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讲 刘峻(孝标) [1] 《重答刘秣陵沼书》
刘侯既重有斯难,值余有天伦之戚,竟未之致也。寻而此君长逝,化为异物,绪言余论,蕴而莫传。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余悲其音徽未沬,而其人已亡;青简尚新,宿草将列,泫然不知涕之无从也。虽隙驷不留,尺波电谢,而秋菊春兰,英华靡绝。故存其梗概,更酬其旨。若使墨翟之言无爽,宣室之谈有征,冀东平之树,望咸阳而西靡;盖山之泉,闻弦歌而赴节。但悬剑空垅,有恨如何!
《昭明文选》卷第四十三“书下”载《重答刘秣陵沼书》。
文章有的痛快淋漓(老杜诗痛而不快),有的蕴藉缠绵,有的晦涩艰深。蕴藉不是半吞半吐,不是含糊,不是适可而止,不是想做不做,也不是做而不肯干。《史记》有思想,《左传》无思想,可欣赏其文艺。《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皆蕴藉,《世说新语》蕴藉。后世宋人笔记近之,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皆好。蕴藉是自然;痛快、晦涩皆是力,一用力放,一用力敛。鲁迅先生文章骂人真是痛快淋漓,周作人先生文章是蕴藉。鲁迅先生文章虽非保养品,而是防腐剂。(三代而后,诸葛亮盖第一蕴藉人物。司马懿曰,诸葛是真名士也。 [2] 三国司马懿真是诸葛亮知己。)
嵇叔夜是魏晋人,《与山巨源绝交书》是魏晋文,刘孝标此文是六朝文。六朝文华丽,不易蕴藉,而此文收得真蕴藉,一点也不觉得秃,不觉其不足。
沈尹默《题儿岛氏 [3] 所作<中国文学史>》云:
莫从高古论风雅,体制何曾有故常。
寂寞心情谁会得,齐梁中晚待平章。
人皆以为六朝至齐梁、唐至中晚是衰落,不然。
《重答刘秣陵沼书》一文,刘孝标作。见《昭明文选》卷四十三。五臣注曰:
初,孝标以仕不得志,作《辩命论》,秣陵令刘沼作书难之,言不由命,由人行之。书答往来非一,其后沼作书未出而死,有人于沼家得书以示孝标,孝标乃作此书答之,故云“重”也。
刘孝标作《重答刘秣陵沼书》时,刘沼已死。活人给死人写信,不是无聊,必是寂寞。人写东西,有人赞成固然好,有人反对也好,最怕无响应。孝标所作,沼虽不赞成,而究竟还有人反对,今沼一死,无人言之。
刘孝标《重答刘秣陵沼书》真是寂寞心情。
禅家有“颂语” [4] 云:
彩云影里神仙现,手把红罗扇遮面。
急须著眼看仙人,莫看仙人手中扇。
(鉴勤和尚语) [5]
此意即《庄子》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达生》)。人类最大的盲目、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看着这个想着那个。人凡在专一之时,都是一颗寂寞心。青年、中年不甘于寂寞,老年则甘于寂寞,而人在寂寞中未始不有一点小小受用——寂寞中心是静的,可以做事,可以思想。能做轰轰烈烈事业之人,多是冷静的人。
沈兼士 [6] 先生诗云:
轮囷胆气惟宜酒,寂寞心情好著书。
在文人来说,寂寞心是文人的静的功夫。要静,必须清净,由净得到静,而有所受用。有人以为至此而已,余以为由净得到静、有所受用,还当有所作为。余常说“天下药多饭少”,清导有余,滋补不足,故当有所作为。鲁迅先生文章若不如炮亦如锥,而本人满面是寂寞。鲁迅先生寂寞心情寂寞得阴森森的,怕人。天机最敏、生机最旺时读此种作品是否合适?可惜的是鲁迅先生不早十年写《呐喊》《彷徨》,如今只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如菊花,虽好,终不免凄凉。
《重答刘秣陵沼书》一文,全文仅一百四十七字。
自“刘侯既重有斯难”至“蕴而莫传”为第一部分,写答书之由;
自“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至“泫然不知涕之无从也”为第二部分,承上义;
自“虽隙驷不留”至“更酬其旨”为第三部分,述答书之旨;
自“若使墨翟之言无爽”至“闻弦歌而赴节”为第四部分,述希望;
末二句,写幻灭。
写文章先要清顺,文章一坑一块不成,成浆(jiàng)子也不成,清顺又要有顿挫。(胡适之文清顺,流利有余,顿挫不足,有物内之言,也能表现,只是少文章美。)此文“寻而”后有四个短句:
此君长逝,化为异物,绪言余论,蕴而莫传。
“绪”,《文选》五臣注曰:“遗也。”“绪言”与“余论”同义,而必须如此写,此中国方块字声音的必然现象。若只说“绪言”,改为“绪言蕴而莫传”,六字句,便顿挫不足矣。六朝文多四字一读(句用“。”,读用“,”。读,音逗),有顿挫。顿挫好,而有时少年不易作到,少年文字,气象峥嵘。少年老成,老年颠狂,真无道理。
写文章首先要流利,然后始可求顿挫。文章尺幅有千里之势,尤其短篇要如此。公羊、谷梁短,《左氏传》长,而读公羊、谷梁并不觉其短,全在顿挫,个个字锤炼而出。此在曹子桓已最成熟,六朝乃汉末遗风,承其余绪。六朝人坚刚不如曹子桓,而优美或过之。
第一部分中,“蕴而莫传”,蕴,藏也,《论语》有“韫椟而藏诸”(《子罕》),又常言“蕴藉风流”。
下段“音徽未沬”,徽,美也。音形于外,徽藏于内。“沬”,止也,楚辞有“身服义而未沬”(《招魂》)之语。“音徽未沬,而其人已亡”,沉痛。
刘氏此文多处用典。一般用典是偷懒,而杰出的天才用之不在此列,他用典给我们的是象征、是暗示。用典有两种:其一,for example;其二,for indication。For example是抄录,例如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举“元直入蜀”一段。For indication是暗示,我们要知道原来典故,然后在文章中别人一说,我们想起从前印象,如此才成为象征。文中“尺波电谢”之“谢”有拒绝接受之意。而花开花谢,人死,亦谢也。中国一切都是象征。象征,symbol,是符号(symbolism,象征主义)。外国除形的象征外,还有声的象征。汉字有形、音、义,形、音、义皆有象征,中国戏曲之勾脸是象征,不是野蛮。而此文整个文章是象征,刘氏此文象征寂寞心,不然何必给死人写信?即因活人便无一知己。(司马懿知诸葛最深,知之极故恨之深,因处在敌位。)
“一个死人要不活在活人的心上,是真的死了。”所谓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思想;立功,事业;立言,文章)——是瞎说,必须能活在活人心上才算没死,否则纵使有书在也是死了,如《王文成公全书》虽在,王氏在中国是死了,而在日本还活着。 [7] 烈士殉国、人之守节,便因死人活在活人心上。
音徽未沬,而其人已亡;青简尚新,宿草将列,泫然不知涕之无从也。
数句写来,真是动人,真是悲哀。
文中言刘秣陵文章真是:
秋菊春兰,英华靡绝。
此二句出自屈原《九歌•礼魂》“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九歌》中女巫祀神,传花而舞,春兰、秋菊,是各时有各时美好的东西。现在祀神一点象征也没有,象征唤起人的精神。刘氏此二句虽自《九歌》来,而意义不同,不是说花开不谢,人永不死。人总是要死的,春兰秋菊是生命的延续、生的延续,是自然的。五臣注此二句曰:
言文章之美,如兰菊英妙之华,永无绝也。
人死而文章不死,精神不死,给人的影响永存。《九歌》及刘氏此文用春兰秋菊,虽意义不同,但皆是唤起精神,给予暗示。
俗谓六朝文浮华——浮而不沉,华而不实。沉实要有内容、有思想、有感觉。近来余觉得此评不对。六朝文章美,有内容,沉痛得很。人是死了,虽然书还在,然究竟能看到兰菊之美的有几人?能欣赏兰菊之美的有几人?能有几人真能知道花之美?花开给我们看,真是冤枉!它对得起我们,我们对不起它!“时见此一株花,与梦相似”,此南泉语陆亘言。 [8] 南泉俗家姓王,真是大师。此言美丽、沉痛、深刻。秋菊春兰,人人说好,而人人看此一株也与梦相似。
虽 隙驷不留,尺波电谢,而 秋菊春兰,英华靡绝。故 存其梗概,更酬其旨。
“虽”、“而”、“故”,用得真好。可惜活人虽是活着的,而死人是死了;活人虽有“存其梗概,更酬其旨”之心,而死人未必有知,故有下面“若使墨翟之言……”一段。
墨家重鬼神,“墨翟之言无爽,宣室之谈有征”,谓魂而有灵,死而有知。“东平之树,望咸阳而西靡;盖山之泉,闻弦歌而赴节”,亦神而有灵之意。人最大的快乐、安定是信、信仰,最痛苦是希望而不相信。希望是痛苦的,不是快乐的;是动摇的,不是安定的。安定虽非积极快乐,而是消极快乐。鲁迅先生《彷徨•伤逝》写希望而害怕,即因希望而无定。刘氏此文写“若使”“墨翟之言”、“宣室之谈”,“冀”“东平之树”、“盖山之泉”,是希望而不相信,是最痛苦的。
刘氏此文在表现上真好。表现是自然,作者是无心的自然流露,而读者是有意的领会 ,表现不是暴露。诗人见到花想到美人,禅师见到花悟到禅机,而花本无意,诗人、禅师见到花,说是便都是,说不是便都不是。陆机《文赋》谓:
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蕴”、“怀”与表现正是两面,“蕴”、“怀”是作者无心流露,“山辉”、“川媚”则是读者有意领会,山无意于辉,水无意于媚。无心流露、有心领会是遇合,是机缘,佛与基督尚不能说法使所有人感动,何况凡人?(而其实遇合、机缘是极简单的事。)刘氏写此文若真正绝望,一了百了,也就完了。有希望是痛苦,孝标有此等希望而痛苦,是“石韫玉”、“水怀珠”,其文章的表现力自然如彼之凝重。
骈文到凝重已不易,而作到凝重只作到一半,最难的是要使人感到颤动。此在作者是最大成功,在读者是最大欢喜。(律诗凝重,老杜律诗《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凝重而颤动。)
文之结束二句,向死者赠剑。死者无知,则不必赠剑;死者有知,则赠剑死者可知。今明知死者虽无知而还要“悬剑空垅”,真是“有恨如何”,令人颤动!故开头余即说:“此文收得真蕴藉,一点也不觉得秃,不觉其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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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峻(462—521):字孝标,以字行,平原(今山东淄博)人,南朝梁学者,以注释《世说新语》而著称于世。
[2] 晋裴启《语林》载:“诸葛武侯与宣王在渭滨,将战,宣王戎服莅事,使人观武侯,乃乘素舆,着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众军皆随其进止。宣王闻而叹曰:‘可谓名士矣!’”
[3] 儿岛氏:儿岛献吉郎(1866—1931),日本汉学家,著有《支那文学史》《支那文学史纲》《支那文学考——韵文考》等。
[4] 颂语,梵语Gatha的意译,音译为“伽佗”、“偈佗”,又称“偈子”,指佛经中的唱颂词,通常为四句联结而成的韵文,用于教说的段落或经文的末尾。
[5] 宋代道行《雪堂行拾遗录》载:“圆悟在五祖为座元,有僧请益风穴‘语默涉离微,如何通不犯’因缘。偶佛鉴来,悟曰:‘勤兄可为颂出,布施他。’鉴即颂曰:‘彩云影里神仙现。手把红罗扇遮面。急须著眼看仙人。莫看仙人手中扇。’悟深喜之。”圆悟与鉴勤,均为宋代高僧。
[6] 沈兼士(1887—1947):名臤,沈尹默之弟,号秋明,浙江吴兴人,语言文字学家,曾任教北京大学、辅仁大学,顾随先生之师。
[7] 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号阳明子,谥号文成,世称阳明先生,浙江余姚人,明代哲学家、文学家、军事家,著有《王文成公全书》。明末朱舜水远渡日本,将阳明学传至日本,至今影响犹存。
[8] 南泉(748—834):唐代禅宗高僧,马祖道一门下三大士之一。晚年卓锡池州南泉山,弘化一方,人称“南泉”或“南泉禅师”。陆亘(764—834):字景山,吴郡人。南泉晚年传法池州之时与陆亘关系密切。明代瞿汝稷《指月录》卷八载:“陆大夫向师道:‘肇法师也甚奇怪,解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师指庭前牡丹花曰:‘大夫,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陆罔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