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讲 李康(萧远) [1] 《运命论》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故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岂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运也。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于商。太公,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名载于箓图,事应乎天人,其可格之贤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暱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昔者,圣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兴者,六八而谋。及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厉之间,周道大坏,二霸之后,礼乐陵迟。文薄之弊,渐于灵景;辩诈之伪,成于七国。酷烈之极,积于亡秦;文章之贵,弃于汉祖。虽仲尼至圣,颜冉大贤,揖让于规矩之内,訚訚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体二希圣,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于鲁卫;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以仲尼之谦也,而见忌于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雠于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于陈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毁于叔孙。夫道足以济天下,而不得贵于人;言足以经万世,而不见信于时;行足以应神明,而不能弥纶于俗;应聘七十国,而不一获其主;驱骤于蛮夏之域,屈辱于公卿之门,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孙子思,希圣备体,而未之至,封己养高,势动人主。其所游历诸侯,莫不结驷而造门;虽造门犹有不得宾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于室者也。退老于家,魏文候师之,西河之人肃然归德,比之于夫子而莫敢间其言。故曰: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而后之君子,区区于一主,叹息于一朝。屈原以之沉湘,贾谊以之发愤,不亦过乎!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沉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监不远,覆车继轨。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途;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故道之将行也,命之将贵也,则伊尹、吕尚之兴于商周,百里、子房之用于秦汉,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施之人,俛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盖见龙逄、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盖知伍子胥之属镂于吴,而不戒费无忌之诛夷于楚也。盖讥汲黯之白首于主爵,而不惩张汤牛车之祸也;盖笑萧望之跋踬于前,而不惧石显之绞缢于后也。
故夫达者之算也,亦各有尽矣。曰:凡人之所以奔竞于富贵,何为者哉?若夫立德必须贵乎?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杨雄、仲舒之阒其门也。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其为实乎?则执杓而饮河者,不过满腹;弃室而洒雨者,不过濡身;过此以往,弗能受也。其为名乎?则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赏罚悬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将以娱耳目、乐心意乎?譬命驾而游五都之市,则天下之货毕陈矣。褰裳而涉汶阳之丘,则天下之稼如云矣。椎 而守敖庾、海陵之仓,则山坻之积在前矣。扱衽而登钟山、蓝田之上,则夜光玙璠之珍可观矣。夫如是也,为物甚众,为己甚寡,不爱其身,而啬其神。风惊尘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随其后。利害生其左,攻夺出其右,而自以为见身名之亲疏,分荣辱之客主哉。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权乎祸福之门,终乎荣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处不违其时,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迴而辰极犹居其所,玑旋轮转,而衡轴犹执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尝从事于斯矣。
人有“命”,人所生的时代、环境、风气即其命运,能摆脱当时风气的,非妖怪即英雄。(文章风气亦然。)
命——由生到死,长;时——偶然,短。
“运命”,“运”,天地运流(自然的);“命”,人命(人为的)。
对所谓运命的认识有三种:
一、神的,一切由神主宰。
[清]焦秉贞《王阳明先生真像》
二、自然的(玄学的)。“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孟子•万章上》),不相信有神的主宰,也不相信自己的把握,即如《庄子》所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养生主》)
三、科学的(近代的)。
fate,运命;fatalist,运命论者。西洋之fatalist多是悲观的,以为人在天地间是最渺小的,短短的生命,小小的身体,无论你是圣贤、英雄,终归于死,凡事之不可挽回者皆归于命。
中国古代墨家事鬼神,不是为鬼而事鬼,是为人;儒家敬鬼神而远之,也是为人;神道设宗教也仍是为人。《论语•微子》篇子夏曰: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子夏之原意谓多活不必欢喜,早死也不必悲哀。我们应把死生富贵之心抛开,做点儿别的事情,活一天干一天,把心地打扫干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颇似佛之扫除妄念。方生方灭是妄念,妄念把人的精力凌迟了。精神的专一从统一做起,平常人只注意生命、富贵,要扫除妄念,精修胜业。儒家并非真相信运命,没有纯神的运命论,中国传统的运命论是自然的,玄的,我们要用智慧、思想对传统道德进行新评价。
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 [2] ,认为“知”了便能行。其实“信”了也能“行”,不“行”还是不“信”。
苏东坡有一文,说自己纵步力疲,就林止息,虽未至目的地而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3] 如我们夏天走路,忽然遇到有树荫清泉的地方,喝点儿泉水休息休息,岂不舒服?走长途日暮途穷忽遇乡村野店,吃点儿饭,喝三杯酒,一觉好睡,岂不舒服?舒服么?舒服。而到家么?没到。庄子是只此而止,不求到家,而孔子则不然。《论语•宪问》曰: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知其不可而为之。”——此晨门评夫子者。对晨门之评,胡适曾说:“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都可废。”(《尝试集•孔丘》)“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是傻,是伟大。孔子所言“知命”是不妄求,不妄为,而不是不求、不为。
《运命论》之开篇三句曰: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
此是一段总起,同时并为全篇之大旨。
文章的层次与系统不同,层次只是文字上的功夫,中国文章无层次而有系统,有中心思想。文章的中心思想,作“论”,需点明;作“纪”,可暗示;作史只是要真实、生动,不要用自己意见去征服别人,只把事实点出,自然形成别人的意见。《左氏传》并不点明中心思想,尤其末后“君子曰” [4] 。作论则不同,贾谊 [5] 《过秦论》之结尾说:“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陆士衡的《辩亡论》仿之,大旨亦置于最后,此种写法冒险。《运命论》将一篇大旨置于篇首。
《运命论》首三句总起之后,“故运之将隆”至“必有忠贤之臣”数句为前提;“其所以相遇也”至“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数句为发挥;“其所以得然者”至“成之者运也”数句为结束。(然,如此。此处“然”,指以上发挥之部分。)
文中用故事,在纯文学中是为求美,在议论文是举例、作证。连用典故,行文上要有排比,其顺序或依时代,或依事类。文章当用排比而又不可堆砌,“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孙过庭《书谱》),文如水流山立。《过秦论》即如此。排比与堆砌,真如鲁迅所谓:肉麻与有趣,相去一间耳。 [6] 散文中之排比,或有因果相生,有因果相生则不显堆砌。如韩愈《原道》开篇即曰: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如此排比而绝无堆砌。以修辞论,此胜过《运命论》开头之前三句。
文人是冒险的。凡事皆有分际、限度。文人创作时觉得不这样写不成,此非对读者而言,是自己心里觉得不如此写不行,而写出之后由读者一看,有分际、有限度,如悬崖勒马,要分际恰好,离太远让人觉得没劲,而过了掉下去,摔死了。太史公、老杜有时皆不免“过”,《汉书》是不够,只有《左传》真了不得。
作文如蜂酿蜜,当博采。文章之表现当动人,使人相信。而读文章,若只注意形式、音节之美,则容易受其蛊惑而忽略其内容。当以近代头脑读古人书。古文形式、音节好,而说理未必是。若孙过庭《书谱》中论学书:
有学而不能者矣,未有不学而得者也。
形式、音节、说理,须均好。(即领袖之用人才亦如是:“有学而不能者矣,未有不学而得者也。”人溺己溺,人饥己饥。不得已而求其次,领袖亦当以事业为前提,不可以个人福利为前提。此非一手一足之力,故必有辅佐。明思宗云:“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也。” [7] 就凭这句话,思宗便是亡国之君。弈棋下子,脚步一乱,求生反死。思宗求治太急,用人不专,知人不明,人才求而不得,盖亦由知人不明。)
《论语》中孔子曰:
学 而时习之。
学,由勉强而得自然的过程谓之学。上智,不学不能;下愚,学而不能;我们是学然后勉强而得。只觉勉强,不得自然,是功夫不到;只有自然,没有勉强,不是天才就是不长进;由勉强得自然,是大自在。如练拳的式子是不舒服的,功夫练到家则自在舒服;禅宗戒律束缚人,而大师则行所无事。老杜的律诗亦然。(现在的诗无格律,倒自由,可是也未能好。)自由要不妨害他人自由,自由便是很严的戒律。高深的地方不是玄,若“玄”,不是欺骗便是偷懒;或者以为玄乃高妙,实是不肯追求。即俗之迷信,亦有象征意味:红,象征吉,如花如火,是发煌;白,象征哀,如霜如雪,是冷静。禅家有“透网金鳞”之话头:
僧问:“透网金鳞以何为食?”师曰:“罗笼不肯住,呼唤不回头,并非不落网,而要透出去。” [8]
透网之金鳞,是穿透罗网穿梭式一直向前。而平常人活了不肯死,死了不肯活,落入罗网就透不出去。“死”的人却如何得“活”?生,有生命、生活二义,今所谓“死”是生活的死,则虽生命存在亦犹死也。透网金鳞,得大自在,而并非成为余故乡所谓“没事人儿” [9] 了。“没事人儿”,就是有生命而没有生活。透网金鳞还要精修猛进,人不可不吃饭,而不可吃饱了便成“没事人儿”。吃饭也许艰难,但绝不是伟大。
文章应有:(一)义理(内容),(二)文字美。
英人谓英国文章至沃尔特•佩特(W.Pater) [10] 则“盛服大殓,寿终正寝”。此言虽不能说不严肃,但也很刻薄,也很公平,便因生命、生活都没有了。文字弹性的大小便是活动力的大小,六朝文便近于“盛服大殓”。而刘孝标《重答刘秣陵沼书》乃士大夫“盛服”而未“大殓”,生命力毫不减少。曹子桓文亦然。
文人写作所用语言,所走的有两条路:一是从旧书本子上学的,另一则是活的语言。退之虽称“文起八代之衰”(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而“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答李翊书》),尚非活的语言,与六朝文路子同,唯标准不同耳。余对史、汉 [11] 、庄子只是理智上觉得好,理智、感情都觉得好的是曹子桓、鲁迅,清峻峭厉,而鲁迅走的也是古典派。韩退之革新是复古;鲁迅先生是跳过“八家”回到《文选》,是“白话”而不是活的语言;《海上花列传》《九尾龟》 [12] 是用当时活的语言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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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康(?196—?265):字萧远,中山(今属河北)人,三国时期魏文学家,曾作《游山九吟》,今存《运命论》一篇。《运命论》意在探讨国家治乱与士人个人出处之关系。
[2] 王守仁《传习录》卷上:“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
[3] 苏轼《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4] 《左传》行文末尾处常有一段议论文字,以“君子曰”开头。“君子曰”实为《左传》对所载人物史事发表评论的一种独特形式。
[5] 贾谊(公元前200—前168):洛阳(今属河南)人,西汉初年政论家、文学家,曾为长沙王太傅,故世称贾太傅、贾长沙。《汉书•艺文志》记载其散文有五十八篇,收录于《新书》。
[6] 鲁迅《<朝花夕拾>后记》:“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着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
[7] 明思宗:朱由检(1610—1644),明代最后一位皇帝,自缢于煤山。“思宗”为其庙号。清代龚炜《巢林笔谈》卷下载:“明怀宗(即崇祯帝)言:‘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甚矣,其自恕也!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又曰:‘不用贤则亡。’皆专责其君之词也。崇祯朝,未尝无仁贤,而信之不专,用之不久,则偾事之小人日益进,而国亡矣。此所谓虽有善者,亦末如何之候,而概责之曰‘诸臣皆亡国之臣’哉!且亦思用此亡国之臣者谁乎?奈何其不自反也?故帝之贤,贤在死社稷,而言乎亡国,则不得但诿罪于诸臣。”
[8] 《五灯会元》卷十五载奉先深禅师事:“师同明和尚到淮河,见人牵网,有鱼从网透出。师曰:‘明兄,俊哉!一似个衲僧相似。’明曰:‘虽然如此,争如当初不撞入网罗好!’师曰:‘明兄,你欠悟在。’明至中夜方省。”宋代道行《雪堂行拾遗录》载:“僧曰:‘有问透网金鳞以何为食?’答曰:‘罗笼不肯住,呼唤不回头。’”
[9] 没事人儿:方言俗语,“没”读如mú。亦可说“没事身儿”,甚之曰“不觉没事身儿”,其深意即没有感觉的人。
[10] 沃尔特•佩特(1839—1894):英国文学家、文艺批评家,19世纪晚期英国唯美主义运动代表人物,倡导“为艺术而艺术”,著有哲学小说《享乐主义者马利乌斯》。
[11] 史:《史记》;汉:《汉书》。
[12] 《海上花列传》,韩邦庆著;《九尾龟》,张春帆著,二者均为清代狭邪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