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五祖
初祖菩提达磨
原典
第二十八祖菩提达磨者,南天竺国①香至王第三子也。姓刹帝利,本名菩提多罗。后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至本国受王供养,知师密迹,因试令与二兄辨所施宝珠,发明心要,既而尊者谓曰:“汝于诸法,已得通量。夫达磨者,通大之义也。宜名达磨。”因改号菩提达磨。
师乃告尊者曰:“我既得法,当往何国而作佛事?愿垂开示。”尊者曰:“汝虽得法,未可远游,且止南天。待吾灭后六十七载,当往震旦②,设大法药,直接上根。慎勿速行,衰于日下。”师又曰:“彼有大士③堪为法器④否?千载之下有留难否?”尊者曰:“汝所化之方获菩提⑤者不可胜数,吾灭后六十余年彼国有难;水中文布自善降之。汝至时南方勿住;彼唯好有为功业不见佛理,汝纵到彼亦不可久留。听吾偈⑥曰: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凄凄暗渡江。日下可怜双象马,二株嫩桂久昌昌。”
复演八偈,皆预谶佛教隆替。师恭禀教义,服勤左右,垂四十年未尝废阙。逮尊者顺世,遂演化本国。时有二师:一名佛大先,一名佛大胜多。本与师同学佛陀跋陀小乘禅观,佛大先既遇般若多罗尊者,舍小趣大,与师并化,时号二甘露门⑦矣。……由是化被南天,声驰五印,远近学者靡然向风,经六十余载度无量众。
师心念:震旦缘熟,行化时至。乃先辞祖塔,次别同学,然至王所,慰而勉之曰:“当勤修白业⑧,护持三宝⑨;吾去非晚,一九即回。”王闻师言,涕泪交集,曰:“此国何罪,彼土何祥?叔既有缘,非吾所止,唯愿不忘父母之国,事毕早回。”王即具大舟,实以众宝,躬率臣寮,送至海堧。
师泛重溟,凡三周寒暑,达于南海,实梁普通八年丁未岁九月二十一日也。广州刺史萧昂⑩具主礼迎接,表闻武帝⑪。帝览奏,遣使赍诏迎请。十月一日,至金陵。
帝问曰:“朕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
师曰:“并无功德。”
帝曰:“何以无功德?”
师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⑫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帝曰:“如何是真功德?”
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帝又问:“如何是圣谛⑬第一义?”
师曰:“廓然无圣。”
帝曰:“对朕者谁?”
师曰:“不识。”
帝不领悟,师知机不契,是月十九日,潜回江北。十一月二十三日,届于洛阳,当后魏孝明太和十年也。寓止于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莫之测,谓之“壁观婆罗门”⑭。
时有僧神光者,旷达之士也。久居伊洛,博览群书,善谈玄理。每叹曰:“孔老之教,礼术风规,《庄》《易》之书,未尽妙理。近闻达磨大士住止少林,至人不遥,当造玄境。”
乃往彼,晨夕参承。师常端坐面墙,莫闻诲励。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坚立不动,迟明积雪过膝。师悯而问曰:“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光悲泪曰:“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师曰:“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光闻师诲励,潜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师前。师知是法器,乃曰:“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师遂因与易名曰慧可。
光曰:“诸佛法印⑮可得闻乎?”师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光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师曰:“将心来,与汝安。”曰:“觅心了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安心竟。”
后孝明帝闻师异迹,遣使赍诏征,前后三至,师不下少林。帝弥加钦尚,就赐摩衲袈裟二领、金钵、银水瓶、缯帛等。师牢让三返,帝意弥坚,师乃受之。自尔缁白之众⑯,倍加信向。
迄九年已,欲西返天竺,乃命门人曰:“时将至矣,汝等盖各言所得乎?”
时门人道副对曰:“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师曰:“汝得吾皮。”尼总持曰:“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师曰:“汝得吾肉。”道育曰:“四大⑰本空,五阴⑱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师曰:“汝得吾骨。”
最后,慧可礼拜后,依位而立。师曰:“汝得吾髓。”
乃顾慧可,而告之曰:“昔如来以正法眼付迦叶大士,辗转嘱累而至于我。我今付汝,汝当护持,并授汝袈裟以为法信。各有所表,宜可知矣。”可曰:“请师指陈。”师曰:“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后代浇薄,疑虑竞生,云吾西天之人,言汝此方之子,凭何得法?以何证之?汝今受此衣法,却后难生,但出此衣并吾法偈,用以表明其化无碍。至吾灭后二百年,衣止不传,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说理者多,通理者少。潜符密证,千万有余。汝当阐扬,勿轻未悟;一念回机,便同本得。听吾偈曰:‘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华开五叶⑲,结果自然成。’”
师又曰:“吾有《楞伽经》四卷,亦用付汝。即是如来心地要门,令诸众生开示悟入。吾自到此,凡五度中毒,我常自出而试之,置石石裂,缘吾本离南印来此东土,见赤县神州有大乘气象,遂逾海越漠,为法求人。际会未谐,如愚若讷。今得汝传授,吾意已终。”
言已,乃与徒众往禹门千圣寺,止三日。有期城太守杨衒之,早慕佛乘,问师曰:“西天五印⑳师承为祖,其道如何?”师曰:“明佛心宗,行解相应㉑,名之曰祖。”又问:“此外如何?”师曰:“须明他心,知其今古;不厌有无,于法无取,不贤不愚,无迷无悟。若能是解,故称为祖。”又曰:“弟子归心三宝,亦有年矣,而智慧昏蒙,尚迷真理。适听师言,罔知攸措。愿师慈悲,开示宗旨。”师知恳到,即说偈曰:
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
亦不舍智而近愚,亦不抛迷而就悟。
达大道兮过量,通佛心兮出度;
不与凡圣同,超然名之曰祖。
衒之闻偈,悲喜交并,曰:“愿师久住世间,化导群有。”师曰:“吾即逝矣,不可久留。根性万差,多逢患难。”衒之曰:“未审何人?弟子为师除得。”师曰:“吾以传佛秘密,利益迷途,害彼自安,必无此理。”衒之曰:“师若不言,何表通变观照之力?”师不获已,乃为谶曰:
江槎分玉浪,管炬开金锁。
五口相共行,九十无彼我。
衒之闻语,莫究其端,默记于怀,礼辞而去。师之所谶,虽当时不测,而后皆符验。时魏氏奉释,禅俊如林,光统律师、流支三藏者,乃僧中之鸾凤也。睹师演道,斥相指心,每与师论议,是非锋起。师遐振玄风,普施法雨,而偏局之量,自不堪任,竞起害心,数加毒药。至第六度,以化缘已毕,传法得人,遂不复救之,端居而逝。即后魏孝明帝太和十九年丙辰岁十月五日也。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葬熊耳山㉒,起塔于定林寺。
后三岁,魏宋云奉使西域回,遇师于葱岭㉓。见手携只履,翩翩独逝。云问:“师何往?”师曰:“西天去。”又谓云曰:“汝主已厌世。”云闻之茫然,别师东迈。暨复命,即明帝已登遐矣,而孝庄即位。云具奏其事,帝令启圹,唯空棺,一只革履存焉。举朝为之惊叹。奉诏取遗履,于少林寺供养。至唐开元十五年丁卯岁,为信道者窃在五台华严寺,今不知所在。
初,梁武遇师,因缘未契。及闻化行魏邦,遂欲自撰师碑而未暇也。后闻宋云事,乃成之。代宗谥㉔圆觉大师,塔曰空观。师自魏丙辰岁告寂,迄皇宋景德元年甲辰,得四百六十七年矣。
注释
①南天竺国:指位于天竺南部的国家。天竺是印度的古称,佛教的发祥地;印度区划东、西、南、北、中五处,故又称“五印”或“五天竺”。
②震旦:古代印度人对中国的称呼,原文是,佛教经籍中译作“震旦”。
③大士:有二说:一说是菩萨的通称;另说士是凡夫的通称,有别于凡夫而行自利利他之道的人称为大士。
④法器:能弘扬佛法的人。
⑤菩提:相传释迦牟尼曾在菩提树下得道成佛。佛教用来指觉悟。
⑥偈:亦译为颂,佛经的一种体裁,一般由四句组成,一句四字、五字、七字不定,常用来概括一种经义或教义;又通“竭”,所谓摄义尽的意思。此处偈带有“谶”的性质,预示未来之事。如,此偈四句隐含了达磨来中土的经过和日后禅宗发展的状况,第一、二句预示达磨由海路抵达广州,后至金陵遇梁武帝机缘不契,于是黯然渡江,北上嵩洛安顿下来;第三、四句预示日后禅宗不由经教,直指人心,由南岳怀让、青原行思二系开发的南宗禅繁荣昌盛。
⑦甘露门:梵语Amrta,译为甘露,又名天酒、美露,味甘如蜜,佛教用来譬喻如来所宣的佛法。甘露门就是指进入佛法的门径。
⑧白业:相对于黑业而言,指善业。佛教以清白比喻善良,故称善的活动为白业。
⑨三宝:指佛、法、僧三宝,用以指佛教。
⑩广州刺史萧昂:考诸《南史·萧昂传》,不见其做广州刺史事,但昂侄萧励曾做广州刺史,恐怕是《传灯录》误写励为昂。
⑪武帝:即梁武帝萧衍,公元五〇二年他建立梁朝,取代南齐。他笃信佛教,天监三年(公元五〇四年)宣布舍道归佛,天监十八年(公元五一九年)从钟山草堂寺僧慧约受菩萨戒,曾先后四次舍身同泰寺。著有《涅槃经》《净名经》等的义记数百卷。设无遮大会、平等大会、盂兰盆会、水陆法会等成为后代的法式。本书中不止一次在有关章节提到这位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佛教皇帝,如和宝志、傅大士的交往。《梁书》中有传。
⑫有漏:漏在佛教中是指烦恼的意思,含有烦恼的事物就称为有漏。一切世间尘俗之事是有漏法,离烦恼出世间则是无漏法。有漏之因名集,有漏之果名为苦。
⑬圣谛:圣者所见的真谛。谛就是真实不虚的意思。佛陀最初说法的内容称为四圣谛,指苦、集、灭、道。
⑭壁观婆罗门:壁观指达磨所传的独特的禅法,婆罗门大概是当时中土人士把达磨的这种禅修混同于印度婆罗门教徒的修行。唐道宣在《续高僧传》卷二十《习禅篇》对达磨禅法的评价说:“大乘壁观,功业最高,在世学流,归仰如市。”唐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二载:“达磨以壁观教人安心,外止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岂不正是坐禅之法?”北宋契嵩《传法正宗记》卷五则认为壁观婆罗门是流俗的说法,达磨之至道在传佛心印即如来禅。
⑮法印:妙法的印玺。妙法真实,不动不变,故称为印;又为诸佛诸祖互相印可,心心相传之法,故曰法印。佛教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⑯缁白之众:缁为缁衣,佛教僧侣多穿这种衣服;白即白衣,印度俗人的装束。这里缁白是僧俗的别称。
⑰四大:佛教名词,亦称“四界”。佛教称构成物质的四种基本元素,即地、水、火、风四大。
⑱五阴:阴是蕴的旧译,五蕴指色、受、想、行、识,是构成有情众生的五种基本要素。
⑲一华开五叶:预示惠能后禅宗将开出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宗。
⑳西天五印:古代中国人多称天竺为西天;五印,参见注①。
㉑行解相应:行解即修行与知解,指对佛法的理论思考和实践修持相结合。
㉒熊耳山:在河南卢氏县,山连永宁,两峰相并如熊耳,因此得名。
㉓葱岭:古代对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喀喇昆仑山等西部山脉的统称。
㉔谥:君主时代在帝王、贵族、大臣等死后,依其生前事迹所给予的称号,亦用于功高德崇的僧侣。
译文
菩提达磨相传为西天第二十八祖(后来至中土开创禅宗,后世尊为初祖)。他本是南天竺国(南印度)香至王第三王子,属刹帝利种姓。他原先名叫菩提多罗,后来缘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罗,为其取法号“达磨”。当初般若多罗尊者来到本国受其父王供养,首先发现他的慧根和向佛的心迹。尊者于是拿出香至王所施的摩尼宝珠,让他与二位王兄就此发表各自对佛法的见解,以试其真心和智慧。之后,尊者对三王子说:“你对佛法已臻入通达无碍的境界。而达磨,有通达广大的意思。因此你可取法号为达磨。”三王子从此改名为菩提达磨。
达磨于是问尊者:“我既得佛的大法,那么我该往何国弘扬此法呢?但愿师父开示弟子。”尊者说:“你虽然得了大法,但不可马上远游他方。你且安心待在南天竺,直到我灭世后六十七年,那时你可往中土,开大法门,直接接引和启发那些具有上等根性的人,使我佛法昌隆。假若因缘不熟,时机未到,过早离开家乡去弘法,那就有可能迅速衰亡。”达磨又问:“中土有英才大士,堪当我法的传人吗?千年之后,我法要遭难吗?”尊者说:“你所弘化的地方,获得菩提(佛之觉悟)的人不可胜数。我灭世后六十多年,彼国有大灾难,到时候水中的波纹自然会做出显示,出现一些不祥的征兆。你至中土后,不要在南方逗留,那里多执着于有为功业而不见无着之佛理的人。你即使到了那里,亦不可久留。我说一法偈给你听:‘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凄凄暗渡江。日下可怜双象马,二株嫩桂久昌昌。’”
般若多罗尊者又说了八首法偈给达磨,这些法偈都预示着今后佛法的兴隆和衰潜,达磨把尊者的教示一一铭记在心中。达磨在尊者左右殷勤服侍了将近四十年,没有丝毫懈怠。待尊者谢世后,他才开始在本国弘扬佛法。当时有佛大先和佛大胜多二师,本与达磨同学佛陀跋陀小乘禅观,后来佛大先遇到般若多罗尊者,便舍小乘归大乘。佛大先与达磨共同行化南天竺,时人号称他们为“二甘露门”。……达磨弘法的足迹遍历南天,声誉贯满五印,远近学者靡然从风,六十多年下来,广度了无量的众生。
有一天,达磨心中动念:去中土弘法的机缘成熟了,使佛之慧命在彼土延续的时候来临了。于是他先礼辞了祖塔,又告别了同学,然后来到其王侄的住所,慰勉说:“在家要勤修佛事,积德行善,护持(佛、法、僧)三宝。我去中土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九年之后就重归故土,回父母之邦来。”王听到达磨所言,不禁涕泪悲切,说:“这是我们国家的不幸,彼国的庆幸,王叔既然与中土有缘,我也不能阻止,只希望不要忘了父母之国,弘法事毕,能早早回国。”王侄挽留不住达磨,就准备好一艘大船,装上了很多珍宝,亲率臣僚去海边为其送行。达磨挥泪告别了故土和亲人,踏上了去东方的航程。
达磨泛舟重洋,经三番寒暑,几度春秋,终于抵达南海,登陆广州,那是南朝梁普通八年(公元五二七年)丁未岁九月二十一日。当时广州刺史萧昂以贵宾之礼迎接达磨,并具表奏武帝。武帝阅奏章后,即下诏书,遣特使,南下广州迎请达磨。那年十月一日,达磨来到金陵(今南京)。见过武帝后,两人之间有一番问答。
武帝问达磨:“我即位以来,兴造寺庙、缮写经卷、供养僧尼,不可胜记。你看我做了这么多善事,是不是功德无量呀?”
达磨直言不讳地回答说:“我看这算不上什么多大的功德。”
武帝感到惊奇:“怎么会没有功德呢?”
达磨说:“你所做的这些善行,充其量只能得人、天果报,还在三界之内,还会有烦恼。这种果报好比随形的影子,看起来像是真实存在的,实际上还是虚幻的,算不上真正的功德。”
武帝又问:“什么是真正的功德呢?”
达磨答:“至于真正的功德嘛,不能如此执着于世俗的追求。那是一种圆融纯净的智慧,它的本体是空寂的,世俗的方法不可能得到的。”
武帝接着问:“什么是圣谛第一义呢?”
达磨说:“廓然无圣。”
武帝仍不明白达磨的意思,又问:“那么现在对我说话的人是谁呢?”
达磨淡然回答:“不知道。”
至此,梁武帝仍没能领悟达磨所宣的玄旨,达磨也看出来,不能从武帝这里获得默契。于是,在本月十九日黯然潜过长江北上。十一月二十三日,抵达洛阳,那是后魏孝明帝太和十年(应该是正光元年,太和是后魏文帝年号)。达磨寓止在嵩山少林寺,一时间未遇上中意的传人,终日面壁而坐,默然沉思。对其学问和道行,时人都莫测其高深,流俗且称之为“壁观婆罗门”。
当时有一位名叫神光的僧人,称得上是旷达之士。他久居洛阳,博览群书,并能善谈玄理。然而经常感叹:“孔老之教(孔子儒教、老子无为学说)只不过讲些礼术风规的事情,《庄》《易》之书(《庄子》《易经》)亦未能穷尽妙理。近来听说天竺来的达磨大士依止少林修行,高明之师就住在我的身边,为什么不去造访玄境,向他请教呢?”
神光于是往少林参见达磨,请求他开示禅理,可没想到达磨根本就不理睬来访者。神光从早到晚参问不止,达磨只是面墙端坐,默然无语。然而神光对此并不感到失望,他心想说:“古人为了求道,尚且能够敲骨取髓,刺血济饥;能够以头发散开铺掩污泥,让佛走过;能够不顾生命危险,投身悬崖,喂饲虎口。古人尚且能够经受住这等严峻的考验,今我怎么能够因大师不理睬我就气馁呢?”于是,神光暗下决心,在那一年的十二月九日,一个大风雪之夜,恭立在达磨的身旁,继续恳求其给予教诲。他屹立在雪中,毫不动摇,直至次日天明,积雪掩盖了他的双膝。达磨终于为其求法精神所感动,开口问他:“你久立雪中,站我身旁,所为何事?”神光悲声说:“弟子来此是求和尚开示禅理,希望和尚大发慈悲,广宣妙法,普度苦难的芸芸众生。”达磨对神光说:“佛法禅理奥妙无穷,博大精深。只有经过长时间艰苦的修行和磨炼,行世界上最难行,忍世界上最难忍的人,才能体会诸佛的无上妙道。小德小智岂能了解?只是徒事辛劳而已。狂傲自负、妄自尊大的人,更是与佛无缘。”在达磨的教诲和激励之下,神光暗暗抽出所携的利刃,突然挥起一刀,斩断自身左臂,捧到达磨的面前,以表其追求诸佛妙道的诚意。达磨由此知道神光确是佛门难得的法器,就说:“诸佛最初求道,都为法忘身,置生死于度外。你今天在我面前自断手臂,表明你确可造就,我现在答应你的请求。”神光于是更名为慧可。
慧可问达磨:“师父能开示我诸佛相传的法印吗?”达磨说:“诸佛相传的法印,不可从别人处得到的。”慧可对达磨说:“弟子心未安宁,请求师父使我安心。”达磨说:“把你的心拿来,我替你安。”慧可说:“我找不到这颗心。”达磨说:“你已经安心了,我把你的心安好了。”
后魏孝明帝听到关于达磨的许多奇异的事迹,特遣使臣,征诏达磨,前后达三次,可达磨的足迹终不下少林。孝明帝愈加钦敬达磨的风尚,就赐给他两领摩衲袈裟,以及金钵、银水瓶、缯帛等物品。他则坚决推辞,谦让多次,直至看到了明帝的诚意,才最终接受其赠礼。从此,僧俗二界,无论在家出家,亦都更加仰慕达磨,信其法教。
九年之后,达磨想西返天竺,把门人召集起来,对他们说:“我离去的时候到了,你们为何不各言所得,让我看看你们悟道的情形如何呢?”诸弟子各呈所见。
这时,门人道副首先说:“依我的看法,我们不应执着文字,但亦不可舍离文字,因为文字是求道的工具。”达磨说:“你只得到我的皮。”一位名叫总持的比丘尼接着说:“据我所了解,如庆喜(阿难,佛陀弟子,多闻第一)见阿閦佛国,一见之后便不再见。”达磨说:“你得到我的肉。”下面道育说:“四大(地、水、火、风)本空,五蕴(色、受、想、行、识)亦不是实有,依我所见,整个世界没有一法存在。”达磨说:“你得到我的骨。”
最后轮到慧可,他只是向师父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然后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卓然而立,既不动亦不发一语。可是达磨印可说:“你得我心髓。”
达磨于是告嘱慧可:“从前如来把正法眼藏传给摩诃迦叶大士,辗转相传而至于我。今天我又把它传付给你,你当好生护持,不可令其断绝。我并传授你得法袈裟,作为信凭。这衣和法各有所表,不可不知。”慧可说:“请师父明示。”达磨说:“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后世浇薄之徒,对我佛法会疑窦丛生,说我达磨本西天之人,而你是东方之子,你凭什么得法?有什么可以作为证明呢?你今天受我衣法,以后如果驳难生起,你便可出示此衣钵并我的法偈,用以表明你所得乃真传,我想辩难自灭当不在话下。至我灭世后二百年,衣钵不再流传,而佛法已周遍世界。那时,明道的人多,行道的人少;说理的人多,通理的人少。而暗自潜心,通达禅理,密证佛法的,却成千上万。你弘阐佛法,切勿轻视那些欲悟未悟的人,因为一念回机,幡然醒悟,便如同本心自得。下面听我传法偈:‘我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华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达磨又说:“我有《楞伽经》四卷,亦一并传付给你。这四卷《楞伽经》即是如来心地要门,它可令芸芸众生开示悟入。我自从来到中土后,共五次中毒,我每次都是依赖此经取出毒药,我把毒药放在石上,石即开裂。我离开南印父母之邦来此东土,实在是为我见你们赤县神州有大乘气象。我不辞艰辛,过海漂洋,实在是为法求人。初始,因缘未契,际会未谐,故我在少林面壁静坐,如愚若讷。今幸得你为我传人,承继我志,绍隆佛法,我想我来此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达磨咐嘱慧可之后,即与徒众去禹门千圣寺,盘桓三日。其时有期城太守杨衒之(曾作《洛阳伽蓝记》),很早就心慕佛乘,他来问达磨说:“在西天五印,要称得上一代祖师,其道法该当如何?”达磨说:“究明佛心,行解相应,既有佛的智慧,又有佛的行持,这才称作祖。”杨又问:“此外如何?”达磨答:“须明他心,知其古今,既不厌有亦不离无,对法无所可取,达到一种不贤不愚、无迷无悟的境界。若能如此解会,就可称作祖。”杨又说:“弟子归心三宝,亦已有好几年了,可我依然智慧昏蒙,不明佛法真谛。刚才听大师所说,我真有些惘然无措,愿师慈悲,开示宗旨。”达磨知其诚恳,就说给他一首法偈:
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
亦不舍智而近愚,亦不抛迷而就悟。
达大道兮过量,通佛心兮出度;
不与凡圣同,超然名之曰祖。
衒之听此法偈,一时悲喜交加,对达磨说:“愿大师久住世间,长驻红尘,化导芸芸众生。”达磨说:“我不久就要灭世,哪能长命永驻?我境遇颠踣,多逢患难。”衒之说:“不知何人将为大师带来灾难?弟子赴汤蹈火愿为大师除灭此难。”达磨说:“我传佛心印,为的就是拯救迷途,利济众生,要我害彼而自安,必无此理。”衒之说:“大师既然不肯明言,那又何必向我等开示通变观照之力呢?”达磨迫不得已,作一谶语说:
江槎分玉浪,管炬开金锁。
五口相共行,九十无彼我。
衒之听此谶语,仍不知其究竟,只得默默记于心怀,礼辞达磨而去。达磨所作的谶语,虽当时不测其端的,但后来都一一应验了。其时魏帝信奉释教,禅门俊杰如林,光统律师、菩提流支三藏在当时都称得上是“僧中之鸾凤”。他们目睹达磨弘法传禅,排斥名相,直指心源,就议论纷纷,妄加是非。达磨普施法雨,大振玄风,遐迩闻名,而偏狭之辈、量小之徒,则心怀嫉妒,难以自拔,以致竟生起谋害之心,多次用毒药企图毒死达磨。直至第六次施毒,达磨因为化缘已尽,传法得人,于是不复自救。他神态安详,端居而逝。那是后魏孝明帝太和十九年(应是孝静帝天平三年,即公元五三六年)丙辰岁十月十五日。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达磨被安葬在熊耳山(今河南宜阳县境内),起塔于定林寺。
三年后,魏宋云奉命出使西域,归来途上,在葱岭遇见达磨,只见他手提只履,翩翩独往。宋云问:“大师往哪里去?”达磨答:“到西天去。”忽又对宋云说:“你主已弃离人世。”宋云听了这话,茫然无语,即与达磨分别,继续往东进发。及至来到朝廷回复使命,才知晓原来是孝明帝已经驾崩,而孝庄帝即位为新主。宋云便把途中和达磨相遇之事奏闻新主,新主即命人开启达磨墓验证,墓开后,但见一副空棺,一只革履,其他没有什么了。消息传出,举朝为之惊叹。孝庄帝又下诏令人取回那只遗履,送到少林寺保存(供养)。唐开元十五年丁卯岁(公元七二七年),这只遗履又被信崇达磨之道的人窃取到五台山华严寺,而今不知所在。
当初梁武帝遇见达磨,惜乎因缘未契。乃至听说达磨行化魏邦,开一代禅风,武帝便想自撰大师碑铭而未得空暇。又后来宋云奇遇之事传来,武帝终于写就一篇纪念达磨的碑文。唐代宗追谥达磨为圆觉大师,其塔名叫空观。达磨大师自魏丙辰年间(约公元五三六年)告灭人世,迄今大宋景德元年甲辰(公元一〇〇四年),算来已有四百六十七年了。
二祖慧可
原典
第二十九祖慧可大师者,武牢人也。姓姬氏。父寂,未有子时,尝自念言:“我家崇善,岂无令子?”祷之既久,一夕感异光照室,其母因而怀妊。及长,遂以照室之瑞,名之曰光。自幼志气不群,博涉诗书,尤精玄理,而不事家产,好游山水。后览佛书,超然自得。即抵洛阳龙门香山,依宝静禅师出家受具①。于永穆寺浮游讲肆②,遍学大小乘义。年三十二,却返香山,终日宴坐③。又经八载,于寂默中,倏见一神人,谓曰:“将欲受果,何滞此耶?大道匪遥,汝其南矣!”光知神助,因改名神光。翌日,觉头痛如刺。其师欲治之,空中有声曰:“此乃换骨,非常痛也。”光遂以见神事白于师。师视其顶骨,即如五峰秀出矣,乃曰:“汝相吉祥,当有所证。神令汝南者,斯则少林达磨大士必汝之师也。”光受教,造于少室。其得法传衣事迹,《达磨章》具之矣。
自少林托化西归④,大师继阐玄风,博求法嗣。至北齐天平二年,有一居士,年逾四十,不言名氏,聿⑤来设礼。而问师曰:“弟子身缠风恙,请和尚忏罪。”师曰:“将罪来,与汝忏。”居士良久云:“觅罪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曰:“今见和尚,已知是僧。未审何名佛法?”师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曰:“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如其心然,佛法无二也。”大师深器之,即为剃发,云:“是吾宝也,宜名僧璨。”其年三月十八日,于光福寺受具,自兹疾渐愈。执侍经二载,大师乃告曰:“菩提达磨远自竺乾⑥,以正法眼藏⑦密付于吾。吾今授汝,并达磨信衣。汝当守护,无令断绝。听吾偈曰:‘本来缘有地,因地种华生。本来无有种,华亦不曾生。’”
大师付衣法已,又曰:“汝受吾教,宜处深山,未可行化⑧,当有国难。”璨曰:“师既预知,愿垂示诲。”师曰:“非吾知也,斯乃达磨传般若多罗悬记⑨,云‘心中虽吉外头凶’是也。吾校年代,正在于兹。当谛思前言,勿罹世难。然吾亦有宿累,今要酬之,善去善行,俟时传付。”
大师咐嘱已,即于邺都⑩随宜说法。一音演畅,四众归依⑪。如是积三十四载,遂韬光混迹,变易仪相⑫。或入诸酒肆,或过于屠门,或习街谈,或随厮役。人问之曰:“师是道人,何故如是?”师曰:“我自调心,何关汝事?”又于管城县匡救寺三门⑬下,谈无上道,听者林会。
时有辩和法师者,于寺中讲《涅槃经》,学徒闻师阐法,稍稍引去。辩和不胜其愤,兴谤于邑宰翟仲侃。仲侃惑其邪说,加师以非法。师怡然委顺⑭,识真者谓之偿债。时年一百七岁,即隋文帝开皇十三年癸丑岁三月十六日也。后葬于磁州滏阳县东北七十里。唐德宗谥大祖禅师。自师之化,至皇宋景德元年甲辰,得四百一十三年。
注释
①受具:即受具足戒,为出家弟子比丘、比丘尼当受的戒,比丘有二百五十戒,比丘尼有五百戒。出家人只有在受具足戒之后,才正式具备僧人的资格。
②讲肆:讲习经论的场所。
③宴坐:指坐禅,静心修习。
④托化西归:托,借托。化,古时僧道之死多称为化,如坐化、羽化等。这里指达磨死而复活,回归故乡。本书记载的有关达磨的诸多事迹,富有神话传奇的色彩。
⑤聿:古汉语助词,无义,一般用在句首或句中。
⑥竺乾:印度的别称。乾是天的意思,竺乾即乾竺犹天竺,疑是译师抄写所误而颠倒了字序。
⑦正法眼藏:正,是佛心的德名;由于佛心能彻见正法,所以叫正法眼,又由于此心深广含藏万德,所以叫正法眼藏。
⑧行化:即行教化。
⑨悬记:遥记未来发生的事,相当于“预言”“谶语”等。
⑩邺都:古都名。十六国时后赵、前燕,北朝时东魏、北齐均建都于此。位于今河北省临漳县境内。
⑪一音演畅,四众归依:一音,如来的声音;四众,指佛教信徒,即出家的僧人(比丘、比丘尼)和在家的居士(优婆塞、优婆夷)。本指如来说法,众生各得其解,纷纷归信。此处用来说明慧可禅师在邺都说法的盛况。
⑫仪相:此指教化的仪式和相状(方式、方法)。
⑬三门:佛寺山门设制形如宫阙,开三道门,所以称为三门。又,若只有一门,亦称三门。何故?用来标识佛教的空、无相、无作三解脱门;因为寺院是持戒修道求至涅槃的人所居住,用以表明修道的人必须由此三解脱门才能进入。
⑭怡然委顺:委顺,指僧人之死,取任随因缘之意。怡然委顺,即从容安详地死去。
译文
第二十九祖慧可大师(中国禅宗二祖),是武牢(今河南荥阳)人,俗姓姬。其父垂垂老矣,尚未得子,经常在心中自我安慰:“我家世代积德行善,上天岂能让我没有子嗣延传?”这样在心中念祷长久,终于有一天夜晚,感到异光满室,其母因而怀妊,不久生下一子。稍长大一点,父亲以异光照室之祥瑞,为其取名光。光自幼志气高迈,独立不群。他既博涉诗书,又精通玄理。但是不事家产,好游山玩水。后来又阅览佛书而超然自得。他于是外出访寻师友,先是来到洛阳龙门香山寺,依宝静禅师出家,并受具足戒。不久,去永穆寺游学问道,精研大、小乘奥义。三十二岁那年又返归香山,终日坐禅,达八年整。一天,在寂默静坐中,忽见有一神人前来对他说:“你将受到大慧大果,如何能滞留此间呢?传法大道离你不远,你快向南行吧!”光知是神来相助,因而改名叫神光。第二天,神光头疼痛有如针刺。其师父想为他治疗,只听见空中传来声音:“这是脱胎换骨,所以非常疼痛,但不必介意。”神光便把昨日遇见神人的事情告诉了师父。宝静禅师端视他的头顶骨,发现其如五峰争秀,就说:“你顶相呈现吉祥之气,想是有所证会。神既然令你南行,那是叫你去拜少林达磨大士为师吧。”神光听从其师教示,就造访少林,参谒达磨。其得法传衣事迹,《达磨章》已详,这里从略。
少林达磨托化西归后,慧可大师继阐玄风,传禅的同时,努力寻求禅的传人。北齐天平二年(应该是天保二年,即公元五五一年,天平是东魏年号),有一位居士,年纪大约四十多岁,其姓名不详,前来参礼慧可,说:“弟子身染一种病,来请和尚给忏悔,以消灾免罪。”慧可说:“你拿罪来,我给你忏悔。”居士顿了一会儿说:“我寻觅罪,罪不可得。”慧可说:“我为你忏悔免罪完毕。”又接着说:“你当皈依三宝,依佛、法、僧而住。”居士说:“今天见到和尚,已知道什么是僧,但不知佛、法如何?”慧可说:“此心即是佛,此心即是法,法与佛无二,僧宝亦然。”居士听了慧可之言,若有所悟,说:“今天才明白经中所说‘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亦不在中间’,正如其心与佛与法,原来无二。”慧可喜其已悟,对他深为器重,当即为他剃发,并称赞道:“居士是我佛门珍宝。”僧璨之名由此而来。这年三月十八日,僧璨在光福寺受具足戒,其病从此渐渐痊愈。他于是执弟子之礼,侍候慧可二年。一天,慧可师对他说:“菩提达磨远从西天万里迢迢来我东土,把正法眼藏密付给我。我如今又把大法传授给你,并连同表信的袈裟亦一起交与你。望你能尽心守护,勿使我法慧命断绝,现听我传法偈:‘本来缘有地,因地种华生;本来无有种,华亦不曾生。’”
慧可大师传法付衣之后,又叮嘱僧璨:“你受我衣法后,最好隐居深山野林,不必急着去行教化,因为过不了多久,将有国难临头。”僧璨说:“师父既预知未来,可否给弟子说个明白?”慧可说:“并非我未卜先知,我不过记住了达磨大士传给我的般若多罗悬记。悬记说:‘心中吉祥,外头凶险。’我核算一下年代,其凶正应在此时。我们当慎思先贤所言,以免遭此世难。然我本人原有宿债,现今该去偿还。你听我良言,善自为之。切记弘法行化,要待时机成熟。”
慧可大师咐嘱僧璨之后,即游身于邺都城中(今河北省临漳县,古都名),随缘说法,方便行化。其法会一时盛况空前,归仰者如云。慧可如此行法共三十四年,韬其光晦其迹,几经变易其风格:或进入酒肆,或访诸屠门,或立街头站谈,或随厮役劳作。有人问他:“你身为出家人,何故如此多变?”慧可回答说:“我调伏身心,关你什么事呢?”慧可又至管城县匡救寺门前说法,谈无上佛道,听者如林。
当时有一位辩和法师正在寺内宣讲《涅槃经》,其学徒闻听外面的盛会,都纷纷转来听慧可的禅法。辩和法师不由得怀恨在心,对慧可大兴诽谤。县官翟仲侃听信其谗言,竟以非法加于慧可。慧可禅师怡然从容,任其发落,安详地死去。识见高明者,以为慧可如此这般,实是偿还宿债。慧可师遇难那年,一百〇七岁,那是隋文帝开皇十三年癸丑岁(公元五九三年)三月十六日。后被葬在磁州(今河北)滏阳县东北七十里的一个地方。唐德宗追谥他为大祖禅师。从慧可师迁化那年算起,迄今大宋景德元年甲辰,有四百一十三年(应该是四百一十二年)了。
三祖僧璨
原典
第三十祖僧璨大师者,不知何许人也。初以白衣①谒二祖,既受度传法,隐于舒州之皖公山。属后周武帝破灭佛法②,师往来太湖县司空山,居无常处,积十余载,时人无能知者。
至隋开皇十二年壬子岁,有沙弥③道信,年始十四,来礼师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师曰:“谁缚汝?”曰:“无人缚。”师曰:“何更求解脱乎?”信于言下大悟,服劳九载。后于吉州受戒,侍奉尤谨。师屡试以玄微,知其缘熟,乃付衣法。偈曰:
华种虽因地,从地种华生。
若无人下种,华地尽无生。
师又曰:“昔可大师付吾法,后往邺都行化,三十年方终。今吾得汝,何滞此乎?”即适罗浮山,优游二载,却旋旧址。逾月,士民奔趋,大设檀供④。师为四众⑤广宣心要讫,于法会大树下合掌立终。即隋炀帝大业二年丙寅十月十五日也。唐玄宗谥鉴智禅师,觉寂之塔。至皇宋景德元年甲辰岁,凡四百载矣。
初,唐河南尹李常,素仰祖风,深得玄旨。天宝乙酉岁,遇荷泽神会,问曰:“三祖大师葬在何处?或闻入罗浮不回,或说终于山谷,未知孰是?”会曰:“璨大师自罗浮归山谷,得月余方示灭。今舒州见有三祖墓。”常未之信也。会谪为舒州别驾,因询问山谷寺众僧曰:“闻寺后有三祖墓,是否?”时上坐慧观对曰:“有之。”常欣然与寮佐⑥同往瞻礼,又启圹取真仪阇维之,得五色舍利⑦三百粒。以百粒出己俸建塔焉;百粒寄荷泽神会,以征前言;百粒随身,后于洛中私第设斋以庆之。
时有西域三藏⑧犍那等在会中,常问三藏:“天竺禅门祖师多少?”犍那答曰:“自迦叶至般若多罗,有二十七祖。若叙师子尊者傍出达磨达四世,二十二人,总有四十九祖。若从七佛至此璨大师,不括横枝,凡三十七世。”常又问:“会中耆德⑨曰,尝见祖图,或引五十余祖,至于支派差殊,宗族不定,或但有空名者,以何为验?”时有智本禅师者,六祖门人也。答曰:“斯乃后魏初,佛法沦替,有沙门⑩昙曜,于纷纭中以素绢单录,得诸祖名字;或忘失次第,藏衣领中,隐于岩穴,经三十五载。至文成帝即位,法门中兴,昙曜名行俱崇,遂为僧统,乃集诸沙门,重议结集,目为《付法藏传》。其间小有差互,即昙曜抄录时怖惧所致。又经一十三年,帝令国子博士黄元真,与北天竺三藏佛陀扇多、吉弗烟等,重究梵文,甄别宗旨,次叙师承,得无谬⑪也。”
注释
①白衣:代指在家居士,与僧人缁衣(呈紫黑色)相对。
②后周武帝破灭佛法:指北朝周武帝在建德三年(公元五七四年)开始的毁佛运动。佛教史上有著名的“三武”法难,此是其中之一,其前有北魏太武帝,其后有唐武宗两次灭佛。
③沙弥:根据梵语译而成。旧译息慈,即息恶行慈的意思。是男子出家受十戒者的通称。
④檀供:佛教术语。檀,梵文Dāna,译作布施。供即供养。以财物和信心布施佛门,供养僧众。
⑤四众:泛指出家和在家的男女佛教信徒。
⑥寮佐:禅林中的一种僧职。寺庙中管理行政杂务的首领称为寮元或寮首座。寮佐即辅佐寮元处理事务,包括接待来宾,亦称寮主。
⑦五色舍利:佛教称释迦牟尼佛遗体焚烧之后剩下的结成珠状的东西为舍利。因呈五色,故又称五色舍利。后来亦指德行较高的和尚死后的灵骨。据说只有长年累月精勤修习戒、定、慧的高僧死后才有舍利,一般的道行浅的僧人是没有的。
⑧三藏:精通佛教经、律、论三藏的法师之统称。
⑨耆德:指年高德劭的老人。年高称为耆,一般在六十岁以上。
⑩沙门:出家人的别名。梵文是,又译桑门、沙门那或贫道等。
⑪“谬”,卍正本作“纰缪”,碛砂本作“纰谬”。
译文
第三十祖僧璨大师(禅宗三祖),其籍贯和俗家姓氏皆不详。但知其当初以居士之身参谒二祖慧可,二祖许其出家,并传给他衣法。然后,他遵师命,隐居在舒州皖公山(今安徽潜山县境内)。那时正当北周武帝破灭佛法,他颠沛流离在太湖县司空山和舒州皖公山之间,居无常处,踪影缥缈,达十多年,因而时人都不太清楚他是何许人也。
隋开皇十二年壬子岁(公元五九二年),有位沙弥叫道信,年仅十四岁,前来参礼僧璨,说:“愿和尚慈悲,开示我解脱法门。”僧璨问:“谁缚住你了?”道信说:“没人缚我呀。”僧璨说:“既没人缚住你,那你还寻求什么解脱呢?”道信听了,豁然大悟。此后以僧璨为师,殷勤侍候,历经九年。道信在吉州受具戒后,侍奉璨师尤加勤谨。僧璨亦屡屡试探道信玄微之机,知其机缘已然纯熟,便传给衣法。其传法偈:
华种虽因地,从地种华生。
若无人下种,华地尽无生。
僧璨又对道信说:“昔日慧可大师传我衣法后,即往邺都城弘阐佛法,三十年之后才告终。今我既得你为我传人,我又何必再滞留此间呢?”僧璨随即往罗浮山(今广东境内)隐居,优游岁月,二年之后返回旧址。此间的一个多月里,远近士民都纷纷前来施舍供养,僧璨大师亦为其大开禅门,广宣心要。有一天,僧璨说法完毕,就在法会大树下,双掌合十,站着示灭了。那是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六〇六年)丙寅岁十月十五日。唐玄宗谥之为鉴智禅师,其塔名是觉寂。迄今大宋景德元年甲辰岁,计有四百年整。
当初,唐河南尹李常,素来敬仰三祖的风尚,于其玄旨深有所得。天宝乙酉岁(公元七四五年),遇见荷泽神会,问说:“三祖大师葬在何处?有人说南下罗浮而不回,亦有人说终灭于皖公山谷,到底谁是谁非?”神会说:“璨大师自罗浮回山谷后,一个多月才示灭于世。今舒州皖公山谷就有三祖古墓。”李常听神会之言,还是半信半疑。恰逢此时他被贬谪为舒州别驾,他就去山谷寺询问众僧:“听说寺后有三祖僧璨的古墓,是吗?”当时慧观上座告诉他:“有的。”李常于是在管事僧人的陪同下欣然参观三祖古墓,并揭开古墓验其真假,结果得到三百粒光彩照人的五色舍利。李常献出其中的百粒,并以自己的薪俸,修建祖塔;又以百粒寄给荷泽神会,感谢其前语无虚假;剩下百粒,随身带着,后来在洛阳私邸,设常斋供养。
还有一件事,在此值得记述的。当时在李常会中有西域犍那三藏等,李常问三藏:“天竺禅门总共有多少祖师?”犍那三藏答:“自摩诃迦叶至般若多罗,一共有二十七祖。若叙师子尊者旁出法嗣达磨达四世,二十二人,合计有四十九祖。若从西天七佛算起,至此土僧璨大师,不包括旁出横枝,共有三十七世。”李常又说:“我听会中年高德劭的长者说曾经见过禅门列祖图,大约有五十多位祖师,另外还有众多的支派,宗族紊乱不定,亦有不少空名的,这凭何验证?”这时有一位智本禅师,是六祖惠能门下的弟子,他回答说:“这是后魏初年,佛法沦替时,有沙门昙曜从纷纭乱世中,以尺幅素绢急急忙忙单录,虽然得了诸祖名字,却有可能忘失了他们传法的次第。昙曜把此绢藏在衣领中,隐于岩穴,经过了三十五年。至文成帝即位,佛法中兴,那时昙曜名高望重,成为僧统,他召集僧众,重新编集和商讨了历代祖师传法的因缘次第,目为《付法藏传》,流传于世。其中出现的一些小差误,那就是昙曜当年抄录时惊怖恐惧所致。十三年之后,帝又令国子博士黄元真,与北天竺三藏佛陀扇多和吉弗烟等,对照梵文原本,甄别宗旨,次叙师承,这样才得以无纰漏谬误之处。”
四祖道信
原典
第三十一祖道信大师者,姓司马氏。世居河内①,后徙于蕲州之广济县。师生而超异,幼慕空宗诸解脱门,宛如宿习。既嗣祖风,摄心无寐,胁不至席者,仅六十年。
隋大业十三载,领徒众抵吉州,值群盗围城,七旬不解,万众惶怖。师愍之,教令念“摩诃般若”②。时贼众望雉堞③间,若有神兵,乃相谓曰:“城内必有异人,不可攻矣。”稍稍引去。唐武德甲申岁,师却返蕲春,住破头山,学侣④云臻。
一日往黄梅县,路逢一小儿,骨相奇秀,异乎常童。师问曰:“子何姓?”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师曰:“是何姓?”答曰:“是佛性。”师曰:“汝无性耶?”答曰:“性空故。”师默识其法器,即俾侍者至其家,于父母所乞令出家。父母以宿缘故,殊无难色。遂舍为弟子,名曰弘忍。以至付法传衣,偈曰:
华种有生性,因地华生生。
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
遂以学徒委之。
一日,告众曰:“吾武德中游庐山,登绝顶,望破头山⑤,见紫云如盖,下有白气,横分六道,汝等会否?”众皆默然。忍曰:“莫是和尚他后横出一枝佛法否?”师曰:“善。”
后贞观癸卯岁,太宗向师道味,欲瞻风彩,诏赴京师。上表逊谢,前后三返,竟以疾辞。第四度,命使曰:“如果不起,即取首来。”使至山谕旨,师乃引颈就刃,神色俨然。使异之,回以状闻。帝弥加叹慕,就赐珍缯,以遂其志。
迄高宗永徽辛亥岁闰九月四日,忽垂诫门人曰:“一切诸法,悉皆解脱。汝等各自护念,流化未来。”言讫,安坐而逝。寿七十有二,塔⑥于本山。明年四月八日,塔户无故自开,仪相如生。尔后,门人不敢复闭。代宗谥大医禅师、慈云之塔。自圆寂至皇宋景德元年甲辰,凡三百五十六载。
注释
①河内:地名,指河南西部、黄河以北一带。河外则在河南西部、黄河以南。
②摩诃般若:Mahāprajñā,译为大慧。摩诃是大的意思,般若即佛教彻照诸法实相的智慧。有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二十卷本和十卷本,一曰《大品般若经》,一曰《小品般若经》。此经对中土佛教乃至禅宗影响极大,继道信后,法融(牛头宗第一祖)受萧元善之请在建初寺讲《大般若经》;惠能受韦据之请在大梵寺说法,首先以“大家念摩诃般若波罗蜜”为开场白,继而阐扬摩诃般若波罗蜜的深意。
③雉堞:古代在城墙上面修筑的矮而短的墙,守城的人可借以掩护自己。
④学侣:参学的僧侣、道友。
⑤破头山:在蕲州黄梅县境内。今湖北蕲春县有破山,不知是否就是当年禅法隆盛的破头山。
⑥塔:佛教的一种建筑物。僧人死后,一般高积土石以藏遗骨,通称为塔。塔是梵语Stupa窣堵波的讹略,旧译浮图。
译文
第三十一祖道信大师(禅宗四祖),俗姓司马。他家世代居住河内(指河南以西、黄河以北),后迁往蕲州广济县(今湖北)。道信生性超然,禀赋奇异,自幼便仰慕空宗虚玄之理,潜心释教解脱法门,宛如前世修习一般。既而受三祖僧璨点化,承嗣三祖的禅风,摄心归于空无,长坐不眠,胁不至席,整整六十年。
隋大业十三年(公元六一七年),道信率领徒众,抵达吉州(今江西吉安),正遇上盗贼围困吉州城。七十多天围城不解,民心惶惶,道信师心怀慈悲,劝大众静心念“摩诃般若”。这时,贼众望见城墙上,如有无数神兵自天而降,贼众以为城内必有异人,此城不可强攻,于是引兵退去。唐武德甲申岁(公元六二四年),道信返归蕲春,住破头山,广开禅门,学道者如云。
有一天,道信往黄梅县去,在路上遇见一小孩子,生得骨骼清奇,相貌俊秀,异乎常童。道信便问他:“你姓什么呀?”那孩子说:“姓虽然有,但不是常姓。”道信见他还是个孩子,居然出言不凡,于是再问:“什么是姓(性)呢?”答说:“佛性。”道信又问:“你没有性(姓)吗?”答说:“性本空寂。”道信禁不住暗暗欣赏这孩子的悟性和灵气,即令随从跟至其家,劝其父母让孩子出家为僧。父母因为孩子宿世与佛门有缘,所以让孩子出家殊无难色。于是道信收那孩子为及门弟子,并为其取名叫弘忍。后来道信把衣法传给了弘忍,其传法偈说:
华种有生性,因地华生生。
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
道信又分派一些学徒给弘忍,让他另立门户。
有一天,道信对大众说:“我武德年间(公元六一八—六二六年)游庐山,攀登绝顶,望破头山,但见紫云如盖,下有白气弥漫,横分六道。你们当中有谁明白这征象吗?”大家听了都默然无语,弘忍说:“莫非是和尚之后,横出一枝佛法吗?”道信说:“善哉!”
后来,唐贞观癸卯岁(公元六四三年),太宗李世民悦慕禅味,很希望一睹道信禅师的风采,特诏赴京师。可是道信上表逊谢,前后三次,都以病为辞,而不肯出山。以至第四次,太宗命使者说:“若再请不来人,就取首级来。”然而当使者再度上山传达圣旨,道信毫不畏惧,引颈就刃,神态自若。使者大感奇异,回去如实汇报。太宗皇帝听了,对道信禅师更加叹慕,不但许其山居,还赐珍宝,以遂其志愿。
唐高宗永徽辛亥岁(公元六五一年)闰九月四日,道信忽然告诫门人说:“一切佛法,终归解脱。你们好自为之,使我佛法流布,化被未来。”道信说完,就这样安坐而逝。世寿七十二,遗体葬在本山塔内。第二年四月八日(佛诞日),塔门忽然无故自开,但见其全身不散,仪容形相一如生时。此后门人不敢再把塔门关闭。唐代宗谥之为大医禅师、慈云之塔。自道信禅师圆寂至大宋景德元年甲辰,计有三百五十六年(应该是三百五十四年)。
五祖弘忍
原典
第三十二祖弘忍大师者,蕲州黄梅人也,姓周氏。生而岐嶷①。童游时,逢一智者,叹曰:“此子阙七种相,不逮如来②。”后遇信大师得法,嗣化于破头山。
咸亨中有一居士,姓卢名惠能,自新州来参谒师。问曰:“汝自何来?”曰:“岭南。”师曰:“欲须何事?”曰:“唯求作佛。”师曰:“岭南人无佛性,若为得佛?”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岂然?”师知是异人,乃诃曰:“着槽厂去。”能礼足而退,便入碓坊,服劳于杵臼之间。昼夜不息,经八月。师知付授时至,遂告众曰:“正法难解,不可徒记吾言,持为己任。汝等各自随意述一偈,若语意冥符,则衣法皆付。”时会下七百余僧,上座神秀者,学通内外,众所宗仰。咸共推称云:“若非尊秀,畴敢当之?”神秀窃聆众誉,不复思维,乃于廊壁书一偈云: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遣有尘埃。
师因经行,忽见此偈,知是神秀所述,乃赞叹曰:“后代依此修行,亦得胜果③。”其壁本欲令处士卢珍绘楞伽变相,及见题偈在壁,遂止不画,各令诵念。能在碓坊,忽聆诵偈,乃问同学:“是何章句?”同学曰:“汝不知和尚求法嗣,令各述心偈?此则秀上座所述,和尚深加叹赏,必将付法传衣也。”能曰:“其偈云何?”同学为诵。能良久曰:“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同学诃曰:“庸流何知,勿发狂言!”能曰:“子不信耶?愿以一偈和之。”同学不答,相视而笑。能至夜,密告一童子,引至廊下。能自秉烛,令童子于秀偈之侧写一偈云:
菩提本非树,心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假拂尘埃?
大师后见此偈,云:“此是谁作?亦未见性。”众闻师语,遂不之顾。逮夜,乃潜令人自碓坊召能行者④入室,告曰:“诸佛出世,为一大事⑤故,随机小大而引导之,遂有十地、三乘、顿渐等旨,以为教门。然以无上微妙秘密、圆明真实正法眼藏,付于上首大迦叶尊者,辗转传授二十八世。至达磨届于此土,得可大师,承袭以至于吾。今以法宝及所传袈裟用付于汝,善自保护,无令断绝。听吾偈曰:‘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能居士跪受衣法,启曰:“法则既授,衣付何人?”师曰:“昔达磨初至,人未知信,故传衣以明得法。今信心已熟,衣乃争端,止于汝身,不复传也。且当远隐,俟时行化。所谓授衣之人,命如悬丝也。”能曰:“当隐何所?”师曰:“逢‘怀’即止,遇‘会’且藏。”能礼足已,捧衣而出。是夜南迈,大众莫知。忍大师自此不复上堂,凡三日。大众疑怪致问,祖曰:“吾道行矣,何更询之?”复问:“衣法谁得耶?”师曰:“能者得。”于是众议卢行者名能,寻访既失,悬知彼得即共奔逐。
忍大师既付衣法,复经四载,至上元二年,忽告众曰:“吾今事毕,时可行矣。”即入室,安坐而逝。寿七十有四。建塔于黄梅之东山。代宗皇帝谥大满禅师、法雨之塔。自大师灭度至皇宋景德元年甲辰,凡三百三十年。
注释
①岐嶷:通“奇异”。
②阙七种相,不逮如来:据佛经记载,如来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这里道信发现弘忍资质非凡,与如来相比只阙七种相,是可铸之材。七种相是“七大人相”的简称。
③胜果:佛果相对于声闻、缘觉二乘之果及十地菩萨之果而言,是彻底圆满之妙果,因此称为胜果。
④行者:佛教指带发修行的居士。
⑤一大事:在佛教看来,开显实相妙理,开示佛的智慧即为大事。
译文
第三十二祖弘忍大师(禅宗五祖),是蕲州黄梅(今湖北蕲春)人,俗姓周。生性卓然不群,颖悟异常。童年游玩的时候,遇一智者,与智者对答,显示出悟性非凡。智者惊叹说:“这孩子只阙七种相,与如来相去不远。”弘忍遇到的这位智者即四祖道信大师,后来就从道信大师处得法,继为禅宗五祖,而在破头山开禅传法。
咸亨年间(公元六七〇—六七四年),有一居士,姓卢名惠能,从新州来参谒弘忍。弘忍问:“你从哪里来?”惠能答说:“从岭南来。”弘忍说:“来做什么事?”惠能说:“弟子此来,是希望成佛。”弘忍说:“岭南人无佛性,你如何能成佛呢?”惠能说:“人虽有南北之分,佛性难道亦有南北之别吗?”由此,弘忍知道惠能不是等闲之辈。于是把惠能收留在碓坊,先是命他做些粗活。惠能向弘忍施礼之后退下,进入碓坊辛勤劳作,昼夜不息。时光匆匆,转眼就八个月过去了。这一天,弘忍禅师想在他的徒众当中选位传法的人,于是把门人召集起来,说:“佛教正法微奥难解,你们不可徒记我言而不知我意。你们现在可各自随意作一法偈,若有谁悟性高超,我就把衣法传付给他。”当时弘忍会下有七百多位僧徒,神秀因为博览群书,学通内外,而居僧中上座,众僧都很尊重他,这时都推举说:“此得法偈,如果不是神秀上座,谁敢承当呢?”神秀聆听大众的赞誉,便不加思索,在回廊墙壁上挥笔书写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遣有尘埃。
弘忍大师在廊间漫步,忽然见到此偈,心知是神秀所作,便赞叹道:“后世若依此偈修行,亦能得到较好的果报。”回廊墙壁本来是想请处士卢珍来绘楞伽经变相,今弘忍见神秀题偈在壁,便不再画楞伽变相,而令门徒都来诵念。惠能在碓坊忽然听见有人诵偈,便问同学:“是什么章句?”同学说:“你不知弘忍和尚为求法嗣,而令门人各述心偈?你刚才听到的这偈则是神秀上座所作,和尚对此偈深加叹赏,必定要把衣法传给他了。”惠能问:“那首偈说了什么?”同学于是为惠能朗诵此偈。惠能听了一会儿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同学呵斥说:“你肤浅之辈,勿口出狂言!”惠能说:“你不信我吗?我也写一偈,与之相和。”同学与惠能心有默契,相视而笑。惠能到了夜晚,便叫一童子悄悄把他带到廊下。惠能自己高秉火烛,请童子在神秀偈旁边亦写一偈,说:
菩提本非树,心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假拂尘埃?
弘忍大师后来见到此偈,说:“这是谁作?并未见性。”众僧听大师如此说,也就不怎么注重此偈。然而,待夜幕降临,弘忍便令人潜入碓坊,把惠能唤入方丈室。弘忍对惠能说:“诸佛出现于世,只为普度众生一大事,随其根机大小而引导之,于是有十地、三乘、顿渐等旨以为教门。然而佛陀以无上微妙、圆明真实的正法眼藏,付于首座大迦叶尊者,辗转传授二十八世。至达磨大士来我东土,得慧可大师为法嗣,代代相传以至于我。我今见你根机不浅,因而把法宝及所传袈裟传付于你,你当善自护持,勿使我法慧命断绝。现听我传法偈:‘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惠能感激不尽,跪受衣法。对弘忍说:“已受法,但衣又托付何人?”弘忍又说:“昔日达磨初至中华,人们都不信其教,故传衣表信,作为得法的实物证明。今信心已熟,而衣乃引起争端之物,就止于你身不要再传了。又,你还应该远远隐遁,待时机成熟才能出来行化,不然你命如悬丝。”惠能问:“应当隐遁到哪里去呢?”弘忍说:“逢‘怀’即止,遇‘会’且藏。”惠能尽礼而退,捧衣而出。惠能遵师之命,星夜南下,众僧都还蒙在鼓里。弘忍大师自此连续三天不上法堂,众僧感到疑惑,便来询问,大师说:“我道已经南去了,还有什么可询问的?”僧众又问:“衣法为什么人所得?”大师说:“能者得。”众僧议论道:“卢行者名能,衣法必是他得了。”于是寻访惠能,然不见其踪影,都向南去追惠能。
弘忍大师传付衣法后,又过了四年,至上元二年(公元六七五年),忽告众说:“我今大事已了,我可以去了。”随即入丈室,安坐而化。世寿七十四。建塔于黄梅之东山。唐代宗谥之为大满禅师,塔名曰法雨。自弘忍大师灭世,至今大宋景德元年甲辰,计有三百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