婆子无语。师归院问众僧:“合使那个‘西’字,或言‘东西’字,或言‘栖泊’字?”师曰:“汝等总作得盐铁判官。”僧曰:“和尚为什么恁么道?”师曰:“为汝总识字。”
有新到僧,谓师曰:“某甲从长安来,横担一条拄杖,不曾拨着一人。”师曰:“自是大德拄杖短。”僧无对。
有僧写得师真呈师,师曰:“且道似我不似我,若似我即打杀老僧,不似我即烧却真。”僧无对。
师敲火问僧云:“老僧唤作火,汝唤作什么?”僧无语。师云:“不识玄旨,徒劳念静。”
新到僧参,师问:“什么处来?”僧云:“南方来。”师云:“佛法尽在南方,汝来这里作什么?”僧云:“佛法岂有南北邪?”师云:“饶汝从雪峰、云居来,只是个担板汉④。”
僧问:“如何是佛?”师云:“殿里底。”僧云:“殿里者岂不是泥龛塑像?”师云:“是。”僧云:“如何是佛?”师云:“殿里底。”僧问:“学人迷昧,乞师指示。”师云:“吃粥也未?”僧云:“吃粥也。”师云:“洗钵去。”其僧忽然省悟。
师上堂,云:“才有是非,纷然失心。还有答话分也无?”后有僧举示洛浦,洛浦扣齿。又举示云居,云居云:“何必?”僧回举示师,师云:“南方大有人丧身失命。”
僧问:“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掠彴⑤。”师云:“汝只见掠彴,不见赵州桥。”僧云:“如何是赵州桥?”师云:“过来。”
又有僧同前问,师亦如前答。僧云:“如何是赵州桥?”师云:“度驴度马。”僧云:“如何是掠彴?”师云:“个个度人。”
师闻沙弥喝参,向侍者云“教伊去”。侍者乃教去,沙弥便珍重去。师云:“沙弥得入门,侍者在门外。”
师问新到僧:“什么处来?”僧云:“从南来。”师云:“还知有赵州关否?”僧云:“须知有不涉关者。”师云:“这贩私盐汉。”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下禅床立。僧云:“莫即这个便是否?”师云:“老僧未有语在。”
师问菜头⑥:“今日吃生菜熟菜?”菜头拈起菜呈之。师云:“知恩者少,负恩者多。”
僧问:“空劫中还有人修行也无?”师云:“汝唤什么作空劫?”僧云:“无一物是。”师云:“这个始称得修行,唤什么作空劫?”僧无语。
僧问:“如何是玄中玄?”师云:“汝玄来多少时邪?”僧云:“玄之久矣。”师云:“阇梨⑦若不遇老僧,几被玄杀。”僧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师云:“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
僧问:“夜离兜率,昼降阎浮,于其中间摩尼为什么不现?”师云:“道什么?”其僧再问,师云:“毗婆尸佛早留心,直至如今不得妙。”
师问院主:“什么处来?”对云:“送生来。”师云:“鸦为什么飞去?”院主云:“怕某甲。”师云:“汝十年知事,作恁么语话?”院主却问:“鸦为什么飞去?”师云:“院主无杀心在。”
师托起钵云:“三十年后若见老僧,留取供养,若不见即扑破。”一僧出云:“三十年后敢道见和尚。”师乃扑破。
有僧辞,师问:“什么处去?”僧云:“雪峰去。”师云:“雪峰忽若问汝,云和尚有何言句,汝作么生祇对?”僧云:“某甲道不得,请和尚道。”师云:“冬即言寒,夏即道热。”又云:“雪峰更问,汝毕竟事作么生?”其僧又云:“道不得。”师云:“但道亲从赵州来,不是传语人。”
其僧到雪峰,一依前语举似雪峰。雪峰云:“也须是赵州始得。”玄沙闻云:“大小赵州败阙也不知。”
僧问:“如何是赵州一句?”师云:“老僧半句也无。”僧云:“岂无和尚在?”师云:“老僧不是一句。”
僧问:“如何是出家?”师云:“不履高名,不求苟得。”
僧问:“如何是祖师意?”师乃敲床脚。僧云:“只这莫便是否?”师云:“云即脱取去。”
人问:“和尚还入地狱否?”师云:“老僧末上入。”曰:“大善知识为什么入地狱?”师云:“若不入,阿谁教化汝?”
一日,真定帅王公携诸子入院。师坐而问曰:“大王会么?”王云:“不会。”师云:“自小持斋身已老,见人无力下禅床。”王公尤加礼重。
翌日,令客将传语,师下禅床受之。少间侍者问:“和尚见大王来,不下禅床。今日军将来,为什么却下禅床?”师云:“非汝所知。第一等人来,禅床上接。中等人来,下禅床接。末等人来,三门外接。”师寄拂子与王公曰:“若问何处得来,但道老僧平生用不尽者。”
师之玄言布于天下,时谓“赵州门风”,皆悚然信伏矣。唐乾宁四年十一月二日,右胁而寂,寿一百二十。后谥真际大师。
注释
①披剃:指剃发出家。
②无记:指事物的性体和实相不能以是非善恶来记别。禅家认为道不属于知解的范围,知解则是妄觉,不知分别知解才是无记,可至极之道根本就超越了知解与不知解。
③丈六金身:据载,西方有佛,其形一丈六尺而黄金色。《北史》说:“时蜀沙门法成,率僧数千人,铸丈六金身。”
④担板汉:古时人夫负板,只见前方,不能见左右。这里用来譬喻修禅的一些人偏于一方之见,狭而不广,局而不通。
⑤掠彴:摇摇晃晃的独木桥。
⑥菜头:禅林中管理菜园耕作以供给僧众菜吃的僧人。
⑦阇梨:阿阇梨之略称,教给僧徒行为规范方面的师僧。意译正行,即纠正僧徒的品行。
译文
赵州观音院(亦叫东院)从谂禅师,是曹州郝乡(今山东曹县西北,临界河北省)人。俗姓郝。童稚之时,在本州扈通院削发出家,但没有受戒。之后,往池阳参南泉禅师,正遇上南泉卧床休息,南泉问:“才从什么地方来呀?”赵州说:“刚离开瑞像院。”南泉说:“有没有见到瑞像呢?”赵州说:“没有见到瑞像,但是见到一具卧如来。”南泉又问:“你是有主的沙弥,还是无主的沙弥?”赵州说:“是有主的沙弥。”南泉问:“你主在什么地方呢?”赵州说:“值此仲冬严寒,我愿和尚尊体安康。”由此,南泉十分器重赵州,而许其为入室弟子。
另一天,赵州问南泉:“什么是道?”南泉说:“平常心是道。”赵州说:“学人还可把此道作为目标来趣向和修证吗?”南泉说:“一旦思量趣向,起心修心,就背离此道了。”赵州说:“既不可拟向,又怎知此道是道?”南泉说:“道不属于知解或不知解的范畴。知解是妄觉,不知解则是虚无。若是真正通达了平常心的道,你就会感到心像太空一样,洞彻明朗,无遮无碍,哪里还用得着去强分是非呢?”赵州于言下顿悟玄理。于是往嵩岳琉璃坛受戒,之后又返回南泉山。
另一天,赵州又问南泉:“悟了的人,该怎么去修行呢?”南泉说:“到山下面做牛去。”赵州说:“多谢师父指教。”南泉说:“昨夜三更天,月光洒落到我的窗子上。”
赵州在南泉充作火头。有一天,把门关闭,烧了满屋子的烟,叫喊道:“救火呀!救火呀!”当时僧众听到了呼救,都急忙赶来,赵州却在门里说:“道得即开门。”僧众都不知所对,只见南泉把门上钥匙从窗户里递给赵州,赵州便开了门。
赵州然后到四方去参禅。首先来到黄檗山,黄檗禅师见赵州来,便关闭方丈门。赵州就转身到法堂内放一把火,呼叫:“救火了!救火了!”黄檗开门捉住赵州说:“说呀!再说呀!”赵州说:“贼人过后才张弓。”
赵州又来到宝寿处,宝寿见他来,即上禅床面向里坐,用背对着他。赵州展铺坐具,向宝寿礼拜。当宝寿下禅床时,赵州又向外走去了。
又来到盐官处,说:“看箭。”盐官说:“穿过去了。”赵州说:“射中了。”
又到夹山那里,拄着禅杖直入法堂,夹山说:“你来做什么?”赵州说:“探水之深浅。”夹山说:“我这里一滴水亦没有,你探什么呢?”赵州便倚着禅杖出去了。
赵州还要去云游五台山,有禅门大德作偈留他,偈说:
何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
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
赵州问他:“什么是正眼?”那位大德没有作答。
从此,赵州禅风流行于北地。受信众的邀请,他住进赵州观音院(今河北赵县柏林禅寺)。有一天,上堂开示禅众:“如掌上明珠,胡人来映照胡人,汉人来映现汉人。老僧把一枝草作为丈六金身,把丈六金身又看作一枝草。佛是烦恼,烦恼是佛。”这时有僧出来问:“不知佛为谁烦恼?”赵州说:“为芸芸众生烦恼。”那僧问:“怎样消除这种烦恼?”赵州说:“用得着消除吗?”
赵州扫地的时候,有人问道:“和尚既是善知识,为什么还有尘呢?”赵州说:“尘是外来的。”又问:“清净伽蓝为什么还有尘呢?”赵州说:“噢,是有一点。”又有人与赵州游园,见兔子惊走,问说:“和尚是菩萨心肠的大善知识,为什么兔子见了会被惊走呢?”赵州说:“只因为老僧好杀。”
赵州观音院有陀罗尼石幢子,被大风吹折。僧问:“陀罗尼幢子是做凡去了,还是做圣去了?”赵州说:“既不做凡,亦不做圣。”僧问:“究竟做什么去了?”赵州说:“落地去了。”
赵州问一座主:“讲什么经?”那座主说:“讲《涅槃经》。”赵州说:“问一段经义,可以吗?”座主说:“可以。”赵州用脚向空踢一踢,又用嘴吹一吹气,说:“这是什么义?”座主说:“经中无此义。”赵州说:“此乃五百力士揭石义,怎么便说是无?”
大众晚间参禅的时候,赵州说:“今夜我回答你们的话,有要提问的人就站出来。”这时有一位僧人便出来礼拜,赵州说:“刚才本想抛砖引玉,却引出一个墼子来。”
有僧去云游五台,路上问一位老婆婆:“去五台山的路该怎么走?”老婆婆说:“就那么一直往前走。”那僧这样去了。老婆婆自言自语:“又那样去了。”那僧见赵州禅师后,把这事讲给赵州听,赵州说:“待我去看看这老婆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二天,赵州去问那老婆婆:“去五台山的路向什么方向走?”老婆婆仍说:“就那么一直往前去。”赵州去后,老婆婆又自说:“又那样去了。”赵州回观音院后对那僧说:“我为你识破这老婆婆究竟怎么回事了。”
僧问:“那样来的人,师父接引他吗?”赵州说:“接。”又问:“不那样来的人,师父还接引吗?”赵州说:“亦接。”那僧疑惑不解:“那样来的人,师父要接引,不那样来的人又如何接引呢?”赵州说:“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
赵州出院,路逢一婆子,婆子问:“和尚住什么地方?”赵州说:“赵州东院西。”婆子无语。赵州回院后问众僧:“我对婆子说的那个‘西’字,该理解成‘东西’呢,还是‘栖泊’呢?”赵州说:“你们现在来做一回盐铁判官。”僧说:“和尚为什么那样说?”赵州说:“只因为你们识字。”
有新来的僧人说:“我从长安来,横担一条拄杖,不曾碰倒一个人。”赵州说:“那是因为你大德拄杖短。”僧人无语对答。
有位僧人给赵州禅师画了一幅像,呈给赵州看,赵州说:“且说说像不像我?像我的话就打杀老僧,不像我的话就把这幅真像烧掉。”那僧面对禅师的这道二难题目,说不出是像还是不像。
赵州有一次指着熊熊燃烧的火苗,问僧说:“老僧把这个叫作火,你叫它什么?”那僧无语。赵州说:“不识禅的玄旨,念静坐禅是徒劳的。”
有新到僧来参,赵州问:“什么地方来的呀?”那僧说:“从南方来的。”赵州说:“佛法尽在南方,你来这里(北方)干什么?”那僧说:“佛法岂有南北地域之分呢?”赵州说:“不管你是从雪峰那里,还是从云居那里来,你都只是一个担板汉。”
僧问:“什么是佛?”赵州说:“那殿里的就是。”僧说:“那殿里的不是泥龛塑像吗?”赵州说:“是的。”那僧再说:“我问的什么是佛?”赵州说:“那殿里的就是。”那僧说:“学人迷昧不悟,恳请禅师指点迷津。”赵州说:“你吃粥了吗?”僧说:“吃过了。”赵州说:“那么你就洗钵去吧。”那僧忽然醒悟。
赵州上堂开示:“一落入是非之境,就纷然失去自心,这个时候还容得你来答话吗?”后来有僧把从赵州这里听到的说给南方的洛浦禅师,洛浦听后,扣打他的牙齿。那僧又说给云居禅师,云居说:“何必多此一举呢?”那僧仍回赵州处,又把他在南方的所遇说给赵州禅师,赵州说:“南方大有人会丧身失命。”
有僧来到赵州处,说:“久闻赵州石桥的大名,可到此一看,却只是一座独木桥。”赵州说:“是啊,你见到的只是独木桥,却没见到真正的赵州桥。”那僧问:“什么是真正的赵州桥呢?”赵州说:“过来,过来。”
后来又有僧同前僧一样问这个问题,赵州亦如前面一样回答了他。僧问:“什么是赵州桥?”赵州说:“这座桥既过驴亦过马,默默承受着驴马的践踏。”又问:“什么是独木桥呢?”赵州说:“只能一个个地过人。”
赵州听到有一沙弥参禅用的是“喝”,赵州于是对侍者说:“教他去吧。”侍者便教那沙弥离开此地,沙弥亦就珍重地离开了。赵州说:“沙弥已经进了门,侍者还在门外面。”
赵州问新来的僧人:“从什么地方来?”僧说:“从南方来。”赵州说:“你知不知道有赵州关?”那僧说:“禅师须知有不涉关的人。”赵州骂说:“你这个偷贩私盐的汉子!”僧问:“什么是西来意?”赵州下禅床站立。僧说:“莫非这个便是西来意?”赵州说:“老僧并未说这样的话。”
赵州问僧人:“今天吃生菜,还是吃熟菜?”僧人拈起菜来对赵州说:“如今知恩报恩的人少,忘恩负义的人多。”
有僧问:“空劫之中还有没有人修行呢?”赵州说:“你称什么是空劫?”僧说:“空无一物时即是空劫。”赵州说:“这个‘空无一物’,始称得上是修行,你所谓的‘空劫’是什么意思呢?”那僧无语对答。
僧问:“什么是玄中玄?”赵州说:“你这样参玄有多少时间了?”僧说:“我参玄已很久了。”赵州说:“你如果不遇老僧的话,差不多要被玄杀了。”僧问:“万法归于一,一归于何所呢?”赵州说:“老僧在青州时,做了一领布衫,有七斤重。”
僧问:“夜间离开兜率天宫,白昼降至阎浮大地,于其中间,摩尼宝珠为什么不闪现出光彩呢?”赵州说:“你刚才说什么?”那僧再说了一遍,赵州说:“毗婆尸佛(过去七佛之一。指释迦牟尼成佛前所出现的佛)早就留心这点了,可直至如今还不得其妙。”
赵州问院主:“什么地方来的呢?”院主说:“放生去了。”赵州说:“鸟儿为什么会飞去?”院主说:“怕我吧。”赵州说:“你在这里管事已有十年,怎么还说那样的话?”院主却问:“鸟儿为什么能飞走呢?”赵州说:“院主无杀生之心。”
赵州托起钵盂说:“三十年后若能见老僧,老僧就把此钵给他留取供养;若不能见老僧,就把它打破。”这时一僧出来说:“那要三十年之后才敢说能不能见到和尚。”赵州于是打破了此钵。
有僧来辞行,赵州问:“往什么地方去?”僧说:“参雪峰去。”赵州说:“雪峰如果问起你,说和尚有何言句,你拿什么来回答他?”僧说:“我不会说,请和尚赐教。”赵州说:“冬天就说寒冷,夏天就说炎热。”又说:“雪峰若问你,究竟做什么事,你如何对答?”那僧仍说不会,赵州说:“你只要说,我虽亲从赵州来,但不是传话人。”
那僧到了雪峰处,一依赵州之叮嘱跟雪峰说了。雪峰却说:“亦只有赵州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玄沙听到此事后说:“大小赵州都败北,却还不知。”
僧问:“什么是赵州一句?”赵州说:“老僧半句亦没有,何来一句?”僧说:“和尚哪里能没有呢?”赵州说:“老僧不是一句。”
僧问:“什么是真正的出家?”赵州说:“不为高名,不求苟得。”
僧问:“什么是祖师意?”赵州敲打床脚。僧说:“莫非这个便是吗?”赵州说:“说出来就不是了。”
有人问:“和尚还入地狱吗?”赵州说:“老僧最后入。”那人说:“和尚是大善知识,为什么还要入地狱?”赵州说:“老僧若不入地狱,谁来教化你们呢?”
一天,真定帅王公率领诸子入观音院,赵州禅师端坐不动,问道:“大王会吗?”王公说:“不会。”赵州说:“自小持斋身已老,见人无力下禅床。”王公听了,对赵州尤加礼重。
第二天,派一将军来传话,赵州却下禅床来迎接。过了一会儿,侍者问:“和尚见大王来不下禅床迎接,今天见其将军来却下禅床,是什么道理呢?”赵州说:“你有所不知,第一等人来自然是禅床上迎接,中等人来下禅床迎接,末等人来要到三门外迎接了。”赵州又托将军转呈拂子给王公,说:“若要问从哪里得来,就说是老僧平生用不尽的。”
赵州禅师的玄言流布天下,时人皆称之为“赵州门风”,都无不由衷信服。唐乾宁四年(公元八九七年)十一月二日圆寂,世寿一百二十。后谥真际大师。
第四世仰山慧寂
原典
袁州仰山慧寂禅师,韶州怀化人也。姓叶氏。年十五欲出家,父母不许。后二载,师断手二指,跪致父母前,誓求正法,以答劬劳。遂依南华寺通禅师落发,未登具①即游方②。初谒耽源,已悟玄旨。后参沩山,遂升堂奥③。
祐问曰:“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师曰:“有主。”曰:“在什么处?”师从西过东立。祐知是异人,便垂开示。师问:“如何是真佛住处?”祐曰:“以思无思之妙,返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师于言下顿悟。自此执侍。寻往江陵受戒,住夏,探律藏。
后参岩头,岩头举起拂子,师展坐具④。岩拈拂子置背后,师将坐具搭肩上而出。岩云:“我不肯汝放,只肯汝收。”
又问石室:“佛之与道,相去几何?”石室云:“道如展手,佛似握拳。”乃辞石室,石室门送,召云:“子莫一向去,已后却来我边。”
韦宙就沩山请一伽陀⑤,沩山曰:“觌面相呈犹是钝汉,岂况形于纸笔?”乃就师请,师于纸上画一圆相,注云:“思而知之落第二头,不思而知落第三首。”
一日,随沩山开田,师问曰:“这头得恁么低,那头得恁么高。”祐曰:“水能平物,但以水平。”师曰:“水也无凭,和尚但高处高平,低处低平。”祐然之。
有施主送绢,师问:“和尚受施主如是供养,将何报答?”祐敲禅床示之。师曰:“和尚何得将众人物作自己用?”祐忽问师:“什么处去来?”师曰:“田中来。”祐曰:“田中多少人?”师插锹而立。祐曰:“今日南山大有人刈茅在。”师举锹而去。
师在沩山牧牛时,第一座曰:“百亿毛头,百亿师子现。”师不答,归侍立。第一座上问讯,师举前语问云:“适来道:‘百亿毛头⑥,百亿师子现。’岂不是?”上座曰:“是。”师曰:“正当现时,毛前现,毛后现?”上座曰:“现时不说前后。”师乃出。祐曰:“师子⑦腰折也。”
沩山上座举起拂子曰:“若人作得道理即与之。”师曰:“某甲作得道理,还得否?”上座曰:“但作得道理便得。”师乃掣拂子将去。
一日雨下,上座曰:“好雨,寂阇梨。”师曰:“好在什么处?”上座无语。师曰:“某甲却道得。”上座曰:“好在什么处?”师指雨。
沩山与师游行次,乌衔一红柿落前。祐将与师,师接得,以水洗了却与祐。祐曰:“子什么处得来?”师曰:“此是和尚道德所感。”祐曰:“汝也不得空。”然即分半与师。
师盘桓沩山,前后十五载。凡有语句学众,无不弭伏。暨受沩山密印,领众住王莽山。化缘未契,迁止仰山,学徒臻萃。
师上堂,示众云:“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顾,莫记吾言。汝无始劫来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夺汝粗识,亦如人将百种货物与金宝作一铺,货卖只拟轻重来机。所以道:石头是真金铺,我这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鼠粪我亦拈与,他来觅真金我亦拈与他。”时,有僧问:“鼠粪即不要,请和尚真金。”师云:“啮镞拟开口,驴年⑧亦不会。”僧无对。
师云:“如今且要识心达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去在。若未得本,纵饶将情学他亦不得。汝岂不见沩山和尚云‘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问:“如何是祖师意?”师以手于空作圆相,相中书“佛”字,僧无语。师谓第一座曰:“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作么生?”对曰:“正恁么时,是某甲放身命处。”师曰:“何不问老僧?”对曰:“正恁么时,不见有和尚。”师曰:“扶吾教不起。”
师因归沩山省觐,祐问:“子既称善知识,争辨得诸方来者,知有不知有?有师承无师承?是义学是玄学?子试说看。”师曰:“慧寂有验处。但见诸方僧来,便竖起拂子,问伊诸方还说这个不说?又云:这个且置,诸方老宿意作么生?”祐叹曰:“此是从上宗门中牙爪。”
祐问:“大地众生,业识⑨茫茫,无本可据,子作么生知他有之与无?”师曰:“慧寂有验处。”时有一僧从面前过,师召云:“阇梨。”其僧回头。师曰:“和尚,这个便是业识茫茫,无本可据。”祐曰:“此是师子一滴乳,迸散六斛驴乳。”
郑愚相公问:“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时如何?”师竖起拂子。公曰:“入之一字不要亦得。”师曰:“入之一字不为相公。”
师问僧:“什么处来?”曰:“幽州。”师曰:“我恰要个幽州信米作么价?”曰:“某甲来时无端从市中过,蹋折他桥梁。”师便休。
师见僧来,竖起拂子,其僧便喝。师曰:“喝即不无,且道老僧过在什么处?”僧曰:“和尚不合将境示人。”师乃打之。
师问香严:“师弟近日见处如何?”严曰:“某甲卒说不得。乃有偈曰:‘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无卓锥之地,今年锥也无。’”师曰:“汝只得如来禅,未得祖师禅。”
沩山封一面镜寄师,师上堂提起云:“且道是沩山镜,仰山镜?有人道得,即不扑破。”众无对,师乃扑破。
师问双峰:“师弟近日见处如何?”对曰:“据某甲见处,实无一法可当情。”师曰:“汝解犹在境。”双峰曰:“某甲只如此,师兄如何?”师曰:“汝岂无能知无一法可当情者?”沩山闻云:“寂子一句,疑杀天下人。”
僧问:“法身还解说法也无?”师曰:“我说不得,别有一人说得。”曰:“说得底人在什么处?”师推出枕子。沩山闻云:“寂子用剑刃上事。”
师闭目坐次,有僧潜来身边立,师开目,于地上作一圆相,相中书“水”字,顾视其僧,僧无语。师携一杖子,僧问:“什么处得?”师便拈向背后,僧无语。
师问一僧:“汝会什么?”僧曰:“会卜。”师提起拂子曰:“这个六十四卦中阿那卦收?”无对。师自代云:“适来是雷天大壮,如今变为地火明夷。”
僧问:“古人道:见色便见心,禅床是色。请和尚离色指学人心。”师云:“那个是禅床?指出来。”僧无语。
师共一僧语,傍有僧曰:“语底是文殊,默底是维摩。”师曰:“不语不默底,莫是汝否?”僧默之。师曰:“何不现神通?”僧曰:“不辞现神通,只恐和尚收入教。”师曰:“鉴汝来处,未有教外底眼。”问:“天堂地狱相去几何?”师将拄杖画地一画。
师住观音时,出榜云:“看经次,不得问事。”后有僧来问讯,见师看经,傍立而待。师卷却经问:“会么?”僧曰:“某甲不看经争得会?”师曰:“汝已后会去在。”
僧问:“禅宗顿悟,毕竟入门的意如何?”师曰:“此意极难。若是祖宗门下上根上智,一闻千悟,得大总持,此根人难得。其有根微智劣,所以古德道,若不安禅静虑,到这里总须茫然。”僧曰:“除此格外,还别有方便,令学人得入也无?”师曰:“别有别无,令汝心不安。汝是什么处人?”曰:“幽州人。”师曰:“汝还思彼处否?”曰:“常思。”师曰:“彼处楼台林苑、人马骈阗,汝返思底还有许多般也无?”僧曰:“某甲到这里,一切不见有。”师曰:“汝解犹在境。信位即是,人位即不是。据汝所解,只得一玄。得坐披衣,向后自看。”其僧礼谢而去。
师始自仰山,后迁观音。接机利物,为禅宗标准。迁化前数年有偈曰:
年满七十七,老去是今日。
任性自浮沉,两手攀屈膝。
于韶州东平山示灭,年七十七,抱膝而逝。敕谥智通大师,妙光之塔。后迁塔于仰山。
注释
①登具:即受具足戒。
②游方:云游四方,参禅问道。
③堂奥:比喻深奥的道理或境界。
④坐具:是禅僧用来礼拜的席子或坐垫。行礼时可展铺膝下,之后可卷起搭于肩上。
⑤伽陀:梵文Gatha,旧曰偈,是偈陀之略。唐时译为颂,故禅文献中经常偈、颂连用。
⑥毛头:又称毛道,凡夫的异名。凡夫心行不定犹如轻毛之随风飘荡,或东或西。
⑦师子:又作狮子,兽中之王。经中用来譬喻佛之勇猛。
⑧驴年:十二生肖纪年中无驴名之年,故用来譬喻遥遥无会期。
⑨业识:佛教认为人生的烦恼就是由于根本的无明,业识就是指这无明所引起的思想意识。
译文
袁州(今江西宜春)仰山慧寂禅师,是韶州怀化(今广东韶关)人。俗姓叶。十五岁那年,他想出家而父母不允许。过了两年,慧寂切断手上二指,跪在父母面前立誓,要求得佛法真谛,以报答养育之恩,终于得到了父母的同意。慧寂于是在南华寺依通禅师落发,没有受戒即外出游方。初先拜谒耽源禅师,悟得玄旨,后来参问沩山灵祐禅师,登堂入室。
灵祐禅师问慧寂:“你是有主的沙弥,还是无主的沙弥?”慧寂说:“是有主的沙弥。”灵祐说:“你主在什么地方?”慧寂从西面走到东面,卓然而立。灵祐禅师由此知道慧寂不是等闲之辈,便决定给他教示。慧寂问:“如何才能获得真正的禅悟?”灵祐说:“真正的禅悟并非建立在思量或无思量的基础上,它根本就超越了思量或无思量,而以思量或无思量的妙义,任运自在地表现自心佛性的无穷生机。真正的禅者杜绝思量或不思量,而把握生命中的活泼的实在,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广济众生而不失已开悟的慧境,另一方面又不执着这种开悟的境界而过一种平常心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佛如如的境界。”慧寂于言下顿悟。自此,执弟子之礼,侍奉灵祐禅师。不久,往江陵(今湖北)受戒,在那里度过夏安居,并研习律藏。
慧寂后来去参见岩头禅师,岩头举起拂子,慧寂则放下坐具展铺地上。岩头把拂子放置背后,慧寂则收起坐具,搭在肩上,出去了。岩头说:“我不印可你放下,只印可你收起。”
慧寂又去参问石室禅师:“佛之与道,相去几何?”石室说:“道如展开手掌,佛似握紧拳头。”慧寂于是向石室辞行,石室到门口相送。石室说:“你莫要一去不复返,以后还请来我这边。”
韦宙参见沩山,想请他作一法偈,沩山说:“佛在你面前,你尚且是钝根阿汉,更何况形于纸笔?那就离佛更远了。”韦宙转而请教仰山慧寂,慧寂在纸上给他画了一个圆相,并在其下作注说:“思量而知之落第二头,不思量而知之落第三头。”
一天,仰山随沩山去开田,仰山问:“为什么田这头这么高,田那头又那么低?”沩山说:“水能平物,只是因为水性是平的。”仰山说:“水若无依凭就谈不上平。应该说水在高处高平,水在低处低平。”
有施主送绢来给沩山,仰山问:“和尚受施主这种供养,将用什么作为回报?”沩山敲着禅床暗示他。仰山说:“和尚怎么能将众人之物变作个人独享?”沩山忽然问仰山:“从什么地方来?”仰山说:“从田中来。”沩山问:“田中有多少人?”仰山并不答话,只是插锹而立。沩山说:“今天看来有不少人在南山刈茅草。”仰山举锹而去。
仰山在沩山牧牛的时候,第一座来对他说:“百亿毛头(凡夫)可变现为百亿师子。”仰山并未答话,却回禅堂侍立。这时第一座来参问沩山,仰山问他:“刚才你跟我说‘百亿毛头可变现为百亿师子’,是不是?”第一座说:“是的。”仰山说:“正当变现的时候,是在毛头之前,还是毛头之后?”第一座说:“变现的时候没有前后。”仰山于是出来。沩山说:“师子(指仰山)腰折了。”
另一次,第一座举起拂子说:“如果有谁说出一些道理来,我就把这个给他。”仰山说:“我如果能说出道理来,你能把它给我吗?”第一座说:“只要能说出道理来,便可以得。”仰山于是一把将拂子掣了过来。
还有一天,天正下雨,第一座说:“好雨啊,寂阇梨。”仰山说:“好在什么地方呢?”第一座说不出好在什么地方,仰山却说:“我可以说出雨好在什么地方。”第一座说:“好在什么地方呢?”仰山只是用手指指雨。
有一次,沩山与仰山去游山,忽然有鸟衔一红柿落在他们面前,沩山拾起红柿给了仰山。仰山接过来又用水洗干净了,仍然交给沩山。沩山问:“你从什么地方得此红柿来?”仰山说:“这是和尚道德感化的结果。”沩山说:“你不枉我教育一场。”然后把红柿分为两半,一半给仰山。
慧寂盘桓沩山,前前后后达十五年。凡有执着语句言教的禅人,无不被其所折服。及至沩山密传心印,便往王莽山另辟道场,因教化机缘未契,故又迁往仰山。自此,学徒渐多,禅会渐盛。
仰山上堂开示禅众说:“诸位都要向内反省而醒悟自心,莫要执着我语句言教。你们无始以来,执迷不悟,妄想根深,难以顿除。所以开设方便法门,那是为了夺你粗识,扫除积垢。这如有人将真金与百货混在一起合成杂货铺,卖货的时候只是根据轻重根机,而不管你要的是鼠粪还是真金。石头大师那边是真金铺,我这里却是杂货铺。有人来要鼠粪我拈给他,他来要真金我亦找给他。”这时有僧出来说:“鼠粪我不要,只请和尚赐真金。”仰山说:“啮着箭锋拟开口,永远不会见真佛。”僧无言以对。
仰山接着又说:“如今你们要识见自心,通达本体。若未悟自心本体,不管如何参学都无济于事。你们难道没见沩山和尚说过‘超越凡圣,真性流露;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有人问:“什么是祖师意旨?”仰山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相,圆相中写“佛”字,僧无语。仰山对第一座说:“不思善不思恶,正在这个时候做什么?”第一座说:“这个时候正是我安放身心性命之处。”仰山说:“为什么不问老僧呢?”第一座说:“那个时候不见有和尚。”仰山说:“你不能使我禅教发扬光大。”
仰山有一次回沩山看望师父灵祐,灵祐问他:“你现在亦称得上是善知识了,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辨别诸方参禅学人的道行?他们是真悟是假悟?有师承无师承?以及是义学是玄学?”仰山说:“慧寂有办法验证,比如见诸方僧来参禅,我便竖起拂子,问他们:诸方大德说不说这个呀?或者不这样,我问:诸方老宿宣扬什么意旨呀?”灵祐叹道:“这些都是过去宗门中的牙爪。”
灵祐又问:“芸芸众生,业识茫茫,无本可据,你怎知他有本无本?”仰山说:“慧寂自有办法。”这时有一僧从仰山面前经过,仰山便喊一声:“阇梨。”那僧回头。仰山即对灵祐说:“这便是业识茫茫,无本可据。”灵祐说:“你这是以师子(狮子)一滴乳,迸散六斛驴子乳。”
郑愚相公问仰山:“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时如何?”仰山竖起拂子。相公说:“这个‘入’字不要亦可以。”仰山说:“这个‘入’字,不是对相公说的。”
仰山问僧:“什么地方来?”那僧说:“从幽州来。”仰山说:“我正好要问你,幽州的大米是什么价?”那僧说:“我来的时候,无端从市中经过,不小心踏断了桥梁。”仰山没有再说什么。
仰山见僧来,竖起手中的拂子,那僧便喝一声。仰山说:“喝并不是不可以,且说老僧什么地方不妥?”那僧说:“和尚不该将境相示人。”仰山便打。
仰山问香严:“师弟近日有什么高见?”香严说:“我没什么高见,却有一法偈: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无卓锥之地,今年锥亦无。”仰山说:“你只得如来禅(落阶次),未得祖师禅(不落阶次)。”
沩山把一面镜子封好寄给仰山,仰山上堂提起镜子,说:“且说说这是沩山镜,还是仰山镜?若有人说得出,我就不摔破。”僧众都说不出,仰山便摔破此镜。
仰山问双峰:“师弟近日有何高见?”双峰说:“依我之见,大千世界没有一法存在的。”仰山说:“你的见解还执着在境相上。”(境与心相对)双峰说:“我只能如此,不知师兄如何?”仰山说:“你岂不知道那个知道大千世界没有一法存在的人?”沩山听到后说:“寂子(仰山)一句话,疑杀天下人。”
有僧问:“法身懂不懂说法呀?”仰山说:“我不能说法身懂不懂,却有一人能说。”僧问:“那个能说的人在什么地方呢?”仰山推出一个枕头。沩山听到后说:“寂子的禅机像剑刃那么锋利。”
仰山闭目而坐,有僧悄悄来至他的身边侍立,仰山又忽然睁开眼睛,然后在地上画一圆相,在圆相中写一个“水”字,回头看那僧,僧无语。仰山携一根禅杖,僧问:“从哪里得到的?”仰山便把禅杖藏在后面,僧无语。
仰山问一僧:“你会什么?”僧说:“会卜卦。”仰山提起拂子说:“这个在六十四卦中哪一卦收?”僧不能回答。仰山就自说:“刚才是雷天大壮,如今又变为地火明夷。”
僧问:“古人说‘见色便见心’,禅床是色,请和尚离色指出学人之心。”仰山说:“哪个是禅床?请指出来。”僧无言以对。
仰山与一僧说话,旁边有僧说:“说话的是文殊,沉默的是维摩。”仰山说:“既不说话亦不沉默的人莫非是你吗?”那僧默然无语。仰山说:“为什么不显出神通?”那僧说:“不是我不肯显出神通,只恐怕被和尚收入教。”仰山说:“鉴于你来处,许你没有教外的眼。”问:“天堂与地狱相去几何?”仰山则用拄杖在地上画了一画(一步之遥)。
仰山住观音(山)的时候,出了一个通告:“看经的时候,不得问事。”后有僧来参问,见仰山正在看经,便在一旁侍立,等他看完。仰山卷起经本问那僧:“会吗?”那僧说:“我不看经怎么能会?”仰山说:“那你以后去会吧。”
有僧问:“禅宗标榜顿悟,究竟如何入门?”仰山说:“这一点我要跟你讲清极难。对具有上等根性、上等智慧的人而言,一语便彻悟,得大解脱。至于那根性暗钝、智慧低劣的人,过去的禅宗大德说,若不安心坐禅,清静思虑,到这里总是一片茫然。”那僧说:“除此外,还有别的方便法门教学人悟入禅理吗?”仰山说:“另外有还是没有,只会使你心更加不安。你是什么地方人呀?”那僧说:“是幽州人。”仰山问:“你还思念幽州吗?”那僧说:“经常思念。”仰山再问:“那里的亭台楼阁、林苑画廊,以及人欢马嘶、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你如今还想得见吗?”那僧说:“我到这里之后,那里的一切不复存在了。”仰山说:“你的悟解还滞留在境上,你没有醒悟人的自心佛性。”那僧礼谢而去。
慧寂禅师始住仰山,后迁观音山(今广东省城的粤秀山)。他接引学人,利济众生,后世禅宗视为标准。他迁化前几年就作偈说:
年满七十七,老去是今日;
任性自浮沉,两手攀屈膝。
后在韶州东平入灭,俗寿七十七,抱膝而逝。敕谥为智通大师,塔名叫妙光。后来有人把塔迁至仰山。
第四世临济义玄
原典
镇州临济义玄禅师,曹州南华人也。姓邢氏。幼负出尘之志,及落发进具,便慕禅宗。初在黄檗,随众参侍,时堂中第一座勉令问话。师乃问:“如何是祖师西来的的意?”黄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遂告辞第一座云:“早承激劝问话,唯蒙和尚赐棒。所恨愚鲁,且往诸方行脚去。”上座遂告黄檗云:“义玄虽是后生,却甚奇特,来辞时,愿和尚更垂提诱。”
来日,师辞黄檗,黄檗指往大愚。师遂参大愚,愚问曰:“什么处来?”曰:“黄檗来。”愚曰:“黄檗有何言教?”曰:“义玄亲问西来的的意,蒙和尚便打。如是三问三转被打,不知过在什么处?”愚曰:“黄檗恁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师于是大悟,云:“佛法也无多子。”愚乃师衣领云:“适来道我不会,而今又道无多子。是多少来?是多少来?”师向愚肋下打一拳,愚托开云:“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师却返黄檗。黄檗问云:“汝回太速生。”师云:“只为老婆心切①。”黄檗云:“这大愚,老汉待见与打一顿。”师云:“说什么待见,即今便打。”遂鼓黄檗一掌,黄檗哈哈大笑。
黄檗一日普请锄薏谷次,师在后行,黄檗回头见师空手,乃问:“头在什么处?”师云:“有人将去了也。”黄檗云:“近前来共汝商量。”师近前叉手。黄檗竖起头云:“只这个天下人拈掇不起,还有人拈掇得起么?”师就手掣得,竖起云:“为什么却在义玄手里?”黄檗云:“今日自有人。”普请便归院。
黄檗一日普请锄茶园,黄檗后至。师问讯,按而立。黄檗曰:“莫是困邪?”曰:“才地,何言困?”黄檗举拄杖便打,师接杖推倒和尚。黄檗呼:“维那②,维那,拽起我来。”维那拽起曰:“和尚争容得这风汉?”黄檗却打维那。师自地云:“诸方即火葬,我这里活埋。”
师一日在黄檗僧堂里睡,黄檗入来,以拄杖于床边敲三下,师举首见是和尚却睡,黄檗打席三下去上间,见第一座,黄檗曰:“这醉汉岂不如下间禅客坐禅?汝只管睡。”上座曰:“这老和尚患风邪?”黄檗打之。
师与黄檗栽衫,黄檗曰:“深山里栽许多树作么?”师曰:“与后人作古记。”乃将锹拍地两下。黄檗拈起拄杖曰:“汝吃我棒了也。”师作嘘嘘声。黄檗曰:“吾宗到汝此记方出。”
师因半夏③上黄檗山,见和尚看经,师曰:“我将谓是个人,元来是唵黑豆老和尚。”住数日,乃辞去。黄檗曰:“汝破夏来,不终夏去。”曰:“某甲暂来,礼拜和尚。”黄檗遂打趁令去。师行数里,疑此事,却回终夏。
师一日辞黄檗,黄檗曰:“什么处去?”曰:“不是河南,即河北去。”黄檗拈起拄杖便打。师捉住拄杖曰:“这老汉莫盲枷瞎棒,已后错打人。”黄檗唤侍者:“把将几案禅板来。”师曰:“侍者把将火来。”黄檗曰:“不然,子但将去,已后坐断天下人舌头在。”师即便发去。
师到熊耳塔头,塔主问:“先礼佛?先礼祖?”师曰:“祖佛俱不礼。”塔主曰:“祖佛与长老有什么冤家,俱不礼?”师无对。
师后还乡党,俯徇赵人之请,住子城南临济禅苑,学侣奔凑。一日,上堂曰:“汝等诸人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向诸人面门出入,汝若不识,但问老僧。”时有僧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便打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
师问乐普云:“从上来一人行棒一人行喝,阿那个亲?”对曰:“总不亲。”师曰:“亲处作么生?”普便喝,师乃打。
师问木口和尚:“如何是露地白牛?”木口曰:“吽。”师曰:“哑。”木口曰:“老兄作么生?”师曰:“这畜生。”
大觉到参,师举拂子,大觉敷坐具。师掷下拂子,大觉收坐具入僧堂。众僧曰:“这僧莫是和尚亲故,不礼拜又不吃棒。”师闻令唤新到僧,大觉遂出,师曰:“大众道汝未参长老。”大觉云:“不审。”便自归众。
麻谷到参,敷坐具问:“十二面观音阿那面正?”师下绳床,一手收坐具,一手麻谷云:“十二面观音向什么处去也?”麻谷转身,拟坐绳床,师拈拄杖打,麻谷接却,相捉入方丈。
师上堂云:“大众夫为法者,不避丧身失命。我于黄檗和尚处,三度吃棒,如蒿枝拂相似。如今更思一顿吃,谁为我下得手?”时有僧曰:“某甲下得手,和尚合吃多少?”师与拄杖,其僧拟接,师便打。
僧问:“如何是第一句?”师曰:“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曰:“如何是第二句?”师曰:“妙解岂容无着问,沤和争负截流机。”曰:“如何是第三句?”师曰:“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牵全借里头人。”师又曰:“夫一句语须具三玄④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用。汝等诸人作么生会?”
师唐咸通七年丙戌四月十日,将示灭,乃说传法偈曰: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如不禀,吹毛⑤用了急须磨。
偈毕,坐逝。敕谥慧照大师,塔曰澄灵。
注释
①老婆心切:指禅林中老师教弟子的那种亲切叮咛的作风、谆谆诱导的情态。
②维那:梵语译作羯摩陀那,寺中统理僧众杂事之僧职。于禅宗,维那为六知事之一,为掌理众僧进退威仪之重要职称。为寺中“三纲”之一。三纲即上座、维那、典座。“维”取汉语纲维之义,“那”是羯摩陀那之略。故又称“纲维”“知事”等。
③半夏:指夏安居的一半。禅宗丛林制度实施后,每年都遵照印度风俗夏安居,安居期间禁止外出,致力于坐禅修学。安居一般有两期,从四月十五日开始至七月十五日结束,称前安居;或者从五月十五日开始至八月十五日结束,称后安居。安居开始称为结夏,安居结束称为解夏。破夏即是不守安居禁足之制,出法界而外游。
④三玄:这是临济义玄接引学人的门庭施设。三玄指体中玄、句中玄、玄中玄。主意图是破除禅僧对法、我的迷执。截断其正常的逻辑思维活动,顿悟自己的本来面目,达到一种绝对自由的境界。
⑤吹毛:利剑名。《碧岩录》评唱说:“剑刃上吹毛试之,其毛自断乃利剑,称为吹毛。”
译文
镇州(今河北正定)临济义玄禅师,是曹州南华(今山东、河北交界处)人。俗姓邢。自幼超尘脱俗,志向高迈。及至落发受戒后,便心慕禅宗。起初来到黄檗会下,随众参禅。当时禅堂中第一座见他气宇不凡,就勉励他去参问黄檗和尚。临济去问说:“达磨祖师从西天来中土传扬了什么宗旨?”黄檗便打他。如此,三次问话,三次遭打。临济有些气馁,遂来向第一座告辞,说:“早先承蒙厚爱,激励我去问话,不曾想我三次问话,都遭到和尚的赐棒。只恨我资性愚鲁,我现在行脚四方去了。”第一座遂来对黄檗说:“义玄虽是后生,却很奇特,他来辞行时,望和尚方便给他提携。”
第二天,义玄来向黄檗辞行,黄檗指点他去参大愚禅师。义玄不久来到大愚处,大愚问:“从什么地方来?”义玄说:“从黄檗那里来。”大愚说:“黄檗禅师怎样教你?”义玄说:“我曾问达磨祖师从西天来的意旨,黄檗和尚便打我,像这样问了三次被打了三次,不知我错在什么地方?”大愚说:“黄檗真是老婆婆的心肠。他如此为你彻除困顿,你居然还在觅找过错,而不知谢恩。”义玄至此,恍然大悟,说:“佛法原来亦不过如此。”大愚闻听此话,抓住义玄的衣领说:“刚才还说我不会佛法,而今又说不过如此,你懂得了多少呢?你悟解了多少呢?”义玄毫不示弱,挥拳向大愚肋下打一拳头。大愚托开来拳,说:“你师是黄檗,与我不相干。”
临济义玄又返回黄檗山。黄檗问:“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临济说:“只为了黄檗老婆婆的心肠。”黄檗说:“这个死大愚,待老汉见了,非打他一顿不可。”临济说:“说什么待见了再打,我现在便打你。”临济猛地上去给黄檗一掌,黄檗却哈哈大笑。
黄檗和尚有一天普请锄薏谷草,临济跟在黄檗身后。黄檗回头看见临济双手空空,便问:“你的䦆头呢?”临济说:“有人拿去了。”黄檗说:“你近前来,我跟你商量个事情。”临济上前,叉腰而立。黄檗把䦆头竖在地上,说:“就只这个,天下无人扛得起。”临济顺手一把将䦆头抢过来,竖立在自己面前,说:“你说无人扛得起,怎么现在到了义玄手里?”黄檗点头说:“今日自有人了。”于是普请回寺院。
黄檗还有一天普请锄茶园。黄檗自己来晚了些,临济跟他问讯过后,便按䦆而立。黄檗问:“是不是累了?”临济说:“才开始锄地怎么就说累?”黄檗举起手中禅杖便打,临济接住禅杖一使劲,推倒了黄檗。黄檗呼喊维那:“拉我起来。”维那过来,扶起黄檗说:“和尚怎容得这疯癫狂汉在此撒野?”黄檗没有责骂临济,却打了维那一顿。临济自顾自地锄地,说:“诸方和尚焚火烧身,我这里却是活埋。”
临济有一天在僧堂里呼呼大睡,黄檗悄悄进来用拄杖在床边敲了三下。临济睁开眼,抬头见是黄檗和尚,便又呼呼大睡。黄檗用拄杖在席子上打了三下,便去了。黄檗来至上间房,见首座正在坐禅。黄檗说:“你这醉汉还不如下间房里的禅客,他是真坐禅,你却在昏昏欲睡。”首座说:“这和尚今天中了疯邪啦?”黄檗便打他。
临济与黄檗一道栽杉树。黄檗说:“深山里栽这么多树干吗?”临济说:“给后人留作预记。”于是用锹在地上拍了两下。黄檗拈起拄杖说:“你吃了我棒了吧。”临济发出嘘嘘声。黄檗说:“我禅宗到你,这预记才应验。”
有一年夏安居(雨季时和尚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禁止云游而在寺内修行),临济修到一半,就打破禁例,上黄檗看望师父。当他见到黄檗和尚正在看经,便说:“我原以为师父在丛林中算得上是个人物,却原来亦是一个只晓得看经念佛的唵黑豆老和尚。”因此,临济住了几天,便要下山。黄檗说:“你违反夏安居禁例半途上山,如今又要半途下山吗?”临济说:“我这次来只是向师父问好,没打算久留的。”黄檗即用杖赶他下山。临济走出几里路,心中忐忑不安,疑惑此事有些不妥,便又转回去过完了夏安居。
某天又向黄檗辞行,黄檗问:“你打算往什么地方去?”临济说:“不去河南,就往河北。”黄檗又用拄杖打他,这一次临济用手捉住拄杖,说:“你这老汉,不要乱施枷棒,错打了人。”黄檗呼唤侍者:“拿几块禅板来。”临济亦跟着喊道:“侍者举几把火来。”黄檗说:“不要这样,你只管去吧,以后你会坐断天下人的舌头的。”临济于是离去。
临济来到熊耳塔头,塔主问:“你是先礼拜佛,还是先礼拜祖?”临济说:“我祖佛都不礼拜。”塔主问:“祖佛与你是什么冤家,你都不礼拜?”临济拂袖而去。
临济后来回到故乡,应赵人之请,住城南临济禅苑,参禅学侣奔凑而来。一天,临济上堂说:“各位,在人的肉体中有一无位真人,常通过诸人的面门(眼、耳、鼻、舌等)进进出出,你们有谁还不知晓,就来问我老僧。”这时有僧出来问:“什么是无位真人?”临济便向这僧打去,说:“你这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
临济问乐普说:“长期以来,我禅门有人行棒,有人呼喝,你觉得哪个更亲切?”乐普说:“都不太亲切。”临济问:“什么才算亲切?”乐普便喝,临济就打。
临济问木口和尚:“什么是露地白牛?”木口发出“吽吽”声,临济跟着发出“哑哑”声。木口问:“老兄你在做什么?”临济说:“这畜生。”
大觉来参临济,临济举起拂子,大觉铺开坐具。临济掷下拂子,大觉收起坐具,进入僧堂。众僧问:“这僧莫非是和尚亲友,既不礼拜和尚,又不遭和尚棒打。”临济听说后,派人去喊大觉出来,问:“大家说你没有参见长老。”大觉说:“不知道。”便自回到僧众中。
麻谷来参见临济,铺开坐具后,问道:“十二面观音,哪面是正面?”临济跳下绳床,一手收起麻谷的坐具,一手抓住麻谷说:“十二面观音向什么地方去了?”麻谷转身想坐到禅床上去,临济就用拄杖打他,麻谷接住拄杖,两人扭打着进了方丈。
临济上堂说:“各位,求法的人,当置生死于度外,不避丧身失命。我在黄檗和尚处,曾三次遭棒打,如蒿枝拂那样。想当初黄檗和尚棒打的亲切,如今还想吃他一顿棒打,谁人能下手能给我吃一棒呢?”这时有僧说:“我来下手,和尚要吃多少棒打呢?”临济给他拄杖,那僧伸手来接,临济顺手打他一杖。
临济接引人有三句,僧问:“什么是第一句?”临济说:“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分清主、客)僧问:“什么是第二句?”临济说:“妙解岂容无着问,沤和争负截流机。”(排除无谓之问,截住外觅之机)僧问:“什么是第三句?”临济说:“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牵全借里头人。”(看取其纯心)临济又说:“一句话须具三玄门,三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你们各位要怎么理会?”
临济义玄禅师在唐咸通七年(公元八六六年)丙戌四月十日将灭世时传法偈说: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如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偈毕,坐逝。谥为慧照禅师,塔曰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