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说
昭穆说
礼以义起。义者,宜也,谓必合乎天理,协乎人情,止于至善,一定不易。如天高地卑,日昼月夜,江河源上流下,令人不可倒置其间,而后始可以行之万古不悖。若事与天理违、人情乖,犹得曰礼云乎哉?如昭穆之说,由来旧矣。然或以子居昭,或以父居穆;或以南为穆,或以北为昭;致其位竟有东向西上之说,纷纷聚讼,是不可不为之说也。试以天子诸侯庙制言之,周礼建国之神位,左宗庙五,庙皆在公宫之东南外,为都宫门。太祖之庙在北,始封之君居之;如武王五庙,后稷是也。二昭二穆同班,二昭在左,二穆在右。又以上下为北南,上者为北,下者为南。昭之北庙,二世之君居之;如武王五庙组绀是也。穆之北庙,三世之君居之;如武王五庙太王是也。昭之南庙,四世之君居之;如武王五庙王季是也。穆之南庙,五世之君居之;如武王五庙文王是也。皆南向,各有门堂寝室;墙宇四周,一世自为一庙,非如汉明同堂异室之陋也。由是观之,左为昭,右为穆;父为昭,子为穆。左为阳,阳者昭明之义;右为阴,阴者幽穆之义。一定不易之说,此昭穆之正也,自其祧法言之则变矣。太祖之庙,百世不迁;其余四庙,六世后每一易世而一迁。其迁之也,新主祔于其班之南庙,南庙之主迁之北庙;北庙之主因亲尽,则迁之太庙室,谓之祧。周礼守祧是也。二世祧则四世迁,如成王五庙组绀祧则王季迁而居昭。四世祧则六世祔,如昭王五庙王季桃则武王迁而居昭。三世祧则五世迁,如康王五庙太王祧则文王迁而居昭。五世祧则七世祔,如穆王六庙,文王为世室则成王祔于其下。昭者祔则穆者不迁,穆者祔则昭者不动;昭常为昭,穆常为穆,《仪礼》所谓祔以其班,《檀弓》所谓祔于祖父之说是也。此昭穆之变也,然而不能无遗议焉。夫左右者,尊卑之定位;父子者,天地之常经。兹一旦祖桃孙迁,孙僭于祖;子昭父穆,子先于父;揆之天理,质之人情,有如是之倒置者乎?而宋儒附会其说,谓宗庙以左右为昭穆,不以昭穆为尊卑,夫岂为通论哉?如云五庙同为都宫,昭常在左,穆常在右,而外有以不失其序;一世自为一庙,昭不见穆,穆不见昭,而内有以各全其尊,此则不为无见也。然亦惟天子诸侯行之则可耳,天子庙七,诸侯庙五,一世各专一庙,分门别户,昭穆不见,故有时孙祔于祖,子昭父穆,亦不觉其先僭。若今士大夫家,高、曾、祖、祢之龛,同居一室,昭穆相见,而拘祖桃孙迁、昭穆以班之说,则是孙而僭祖,卫辄可以据位继灵公,子而先父,大舜无妨南面临瞽瞍,此必不可行之事也,而可从哉?又曰凡主在本庙室中,皆东向;及袷于太祖庙,则惟太祖庙东向,自如余群昭之入乎?此者皆列北牖下而南向群穆之入乎?此者皆列南牖下而北向,南向者取昭之义,北向者取穆之义,是又所谓朝三暮四、暮三朝四者也。夫人死之有庙,犹生之有室也。生而端居宫室之中,只闻位北面南而临,未闻位西面东而坐,何以一死即降而居侧乎?如云东向者为生方,则岂南向之为杀方乎?至于南向者取之为昭,北向者取之为穆,则是位列北牖下者吾亦可取之为穆,位列南牖下者吾亦可取之为昭矣,又何定据乎?此皆多歧亡羊之说也。夫人之居处,生与死本无异也。孔子日“事死如事生”,又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当其生而为宫室,前南后北,左东右西,定制也。故其庙之向背同生而居室,南面上,北面为下;尊者居左,卑者居右,定礼也,故其庙之昭穆同。及其传位也,只见父死子继,未见祖死孙继,故其祧法亦应同。知其同则可以知其异矣,知其生者之如此。则是即可以知其死者之不如是则非矣,又何左右倒施、南北相向之纷纷哉。此三代以上,不能令人无疑如此。若汉明帝不知礼义之正,务为抑损之礼,遗讯藏主于光烈皇后,更衣别室,竞不一世自为一庙,失其独尊之意,同堂异室以西为上,先皇宗庙之礼至此殆废尽矣。魏晋循之,遂不能革其陋,又岂可胜道乎哉?或曰诗书六经,在孟子时已难尽信;又曰六经遭秦火后,礼乐失其真传,今所行者大半皆汉儒附会之辞,故不可尽信。如是,是亦未可知也。谨抒管见,敢以质之议礼家。
大小宗说
《礼》别子为祖,继别为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曰大宗,大宗一;有五世则迁之宗曰小宗,小宗四。此三代封建之制也。后世邱氏谓封建之制与今人不合,于是准其义而衍一图,以始迁、始封者为始祖,长子继之,子孙世世为大宗,统族人祭之,百世而不迁。高祖传至元孙,为继高祖小宗,统三从兄弟祭之,至其子则迁。曾祖传至曾孙,为继曾祖小宗,统再从兄弟祭之,至其孙则迁。祖传至孙,为继祖小宗,统从兄弟祭之,至其曾孙则迁。祢所生子,为继祢小宗,统亲兄弟祭之,至其元孙则迁。皆五世一迁,此大宗、小宗之说也。然法虽非古,而实则古人之遗意也。其以始封、始迁为始祖者,即古之别子为祖是也。其以长子继之者,即古之继别为宗是也。其曰长子子孙世世为大宗者,犹国君继统以嫡承,嫡不绝也。其曰大宗一者,始祖也,犹周之后稷、鲁之周公是也。其曰小宗四者,殆为庶子四代之亲而言,所谓高、曾、祖、祢是也。其曰百世不桃者,祖有功而宗有德也。其曰五世则迁者,以五服之亲既尽,则不敢祀也。所谓礼贵得中,不敢不及,亦不敢太过也。故当其以一人言,则长子大宗也,而支子则小宗矣;及其以一族言,则长房大宗也,而各房则小宗矣。此大、小之正论也。然而又有说焉,以大宗子而主始祖祭,则始祖固大宗也。以大宗子而主一己之高、曾、祖、祢祭,则一己之高、曾、祖、祢,又属小宗矣。何也?以始祖不祧,而一己之高、曾、祖、祢,则皆可桃者也。祧者谓之小宗,谁曰不然?是大宗子家而亦未尝无小宗也,故大宗之家有小宗,而小宗之家无大宗,此定礼也。然亦有之如支子分派,而后其家或遇迁移,或遇封爵,后世子孙又可以为始祖,此又可以类推者也。嗟夫!士大夫家子孙蕃衍,聚族而居,使无大宗,则何以统一族之人?使无小宗,又何以统一支之人哉?然而大宗、小宗皆曰宗子,宗子之法必立嫡,庶子虽长亦不能立;若嫡子亡则立次嫡,如礼所谓世子之同母弟是也;若并无次嫡,始立庶长,此嫡庶之不可不明也。至于宗子世系相承,则嫡子之子即为嫡孙;若无嫡子,则长子之子即为长孙。此为庶长者而言。其他支子之子,虽有年长者,皆不得谓之长孙,此又一定不易之法也。若夫祀法,古人主祭必以宗子,谓有祭必于宗子之家。此古说也,然不可泥。后儒议礼,谓长子之子孙,其世世之长子,不惟不能皆贵,亦不能皆贤。有降在隶庶者,有辱身败名者,安得奉为宗子,以主祭而统族人?昔朱高、安相国讥为渎祖而不可用,其说近是。考之孔子,祭以大夫,葬以士。朱注谓祭用生者之禄,则祭当用爵,礼法俱合,足为宗祀之光;且贵贵尊贤,亦足鼓舞其族人,诚良法也。安溪李文贞公谓今世家庙之祀,当使宗子与爵尊者同主祭,既可用生者之禄,又不失敬宗之谊。临川李穆堂宗子主祭,议谓欲立宗子,当置义田、义学、延师,幼即教以读书立品,长或能致名位则已否,则公举官师给以顶戴,庶不辱先人;可以配贵者而主祭,其或愚劣不可教者,则公废之,择以次当立者嗣焉。此皆酌古准今之论也,可以为式,后之有志讲礼者,当参取云。
排行名字说
排行之说,自古有之。然有合一家而排之者曰小排,如上古八元、八恺,周之八士,伯、仲、叔、季之类是也;有合一族而排之者曰大排,如唐之元九稹,裴十迪,李十二白,刘十五公舆,王十六维,王十七抡,郑十八虔,白二十二乐天,岑二十七参,李二十九晋肃,刘三十二敦质,高三十五适之类是也。然无非明伦长幼有序之道。
吾族生齿繁衍,各房分门别户,有私排而无公排,亦非一道同风之意。今将各子孙年庚名字书出,照依长幼次序排定,间有名字雷同误犯与字义欠妥者,悉为更正,大书一榜,悬之祠堂,俾一目了然,以免紊乱。后有生者,每年八月朔祠堂公祭后,各将所生之人年庚名字书出,交祠长汇清,即书其后,年清年款亦良法也。如此顺理成章,彝伦攸叙,长长幼幼,名正分定,于齐家之道不无小补云。但名有禁忌,《礼》云:“名子者不以国,不以日月,不以隐疾,不以山川。”又云:“入境问禁,人门问讳,见人之讳与禁不可犯也。”又云:“君子以孤不更名,见父命之名不可更也。”今概不讲,殊为非礼。然为子孙命名取字者,须考历代祖父之讳,并一族尊长之名,以及国家讳禁之字,乡党先达之名皆凛不可犯。若字与号不在此例,如孔子字仲尼,子思中庸称之是也。至于称呼父前子名,师前第名,礼也。此外弟兄、朋友皆相呼以字,不可以名。若号则犹有说。古人风俗淳厚,有字无号,如周先贤子贡、子夏是也。降及后世始有号,然非三达尊不能理也。若夫名以人重,非人以名重也。昔冉伯牛、司马牛,皆为大贤名儒,皆以牛名,何尝在名字之美恶哉。凡为子孙者,当顾名思义,敦诗说礼,端品励行,以期名传四海,流芳百世,庶不负先人命名之意,是则余之所厚望也。若徒美其名、美其字,而不知美其人、美其心,此之谓不知务,岂可以为训哉!兹因子弟之请,姑为是说以晓之。
世胄说
余尝遇群少年,争夸世胄。一李生曰:“余太白后裔也。”余闻之不胜胡卢。群问其故。余曰:“白无嗣者也,卒后仅遗孙女二,配于农家。”想当时小人见白之亡,鲜不以为轻狂之报应:尔无后者。孰知今日无后而竟有后哉?孰知后世之争为其后者又如此其荣哉?然则世之有才、有德而无后者,又何必以是戚戚也?吾用是而有叹夫操、莽诸人之有后而不肯认为其后者矣。
世胄说(二)
余在都又见一世胄子弟,动以阀阅傲人,志高气扬,时以祖父官衔悬之颜上,惟恐人不知。问其祖父,则死已久。愚者信其门高而趋奉之,智者鄙其人妄而贱恶之,皆不能破其惑。
一日,有友规之曰:富贵二字,从来齐人只以骄无知之妻妾,而不可以对正人君子。古人乐道忘势,大行不加,穷居不损。曾子曰:“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歉乎哉。”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为;在我者,皆古之制,吾何畏彼哉。生者如是,况死者乎?大人如是,况小者乎?此爵位之不足言明矣。即以此言五德之运,当王者贵,四时之气已过者退。旧日祖父之官衔,与今日子孙何涉哉!如以祖父之贱即为浼己,则舜之父瞽瞍、禹之父鲧,皆贱而不肖也。舜、禹皆得荐为天子,未闻因其父贱而浼之也。降而至于汉高祖、明太祖,不特祖父无寸爵之可称,即一己之出身,又何曾有尺土之可阶哉?如以祖父之贵即为己荣,则桀之祖为禹,纣之祖为汤,皆贵而圣人也。桀、纣皆为人所诛灭,未闻因其祖之贵而荣之也。降而至于幽厉,不特下而孝子、慈孙,百世不改,即上而文武、成康,百世又何能改哉?此祖父之贵贱贤否无干于子孙更明矣,何自炫骄人之有哉?人贵自立,芝草无根,醴泉无源,豪杰之士从不因人成事。如狄武襄不认狄梁公为祖父,杨升庵及第自恨生长相国之门,何其高也。然当升庵胪唱归第时,宾客填贺,其父太保公不乐,谓身列宰辅,子魁大廷,盛满已极,此酒阑人散时矣。何其安不忘危,所见甚大而远哉。由是观之,子孙之发达,现在状元、宰相,门户极盛,人犹恐惧不乐,况夫祖父之名位不及,繁华已谢,门户已衰,早已酒阑人散者哉。古人曰:“凡门第高者,一事坠先训即为不肖,有玷先人,是以修己不得不至诚哉。”是言人不自立、自修、自惧,而徒冒祖父之名位以骄人,是无异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其不致一败涂地为世笑僇者几希?此柳子厚所以有铁炉步之志也夫!其人闻之,不生怒而生愧,愧而知悔,向友拜服,曰“吾不知也,从此改过何如?”其友贺之。自后折节下士,了无从前丑态,校世之负固不服与恬不知耻者,又高一等矣。一时传闻,人皆嘉其友之能谏,与其人之能受而知改也,以为善补过云。
师说
古者,人各有师。神农师悉诸;帝师大挠、大坟、大贞;颛顼师伯夷父绿图;帝喾师照、赤松子;尧师子州父务成子附;舜师尹寿、许由。庄子《天地篇》又云: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齿缺,齿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禹师西王国大成挚;汤师贷子相成子柏;文王师锡畴子期、铰时子思、鬻熊;武王师吕望、郭叔;周公师虢叔;仲尼师老聃;七十子师孔子;子思师曾子;孟子师子思。自古五帝三王、大圣大贤无不有师以成其学。齐桓师管夷吾;晋文师舅犯、随会;秦穆师百里奚、公孙枝;楚庄师孙叔敖、沈申;吴王师伍子胥、文之仪;越王勾践师范蠡;魏文侯师卜子夏、田子方、干木;鲁缪公师子思;燕昭王师邹子;田子方、叚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师子夏;苏秦、张仪、孙膑、庞涓之徒师王诩。自古五霸、王侯、将相,亦无不有师以资其学。《礼》曰:“凡师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是故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太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师之为道顾不重哉。学无老少,闻道为先。昔蒲衣八岁为舜师,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童师固难,而为弟子者更难,此舜与孔子所以为大圣而超越千古也。文中子亦十五岁为人师,陈留王孝逸先生先达之敖者也,然白首北面师之,岂可以年论乎?韩子曰:“吾师道也,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杨龟山先生登进士后,值河南二程讲孔孟绝学,杨调官不赴,特以师礼见明道于颖昌,相得甚欢。明道卒,又师伊川于洛。时年已四十许,事伊川愈恭。一日大雪与游,定夫侍侧。值伊川瞑坐,二人不敢去,觉则门外雪深三尺。何轻仕重学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哉!此皆为人所难为者也。盖其所见者大,则己自小;所重者内,则外自轻也。今天下家自为师,人自为学,从不知古人从师为学之道与古人尊师重道之方,妄自尊大,无惑乎乡有郑康成而不知贤,邻有孔子而不知圣,只以为东家邱,甘为西家之愚夫也夫!(此责在弟子)
师说(二)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舜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师之源也。孔子曰:“弟子人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小学也;明德亲民止於至善,此大学也。”孟子曰:“圣人,人伦之至也。”又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圣人千言万语,无非教人正心诚意,将已放之心收入腔子里来。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是故三代庠、序、学校之设,皆所以明人伦;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小学》教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大学》教以三纲领、八条目,先后本末有序,内圣外王之学莫备于此,何其善也!然必使其习之于童稚之年者,欲其习与性成,而无扞格之患。陆象山曰:“古者教弟子,自能言、能食即有教,以至洒扫、应对之类皆有习,故长大易从。今人自小只教作对,稍长即教作虚诞之文,皆坏其性质也。”朱子曰:“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及其长也,不进之于大学,则无以察夫义理,措诸事业,而收小学之全功。”故晚年著《小学》一书,最有功世教人心。人能照此行之,不患不到圣贤地位。许鲁斋曰:“《小学》一书,吾信之如神明,敬之如父母。”诚哉是言!余于陈榕门相国《养正遗规》亦云。然今人自幼失教,毫无小学之功,故于圣贤入门之道,白首无知,甘为门外汉,大可悲也。欲入其门,惟程子主敬一说,可以补小学之阙。盖主敬可以收放心而立大本,大本既立,然后大学功夫可以循序渐进,无往不通。大抵主敬之功贯始终,一动静,合内外,彻上彻下,小学大学,皆无不宜者也,敬之时义大矣哉。然程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不主敬固无以收放心而立其体,不致知又何以明其理而大其用?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之功不可无,而终之以笃行也。夫圣贤之学,致知力行两大法门,内外交修一定不易者也。然知之匪艰,行之维艰;知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其功非立志不能,非勇不可。故智、仁、勇三达德,又以勇为入德之门。今之学者,利欲薰心,其病最在不立志,委靡不振;其病总在不勇,只以人爵为重,不以天爵为尊;只知作文,不知作人。故于古今之学、义利之间,不能分其界限、察其是非,而无以知其轻重之辨、取舍之宜。圣贤之学至今而绝,此无他,科举干禄之学害之也。朱子曰:“非科举累人,人自累科举耳。”若高见远识之士,读圣贤书,据吾所见而为文以应之,得失利害置之度外,虽日日应举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亦不免应举。然进礼退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岂能累孔子哉?由此观之,今之科举虽不能免,而人品心术断不可不讲。朱子白鹿洞教条、漳州龙岩县学记,与同安县谕学者、谕诸生、谕诸职事,以及林致之谕教读、谕父兄等说,不可不家谕而户晓,不可不熟读而深思也。知此而后可以为人师,亦惟知此而后可以为人之良师。
(此责在师)
师说(三)
余读孟子书:至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返,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未尝不叹圣门弟子之皆贤,而子贡之天性为尤厚也。夫圣门四科,言语宰我、子贡并称,宰我以父母三年之丧,而犹欲短;子贡以师三年之丧而又加长,其至诚哀痛迫切之心,竟有过于所生。是岂强而致哉?殆受恩深重,真有天性发于不容已者,故如是耳。此又进德行一科,非言语可以尽其量者。或曰:此虽子贡秉性独厚,然非孔子诲人不倦、至诚感人、沦肌浃髓,其能如是乎?故曰: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若今之为师弟者,以利相交,转盼即同陌路,若不相识。生且如是,何况于死?哀哉!
(此责在弟子与师)
师说(四)
师不难,而名师难;名师不难,而择名师为难。故有孔子而后有七十二贤,有二程而后有三十高弟,有胡安定设教苏湖与太学,而后弟子散在四方。随其人贤愚,皆循循雅饬;其言谈举止,遇之不问而知为先生弟子。有朱、吕讲学于丽泽书院,而后金华诸贤后先相继,迭出不已。名师之于人大矣。
若今士子不讲圣贤、仁义、道德为己之学,专讲举业、虚文浮词是为人之事也,其师大抵有文者多,有仁者少。择之者,虽以学问为重,而人品则断不可轻。盖师无人品,其何以为多士楷模,又何以实心教人孝弟、忠信者哉?此体之不可无,一也;师无学问,其何以传道解惑,又何以为多见多闻之助也哉?此用之不可无,二也。二者备,师道得矣。然师求称职,则又以勤而严者为第一。勤则无倦,严则认真;有工有课,不假不欺;始终如一,何患不成。此非优于行者不能,此择名师者又当以有行,而勤严者为更全也。是以名师不必执经门下始能获益,即一旦会晤,片言数语,指点大凡,谓某经史子集、某诗古文词,瑜瑕轩轾,可读与否。一经点醒,受益无穷,况终身从游者乎?此所谓“得诀归来好读书”是也,快何如之!然而今天下品学兼优、勤严备至者,固难其人;而从师者又不知择,纵有其人,或畏其名高而不敢近,或惮其地远而不肯从,或吝小费而不知重聘。见小欲速,甘为庸恶陋劣、不学无术之辈,宁不大可悲哉?然而发蒙启聩虽关乎师,专心致志则在乎己。凡天资高者,虽无名师,而勤学好问、孜孜不倦,日与古人为徒,古人之善者即为吾师,不善者即为吾戒,身体力行,有志竞成。是四子、六经、性理、小学、宋儒诸书,即吾师也,何必亲炙其人而后谓之师哉。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孟子曰“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又如孔子学琴师襄,访乐苌宏,问官郯子,问礼老聃,随其人之一长一艺皆为吾师,而不必有常师,其受益不更多乎!不然有名无实,徒恃乎师奕,徒诲二人奕,何有一之不若哉?(此责在弟子)
师说(五)
弟子固当择师,师亦未尝不择弟子。《史记》云:张良尝闲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坠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父去复还曰:“儒子可教。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旦日视之,则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后以之事高祖,得封留侯,非以是欤。曩使良遇老父之辱而不跪进其履,受怒而不先往,黄石公其肯授此书乎?良又其能得此而为王者师乎?故凡建非常之业者,必能得非常之师;得非常之师者,必能用非常之心,尽非常之道者也。又闻之罗从彦为惠州博罗县主簿,闻杨时得程氏学,慕之。及时为萧山令,遂徒步往学焉。初见时三日,即惊汗浃背,曰:“不至是,几虚过一生矣。”此所谓信道之笃,“朝闻道夕死可矣”。颖川荀淑遇黄宪于逆旅,时年十四,淑竦然异之,揖与语,终日不能去,谓宪曰:“子吾之师表也,何敢言友。”蔡元定闻朱子名,往师之。朱扣其学,大惊曰:“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遂与对榻,讲论诸经奥义,每至夜分。观此则当师者,虽逆旅少年而不敢与友;当友者,虽从学门下而不敢言师,其虚心忘分为何如哉!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此责在弟子)
师说(六)
师严而道尊。严者,内严于治己,外严于治人也;道者,仁、义、礼、智之道是也。周子曰:“师道立而善人多。”立者,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谓也。古人正已而后正人,成已而后成物;先有时习之悦,后有朋来之乐;先有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之二乐,后有得天下英才教育之三乐;未有己不立而能立人、己不成而能成物者也。善人多者,有孔子而后有七十二贤。云龙风虎,自然之道也。故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今之师不论有学无学、有行无行皆为之,何其不立已、成己而自待之轻也。普天之下,自童生以至秀才皆如是,举人、进士不待言矣,师如此其多乎哉!师道之不立由来久矣。及遇人有不尊重,则又皆曰人不重道,独不思已有何道而可重哉?此顾名而不思义者也,如此而望其善人之多得乎?故姗笑者曰“二千五百人为师,从先生者七十人”,言其弟子少而师多也。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此责在师)
师说(七)
天下事有一利,即有一弊。师道,义事也。君子以为义者,小人即以为利。孔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朱子训曰:“脩,脯也,十艇为束,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脩其至薄者。”并非言财帛也。又曰:“诲人不倦,无行不与。”颜渊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循循然善诱,人何其大公无私、仁至义尽也哉。”降至今日,斯文坠地。义之一字,消磨殆尽;利之一字,病入膏肓;礼有来学,并无往教。古之弟子恒负笈从师,今之师反负笈依弟子。是天下弟子开门馆以奔走天下师。师之一道,昔为传道垂教之事者,今为天下射利糊口之途矣,师云乎哉!及馆于人家也,首必承主人之意向,次必顺子弟之性情,更当虚张子弟之声名,以遂主人之意。否则功课严而子弟不安,批评直而主人不悦,馆不获矣。是今天下师,无异执鞭人役,此等卑鄙失之太顺。其有夜郎自大者,要人奉承,少不如意,即使酒骂座,到处不合从、不终馆者有之;或自己懒惰,东家勤严,彼此相反,冰炭不投者亦有之。此等乖张,失之太逆。今夫教者,宾主两人事也。吕荣公曰:“人生内无贤父兄,外无严师友,而能有成者少矣。”凡人以物付人,犹知照管;有以子弟托人,而父兄全无照管稽查之理?又岂有师一人精神尽能照应、训诲全无错误之事?是故家无贤父兄则已,有则正宜彼此商量,内外稽查,同心协力,无猜无忌;行有不得,反求诸已,庶为平允。今乃一概不论,专执偏见,以为既延师则一切听之,不应兼管,管则怫然。此只知责人,不知责已,不通人情物理之甚者也。然今天下父兄,皆不知择师教子之道,只以富贵望子弟,不以圣贤望子弟。士庶家初不问其学行,首必叩其性情,平易则以为便,于事奉或开门迎之;否则惧事奉维艰,又将闭门拒之。次必问其年齿,长则喜;少则以为不便,子弟谓其年与之夷而心有所不服也。次又必问其脩脯,寡则易从,多则摇手去矣。富贵之家束修在所弗计,而所延者咸科甲中人,以非此不足夸耀乡党里巷,非此不足高子弟身分。只论举人进士,不论文行轾轩,是师之一道,又为斯人势利之府矣。若师而至于训童蒙,在古人以为养正作圣者,今则不论何人皆为之。且不论贫富,佥以为招之可来,麾之可去者也,其患不更胜哉。然今之为师者,又全不知读书为何事,教人为何心,《小学》不知教以洒扫、应对、进退,《大学》不知教以格致、诚正、修齐;六经、诸史、宋儒诸书,固属不观,即朱子《小学》与陈榕门相国《养正遗规》、唐翼修《读书作文谱》等书,皆目未睹。纵有贤主人与之一阅,彼亦视为具文,绝不奉行。四书六经而外,即教人作对、作时文,以博取功名;只科举之学,讲富贵利达,而不讲人品心术。此习俗所染,恒人之失,牢不可破,良可叹也。即如此,教而实心尽道,犹为良士;乃好好先生,毫不认真严厉督课,只知多邀弟子,多弄束脩养家,恬不顾误人子弟。种种不堪,难以枚举。如此师不成其为师,弟子不成其为弟子,而欲望其学问渊博,品行端正,人材蔚起为邦国之光,其可得乎?唐翼修曰:“师之道,首在于严;严则有工课,有成效。”石天基师范云:“人家盛衰在子弟,子弟成败在师长。师长尽心、勒严,则子弟秀良而家道昌;师长不尽心、懒惰,则子弟愚顽而家道替。是师之一身,实人数世所倚赖也。寒士虽不得已借资舌耕,然须常思砚田可以积德,亦可以造孽。盖消磨人馆谷之罪小,而误人子弟之罪大。”诚哉是言!可不加之意哉?不然,只知有利,不知有义,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则上干天怒,下招人怨;不报于身,必报于子孙。欲其家运之昌,必不能矣。此又当清夜自省者也。
兹因内弟谢培之初出设帐,问余为师之道,余恐其为习气所染,故历历告以圣贤教人之道,而欲其法,末又举近今师教之坏,而欲其戒。一法一戒,则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