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学案下
中丞李谷平先生中
李中,字子庸,吉水人。谷平,其所居里名也。正德甲戌进士。授刑部主事。上疏谏武宗西僧出入禁内,宦官用事,谪通衢驿丞。文成起兵诛濠,使参军事,擢广东佥事,转广西左参议,寻以副使提督其省学校。丁内艰。再任,升浙江右参政、广东按察使。外艰。起复,转右布政使,不肯逢迎抚按,降四川右参政,移浙江按察使。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先谒阙里。曲阜三氏学生,旧无廪,至先生始给之,曰:“使东土人知天子敬学,庶其兴乎!”晋右副都御史,总督南京粮储。嘉靖壬寅十一月卒官,年六十五。
先生受学于杨玉斋之门。玉斋名珠,其学自传注以溯濂、洛,能躬理道,不苟荣势,贫老而无子,横经授徒,未尝见戚容。弟子出其门者,以解释考据为名家,然自谓所学不在是也。晚得先生与语,喜曰:“吾学其有传人乎?吾本之明道,明道其醇者也,而吾未尝轻语人,验其资皆不足多也。圣人与人何异?亦为之而已矣。子勉之。”先生资质清苦,入仕十馀年,俸入不足以供朝夕。尝留门人饭,贷米乏薪,至爨家具,日暮矣,竟不及饭而别。故其所言,皆是得力处。以为“学只有存养,省察是存养内一件。儒者之学,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难者理一耳”。若非工夫亲切,不敢如此道也。夫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李延平之言也。盖延平以救 侗之失,而先生反之者,欲其事事从源头而出,以救零星装合之非。两家各有攸当,非与先儒为翻案耳。
谷平日录
古之学者,只是诚实;今之学者,只是迁就。
听言可以观人,小人当未遇之时,见君子所为,亦有尊重兴起之意,是尚无利禄之深迷,而本心之明有不可掩者。及稍得利禄之谋,便志得意满,虽明知君子所为之是,恐其不便于己,必作为一种说话,以寓沮抑之意,宁欺己欺人不顾,此之谓失其本心。
人胸中除去一切闲思量,则天理自在,多少快活。
学之得与不得亦易见,此心洒然,而势利出脱,了无所系,此实得也。虽曰讲学,而势利缠绕,瞻前顾后,此无所得,只是说话。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会得此意,则必终日乾乾,学惟为己而已,何处著得丝发为人之意哉?
恶念易去,妄念难去,人心无一念之妄,纯乎道矣。
学者至约工夫,只是常常提醒此心。
圣人用功,与学者一般,但有生熟之异,谓圣人不用功者,非也。盖人之心,犹舟之有柁,心一不存,则恶生,柁一不持,则舟覆。圣人即老于行船者,进退推移自然,而柁亦未尝离也。学者即学行船者,未免有把持著力之功,非自然而然也。一生熟之异,即尽圣人、学者用功之说。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便是善端发见处,人人皆有,但有间断,则若存若亡,不为己有。学者有此心,须充之到渊深塞实,方是有诸己。譬如栽一小树,恐牛羊牧之,大风摇之,须从四围作墙垣,以防牛羊,又时培土灌水,以备风日,则此树渐大,根渐深且实,虽无垣墙,牛羊风日,且如之何?如人善端发见,欲使之常存,必要去闲邪,邪闲则天理自存,存之之久,便到渊深塞实处。到此地位,则本体已复,实有诸己,彼富贵、贫贱、生死、祸福、得丧、夷狄、患难,若无与于己,岂能有以介吾意乎?学者须如此用力方可,闲邪非如何去闲,只是心正则邪自闲了,邪闲则诚存矣。闲邪存诚,是一件非有二也。 右门人王龟年记。
佛氏曰定,明道亦曰定,佛氏曰惺惺,上蔡亦曰惺惺,何也?忘己耳。若灼然有以实见得吾心之体,有在于此,设以佛氏所尝语,反规规然而避之,是反涉于较计偏倚之私,而累其广大光明之量,其于斯道无我无物之体,不无有害。 已上《答湛甘泉》。
今之以学自命者,人皆议其行事之谬,谓平日讲道学,而行事如此其伪也。愚以为不然,平日讲学,只成一个自私,而自以为天理,故其行事之谬者,非伪也,学术之差也。
文敏霍渭厓先生韬
霍韬,字渭先,始号兀厓,后更渭厓,广之南海人。目有重瞳。始就小学,即揭“居处恭”三字于壁,力行之。日诵数千言,一二岁间,诸经皆遍。登正德甲戌进士第。告归,读书西樵山中,无仕进意。嘉靖初,起为兵部职方主事,仍谢病归山。丙戌,升少詹事兼侍读学士。丁亥,进詹事。戊子,升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皆辞免。庚寅,丁母忧。服阕,起吏部侍郎。丙申,出为南京礼部尚书。己亥,改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掌詹事府事。庚子十月,卒于位,年五十四。赠太子太保,谥文敏。
先生以议大礼,与张、桂俱为上所宠眷。然张、桂赋性倾险,既躐取大位,仇视不同议之人。而先生举动光明,于不同议之人,如丰熙、杨慎、徐文华、唐枢、陆粲,皆极力荐举。其所论列,动关安危大计,在吏部则铨政为之一清,在礼部则南中体统肃然,风俗为之一变。为举主不认门生,居乡不喜治生,直行其道,不顾是非恩怨。魏庄渠曰:“兀厓之亡,于世道有大关系。”非虚语也。今以先生与张、桂同类并称,是先生为张、桂所掩也。独是与邃庵、桂洲相讦,皆以意气用事,乏中和之义,所谓豪杰而不圣贤者也。
先生荐文成,谓“臣不如也”,而于文成之学不能契。大意以知有圣人之知,有下愚之知,圣人之知则可致,下愚之知则无所不至矣。夫文成之所谓良知,即人人所同赋之性也,性之灵处即是知,知之不息处即是性,非因下愚而独无也,致者致此也。先生之所谓知,乃习染闻见之知也,恶得良?故圣人与下愚,相去倍蓰无算,如何致之哉?此真千里之谬矣。
文敏粹言
初学刻励工夫,安得便自在快活,亦须勉强持守,习熟自别。
初学勿忧助长,只忧忘了,到有助长之病,又自有药。
学知为己真味,则知接人处事,有一毫不尽其心者,皆切己实病。
世有苟贱无耻之流,多借忍耐之说,以自蒙臭恶,可怜也,乃且曰道学如是。
考功薛西原先生蕙
薛蕙,字君采,号西原,亳州人。正德甲戌进士。授刑部主事。武庙南巡,抗疏谏。已,调吏部。大礼之议起,先生撰《为人后解》、《为人后辨》,奏入,下狱。寻复官,历考功司郎中而罢。嘉靖辛丑正月卒,年五十三。
先生初好养生家言,自是绝去文字,收敛耳目,澄虑默照。如是者若干年,而卒未之有得也。久之,乃悟曰:“此生死障耳,不足学。”然因是读《老子》及佛书,得其虚静慧寂之说,不逆于心。已而证之六经及濂、洛诸说,至于《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曰:“是矣!是矣!”故其学以复性为要。未发之中,即性善也,情则始有善不善。圣人尽性,则寂多于感,众人私感不息,几于无寂。此言似是而非。夫性不可以动静言,濂溪之主静,无欲故静。又曰:“一者,无欲。”其非动静之静可知矣。孟子言性,多以情言,盖舍情无以见性,与诸子专向人生而静以上说性者不同。若止靠静中觉性,以为情发之张本,则一当事变纷纭,此体微薄,便霍然而散矣。一真一切真,无昼夜,无古今,无寂感,方可言性也。
文节舒梓溪先生芬
舒芬,字国裳,号梓溪,江西进贤人。正德丁丑进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孝贞太皇太后崩,上假视山陵之名,将微行宣府。先生上疏,谓谅闇之内,当深居九重,无复外出。孝贞主入,先生又言当从午门,不当从长安门。以《春秋》公薨书地不书地之法求之,则孝贞有不得正终之疑矣。己卯,上欲南巡,先生率同院诸公连名入谏。上怒,令跪门五日,杖三十,谪福建市舶副提举。嘉靖初,复原官。大礼议起,先生执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三疏争之不得,乃偕同谏者哭于武庙。上震怒,杖如前。明年,母丧归。丁亥三月卒,年四十四。万历中,赠左谕德,谥文节。
先生以濂溪得斯道之正脉,故于《太极图说》为之绎义。然视太极若为一物,歧阴阳而二之,所以有天之太极,人之太极,物之太极,盖不胜其支离矣。于是将夫子之所谓“习相远”者,俱误认作性,以为韩子三品之论,言性庶为近之,是未窥濂溪之室者也。先生曾请文成书“拱把桐梓”一章,文成书至“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先生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读此乎?”
徵君来瞿塘先生知德
来知德,字矣鲜,号瞿塘,川之梁山人。十岁通举子业,举嘉靖壬子乡试,以终养不上公车。亲殁,庐墓六年,遂无宦情,至万县山中,潜心三十年,以求《易》象,著《错综图》,一左一右曰错,六爻相反,如乾、坤是也,一上一下曰综,反对如屯、蒙是也。以观阴阳之变化。著《黑白图》以验理欲之消长。万历壬寅,司马王象乾、中丞郭子章交荐,除授翰林院待诏,疏辞,令以原衔致仕。年八十卒。
先生之学,与程子、阳明有异同者二端:谓格物之物,乃物欲之物。物格而后知至,克己复礼为仁,养心莫善于寡欲:此三句话,乃一句话也。何也?物也,己也,欲也,皆有我之私也。格也,克也,寡也,皆除去有我之私也。紫阳是说前一步工夫,阳明是说后一步工夫。谓明德即五达道也,自其共由于人谓之道,自其实得于己谓之德,自其通于天下曰达,自其昭于天下曰明,非有二物也,即敬止仁敬孝慈信之德也。言齐家,孝弟慈之德也;言治国,宜家人、宜兄弟父子足法之德也;言平天下,老老长长恤孤之德也。一部《大学》,绾结于此二字,不言道而言德者,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此正五帝三皇以德服人之王道耳,若以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为明德,则尚未见之施为,以何事明明德于天下哉?愚按以物为欲,《或问》中孔周翰已有是说,但孔以为外物之诱,先生以为有我之私,虽稍不同,然有我之私,未有不从外诱者也。夫格物为初下手工夫,学者未识本体,而先事于防欲,犹无主人而逐贼也。克己之主脑在复礼,寡欲之主脑在养心,格物即识仁也,即是主脑,不可与克己寡欲相例耳。明德为虚灵不昧,无一象之可言,而万象森然,此体不失,而行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自无隔阂,故谓之达。故谓五达道在明德中则可,谓明德即五达道,则体用倒置矣。其论心学晦明,天实囿之,若是一阴一阳之道,继之者未必善矣。呜呼!人自囿之,而归咎于天,可乎?
卢冠岩先生宁忠
卢宁忠,字献甫,号冠岩,岭南人也。曾守东平,不详其所至官。先生受学于黄泰泉。泰泉议王、湛之学,而先生以不得及阳明之门为憾,于甘泉则书札往来,求教不一也。先生谓:“天地间有是气,则有是性,性为气之官,而纲维乎气者。”是矣。然不知此纲维者,即气之自为纲维,因而名之曰性也。若别有一物以为纲维,则理气二矣。又以诚意之意,是生理之初萌,纯粹至精,即周子诚神几之几也。其视意为有善有恶者,加功密矣,颇与子刘子之言意同。然子刘子以意蕴于心,知藏于心意中最初之机,则知善知恶之知,是意为存主,知为初萌。先生之所谓意,乃子刘子之所谓知也。虽同在未发之中,而其先后之序,有不容紊乱者。
侍郎吕心吾先生坤
吕坤,字叔简,号心吾,河南宁陵人。隆庆辛未进士。授襄垣知县,调大同,有人命坐抵,王山阴 家屏 欲缓其狱,不听。山阴入为吏部,语人曰:“天下第一不受请托者,无如大同令也。”特疏荐之。升吏部主事,转至郎中,出为山东参政,历山西按察使、陕西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入协理院事,升刑院右侍郎,转左。每遇国家大议,先生持正,不为首鼠,以是小人不悦。先生尝为《闺范图说》,行之坊间,神宗颇喜小说院本及出像诸书,内侍陈矩因以《闺范》进览。神宗随赐皇贵妃郑氏。贵妃侈上之赐,制序重刊,颁之中外。时国本未定,举朝方集矢于郑氏,而不悦先生者,谓可藉手中以奇祸。给事中戴士衡劾先生假托《闺范图说》,包藏祸心。好事者又为《忧危竑议》,言先生以此书私通贵妃,贵妃答以宝镪五十、采币四端,易储之谋,不幸有其迹矣。戚臣郑承恩上疏辩冤,戍士衡。先生亦致仕不起,家居四十年。年八十三卒,赠刑部尚书。
先生资质鲁钝,少时读书,不能成诵,乃一切弃之,澄心体认,久之了悟,入目即不忘。年十五,读《性理书》,欣然有会,作《夜气钞》、《扩良心诗》。一生孜孜讲学,多所自得,大抵在思上做工夫,心头有一分检点,便有一分得处。盖从忧患中历过,故不敢任情如此。
“无所为而为”五字,是圣贤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
人才不甚相远,只看好学不好学,用心不用心耳。
以粗疏心看古人亲切之语,以烦燥心看古人静深之语,以浮泛心看古人玄细之语,以浅狭心看古人博洽之语,字意未解,句读未真,便加评骘,真孟浪人也。
一门人向予数四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亦能剿先儒之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于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辟彼,百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桩话说,不知于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在得济否?我只有个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处事、接物、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本、小节,都事事心下信得过了,再讲这话不迟。”
人各有抵死不能变之偏质,惯发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时检之功,总来不如沉潜涵养,病根久自消磨。然涵养中须防一件,久久收敛,衰歇之意多,发强之意少,视天下无一可为之事,无一可恶之恶,德量日以宽洪,志节日以摧折,没有这个,便是圣贤涵养,著了这个,便是释道涵养。 以下《涵养》
涵养不定的,自初生至盖棺时,凡几变,即知识已到,尚保不定毕竟作何种人。所以学者要德性坚定,到坚定时,随常变穷达生死,只一般,即有难料理处,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着难者、大者,知成个甚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
涵养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没涵养,就省察得,也没力量降伏那私欲。
平居时有心讱言,还容易,只是当喜怒爱憎时,发当其可,无一厌人语,才见涵养。
天地万物之理,皆始于从容,而卒于急促。急促者,尽气也;从容者,初气也。事从容,则有馀味;人从容,则有馀年。
心要有个着落,不着落到好处,便向不好处。 以下《存心》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囮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躯壳。
慎言动于妻子仆隶之间,检身心于食息起居之际,这工夫便密了。 《修身》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也,千德万业,日怠废而无成,千罪万恶,日横怒而无制,皆此二字为之。 《居敬》
学者万病,只一个静字治得,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以下《主静》
千纷百扰中,此心不乱,千挠百逆中,此气不动,此之谓至静。
喜来时一点检,怒来时一点检,怠惰时一点检,放肆时一点检,此是省察大条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顾不得,一错了,便悔不及。若养得定了,得发而中节,无用此矣。 《省察》
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二字。
天下难降伏难管摄的,古今人都做得来,不为难事。惟有降伏管摄自家难,圣贤做工夫,只在这里。 《克治》
世人喜言无好人,此孟浪语也。今且不须择人,只于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长,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为贤人。人必有一见,集百人之见,可以决大计。恐我于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妇哉? 以下《慎言》
清议酷于律令,清议之人酷于治狱之吏。律令所冤,赖清议以明之;清议所冤,万古无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轻议人,惧冤之也。故此事得罪于天甚重。
对左右言,四顾无愧色,对朋友言,临别无戒语,可谓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预道之,已定矣,临时还有变更,况未定者乎?故宁有不知之名,无贻失言之悔。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边说去,固是衰世人心,无忠厚之意。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责,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别念头,人亦向好边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 《反己》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长进。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过多,便有长进。
凡人之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后忍不忍半,其后忍之,其后安之,其后乐之,至于乐为不善,而后良心死矣。
别录
每日点检,要见这愿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
忠节鹿乾岳先生善继
鹿善继,字伯顺,号乾岳,北直定兴人。万历癸丑进士。授户部主事。辽左缺饷请帑,疏皆不行。会广东解金花银至,先生与司农议札,纳太仓,转发辽左而后上闻。上怒,降级调外任。先生因移疾去。金花银者,国初以备各边之缓急,俱解太仓,其后改解内府,宫中视为私钱矣。光庙御极,复官,改兵部主事。司马王象乾行边,请用废弁之以赃败者,耿职方不覆,司马又请旨,命司官不得违阻。先生寓书福清争之,无以夺也。高阳以阁臣督师,先生转员外郎中,皆在幕府。高阳解兵柄,先生亦罢归。家居四年。崇祯初,起为尚宝司卿,升太常寺少卿,未三载,复请告。九年七月,先生坚守定兴,城破死之。赠大理寺卿,谥忠节。
先生读《传习录》,而觉此心之无隔碍也。故人问其何所授受,曰:“即谓得之于阳明可也。”先生与孙奇逢为友,定交杨忠愍祠下,皆慨然有杀身不悔之志。尝寄周忠介诗云:“寰中第二非吾事,好向椒山句里寻。”首善书院之会,先生将入,闻其相戒不言朝政,不谈职掌,曰:“离职掌言学,则学为无用之物,圣贤为无用之人矣。”遂不往。先生之学,颇近东林诸子,一无搀和夹杂,其斯谓之狂狷与?
总宪曹贞予先生于汴
曹于汴,字自梁,号贞予,平阳安邑人。登进士第。授淮安府推官,擢给事中。万历辛亥,京察,先生以吏科都给事中,与太宰孙丕扬主其事。是时昆宣传四明之衣钵,收召党与,皆以不谨坐罢,其党金明时、秦聚奎起而讦之,先生与太宰皆去,而朝中之朋党遂兴。光宗立,起太常少卿,屡迁佥都御史、吏部左侍郎。其推少宰也,先生陪冯恭定以上,而点用先生。盖小人知君子难进易退,一颠倒而两贤俱不安其位矣。崇祯初,召为左都御史。庚午致仕。卒于家,年七十七。
先生与冯应京为友,以圣贤之学相砥砺,请求兵农钱赋、边防水利之要。其耳目大概见之《实用编》。所言仁体,则是《西铭》之注疏也。木则不仁,不木则仁,即上蔡之以觉言仁也。以觉言仁,本是不差,朱子却以为非,谓知觉不可以求仁,仁然后有知觉。夫知觉犹喜怒哀乐也,人心可指,只是喜怒哀乐,喜怒哀乐之不随物而迁者,便是仁体。仁是后起之名,如何有仁方有知觉耶?且上蔡之言知觉,觉其天地万物同体之原也。见得亲切,故又以痛痒言之。朱子强坐以血气之性。血气之性,则自私自利矣,恐非上蔡之所指也。
忠节吕豫石先生维祺
吕维祺,字介孺,号豫石,河南新安人。万历癸丑进士。除兖州推官,入为吏部主事。光、熹之际,上疏请慎起居,择近侍,防微杜渐,与杨左相唱和也。累转郎中。告归。崇祯初,起尚宝卿,再转太常卿。庚午,升南京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时边饷既借支,而纳户逋欠又多,积弊难清,上特敕,侵欺者五品以下就便提问。先生悉心筹画,解支有序。乃曰:“昔人有言,人至察则无徒,第思国家多故,君父焦劳,为臣子者岂能自已?”升南京兵部尚书。贼犯凤陵,南京大震。先生寻以台省拾遗,落职为民。辛巳正月,雒阳陷,先生为贼所执。道遇福王,昂首谓王曰:“死生命也,名义至重,无自辱。”已而贼害王,酌其血,杂鹿醢饮之,曰:“此福禄酒也。”先生大骂死之。赠太子少保,谥忠节。逆奄之时,拆天下书院,以学为讳,先生与张抱初方讲于芝泉书院,几中危祸。在南都,立丰 大社。归又立伊雒社,修复孟云浦讲会,中州学者多从之。尝言:“一生精神,结聚在《孝经》,二十年潜玩躬行,未尝少怠。曾子示门人曰:‘吾知免夫!’非谓免于毁伤,盖战兢之心,死而后已也。”若先生者,其见道未可知,庶几讲学而不伪者欤!
论学书
天下万世所以常存而不毁者,只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使人心而死,则天地之毁也久矣。人心不死,而人人未能操存之,便厌厌无生意。所以持世之人,力为担任,将一副精神尽用之于此道。而卑者只役役于富贵功名,意见蹊径。其高者又耽入于悬虚,以为道更有在也。不知此道至平至易,见前即是,转疑即非,即入世之中,亦自有出世之法,非必尽谢绝人世而后为学也。世不难于出而难于入,出而不入,出而乃欲入,此幻与伪之为也。入而能出,此吾儒学问之所以异于二氏也。年兄云:“即今亦自可学。”诚哉!即今亦自可学也。弟有联云:“人只此人,不入圣,便作狂,中间难站脚;学须就学,昨既过,今又待,何日始回头?”故曰:“才说姑待明日,便不可也。”自古圣学,何人不由学问涵养?而必曰生知云云,则自弃甚矣。只要认定一路,一直硬肩做去,日新不已,即吾侪自有圣谛,彼程、邵诸先觉,非人也乎哉?彼何以与天地不朽?而我辈空没没也。思念及此,有不愧汗浃趾者,岂人哉?然老兄之所以迟疑于其间者,得无谓今天下讲学者多伪也?不则,谓讲学与不讲者多分一畛域,恐吾涉于一边。噫!岂其然哉!讲学之伪,诚有之,然真者必于此出,以其伪而废真,何异于因噎废食。且天下之贪官綦多也,未闻以废仕进也。至于讲学之家,多分畛域,亦自有说,吾只见得吾身,非此无以为人,安身立命的的在此。世自有世之讲学,吾自有吾之讲学,所谓天渊悬隔者也。今天下禁讲学,而学会日盛,学会虽盛,而真实在此间做者甚少,弟之修复孟先生会,原自修复,不沾带世间一尘。近日敝邑及邻邑远近之士,觉彬彬兴起。今世风之坏也久,而人心日不古矣。以老兄之识力,辨此最易,如有意于此,固无事迟疑。孟子云:“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 《与苏抑堂》
天下第一等事,是何人做?天下第一等人,是从何事做起?可惜终身憧憧扰扰,虚度光阴,到雨过庭空、风过花飞时,究竟携得甚物去?以此思之,何重何轻,何真何幻,何去何从,自有辨之者。然而眼界不开,由骨力不坚,骨力不坚,所以眼界愈不开。以此思之,学问下手处,可味也。而世往往目学问为伪、为迂,某谓世之学者,岂无伪哉?而真者固自真也。以伪为非,去其伪而可矣,至于学问不足经世,又何学之为?以此思之,学力事业非两事也。 《与友人》
弟维祜问:“讲学为人所非笑,何以处之?”曰:“讲学不为世俗非笑,是为乡愿;讲学不到使非笑我者终心服我,是为乡人;讲学必别立崖岸,欲自异于世俗,是为隐怪;讲学不大昌其道于天下后世,以承先启后自任,以为法可传自励,是为半途之废。” 《答问》一则
给事中郝楚望先生敬
郝敬,字仲舆,号楚望,楚之京山人。万历己丑进士。知缙云县,调永嘉。入为礼科给事中,改户科。上开矿税,奄人陈增陷益都知县吴宗尧,逮问。先生劾增,申救宗尧,税奄鲁保、李道请节制地方有司,先生言:“地方有司,皇上所设以牧民者也,中使,皇上所遣以取民者也。今既不能使牧民者禁御其取民者,已为厉矣,而更使取民者箝制其牧民者,岂非纵虎狼入牢而恣其搏噬哉?”又劾辅臣赵志皋力主封贡;事败而不坐,鼠首观望,谋国不忠。于是内外皆怨。己亥大计,京朝官以浮躁降宜兴县丞,量移江阴知县。不为要人所喜,考下下,再降。遂挂冠而归,筑园著书,不通宾客。五经之外,《仪礼》、《周礼》、《论》、《孟》,各著为解,疏通证明,一洗训诂之气。
明代穷经之士,先生实为巨擘。先生以淳于髠先名实者为人,是墨氏兼爱之言,后名实者自为,是杨氏为我之言。战国仪、秦、鬼谷,凡言功利者,皆不出此二途。杨、墨是其发源处,故孟子言:“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所以遂成战国之乱,不得不拒之。若二子徒有空言,无关世道,孟子亦不如此之深切也。此论实发先儒所未发。然以某论之,杨、墨之道,至今未熄。程子曰:“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甚于杨、墨。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夫无所为而为之之为仁义,佛氏从死生起念,只是一个自为,其发愿度众生,亦只是一个为人,凭他说玄说妙,究竟不出此二途。其所谓如来禅者,单守一点精魂,岂不是自为?其所谓祖师禅者,纯任作用,岂不是为人?故佛氏者,杨、墨而深焉者也,何曾离得杨、墨窠臼?岂惟佛氏?自科举之学兴,儒门那一件不是自为为人?仁义之道所以灭尽,某以为自古至今,只有杨、墨之害,更无他害。扬子云谓:“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岂非梦语?今人不识佛氏底蕴,将杨、墨置之不道,故其辟佛氏亦无关治乱之数,但从门面起见耳。彼单守精魂者,不过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龙蛇,无容辟之;其纯任作用,一切流为机械变诈者,方今弥天漫地,杨、墨之道,方张而未艾也。呜呼!先生之学,以下学上达为的,行之而后著,习矣而后察,真能行习,未有不著察者也。下学者行也,上达者知也,故于宋儒穷理主静之学,皆以为悬空著想,与佛氏之虚无,其间不能以寸。然按先生之下学,即先生所言之格物也,则先生于格物之前,又有一段知止工夫,亦只在念头上,未著于事为,此处如何下学?不得不谓之支离矣。
习气用事,从有生来已惯。拂意则怒,顺意则喜;志得则扬,志阻则馁。七情交逞,此心何时安宁?须猛力斡转习气,勿任自便。机括只在念头上挽回。假如怒时,觉心为怒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怒时景象,须臾性现,怒气自平。喜时觉心为喜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喜时景象,须臾性现,喜气自平。七情之发,皆以此制之,虽不如慎之未萌省力,然既到急流中,只得如此挽回。
但得闲时,则正襟默坐,体取未发气象,事至物来,从容顺应,尘劳旁午,心气愈加和平,不必临事另觅真宰。但能平心定虑,从容顺应,即此顺应者,即是主宰,多一层计较,多一番劳扰。
谏议吴朗公先生执御
吴执御,字朗公,台州人也。崇祯间,由进士擢刑科给事中。初入考选,宜兴令其私人李元功邀致之,先生不往。御史袁弘勋、金吾张道濬,搏击善类,太宰王永光主之,先生劾其诲贪崇墨,宜避贤路,永光寻罢。上忧兵饷缺额,先生言:“今日言饷,不在创法,而在择人。诚令北直、山西、陕西,凡近边州县,罢去遢茸之辈,敕吏部精择进士,尽行改选,畀以本地钱粮,便宜行事,各随所长,抚吾民,练士兵,饷不取偿于司农,兵不借援于戍卒,计无便于此。”不听。又劾宜兴“塘报、奏章,一字涉盗贼,一字涉边防,辄借军机密封下部,明畏廷臣摘其短长,他日败可以捷闻,功可以罪按也。词臣黄道周清严不阿,欲借试录处之,未遂其私,则迁怒仪部黄景昉楚录,箴砭异同,必欲斥之。李元功、蒋福昌等,夙夜入幕,私人如市,此岂大臣壁立千仞,不迩群小之所为哉?”奏上,上切责之。先生再劾三劾,俱留中。凡先生所言皆时局小人之深忌。已而先生奏荐刘忠端、曹于汴,并及御史迟大成所举之姜曰广、文震孟,中允倪元璐所举之黄道周。上责其徇滥。御史吴彦芳言:“正人蠖伏尚多,邪类鹓班半据。”荐曹于汴、李邦华、李瑾,劾吕纯如、章光岳。上以朋比,下先生与彦芳于刑部,坐奏事上书,诈不以实律,杖徒三年。兵部员外郎华允诚劾温体仁与闵洪学,同邑相依,驱除异己,而吴执御之处分,遂不可解矣。未几,先生亦卒。有《江庐独讲》一编。其学大都以立诚为本,而以《坤》二爻为入门,因合之《乾》三爻,深佩宋儒居敬穷理之说,至海门言求己处,亦笃信不疑。故于克己闲邪,谓不当作去私说,虽未洞见道体,独契往圣,而一种担当近理之识,卓然躬行君子也。
忠烈黄石斋先生道周
黄道周,字幼玄,号石斋,福之镇海卫人。家贫,时时挟策远游,读书罗浮山,山水暴涨,堕涧中,溯流而入,得遇异人,授以读书之法,过目不忘。登天启壬戌进士第,选庶吉士,散馆补编修,即以终养归。寻丁内艰,负土筑墓,终丧丙舍。
崇祯庚午,起原官。小人恨钱龙锡之定逆案,借袁崇焕边事以陷之,下狱论死。先生抗疏颂冤,诏镌三级。陛辞,因言《易》数,皇上御极之元,当《师卦》上九,“开国承家,小人勿用”,以讽首辅温体仁,削籍为民。丙子起右中允,上言慎喜怒,省刑罚,即如郑鄤杖母之狱,事属暧昧,法不宜坐。奉旨切责。丁丑,进左春坊左谕德,大学士张至发选东宫官属,不及先生。杨廷麟等之直讲读者以让先生。至发曰:“道周意见不无少偏,近日疏三罪、四耻、七不如,有不如郑鄤之语,蔑伦杖母,明旨煌煌,鄤何如人?而自谓不如,是可为元良辅导乎?”给事中冯元 言:“道周忠足以动圣鉴,而不能得执政之心,恐天下后世,有以议阁臣之得失也。”
戊寅,进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上御经筵,问:“保举考选,孰为得人?”先生对:“树人如树木,须养之数十年,始堪任用。近来人才远不及古,况摧残之后,必须深加培养。”上又问,对曰:“立朝之才,存乎心术;治边之才,存乎形势。先年督抚未讲形势要害,浪言剿抚,随寇团走,事既不效,辄谓兵饷不足。其实新旧饷约千二百万,可养四十万之师,今宁、锦三协,兵仅十六万,似不烦别求,以供剿寇之用也。”未几,杨嗣昌夺情入阁,陈新甲夺情起宣、大总督,方一藻以辽抚议和。先生具三疏,一劾嗣昌,一劾新甲,一劾一藻。七月己巳,上召先生至平台,问曰:“朕自经筵,略知学问。无所为而为之,谓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人欲。尔疏适当枚卜之后,果无所为乎?”对曰:“臣无所私。”上曰:“前月二十八日,推陈新甲,何不拜疏?”对曰:“御史林兰友、给事何楷,皆有劾疏,以同乡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无嫌乎?”曰:“天下纲常,边疆大计,失今不言,后将无及矣。臣所惜者,纲常名义,非私也。”上曰:“知尔素有清名,清虽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为圣之清,若小廉曲谨,不受馈遗,此可为廉,未可为清也。”对曰:“伯夷全忠孝之节,孔子遂许其仁。”上以为强说。嗣昌出辩曰:“臣不生于空桑,岂遂不知父母?臣尝再辞,而明旨敦迫甚至,臣父而在,且不敢自有其身,况敢有其子乎?道周学行人宗,臣实仰企之。今乃谓不如郑鄤,臣始太息绝望。鄤之杖母,行同枭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纲常耶?”先生曰:“臣言文章不如郑鄤。”上责其朋比,对曰:“众恶必察,岂得为比?”先生又曰:“古人对仗读弹文,嗣昌身为大臣,理宜待罪,岂得出而角口?”于是嗣昌引退。上曰:“尔不宜诽谤大臣。”对曰:“臣与嗣昌比肩事主,何嫌何忌而不尽言?”上曰:“孔子诛少正卯,当时亦称闻人,惟以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顺非而泽,记丑而博,不免孔子之诛。今之人率多类此。”对曰:“少正卯心在欺世盗名,臣之心在明伦笃行。”上以褊激恣口,叱之去。先生曰:“臣今不尽言,则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则陛下负臣。”上曰:“尔读书有年,只成佞口。”先生又为上辩忠佞者久之,上怒甚,然亦夺于公议,止谪江西布政司知事。盖上素知先生清苦无私。第三疏在枚卜之后,小人中之者,谓当枚卜之时,隐忍不言,睥睨宣麻,宣麻不得,由是发愤耳。上入此间,亦遂疑先生平生言行之出于伪也。先是五月间,先生草劾一藻、新甲二疏,俾长班投会极门,长班恐疏上必败枚卜,乃驾言会极门中官索钱,先生无以应。至会推旨下,长班绝望,始并投三疏,故小人有此揣摩。彼小人之识见,亦犹夫长班之识见也。
庚辰,江西巡抚解学龙疏荐地方人才,谓先生堪任辅导。上怒其朋比,逮先生及解抚,廷杖之,下刑部狱。户部主事叶廷秀、太学生涂仲吉,上书讼先生,皆廷杖。先生在狱中,同狱者多来问学,侦事者上闻,词连黄文焕、陈天定、文震亨、孙嘉绩、杨廷麟、刘履丁、董养河、田诏。上使镇抚司杂治之,连及者既不承,至有戟手而詈者,诸人皆返刑部,而先生改下北寺。当是时,告讦公行,小人创为福党之说,以激上怒,必欲杀先生而后已。司寇刘泽深拟烟瘴遣戍,再奏不允。宜兴出山,天下皇皇,以出先生望之。辛巳十二月,戍辰州卫。一日上御经筵,叹讲官不学,宜兴进曰:“惟黄道周,识虽偏而学则长。”次辅蒋八公因言道周贫且病,乞移近戍。宜兴曰:“皇上无我之心,有同天地,既道周有学,便可径用,何言移戍?”上笑而不言。既退,即御书原官起用。未上而京师陷。南渡,起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寻以祭告禹陵出,栖迟浙水。
国亡之后,奉思文入福,遂首政府。是时政由郑氏,祭则寡人。赐宴大臣,郑氏欲居第一,先生谓祖制武职无班文官右者,相与争执。郑氏辞屈,嫌隙遂成。先生视郑氏殊无经略之志,自请出关,然不能发其一甲,转其斗粟,徒以忠义激发,旬月之间,揭竿云集。先生亲书告身奖语,给为公赏,得之者,荣于诰敕。从广信抵衢州,为其门人所绐,至婺源明堂里见执,系尚膳监,绝粒十四日不死。引磬又不殊。丙戌三月七日兵解,年六十二。
先生深辨宋儒气质之性之非,气有清浊,质有敏钝,自是气质,何关性上事?性则通天彻地,只此一物,于动极处见不动,于不睹不闻处见睹闻,著不得纤毫气质。宋儒虽言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毕竟从夹杂中辨别精微,早已拖泥带水去也。故知先生之说为长,然离心之知觉,无所为性,离气质亦无所为知觉,如此以求尽性,未免易落悬想。有先生之学,则可;无先生之学,尚须商量也。
忠节金伯玉先生
金 ,字伯玉,其先武进人,后籍顺天。崇祯戊辰进士。就扬州教职,转国子博士,升工部主事。奄人张彝宪总理户、工二部,欲以属礼待同官。先生累疏争之,遂引疾归。彝宪奏弹落职。读书十二年。甲申二月,起补兵部主事,巡视皇城。贼陷大同,先生请撤宣府监视中官,恐于中掣肘,不无偾事之虞,专任抚臣,贼骑未便窥宣也。不报。已而宣之迎贼者,果中官杜勋也。京城失守,先生朝服拜母而哭曰:“职在皇城,他非死所。”至御河投水而死,年三十五。母夫人章氏亦投井死。初先生巡视,每过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尝归以语弟,至是而验。先生卒后,家人简其书籍,壬午七月晦日,读《邵子》,记其后曰:“甲申之春,定我进退,进虽遇时,外而弗内,退若苦衷,远而弗滞。外止三时,远不卒岁,优哉游哉,庶没吾世。”先生未必前知,然真识所至,自能冥契后来,不足异也。先生曾问学于蕺山先师,某过其家,门巷萧然,残杯冷炙,都中缙绅之士,清修如先生者,盖仅见耳。
语录
事来我应,皆分所当为,此不可生厌弃心。至于本无一事,我心强要生出事来,此便是憧憧往来。
境遇艰苦时,事物劳攘时,正宜提出主宰,令本体不为他物所胜。此处功夫,较之平常百倍矣。不然,平常工夫,亦未到妥贴处。
一事不可放过,一念不可放过,一时不可放过,勇猛精进,处处见有善可迁,有过可改,方是主一工夫。
中丞金正希先生声
金声,字正希,徽之休宁人。崇祯戊辰进士。改庶吉士。己巳十一月,京师戒严,上焦劳失措。先生新被知遇,不忍坐视,因言:“通州、昌平为京师左右翼,宜以重兵犄角。天津漕粮凑集,防御尤急。未敢谓见将足任也。草泽义士,曰申甫,朝士多知之,屡荐未用,愿仗陛下威灵,用申甫练敢战之士,以为披亢捣虚之举。”疏入,立召申甫,授都指挥佥书副总兵,以先生兼山东道御史,监其军。申甫本游僧,尝夜观乾象,语朝士云:“木星入太微垣帝座前,患在逾旬。”未几而兵动,故先生信之。申甫造战车,既仓卒取办,而所给军士,又多募自街儿丐户。十二月丁卯,以七千人战于芦沟桥,大师绕出车后,车不得转,全军覆没。先生亦遂谢归。流贼震惊,先生团练义勇以保乡邦。癸未春,凤督马士英调黔兵剿寇,肆掠新安。先生率乡勇尽歼之。士英劾奏,有旨逮问。先生于道上疏,言士英不能节制兵卒。上直先生,召复原官。会母卒,未上而国变。南渡,升右佥都御史,先生不出。士英深忌之。凡马、阮所仇之君子,多避地焉。国亡后,先生城守如故,及新安破,执至白下刃之,赋诗云:“九死靡他悲烈庙,一师无济负南阳。”读者悲之。南阳乃思文初封地也。
先生精于佛学,以无心为至,其除欲力行,无非欲至于无心也。充无心之所至,则当先生所遇之境,随顺万事而无情,皆可以无心了之。而先生起炉作灶,受事慷慨,无乃所行非所学欤?先生有言:“不问动静,期于循理。”此是儒家本领,先生杂之佛学中,穿透而出,便不可为先生事业纯是佛家种草耳。然先生毕竟有葱岭习气者,其言逆境之来,非我自招,亦是天心仁爱之至,未尝不顺之,而顺乃不过为“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作一注疏。圣门之学,但见一义字,义当生自生,义当死自死,初不见有生死顺逆也。
辅臣朱震青先生天麟
朱天麟,字震青,吴之昆山人。崇祯戊辰进士。其乡试出先忠端之门。授饶州府推官。选为翰林院编修,从亡,司票拟,罢官而卒。先生专志读书,好深湛之思,以僻书怪事、子虚乌有诠《易》,读之汗漫恍惚,而实以寓其胸中所得,有蒙庄之风焉。与人言,蝉联不自休,未尝一及世事。明末,士大夫之学道者,类入宗门,如黄端伯、蔡懋德、马世奇、金声、钱启忠皆是也。先生则出入儒、释之间。诸公皆以忠义垂名天壤。夫宗门无善无不善,事理双遣,有无不著,故万事瓦裂。恶名埋没之夫,一入其中,逍遥而便无愧怍。诸公之忠义,总是血心未能融化,宗风未许谓之知性。后人见学佛之徒,忠义出焉,遂以此为佛学中所有,儒者亦遂谓佛学无碍于忠孝,不知此血性不可埋没之处,诚之不可掩。吾儒真种子,切勿因诸公而误认也。
徵君孙钟元先生奇逢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人。举乡书。初尚节侠,左忠毅、魏忠节、周忠介之狱,先后为之顿舍其子弟,与鹿忠节之父,举幡击鼓,敛义士之钱以救之。不足,则使其弟启美匹马走塞外,求援于高阳。逆奄之焰,如火之燎原,先生焦头烂额,赴之不顾也。燕赵悲歌慷慨之风久湮,人谓自先生而再见。家有北海亭,名称其实焉。其后一变而为理学,卜居百原山,康节之遗址也。其乡人皆从而化之。先生家贫,遇有宴会,先时萧然一榻耳,至期则椅桌瓶罍,不戒而集。北方之学者,大概出于其门。先生之所至,虽不知其浅深,使丧乱之馀,犹知有讲学一脉者,要不可泯也。所著大者有《理学宗传》,特表周元公、程纯公、程正公、张明公、邵康节、朱文公、陆文安、薛文清、王文成、罗文恭、顾端文十一子为宗,以嗣孟子之后,诸儒别为考以次之,可谓别出手眼者矣。岁癸丑,作诗寄羲,勉以蕺山薪传,读而愧之。时年九十矣,又二年卒。
岁寒集
问做人,曰:“饥饿穷愁困不倒,声色货利侵不倒,死生患难考不倒,而人之事毕矣。”或曰:“士不可小自待,不惟不宜让今人,并不宜让古人。”予谓:“士不宜过自恃,不惟宜让古人,并宜让今人。无一人不在其上,则无一人不出其下矣;无一人不在其下,则无一人不出其上矣。十年不能去一矜字,此病不小。”
成缺在事不在心,荣辱在心不在事。
念庵云:“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此孔门用工口诀也。”白沙云:“戒慎恐惧,所以防存之,而非以为害也。”白沙是对积学之人说,念庵是对初学之人说。徒饰于共见共闻之际,而隐微未慊,只自欺之小人;致谨于十目十手之严,而局蹐太甚,终非成德之君子。二公各有对症之药。
人生在世,逐日扰攘,漫无自得,寻其根源,除怨天尤人,别无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