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禅 宗
第叁十八節 略 史
禅宗在中國流傳,自元魏中葉以至清末近一千四百余年,其間法門改轉,變易甚大,大略可分爲四個時期:
1.一脈相承時期,就是達磨創宗以後,經慧可、僧璨、道信、弘忍五祖相承,以《楞伽》爲心印,以觀心爲法門,其時弘傳未廣,笃信者希,曆北魏、周、齊、隋以至初唐,爲時約一百年左右(約當公元500一600)。
2.支流派生時期,就是四祖門下有法融分立牛頭宗;五祖門下分爲神秀的北宗,慧能的南宗以及十子各爲一方之師;六祖門下有南嶽懷讓、青原行思兩系和神會的荷澤宗。其時禅人已遍于大江南北,北自中原,南至南海,禅風浸廣,爲時曆盛唐而至中唐,約有二百年左右(約當公元600--800)。
3.五家分燈時期,就是沩山靈佑、仰山慧寂師資共建立沩仰宗;洞山良價、曹山本寂師資建立曹洞宗;臨濟義玄建立臨濟宗;雲門文·偃建立雲門宗;清涼文益建立法眼宗。前叁宗先後成立在晚唐,後二宗成立于五代。其後當宋代時,臨濟一宗又分爲黃龍、楊歧兩派。楊歧又分爲大慧和虎丘兩派。爲時曆晚唐以至南宋之末,約四百年左右(約當公元800—1200)。
4.洞濟並傳時期,就是沩仰、雲門、法眼叁宗先後失傳,唯有臨濟、曹洞兩宗流布,就是元、明、清叁代,爲時約七百年(約當公元1200—1900)。
第叁十九節 菩提達磨的禅法
自達磨西來,傳授心法,次第發展,成爲漢地獨有,別具風格的禅宗。但是達磨是印度大德。印度的大乘思想只有中觀、瑜伽兩宗,此外別無其他宗派的遺迹。因此達磨所傳的學派,必定是此兩宗中的一宗。達磨的語句傳世不多,且多僞托。只有《略辨大乘人道四行觀》一章尚可信任。在這章中說:“人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兩種:一是理人,二是行人。理人者謂借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爲客塵妄想所覆,不能顯了。若也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一等,堅住不移,更不隨言教,此即與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爲,名爲理入。”行人中說四行:“一、報冤行,二、隨緣行,此二是觀恩冤苦樂都是宿業所招而無動于衷。叁、無所求行,是要安心無爲,形隨運轉,萬有斯空,無所願樂。四、稱法行,是稱性淨之理而起修,具行六度而無所行。”無所求行是觀人空,稱法行是觀法空。在此章末還附有八句頌語。其前四句說:“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人道。”外息諸緣是頌行人的前二行,內心無喘是頌行人的後二行。心如牆壁是頌理人。從此文可以看出達磨的思想體系定屬于瑜伽宗的。四行之中報冤行、隨緣行是觀現識,所謂宿業所招,正是種子生現行義。也就是《楞伽經》所說:“譬如明鏡持諸色緣。現識處境,亦複如是。”無所求行,稱法行,是轉染分依他成淨分依他,正是現行熏習成種義。更重要的是理人中所說“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乃至“凝住壁觀”。此中真性是指真識,亦即是如來藏,也就是佛性,亦就是阿賴耶識。地論師以阿賴耶識爲真識。慧遠《大乘義章·八識章》說:“第八真識體如一味,如出妄情,故名爲真。”又《佛性義章》中說:“佛因自體,名爲佛性,謂真識心。”當此真性寂然不動,體性非無,無有變異,猶如白壁。所以說“凝住壁觀”。此正以別于中觀的空觀。後人附會爲面壁而觀,是誠可笑。而且達磨以爲唯有瑜伽宗六根本經之一《楞伽經》爲可以印心。這更是達磨所傳是瑜伽宗唯識觀的一證。但是他以爲修于理人應當“凝住壁觀”,更不隨于言教,以爲語言文字的分別是使內心喘息的障礙。總觀禅宗的目的,主要在于真見道,而其方法是以四尋思觀爲因而生四如實智,就是觀名、義、自性、差別不可得。所以說“教外別傳”、“不立文字”,正由于此。有人以爲北涼失譯的《金剛叁昧經·人實際品》中也有理入、行人之文,其理人的文句與此文大致相同,因而認爲《四行觀》是出于僞托。這是很難因爲文句相同便否認達磨的主張。達磨未必善于漢文,當時是其弟子昙林根據達磨的教導而記錄的。昙林是學者,引用現成的經句以表達達磨的意旨,未始不可。特別是經文中說“凝住覺觀”,而《四行觀》中說“凝住壁觀”,雖只一字之差,顯然有空有之別。正因爲達磨教人從四尋思觀人手,所以與當時地論師盛弘講授之風相抵觸,以致受到譏謗而受學之人也就難遇了。《景德傳燈錄》記達磨令弟子各言所得,時道付說:“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爲道用。”達磨說:“汝得吾皮。”尼總持說:“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閦佛國,一見更不再見。”達磨說,“汝得吾肉。”道育說,“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達磨說:“汝得吾骨。”最後慧可禮拜後依位而立。達磨說:“汝得吾髓。”這段公案雖似出于附會,但也可仿佛達磨的教法。
第四十節 五祖相承
自達磨傳授禅教,二祖慧可、叁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相續傳承,一禀達磨的觀法,而以《楞伽》爲心印。此四師言語傳世無多,二祖慧可答向居土偈中說:“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又說:“觀身如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余。”從此偈可以看出當時用功的途徑。二祖弟子僧那禅師對門人慧滿說:“汝欲明本心者,當審詳觀察,遇色遇聲未起覺觀時,心何所之?是有耶?是無耶?既不墮有無處所。則心珠獨朗,常照世間,而無一塵許間隔,未嘗有一刹那斷隔之相。”此中所謂心珠獨朗,也就是第八真識。也與達磨所示“壁觀”之義正合。
僧璨受法于二祖,時值周武滅法,隱居于太湖司空山。今傳世有《信心銘》一篇,凡四言頌,一百四十六句。其中教誡行法說:“不用求真,唯須息見。二見不住,慎勿追尋。才有是非,紛然失心。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無生,萬法無咎。”又說:“真如法界,無他無自。要急相應,唯立不二。·不二皆同,無不包容。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又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處不畢。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唐獨孤及撰《鏡智大師賜谥碑》中贊其教法說:以寂照妙用攝群品流注生滅。觀四維上下,不見法,不見身,不見心。乃至心離文字,身等空界,法同夢幻,無得無證,然後謂之解脫禅門。
四祖道信住蕲州破頭山,道法始振,學侶湊集,但亦少語句傳世。《景德傳燈錄》卷四所記四祖爲法融所說法要,可以知其綱宗。中說:“夫千百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戒門定門慧門神通變化,悉自具足,不離汝心。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叁界可出,無菩提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虛曠,絕思絕慮。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無阙少。與佛何殊,更無別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觀行,亦莫澄心,莫起貪嗔,莫懷愁慮;蕩蕩無礙,任意縱橫,不作諸善,不作諸惡。行住坐臥,觸目遇緣。總是佛之妙用,快樂無憂,故名爲佛。”法融問曰:“心既具足,何者是佛,何者是心?”道信說:“非心不問佛,問佛非不心。”法融說:“既不許作觀行,于境起時,心如何對治?”道信說:“境緣無好醜,好醜起于心。心若不強名,妄情從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汝但隨心自在無複對治,即名常住法身,無有變異。吾受璨大師頓教法門,今付于妝。”蘇轼《楞伽經後記》中說:“叁祖《信心銘》,四祖《禅宗論》,六祖之《壇經》,此叁書並稱。”但今《禅宗論》已不傳,不能考知其內容。
達磨道法至五祖弘忍居蕲州雙峰山東山寺而大盛,世稱東山法門。會衆常達七百人,但語句未有傳世。世有《最上乘論》一卷,是出僞托。
第四十一節 牛頭宗
牛頭宗是四祖門下旁出一支。以法融居金陵牛頭山,所以稱爲牛頭宗。自四祖道信傳法于法融,融傳智嚴,嚴傳慧方,方傳法持,持傳智威,威傳慧忠與玄素,素傳道欽,欽傳道林凡八世而歇。爲時約二百年。法融有《心銘》及《答博陵王問》,均見《景德傳燈錄》。其《答博陵王問》中有雲:“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曲談各相勞,直說無繁重。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今說無心處,不與有心殊。”《心銘》中警策的語句有雲:“湛然明淨,不須功巧;菩提本有,不須用守;煩惱本無,不須用除。”放曠縱橫,所作無滯,樂道怡然,優遊真實。這都很明顯的指示出修禅的道理。宗密判牛頭宗爲泯絕無寄宗。宗密《禅門師資承襲圖》中說:“牛頭宗者,從四祖下旁出。根本有慧融(即法融)禅師者,道性高簡,神慧聰利。先因多年窮究諸部般若之教,已悟諸法本空,迷情妄執。後遇四祖印其所解空理,然于空處顯示不空妙性。以不俟學而悟解洞明。”又說:“牛頭宗意者,體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違之爲有,即有榮祐貴賤等事。事迹既有相違相順,故生愛惡等情,情生則諸苦所系,夢作夢受,何損何益。有此能了之智亦如夢心。乃至說有一法過于涅槃,亦如夢如幻。既達本來無事,理已喪,情已忘,情忘即絕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此以忘情爲修也。”其後智威禅師偈雲:“莫系念,念成生死河,輪回六趣海,無見出長波。”教人離念離見。慧忠有偈雲:“虛無是實體,人我何處存。妄情不須息,即泛般若船。”又有偈雲:“人法雙淨,善惡兩忘,真心真實,菩提道場。”這都是牛頭宗一貫之旨。初法融居牛頭山,有百鳥銜花之異。既見四祖後,鳥不複來。有僧問南泉:“牛頭未見四祖時,爲什麼鳥獸銜花來供養?”南泉曰:“只爲步步踏佛階梯。”僧雲:“見後爲什麼不來?”南泉曰:“直饒不來,猶較王老師一線道。”黃檗希運禅師雲:“且如四祖門下牛頭融大師橫說豎說,猶未知向上關秧子。有此眼腦,方辨邪正宗旨。”牛頭法融先習般若空觀,而未能究竟,得四祖指示而悟玄宗。于此可見達磨宗旨獨特之處。所以古德多偏舉此一機緣以資啓發悟境。宗密《圓覺經大疏鈔》中說牛頭宗以本無事爲悟,忘情爲修,就理而言,則一切皆無;就行而言,則休心不起。此是牛頭宗的宗旨。
第四十二節 五祖門下十子
達磨傳授禅法,當時從之受學的不多。二祖連遭坎坷,終遇毒害。叁祖隱居皖公山,世鮮知者。至四祖始稍著稱,到五祖始大盛,會下常過七百人,然而五葉相承,禀受心法,克盡薪傳,無有改易。五祖建黃梅東山法門,其門下雖衆,頗形駁雜,曾有“十子各堪爲一方之師”的傳說。十子之名,各書所記不同。《曆代法寶記》、《圓覺經大疏鈔》卷六、《禅門師資承襲圖》所舉,除北宗神秀、嵩山老安、資州智诜、越州義方、潞州法如五人相同外,其余五人,《曆代法寶記》是智德、玄赜、慧藏、玄約、劉主簿五人;《圓覺經大疏鈔》是華州慧藏、揚州覺、蕲州顯、襄州通四人;《禅門師資承襲圖》是揚州覺、果阆宣什、業州法、襄州通、江甯法持五人。南宗慧能因當時尚爲行者,故不在十子之列。以上諸子之中今可考者約有六家:一、北宗神秀,二、嵩山老安,叁、資州智诜,四、潞州法如,五;果阆宣仆,六、江甯法持。其中北宗神秀是五祖嫡系。
嵩山慧安年六十出家受戒,六十夏方示寂,時年一百二十歲,故人稱老安。爲武則天所師敬。道德深厚,志節孤高。有四弟子皆道高名著,仁儉、自在、破竈墮、陳楚章。仁儉有了元歌(見《景德傳燈錄》卷叁十),其中有句雲:“今日任運騰騰,明日騰騰任運,心中了了總知,且作佯癡縛鈍。”世稱之爲騰騰和尚。由此可以推知慧安門下的修行宗旨。坦然、懷讓二人來參,問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慧安說:“何不問自己意?”問曰:“如何是自己意?”慧安以目開合示之,坦然言下知歸,更不他往。而懷讓因緣不契,辭往曹溪。陳楚章門下有僧名無住。志行孤勁。後遊蜀,事智诜的再傳弟子無相(姓金氏)爲師。居益州保唐寺。所指示法意大同,其傳授儀式與金和尚全異。釋門事相一切不行,剃發了便挂七條,不受禁戒。至于禮忏轉經畫佛寫經一切毀之,皆爲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所修之道以爲生死輪回都爲起心,起心即妄,不論善惡,不起即真。亦不以事相之行,以分別爲怨家,無分別爲妙道,亦傳金和尚叁句言教:無憶、無念、莫妄。但改忘字爲妄字,意謂無憶無念即真。憶念即妄,不許憶念,故雲莫妄。所以毀諸教相,意在息滅分別而全真。故所住持不議衣食,任人供送,送即暖衣飽食,不送即任饑任寒,亦不求化,亦不乞食,有人人院,不論貴賤都不逢迎,亦不起動,贊歎供養,怪責損害,一切任他。但貴無心而爲妙極(宗密《圓覺經大疏鈔》卷六)。《曆代法寶記》中載無住語甚詳。
資州智诜,傳資州處寂(姓唐氏)。寂傳四子,其一即益州淨衆寺無相(姓金氏),大弘其教。以叁句用心,即“無憶、無念、莫忘”。意令勿追憶已過之境,勿預念未來榮祐之事,常與此智相應,不昏不錯,名爲莫忘。又無憶是不憶外境,即是戒;無念是不念內心,即是定;莫忘是翛然無寄,即是慧。其傳授儀式略同當時官壇受具戒方便。一兩月前先克日牒示,召集僧尼士女,置方等道場禮忏,或叁七五七,然後授法,皆是夜間,以屏喧亂。授法了便令言下息念坐禅。至于遠方來者,或尼衆俗人之類,久住不得,亦直須一七、二七坐禅,然後隨緣分散。亦如律宗臨壇之法,必須衆舉由狀,管司給文牒,名曰升緣。或一年一度,或叁年二年一度,開數不等(宗密《圓覺經大疏鈔》卷六)。《曆代法寶記》中稱智诜造《虛融觀》一卷、《緣起》一卷、《般若心經疏》一卷,今均不傳。
果阆宣什即是南山念佛門禅宗。宣什是五祖弟子,泉州米和尚、阆州蘊玉、相如縣尼一乘皆弘之。其傳授先集衆禮忏等儀式與金和尚門下同。授法時以傳香爲師資之信。和尚手付,弟子卻授和尚,和尚卻授弟子,如是叁遍。正授法時,先說法門道理、修行意趣,然後令一宗念佛。初引聲由念,後漸漸沒聲、微聲,乃至無聲,送拂至意;意念猶粗,又送至心;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無想,蓋謂得道。
江甯法持,初于五祖座下聞法心開,後遇牛頭宗第叁世慧方禅師爲之印可,爲牛頭宗四祖。兼明念佛人道,持于淨土以系于念,俯仰進止必資觀想。宋戒珠《淨土往生傳》中載其傳。
潞州法如,住嵩山少林寺。今有《中嶽法如禅師行狀》碑在少林寺,見《金石續編》。
綜觀以上各家,各得禅法的一端。如能彙通,可以推知禅宗原始情況的概略。
第四十叁節 北 宗
五祖弘忍在黃梅,一日告衆日:“汝等各自隨意述一偈,若語意冥符,則衣法並傳。”時會下七百余僧,上座神秀于廊壁下書一偈雲:“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忍見此偈,贊歎說:“後代依此修行,亦得勝果。”各令念誦。時六祖慧能爲行者,在碓坊,聞誦此偈,至夜密令童子于秀偈旁也寫一偈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忍見後偈向曰:“此是誰作,亦未見性。”然而是夜便以衣法付與慧能,遣之令去。這便是南北二宗分流的根源。細考二人偈,各只道得一半。神秀之偈,說明菩提不等于菩提樹,明鏡不等于明鏡臺,意在佛道不可以身得,也不可以心得。這與慧能偈所說“本無一物”同其志趣。然而身心是成道之器,譬如菩提樹,明鏡臺,但使身心明淨,則佛道自顯。而佛道非關于垢淨,所以慧能說“何處惹塵埃”。張說撰神秀碑文敘述神秀傳法大要是“忘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趣玄以前,萬緣盡閉;發慧以後,一切皆如”。特以《楞伽》遞爲心要。宗密《禅門師資承襲圖》說:“北宗意者,衆生本有覺性,如鏡有明性。煩惱覆之不見,如鏡有塵暗,若依師言教,息滅妄念。念盡則心性覺悟,無所不知。如磨拂塵昏,塵盡則鏡體明淨,無所不照。”宗密評定北宗說:“此但是染淨緣起之相,反流背習之門,而不覺妄念本空,心性本淨。悟既未徹,修豈稱真。”又宗密《圓覺經大疏鈔》卷六中說:北宗有五方便通諸經論:第一總彰佛經,依《起信論》;第二開智慧門,依《法華經》;第叁顯不思議解脫,依《維摩經》;第四明諸法正性,依《思益經》;第五了無異自然無礙解脫,依《華嚴經》。神秀傳法普寂,也授以《思益》及《楞伽》而告以“此兩部經,禅學宗要”。普寂臨終誡門人說:“屍波羅密是汝之師,奢摩他門是汝依處。當以不染爲解脫之用,無趣是涅槃之會。”
北宗自神秀傳普寂與義福,寂傳惟政,政傳志真,真傳嵩山照,凡五世而斬。澄觀曾從慧雲禅師咨北宗玄理。其所以衰歇的緣故,實因北宗走上了變教之途,失卻了達磨的宗風。
第四十四節 南 宗
慧能是南海新興人,因聞人讀《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發心往谒五祖,在黃梅人碓坊,服勞于杵臼之間。經八月,因題偈會意,得五祖授以衣法,去而隱于懷集四會之間。儀鳳元年(676)至南海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聞二僧討論,一雲:“幡動。”一雲:“風動。”能雲:“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爲衆所推,始落發受具。後住韶陽曹溪寶林寺。嗣法弟子四十余人,以青原行思、南嶽懷讓、荷澤神會、永嘉玄覺、南陽慧忠稱五大宗匠。有《壇經》一卷。
六祖宗風以見本心、知本性爲衲僧家本分事。自性本來不生不滅,自心廣大虛空無邊。非大小方圓等相,非青黃赤白等色。自性能含容萬法,萬法自具本性中。心心直心是淨土,念念淨念是如來。五分法身不離自性,叁寶叁身自心圓成。見性見心是第一義,更無第二第叁義。《壇經》雲:“外于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爲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爲禅。”“外離相即禅,內不亂爲定。”答內侍薛簡問雲:“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人清淨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洹沙。”《壇經》又雲:“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爲大,此一輩人,不可與語,爲邪見故。”
南陽慧忠自受六祖心印,居南陽白崖山黨子谷,四十余年不下山門,肅宗上元二年(761)應召赴京師,大曆十年(775)示寂。慧忠批評當時南方學人不了即心是佛宗旨,誤以妄心爲真心,改換《壇經》,添揉鄙談,削除聖意,惑亂後徒。可見當時《壇經》已無定本。慧忠宗風,教人仔細反觀陰界人無纖毫可得。而身心性離,亦無可壞;身心以外,更無一切。而世間相即是無相,亦無可壞。又以無心爲宗旨,無心可用即得成佛,無心自成,佛亦無心;無心是真度生,佛說教亦無心。如有人持刀來取命,亦爲是無,此病亦無,乃至無死無生亦無六道。饑即吃飯,寒即著衣,亦無有心。山中逢虎狼,見如不見,來如不來。如是寂然無事,獨脫無心,名爲金剛大士。若能一念境智俱忘,便與金剛相應。又發明無情有佛性,無情說法之旨。肅宗問師得何法?忠曰:陛下見空中一片雲麼?肅宗曰:見。忠曰:釘釘著?懸挂著?
永嘉玄覺本習天臺止觀,于四威儀中常冥禅觀。後因左溪玄朗的啓發,與東陽玄策同往谒六祖,玄覺到後繞祖叁匝,慧能曰:“夫沙門者具叁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德自何方來,生大我慢。”玄覺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能曰:“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玄覺曰:“體即無生,了本無速。”能曰:“如是如是。”覺乃具威儀參禮,須臾告辭。能曰:“返太速乎?”玄覺曰:“本自無動,豈有速耶?”能曰:“誰知非動?”玄覺曰:“仁者自生分別。”能曰:“汝甚得無生之意。”玄覺曰:“分別亦非意。”能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時人稱爲一宿覺。有《禅宗集》述天臺止觀之旨,《證道歌》一篇述禅宗要訣,以無爲實相爲宗。歌首說;“絕學無爲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法身覺了無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五陰浮雲空來去,叁毒水泡空出沒。”歌中又說:“不求真,不斷妄,了知二法空無相,無相無空無不空,即是如來真實相。”但是批評“豁達空,撥因果”和“舍妄心取真理”的錯誤。以爲“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識。是以禅門了卻心,頓人無生智見力”。又說修行不可落斷常之坑。“不見一法即如來,方得名爲觀自在,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還須償宿債。”
第四-I-五節 荷澤宗
荷澤神會年十四爲沙彌,參六祖慧能。一日能告衆曰;“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會乃出曰;“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能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會禮拜而退。慧能寂後遍尋名迹。開元八年(710)敕住南陽龍興寺。慧能滅後二十年間,曹溪頓旨廣于荊楚,嵩嶽漸門盛于秦洛。天寶四年(745),會撰《顯宗記》,盛唱南宗,于是南頓北漸二宗對立。肅宗時诏居于洛陽荷澤寺。會寂後,貞元十二年(796)皇太子集諸禅師楷定禅行宗旨,以會爲禅宗第七祖。會傳惟如,如傳惟宗,宗傳道圓,圓傳宗密,五葉相承,號荷澤宗。宗密嗣賢首爲第五祖,荷澤之道漸衰。
宗密《禅門師資承襲圖》明荷澤宗旨雲:“諸法如夢,諸聖同說。故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靈知,是前達磨所傳空寂心也。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借緣生,不因境起。迷。時煩惱亦知,知非煩惱;悟時神變亦知,知非神變。然知之一字,衆妙之門。由迷此知,即起我相;計我我所,愛惡自生;隨愛惡心,即爲善惡;善惡之報,受六道形,世世生生,循環不絕。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知且無念無形,誰爲我相人相?覺諸相空,真心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此也。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爲宗。但得無念之心,則愛惡自然淡薄,悲智自然增明,罪業自然斷除,功行自然精進。于解則見諸相非相,于行則名無修之修。煩惱盡時生死即絕,生滅滅已寂照現前,應用無窮,名之爲佛。”又雲:“荷澤必先頓悟,依悟而修。”《圓覺經大疏鈔》卷六雲:“南宗第七祖荷澤大師所傳,謂萬法既空,心體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中略)此是一切衆生本源清淨心也。具自然本有之法、言無念爲宗者,即悟此法本寂本知,理須稱本用心,不可還起妄念。但無妄念,即是修行。故此一門宗于無念。”又雲:“若一向揀卻緣慮妄心、色相塵境、頑凝虛空等法,偏空寂知而爲究竟者,互未圓通。圓通見者必須會前差別取舍等法,同一寂知之性。寂知之性舉體隨緣作種種法門,方爲真見。寂知如鏡之明淨,諸緣如能觀影象。”《顯宗記》大旨雲:“無念爲宗,無作爲本,真空爲體,妙有爲用。妙有即摩诃般若,真空即清淨涅檠。般若無見,能見涅槃;涅槃無生,能生般若。故能動寂常妙,理事皆如,心境雙亡,體用不異。不被善惡所拘,不被靜亂所攝,不厭生死,不樂涅檠,無不能無,有不能有,行住坐臥,心不動搖,一切行中獲無所得,叁世諸佛教旨如斯。”
第四十六節 青原系
自六祖以後,一變淳樸家風而棒喝機用大行,從平實語句變爲幽險機鋒。于是慧能之棒、青原豎拂、慧忠圓相、馬祖大喝,應機接物,縱橫自在。由青原行思衍爲曹洞宗、雲門宗、法眼宗;由南嶽懷讓衍爲臨濟宗、沩仰宗,所謂一花開五葉也。當時稱青原行思、南嶽懷讓爲二甘露門。青原行思傳石頭希遷,門風峻峭,所以有石頭路滑之評。南嶽懷讓傳馬祖道一,門風平實,所以有馬駒踏殺天下人之說。
行思(?一740)參慧能,得法後居吉州青原山(今江西廬陵縣)靜居寺。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思曰:“廬陵米作麼價?”希遷幼從慧能出家。慧能寂後,往依行思。思問:“汝什麼處來?”曰:“曹溪。”思乃舉拂子曰:“曹溪還有這個麼?”曰:“非但曹溪,西天亦無。”思曰:“子莫曾到西天否?”曰:“若到即有也。”思曰:“未到,更道。”曰:“和尚也須道取一半,莫全靠學人。”思曰:“不辭向汝道,恐已後無人承當。”
希遷(700--790)于天寶初居南嶽,于大石臺上結廬以居,世稱石頭和尚。著有《草庵歌》、《參同契》。鄧隱峰在馬祖處,一日往辭。道一雲:“什麼處去?”對曰:“石頭去。”道一雲:“石頭路滑。”對曰:“竿木隨身,逢場作戲。”便去。才到石頭,即繞禅座一匝,振錫一聲,問曰:“是何宗旨?”希遷曰:“蒼天蒼天。”隱峰無語。卻回舉似于道一。道一曰:“汝更去,見他道蒼天,汝便噓噓。”隱峰又去石頭,一依前問,是何宗旨?希遷乃噓噓。隱峰又無語。歸來,道一日:“向汝道,石頭路滑。”
青原行思、石頭希遷之後,其弟子中傑出者有藥山惟俨與天皇道悟。俨傳雲岩昙晟,晟傳洞山良價而建立曹洞宗。道悟傳龍潭崇信,信傳德山宣鑒,鑒傳雪峰義存,存傳雲門文偃爲雲門宗。義存傳玄沙師備,備傳羅漢桂琛,琛傳清涼文益爲法眼宗。
惟俨(745--828)谒石頭希遷,密會玄旨。一日俨坐次,遷見之問曰:“汝在這裏作麼?”曰:“一切不爲。”遷曰:“恁麼即閑坐也。”曰:“若閑坐即爲也。”遷曰:“汝道不爲,且不爲個什麼?”曰:“千佛亦不識。”遷以偈贊曰:“從來共住不知名,任運相將只麼行。自古上賢猶不識,造次凡流豈可明。”遷有垂語曰:“言語功用勿交涉。”俨曰:“不言語功用亦無交涉。”遷曰:“這裏針紮不入。”俨曰:“這裏如石上栽華。”遷然之。俨看經,有僧問:“和尚尋常不許人看經,爲什麼卻自看?”俨曰:“我只圖遮眼。”曰:“某甲學和尚還得也無?”俨曰:“若是汝,牛皮也須看透。”
昙晟(782--841)初參百丈懷海,二十年未悟玄旨,後谒藥山,言下契悟。道悟問:“大悲千手眼,那個是真眼?”晟曰:“如無燈時把得枕子,怎麼生?”道悟曰;“我會也。”晟曰:“怎麼生會?”道悟曰:“通身是眼。”晟掃地次。沩山雲:“太區區生。”晟曰:“須知有不區區者。”山雲:“恁麼即有第二月也。”晟豎起掃帚曰:“是第兒月?”山低頭而去。
道悟(748--807)初參徑山道欽(牛頭宗),次谒馬祖,後谒石頭,心相契合。居荊州天皇寺,世稱天皇門風。其旨雲:垢淨共住,水波同體。觸境迷著,浩然忘歸。叁世平等,本來清淨。一念不起,即見佛心。
崇信從道悟出家,服勤左右。一日問曰:“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悟曰:“自汝到來吾未嘗不指示心要。”信曰:“何處指示?”悟曰:“汝擎茶來,吾爲汝接;汝行食來,吾爲汝受;汝和南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信低頭良久。悟曰:“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信當下開解。乃複問:“如何保住?”悟曰:“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無別勝解。”
宣鑒(780--865)姓周氏,出家後于性相諸經,貫通旨趣,常講《金剛經》,時稱周金剛。後訪尋禅宗,谒龍潭崇信。一夕侍立久,信曰:“更深何不下去?”鑒便出,卻回雲:“前面黑。”信點紙燭度與之。鑒擬接,信便吹滅之。鑒當下大悟禮拜。後住朗州德山。雪峰義存在德山作飯頭,一日飯遲,宣鑒托缽至法堂。義存曬飯巾次,見宣鑒曰;“這老漢,鍾未鳴,鼓未響,托缽向什麼處去?”宣鑒便歸方丈。義存舉似岩頭全豁(宣鑒弟子),豁曰:“大小德山未會末後句。”宣鑒聞,使侍者呼全豁來,問曰:“汝不肯老僧耶?”全豁密啓其意。宣鑒至來日上堂,果與尋常不同。全豁至僧堂前打掌大笑曰:“且喜老漢得會末後之句,他後天下人不奈伊何。”(到徹悟極處,吐至極語,更無語句過之者,是爲末後之句。)
義存(822--908)十七歲出家,曆參諸方,叁上投子,九至洞山,後居福州雪峰。義存住庵時,有兩僧來禮拜。義存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雲:“是什麼?”僧亦雲:“是什麼?”義存低頭歸庵。僧後到岩頭谒全豁,豁曰:“什麼處來?”僧曰:“嶺南來。”豁曰:“曾到雪峰否?”僧曰:“曾到。”豁曰:“有何言句?”僧舉前話。豁曰;“他道什麼?”僧曰:“他無語低頭歸庵。”豁曰:“噫,我當初悔不向他道末後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一再舉前話請益。豁曰:“何不早問?”僧曰,“未敢容易。”豁曰:“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後句,只這是。”
師備(831—904)與義存爲法門昆仲而敬若師資。因閱《楞嚴》,發明心地。存住雪峰,備助營禅院。後遷福州玄沙院。示衆雲:“諸方老宿盡道接物利生,且問汝,只如盲聾啞叁種病人,妝作麼生接?若拈槌豎拂,他眼且不見;共他說話,耳又不聞,口又啞。若接不得,佛法盡無靈驗。”
桂琛(867--928)初谒雲居、雪峰,參問勤恪,後訪師備,一言啓發,廓然無惑。後居漳州羅漢院。
第四十七節 南嶽系
懷讓(677--744)初參嵩山慧安,後參慧能,從八年,有省。能曰:“西天般若多羅谶汝足下生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人南嶽般若寺觀音臺。讓傳道一,姓馬氏,初從資州唐和尚(處寂)出家,後從懷讓受禅法,密傳心印。後居洪州南康龔公山(今江西贛縣),世稱馬祖,有《語錄》一卷。南嶽懷讓之道,經馬祖道一而大弘。馬祖居洪州,當時亦稱爲洪州宗。其宗旨以分別動作即是佛性,念念皆真爲悟,信任性情,隨心爲修。宗密《禅門師資承襲圖》雲:“(道一)後于洪州開元寺弘傳讓之宗旨,故時人號爲洪州宗。”又雲:“洪州意者,起心動念彈指動目,所作所爲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別用。全體貪嗔癡,造善造惡,受樂受苦,此皆是佛性。如面作種種飲食,一一皆面。以意推求,此身四大骨肉喉舌牙齒眼耳手足並不能自語言見聞動作。如一念命終,全身都未變壞,即便口不能語,眼不能見,耳不能聞,腳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能言語動作者必是佛性。且四大骨肉一一細推,都不解貪嗔煩惱。故知貪嗔煩惱便是佛性。佛性體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造作一切差別種種。體非種種者,謂此佛性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無色無相,無根無住,乃至無佛無衆生也。能作種種者,謂此性即體之用故,能凡能聖能因能果能善能惡,現色現相能佛能衆生乃至能貪嗔等。若核其體性,則畢竟不可見不可證,如眼不自見眼等。若就其應用,即舉動運爲一切皆是,更無別法爲能證所證。彼意准《楞伽經》雲:“如來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受苦樂與因俱。”又《佛語心經》雲:“或有佛刹,揚眉動睛,笑歡謦欬。或動搖等,皆是佛事。既悟解此理,一切天真自然,故所修行,理宜順此。而乃不起心斷惡,亦不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求于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于心。不斷不造,任運自在,任意自在,名爲解脫人。無法可拘,無佛可作,猶如虛空,不增不減,何假添補。何以故?心性之外更無一法可得故。故但任心,即爲修也。”故此宗與神秀的北宗敵對相違。北宗一切皆妄,而此宗則一切皆真。
馬祖不安,院主問曰:“和尚近日尊候如何?”道一曰:“日面佛,月面佛。”僧問:“請和尚離四句、絕百非,指某甲西來意。”道一日:“我今日無心情,汝去問智藏。”其僧乃來問藏。藏曰:“汝何不問和尚?”答曰,“和尚令某甲來問上座。”藏以手摩頭曰:“今日頭疼,汝去問海師兄。”其僧又去向懷海。海曰:“我到這裏卻不會。”僧乃舉似道一。道一日:“藏頭白,海頭黑。”百丈懷海、南泉普願、西堂智藏于弟子中稱爲叁大士。懷海傳弟子靈佑,建立沩仰宗。又傳弟子黃檗希運,運傳臨濟義玄,建立臨濟宗。普願傳趙州從谂,雖未立宗而玄風高于一世。
懷海(720--814)初參道一。一見海來,便豎起拂子。懷海問:“即此用,離此用?”道一遂挂拂子于禅床角。良久,道一卻問懷海:“汝已後鼓兩片皮,如何爲人?”懷海取拂子豎起。道一雲:“即此用,離此用?”懷海將拂子挂禅床角。道一振威一喝,懷海當時直得叁日耳聾。後住洪州大雄山(今江西奉新縣)。以居處岩巒高峻,稱爲百丈。創立禅院製度,世稱百丈清規。僧問:“如何是奇特事?”海曰:“獨坐大雄峰。”僧禮拜,海便打。馬大師與懷海行次,見野鴨子飛過。大師雲:“是什麼?”海雲:“野鴨子。”大師雲:“什麼處去也?”海雲:“飛過去也。”大師遂扭懷海鼻頭,海作忍痛聲。大師雲:“何曾飛去。”懷海上堂,常有一老人聽法,隨衆散去。一日不去,海乃問曰:“立者何人?”老人雲,“某甲于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有問學人: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對他道:不落因果。墮野狐身五百世。今請和尚代一轉語。”海雲:“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
普願(748—843),姓王氏,初學相部律,曆聽《楞伽》、《華嚴》,人中百門觀。後參道一,豁然超悟。住池州南泉山。因東西兩堂各爭貓兒,普願遇之,白衆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衆無對,泉便斬之。趙州從谂從外歸,泉舉前語示之。從谂乃脫履安頭上而出。泉曰:“汝適來若在,即救得貓兒也。”普願與歸宗智常、麻谷寶徹同去參南陽慧忠國師。泉先于路上畫一圓相雲:“道得即去。”智常便于圓相中坐,寶徹作女人拜。泉雲:“恁麼即不去也。”智常雲:“是什麼心行。”泉乃相喚回,不去禮國師。百丈惟政問曰:“諸方善知識還有不說似人底法也無?”泉曰:“有。”政曰:“作麼生?”泉曰:“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政曰:“恁麼即說似人了也?”泉曰:“某甲即恁麼,和尚作麼生?”政曰:“我又不是善知識,怎知有說不說底法。”泉曰:“某甲不會,請和尚說。”政曰:“我太殺爲汝說了也。”
希運(?一850)出家于黃檗山(今福建福清縣)。往參百丈,傳其心印。後住洪州萬安縣黃檗山。著有《傳心法要》一卷。希運在南泉時,普請擇菜。普願問:“什麼處去?”曰:“擇菜去。”普願曰:“將什麼擇?”希運舉起刀子。普願曰:“只解作賓,不解作主。”希運扣叁下。普願曰:“大家擇菜去。”嘗示于衆:“汝等諸人盡是噇酒糟漢。恁麼行腳,何處有了日。還知大唐國裏無禅師麼?”時有僧出雲:“只如諸方匡徒領衆,又作麼生?”希運曰:“不道無禅,只是無師。”
從谂(778--897)參南泉普願,周旋南泉之門二十年。遍參諸方,年八十以衆請住趙州城東觀音院。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僧曰:“上自諸佛,下至蝼蟻皆有佛性,爲什麼狗子卻無?”師曰:“爲伊有業識性在。”又有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僧曰:“既是佛性,恁麼撞人這個皮袋?”師曰:“爲他明知而故犯。”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庭前柏樹子。”僧雲:“和尚莫將境示人。”師曰:“我不將境示人。”從谂問投子大同:“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大同曰:“不許夜行,投明須到。”僧問:“如何是佛?”師曰:“殿裏底。”僧雲:“殿裏者豈不是泥龛塑像?”師曰:“是。”僧曰:“如何是佛?”師曰:“殿裏底。”僧曰:“學人迷昧,乞師指示。”師曰:“吃粥也未?”僧曰:“吃粥也。”師曰:“洗缽去。”其僧忽然省悟。示衆雲:“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帖體衣服,亦名煩惱。問既是煩惱,且實際理地什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汝但究理坐看二叁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夢幻空花,徒勞把捉,心若不異,萬法一女口。”
第四十八節 沩仰宗
沩仰宗創始于沩山靈祐,大成于仰山慧寂,盛行于五代,入宋而漸絕迹。流傳時代約一百五十年。靈祐傳百丈宗風,實參體究,機用險峻,直以無事爲宗。《人天眼目》卷四雲:“沩抑宗風,舉緣即用,忘機得體,不過此也。”《宗門十規論》雲:“沩仰則方圓默契。”
靈祐(771--853)參百丈懷海,居參學之首。一日侍立。懷海問:“誰?”對曰:“靈祐。”海曰:“汝撥爐中有火否?”祐撥雲:“無火。”懷海躬起深撥得少火,舉以示之曰:“此不是火?”祐發悟禮謝。司馬頭陀自湖南來,言潭州沩山奇絕。海曰:“吾衆中莫有人住得否?”對曰:“待曆觀之。”初見第一座華林和尚。對曰:“此人不可。”次觀靈祐,時爲典座。頭陀曰:“此正是沩山主也。”華林曰:“某甲忝居上座,祐公何得住持?”海曰:“若能對衆下得一語出格,當與住持。”即持淨瓶問曰:“不得喚作淨瓶,汝喚作什麼?”華林雲:“不可喚作木椟也。”懷海不肯,乃問祐,祐蹋倒淨瓶。海笑曰:“第一座輸卻山子也。”遂遣往沩山。慶諸抵沩山爲米頭,一日在米寮內篩米,靈祐曰:“施主物莫抛撒。”慶諸曰:“不抛撒。”靈祜于地上拾得一粒雲:“汝道不抛撒,這個什麼處得來?”慶諸無對。祐曰:“莫欺這一粒子,百千粒從這一粒生。”慶諸曰:“百千粒從這一粒生,未審這一粒從什麼處生?”靈祐呵呵笑歸方丈。靈祐問仰山慧寂:“大地衆生業識茫茫,無本可據,子作麼生知他有與無。”寂曰:“慧寂有驗處。”時有一僧從面前過,寂召曰:“阇梨。”其僧回頭。寂曰:“和尚!這個便是業識茫茫,無本可據。”祐曰:“此是師子一滴乳,進散六斛驢乳。”靈祐問慧寂。“妙淨明心,汝作麼生會?”寂曰:“山河大地,普請摘茶。”靈祜謂慧寂曰:“終日摘茶,只聞子聲,不見子形,請現本形相見。”慧寂撼茶樹。靈祐曰:“子只得其用,不得其體。”慧寂曰:“未審和尚如何?”靈祐良久。慧寂曰:“和尚只得其體,不得其用。”靈祐曰:“放子二十棒。”著有《沩山警策》一卷,《語錄》一卷。有示語雲:“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慧寂(814--883)初谒南陽慧忠弟子耽源,源以六代祖師圖相九十七付之。寂得而焚之。後參沩山靈祐,盤桓前後十五年。自稱于耽源處得名(用),于沩山處得地(體)。乾符六年(879)遷仰山(今江西宜春縣)。靈祜問慧寂:“什麼處去來?”寂曰:“田中來。”祜曰:“田中多少人?”寂插鍬而立。祐曰:“今日南山大有人刈茅在。”寂舉鍬而去。寂問香岩智閑:“師弟近日見處如何?”閑曰:“某甲卒說不得。”乃有偈曰:“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立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寂曰:“汝只得如來禅,未得祖師禅。”閑複頌曰:“我有一機,瞬目視伊。若人不會,別喚沙彌。”寂曰:“且喜閑師弟會祖師禅也。”慧寂問靈祐曰:“如何是真佛住處?”祜曰:“以思無思之妙,反思靈焰之無窮,思盡還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寂頓悟。
慧寂之下分爲西塔、南塔兩派。光穆居仰山西塔,爲第二世,稱西塔派。屬耽源法系。門下有資福如寶,寶傳吉州貞邃、潭州鹿苑等。光湧居仰山南塔,樹立法幢,稱南塔派。屬沩山法脈。門下有(郢州)芭蕉慧清、(越州)清化全忿。仰山慧寂門下又有(晉州)霍山景通、無著文喜等。
第四十九節 曹洞宗
曹洞宗創始于洞山良價,故又名洞上宗。大成于曹山本寂,紹述于雲居道膺。《宗門十規論》雲:“曹洞宗則敲唱爲用。”又曰:“曹洞家風則有偏有正,有明有暗。”
良價(807口869)初參南泉普願、沩山靈祜學禅要,後從雲岩昙晟受心印。大中中于新豐山接學人,後至鎢州洞山普利寺(今江西宜豐縣),大張風化,作《寶鏡叁昧歌》、《玄中銘》、《新豐吟》、《語錄》等傳世。弟子中以曹山本寂、雲居道膺爲上首。本寂(840』01)得價心印,有出藍之譽。後住撫州曹山崇甯寺(今江西宜黃縣),大振道法。道膺居南康雲居山(今江西永修縣),盛興法化。曹洞宗宗旨以五位君臣爲旨訣。僧問五位君臣旨訣,本寂曰:“正位即空界,本來無物。偏位即色界,有萬形象。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人理;兼帶者,冥應衆緣,不墮諸有,非染非淨,非正非偏。故曰虛玄大道,無著真宗。從上先德,推此一位最妙最玄,當詳審辨明。君爲正位,臣爲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視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帶語。”進雲:“如何是君?”本寂曰:“妙德尊寰宇,高明朗太虛。”(此是本來無物的空界)雲:“如何是臣?”本寂曰:“靈機弘聖道,真智利群生。”(此是萬象有形的色界)雲:“如何是臣向君。”本寂曰:“不墮諸異趣,癡情望聖容。”(此是舍事入理)雲:“如何是君視臣?”本寂曰:“妙容雖不動,光燭本無偏。”(此是背理就事)雲:“如何是君臣道合?”本寂曰:“混然無內外,和融上下平。”(此是冥應衆緣,不墮諸有)又有五位頌雲:正中偏(不變隨緣之義),叁更初夜(正位)月明前(偏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日嫌。偏中正(隨緣不變之義),失曉老婆(偏位)逢古鏡(正位)。分明觌面別無真,休更迷頭還認影。正中來(本覺),無(正)中有路(偏)隔塵埃。但能不觸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偏中至(不覺),兩刃交鋒不相避。好手猶如火裏蓮,宛然自有沖天氣。兼中到(究竟覺),不落有無誰敢和。人人盡欲出常流,折合還歸炭裏坐。
良價又有功勳五位之說,以明功之初後,修之生熟。上堂曰:“向時作麼生?奉時作麼生?功時作麼生?共功時作麼生?功功時作麼生?”僧問:“如何是向(君視臣,正中偏)?”價曰:“吃飯時作麼生?”又曰:“得力須忘飽,休糧更不饑。”雲:“如何是奉(臣向君,偏中正)?”價曰:“背時作麼生?”又曰:“只知朱紫貴,辜負本來人。”雲:“如何是功(君,正中來)?”價曰:“放下饅頭時作麼生?”又曰:“撒手端然坐,白雲幽處閑。”雲:“如何是共功(臣,偏中至)?”價曰:“不得色。”又曰:“素粉難沈迹,長安不久居。”雲:“如何是功功(君臣道合,兼中到)?”價曰:“不共。”又曰:“混然無諱處,此外更何求。”本寂功勳五位頌:向:聖主由來法帝堯,禦人以禮曲龍腰,有時鬧市頭邊過,到處文明賀聖朝。奉:洗淨濃妝爲阿誰,子規聲裏勸人歸,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功:枯木開花劫外春,倒騎玉象趁麒麟,而今高隱群峰外,月皎風清好日辰。共功:衆生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萬別千差明底事,鹧鸪啼處百花新。功功:頭角才生已不堪,擬心求佛好羞慚,迢迢空劫無人識,肯向南詢五十叁。
其後臨濟宗第七世石霜楚圓立五位王子。問,“如何是誕生王子(內紹嫡生,又雲正位,根本智,儲君太子也)?”楚圓曰;“貴裔非常種,天生位至尊。”問:“如何是朝生王子(庶生,宰相之子,已落偏位,涉大功勳,亦雲外紹臣種)?”楚圓曰:“白衣爲首輔,直指禁庭中。”問:“如何是末生王子(有修有證,群臣位)?”楚圓曰:“修途力覺貴,漸進不知尊。”問:“如何是化生王子(借位明功,將軍位)?”楚圓曰:“政威無比況,神用莫能俦。”問:“如何是內生王子”(亦爲內紹,根本同生,與誕生同)?”楚圓曰:“重帏休勝負,金殿臥清風。”
曹山本寂有玉相頌。〇(正中偏):白衣須拜相,此事不爲奇。積代簪纓者,休言落魄時。〇(偏中正):子時當正位,明正在君臣。未離兜率界,鳥雞雪上行。〇(正中來):焰裏寒冰結,楊花九月飛。泥牛吼水面,木馬逐風嘶。〇(偏中至):王宮初誕日,玉兔不能離。未得無功旨,人天何太遲。〇(兼中到):混然藏理事,朕兆卒難⑤明。威音王未曉,彌勒豈惺惺。
洞山賓主句。良價谒龍山和尚。問:“如何是主中賓?”龍山答曰:“青山複白雲。”問:“如何是主中主?”龍山曰:“長年不出戶。”問:“賓主去幾何?”龍山曰:“長江水上波。”問:“賓主相見有何言說?”龍山曰:“清風拂白雲。”後良價問僧:“阿那個明阇梨主人麼?”僧曰:“見祇對次。”價曰:“苦哉苦哉!今時人例皆如此,只是認得驢前馬後將爲自己,佛法子沈此之是也。客中辨主尚未分,如何辨得主中主。”僧便問:“如何是主中主?”價曰:“阇梨自道取。”僧曰:“某甲道得即是客中主,如何是主中主?”價曰:“恁麼道,即易相續也,大難。”
曹山四禁偈:莫行心處路(思議不及),不挂本來衣(墮法身邊);何須正恁麼(擬之即乖),切忌未生時(內守幽玄)。
洞山綱要頌:(一)敲唱俱行:金針雙鎖備(偏正並用),挾路隱全該(正偏互挾),寶印當空妙,重重錦縫開(五位並顯)。(二)金鎖玄路:交互明中暗(借功超位),功齊轉覺難(借位明功),力窮忘進退,金鎖網鞔鞔(功位並轉)。(叁)不墮凡聖:事理俱不涉,回照絕幽微,背風無巧妙,電火爍難追(兼中到)。
曹山本寂曰:“凡情聖見金鎖玄路,直須回互。夫取正命食者須具叁種墮:一者披毛戴角(一作水牯牛),二者不斷聲色,·叁者不受食。”稠布衲問:“披毛戴角是什麼墮?”曰:“是類墮。”問:“不斷聲色是什麼墮?”曰;“是隨墮。”問:“不受食是什麼墮?”曰:“是尊貴墮。夫冥合初心而知有,是類墮;知有而不礙六塵,是隨墮。”
良價付囑本寂曰:“吾在雲岩先師處親印寶鏡叁昧,事窮的要,今付與汝。末法時代,人多乾慧,若要辨驗真僞,有叁種滲漏:一曰見滲漏。機不離位,墮在毒海。二日情滲漏。滯在向背,見處偏枯。叁曰語滲漏。究妙失宗,機昧終始。學者濁智流轉,不出此叁種,子宜知之。”
良價示衆雲:“我有叁路接人:鳥道、玄路、展手。”僧問:“師尋常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價曰:“不逢一人。”雲:“如何行?”價曰:“直須足下無私去。”雲:“只如行鳥道莫便是本來面目否?”價曰:“阇梨因甚顛倒。因什麼卻認奴作郎。””雲:“如何是本來面目?”價曰:“不行鳥道。”
第五十節 I臨濟宗
黃檗希運的弟子義玄弘演宗風于鎮州(河北正定)滹陀河畔臨濟寺,因名臨濟宗。義玄初參黃檗叁年,因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叁度被打。希運指往谒洪州高安大愚(大愚是道一再傳弟子),因得大悟,卻返黃檗。後居臨濟院。其接機示教的方式有四料簡:小參曰:“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兩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克符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玄曰:“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兒垂發白如絲。”符問:“如何是奪境不奪人?”玄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符問:“如何是入境俱奪?”玄曰:“並汾絕信,獨處一方。”符問:“如何是入境俱不奪?”玄曰:“王登寶殿,野老讴歌。”又嘗示衆雲:“如諸方學人來,山僧此間作叁種根器斷。如中下根器來,我便奪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俱奪;如上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人俱不奪。如有出格見解人來,山僧此間全體作用,不曆根器。大德,到這裏學人著力不通風,石火電光即過了也。學人若眼目定動即沒交涉。擬心即差,動念即乖。有人解者不離目前。”
臨濟宗關于體證深淺邪正的指示有“叁句”爲綱宗。僧問:“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師開示。”玄曰:“佛者心清淨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處處無礙淨光也。叁即一,皆是空名而無實有。如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間斷。自達磨大師從西土來,只是覓個不受人惑的人。後遇二祖,一言便了,始知從前虛用功夫。山僧今日見處與佛祖不別。若第一句中薦得,堪與佛祖爲師。若第二句薦得,堪與人天爲師。若第叁句薦得,自救不了。”僧問:“如何是第一句?”玄曰:“叁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分。”問:“如何是第二句?”玄曰:“妙解豈容無著問,漚和怎負截流機。”問,“如何是第叁句?”玄曰:“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借裏頭人。”
“叁玄叁要”是臨濟宗參究的極則。義玄曰:“大凡演唱宗乘,一語須具叁玄門,一玄門須具叁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汝等諸人作麼生會?”五傳以後至汾陽善昭禅師。有僧問:“如何是學人著力處?”昭曰:“嘉州打大象。”問:“如何是學人轉身處?”昭曰:“陝府鑄鐵牛。”問:“如何是學人親切處?”昭曰:“西河弄獅子。”乃曰:“若人會此叁句,已辨叁玄。更有叁要語在,切須薦取,不是等閑。與大衆頌出,叁玄叁要事難分,得意忘言道易親,一句明明該萬象,重陽九日菊花新。”善昭又有叁玄叁要頌:第一玄,照用一時全,七星光燦爛,萬裏絕塵煙。第二玄,鈎錐利似尖,擬議穿腮過,裂面倚雙肩。第叁玄,妙用且方圓,隨機明事理,萬法體中全。第一要,根境俱忘絕朕兆,山崩海竭灑飄塵,蕩盡寒灰始爲妙。第二要,鈎錐察辨呈巧妙,縱去奪來掣電機,透匣七星光晃耀。第叁要,不用垂鈎並下鈎,臨機一曲楚歌聲,聞了盡皆來反照。
禅宗自馬祖行棒喝以顯機用,爲直指大道的教法以來,經百丈、黃檗、睦州、臨濟而成爲家法。義玄問僧曰:“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劍(能殺能活),有時一喝如踞地師子(教人前進無路,藏身無地),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測驗學人深淺工夫),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千變萬化難以測知)。汝作麼生會?”僧擬議,玄便喝。
臨濟禅法著重在分清賓主。義玄上堂次,兩堂首座相見,同時下喝。僧問義玄:“還有賓主也無?”玄日:“賓主曆然。”玄乃召衆曰:“要會臨濟賓主句,問取堂中二首座。”上堂,僧出作禮,玄便喝。僧曰:“老和尚莫探頭好!”玄曰:“你道落在什麼處?”僧便喝。又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玄便喝。僧作禮,玄曰:“你道好喝也無?”僧曰:“草賊大敗。”玄曰:“過在什麼處?”僧曰:“再犯不容。”玄便喝。玄曰:“大衆!要會臨濟賓主句,問取堂中二禅客。”又會下有同學二人相問。一雲:“離卻中下二機,請兄造一句子。”一雲:“擬問即失。”一雲:“與麼則禮拜老兄去也。”一雲:“這賊。”義玄聞,乃升堂雲:“要會臨濟賓主句,問取堂中二禅客。”臨濟會下參徒多學喝。義玄曰:“汝等總學我喝,我今問汝:有一人從東堂出,一人從西堂出,兩人齊喝一聲,這裏分得賓主,汝且作麼生分?若分不得,以後不得學老僧喝。”
臨濟宗揀魔辨異有“四賓主”之句。示衆雲:“參學人大須仔細,如賓主相見,便有言說往來,或應物現形,或全體作用,或把機權喜怒,或現半身,或乘師子,或乘象王。,如有真正學人便喝,先拈出一個膠盆子。善知識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做模作樣。學人又喝,前人不肯放。此是膏肓之病,不能醫治,喚作賓看主。或是善知識不拈出物。隨學人問處即奪,學人被奪,抵死不放,此是主看賓。或有學人應一個清淨境界出善知識前。善知識辨得是境,把得住,抛向坑裏。學人言,大好。善知識即雲:咄哉!不識好惡。學人便禮拜。此喚作主看主。或有學人披枷帶鎖出善知識前,善知識更與安一重枷鎖。學人歡喜,彼此不辨。此喚作賓看賓。大德,山僧所舉皆是揀魔辨異,知其邪正。”
義玄示衆雲:“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先照後用有人在,先用後照有法在。照用同時,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針錐。照用不同時,有問有答,立賓立主,合水和泥,應機接物。若是過量人向未舉前撩起便行,猶較些子。”
第五十一節 雲門宗
雲門宗是青原行思下六世文偃所建立,勃興于五代,隆盛于北宋,至南宋而絕,流傳二百年間。偃初參睦州陳尊宿而得悟人,又谒雪峰義存,鑽研積年,受其宗印。後唐長興元年(930)至韶州,居雲門(今廣東乳源縣)光泰院。偃每見僧,必以目顧之,即曰:“鑒!”僧擬議,則曰:“咦!”門人錄爲顧鑒咦。文偃應機酬對往往以一字爲答,叢林目之一字關。僧問:“如何是雲門劍?”偃曰:“祖。”僧問:“如何是玄中的?”偃曰:“祝。”僧問:“如何是吹毛劍?”偃曰:“骼。”僧問:“如何是正法眼?”偃曰:“普。”僧問:“叁身中那身說法?”偃曰:“要。”僧問:“如何是啐啄之機?”偃曰:“響。”僧問:“殺父殺母,佛前忏悔;殺佛殺祖,甚處忏悔?”偃曰:“露。”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偃曰:“師。”僧問:“承古有語,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還應償宿債,未審二祖是了是未了?”偃曰:“確。”示衆雲:“光不透脫有兩般病:一切處不明,面前有物是一。又透得一切法空,隱隱地似有個物相似,亦是光不透脫。又法身亦有兩般病:得到法身,爲法執不忘,己見猶存,坐在法身邊是一。直饒透得法身去,放過即不可。仔細點檢將來有什麼氣習,亦是病。”
示衆雲:“大衆,函蓋乾坤,目機铢兩,不涉萬緣,作麼生承當。”代雲:“一镞破叁關。”其後弟子德山緣密離爲叁句:一函蓋乾坤句,二截斷衆流句,叁隨波逐流句。作頌叁首:函蓋乾坤——乾坤並萬象,地獄及天堂,物物皆真現,頭頭總不傷。截斷衆流——堆山積嶽來,一一盡塵埃,更擬論玄妙,冰消瓦解摧。隨波逐流——辯口利舌問,高低總不虧,還如應病藥,診候在臨時。臨濟宗首山省念法師拈函蓋句雲:普天匝地。截流句雲:不通凡聖。隨波句雲:有問有答。圓悟克勤曰:“本真本空,一色一味,無非妙體,洞然明白,函蓋句也。本非解會,排疊將來,不消一字,萬機頓息,截流句也。若許他相見,從苗辨地,因語認人,隨波句也。”弟子巴陵颢鑒有叁句語。僧問:“如何是提婆宗?”鑒曰:“銀碗裏盛雪。”問:“如何是吹毛劍?”鑒曰:“珊瑚枝枝撐著月。”問:“祖意教意是同是別?”鑒曰:“雞寒上樹,鴨寒下水。”文偃聞此語雲:“他日老僧忌辰,只舉此叁轉語供養老僧足矣。”
第五十二節 法眼宗
文益(886
959)參樟州羅漢桂琛,後唐清泰二年(935),傳其心印。曆住臨川崇壽院。南唐李氏迎居金陵報恩禅院,後遷清涼寺,撰《宗門十規論》,切論當時禅家流弊,四方學徒競從咨叩,遂蔚成一派。谥法眼禅師,故稱法眼宗。宋初極爲隆盛,後漸衰微,約一百年而歇。
初玄沙師備以上根罕遇,作綱宗叁句曰:第一句且自承當,現成具足。都汝心王所爲,全成不動智。于宗旨猶是明前不明後,一味平實,分證法身之量。若知出格,到手便轉,不墮平常之見,是謂第一句綱宗也。不著平常,縱奪隨宜,二理雙明,不被二邊所動,妙用現前,是謂第二句綱宗也。知有大智,性相之本,通其過量之見,應用無方,全用全不用,方便喚作慈定之門,是謂第叁句綱宗也。
文益于福州參長慶慧棱,不大發明,後同紹修、法進叁人欲出嶺,過地藏院,阻雪,少憩。桂琛時主地藏,問曰:“此行何之?”益曰:“行腳去。”琛雲:“作麼生是行腳事?”益曰:“不知。”琛曰:“不知最親切。”又同叁人舉《肇論》至“天地與我同根處”,琛曰:“山河大地與上座自己是同是別?”益曰:“別。”桂琛豎起兩指,益曰:“同。”桂琛又豎起兩指,便起去。雪霁辭去,桂琛送之,乃指庭下片石雲:“上座,尋常說叁界唯心,萬法唯識,且道此石在心內,在心外?”益曰:“在心內。”琛曰:“行腳人著什麼來由安片石在心頭。”益窘無以對,即放色依席下抉擇。近一月余,日呈見解說道理。桂琛語之雲:“佛法不恁麼。”益曰:“某甲詞窮理絕也。”琛曰:“若論佛法,一切見成。”益于言下大悟。
文益有叁界唯心頌曰:叁界唯心,萬法唯識,惟識惟心,眼聲耳色。色不到耳,聲何觸眼,眼色耳聲,萬法成辦。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大地山河,誰堅誰變。又華嚴六相義頌曰:華嚴六相義,同中還有異。異若異于同,全非諸佛意。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男子身中人定時,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絕名字,萬象明明無理事。
著《宗門十規論》,指摘當時禅弊。第一、自己心地未明,妄爲人師;第二、黨護門風,不通議論;第叁、舉令提綱,不知血脈;第四、對答不識時節,兼無宗眼;第五、理事相違,不分濁淨;第六、不經淘汰,臆斷古今言句;第七、記持露布,臨時不解妙用;第八、不通教典,亂有引證;第九、不關聲律,不達道理,好作歌頌;第十、護己之短,好爭勝負。其第一中雲:“心地法門者,參學之根本也。心地者何耶?如來大覺性也。”又第五中雲:“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依理立,理徹事明。理事相資,還同目足。若有事而無理,則滯泥不通;若有理而無事,則汗漫無歸。欲其不二,貴在圓融。且如曹洞家風則有偏有正,有明有暗;臨濟有賓有主,有體有用。然建化之不類,且血脈而相通。無一不該,舉動皆集。又如法界觀具談理事,斷自色空。海性無邊,攝在一毫之上;須彌至大,藏歸一芥之中。故非聖量使然,真猷合爾;又非神通變現,誕生推稱。不著他求,盡由心造,佛及衆生具平等故。
文益的禅法,雖然圓融教觀,但切戒尋章摘句。如雲:諸人各會看《還源觀》、《百門》、《華嚴論》、《涅槃經》諸多策子。阿那個教中有這個時節?若有,試舉看。莫是恁麼經裏有恁麼語,是此時節麼?有什麼交涉。所以微言滯于心首,嘗爲緣慮之場;實際居于目前,動爲名相之境。又作麼生得翻去?若也翻去,又作麼生得正去?還會麼?莫只恁麼念策子,有什麼用處?”
第五十叁節 黃龍派
禅宗自達磨至六祖,多以文字顯示直指之道。惟六祖接荷澤爲用棒之始,然指授仍不離言诠。馬祖于向西來意便打,專以棒喝顯機用,自此而後禅宗教學方法爲之一變。次第發展,以至五家成立,各樹綱宗。于是禅宗教化又爲之一變。臨濟一宗,自義玄創建,弟子以興化存獎,叁聖慧然爲首。獎傳寶應慧頤,頤傳風穴延沼,沼傳首山省念(936刁93),稱風穴窟中師子兒,有綱宗偈。念傳汾陽善昭,門庭施設有叁訣、叁句語、四語轉。又有叁玄叁要頌、四喝頌、五位頌、六相頌、論四賓主等,立十智同真,設十八問以辨驗學人。昭弟子楚圓執侍二十年,盡領其法。于是臨濟一宗的接人機關,說法要機,宗乘義門,修證標准,無不完備。然亦因之而致剖析支離,機墮型落之弊。所以楚圓門下,慧南立黃龍派,方會立楊歧派,一掃閑家具以重振門風。當時曾有慧南如龍方會如虎之喻。
慧南于景祐叁年(1036)居南昌黃龍門,門風嚴厲。室中常問僧出家所以,鄉關來曆,複扣雲:“人人盡有生緣處,那個是上座生緣處?”又複當機問答,飛馳鋒辯,卻複伸手雲:“我手何似佛手?”又問諸方參請宗師所得,卻複垂腳雲:“我腳何似驢腳?”叁十余年示此叁問,往往學者多不湊機,叢林共目爲叁關。南自作《叁關頌》。第一雲:“生緣有語人皆識,水母何曾離得蝦。但見日頭東畔上,誰能更吃趙州茶。”第二雲:“我手佛手兼舉,禅人直下薦取。不動幹戈道出,當處超佛越祖。”第叁雲:“我腳驢腳並行,步步踏著無生。會得雲收日卷,方知此道縱橫。”總頌雲:“生緣斷處伸驢腳,驢腳伸時佛手開。爲招五湖參學者,叁關一一透將來。”
慧南弟子祖心初谒雲峰文悅禅師,留止叁年,苦其孤梗,告悅將去。悅雲:“必往依黃檗南公。”心至黃檗四年,知有機而不發。又辭而上雲峰,會悅沒,因就止石霜,無所參決,試閱傳燈。至僧問多福禅師:“如何是多福一叢竹”?多福雲:“一莖二莖斜。”僧雲:“不會。”福雲:“叁莖四莖曲。”此時頓覺親見二師。徑歸黃檗。方展坐具,南笑雲:“子人吾室矣。”心亦踴躍自喜,即應曰:“大事本來如是,和尚何用教人看話下語,百計搜尋?”南雲:“若不令汝如此究尋到無用心處,自見自肯,吾即埋沒汝。”心從容遊泳陸沈中,時時往決雲門語句。南雲:“知是這般事便休,妝用許多工夫作什麼?”心曰:“不然,但有纖疑在不到無學,安能七縱八橫,天開地轉哉。”南肯之。
祖心在室中,以拳示人曰:“若作拳見即觸,不作拳見即背,上座如何見?”僧請問。心以叁頌爲答:黃龍有個拳頭,不論得皮得髓,分明直下相呈,早是和泥合水。黃龍有個拳頭,舉起別無道理,直須打破牢關,總是自家行履。黃龍有個拳頭,貴賤任君酬價,近前擬欲商量,翻作時人話把。
其後祖心示弟子草堂善清以風幡話,久而不契。一日心問:“風幡話子作麼生會?”清曰:“迥無人處,乞師方便。”心曰:“子見貓兒捕鼠乎?目睛不瞬,四足踞地,諸根順向,首尾一直,擬無不中。子誠能如是,心無異緣,六根自淨,默然而究,萬無一失也。”清從是屏去閑緣,歲余豁然契悟。心告之曰:“得道非難,弘道爲難。弘道猶在己,說法爲人難。既明之後,在力行之。大凡宗師說法,一句中具叁玄,一玄中具叁要。子人處真實,得坐披衣,向後自看,自然七通八達。”
黃龍一派,門風嚴厲,是以行之不遠,自創立以至消沈,約一百六七十年而已。
第五十四節 楊歧派
楚圓弟子方會,初從楚圓掌監院事。往住筠州九峰山,尋遷袁州楊歧山普通禅院,大振道法。其提綱振領大類雲門。慶曆六年(1045)又遷潭州雲蓋山海會寺。門葉繁茂。上堂雲:“一切法皆是佛法。佛殿對叁門,佛堂對罽庫。若也會得,擔取缽盂拄杖,一任橫行天下。若也不會,更且面壁。”又上堂雲:“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又上堂雲:“楊歧一訣,凡聖路絕。無端維摩,特地饒舌。”住普通禅院,人院上堂,僧問:“如何是楊歧境?”會雲:“獨松岩畔秀,猿向下山啼。”進雲:“如何是境中人?”會雲:“貧家女子攜籃去,牧童橫笛望源歸。”會乃雲:“霧鎖長空,風生大野,百草樹木作大師子吼,演說摩诃般若。叁世諸佛在你諸人腳跟下轉大*輪。若亦會得,功不浪施,若也不會,莫道楊歧山勢險,前頭更有最高峰。”
上堂拍禅床一下雲:“只個一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靈物。釋迦老子說夢,天下老和尚說夢。且問諸人還曾作夢麼?若也作夢向半夜裏道將一句來。”良久雲:“人間縱有真消息,偷向楊歧說夢看。參!”
衡州茶陵郁山主,因楊歧化主至,山主問以禅宗之旨。化主爲舉楊歧方會每問衲子:“僧問法燈:“百尺竿頭如何進步?”法燈曰:“惡!””山主從此參究未嘗離念。偶一日赴州請,騎蹇驢過溪橋,驢踏橋穿陷足,山主墜驢,不覺口中曰:“惡!”忽然契悟。有頌曰:“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羁鎖,今朝塵盡光生,照見青山萬朵。”走谒方會,方會印可。其後白雲守端從山主披削,往參楊歧方會。一日忽問:“受業師爲誰?”端曰:“茶陵郁和尚。”會曰:“吾聞伊過橋遭顛有省,作偈甚奇,能記否?”端誦前偈,會笑而趨起。端愕然,通夕不寐。黎明咨詢之,適歲暮,會曰:“汝見昨日打歐傩者麼?”曰:“見。”會曰:“汝一籌不及渠。”端複駭然曰:“意者如何?”會曰:“渠愛人笑,汝怕人笑。”端乃大悟。
法演初谒圓照宗本(雲門宗),唯不會僧問興化:“四方八面來時如何?””興化曰:“打中間底。”僧作禮。化雲:“我昨日赴個僧齋,中途遇一陣急風暴雨,卻向古廟裏避得過。”請益于本,本雲:“此是臨濟下因緣,須是問他家兒孫始得。”演遂谒浮山法遠,請益前話。遠雲:“我有個譬喻說似你,你一似個叁家村裏賣柴漢子,把個扁擔向十字街頭立地問人:“中書堂今日商量什麼事?””演默計雲,若如此大故未在。遠一日語演曰:“吾老矣!恐虛度子光陰,可往依白雲(守端),此老雖後生,吾未識面,但見其頌臨濟叁頓棒話,有過人處,必能了子大事。”演辭往守端處,遂舉僧問南泉摩尼珠話請問,端叱之,演領悟。獻投機偈曰:“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丁甯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爲憐松竹引清風。”端印可。未幾端語演曰:“有數禅客自廬山來,皆有悟入處,教伊說亦說得有來由,舉因緣問伊亦明得,教伊下語亦下得,只是未在。”演于是大疑,私自計曰:“既悟了,說亦說得,明亦明得,如何卻未在。”遂參究累口,忽然省悟。從前寶惜一時放下。走見守端,端又手舞足蹈,演亦一笑而已。
端頌古(臨濟叁頓棒):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鹦鹉洲。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且風流。
第五十五節 大慧派
楊歧一派,自方會創宗,經白雲守端,五祖法演,圓悟克勤,而分大慧宗杲和虎丘紹隆二派。禅宗由文字而機用,由機用而綱宗,由綱宗而公案,由公案而話頭,一變再變,單研一句話頭,一則公案,自黃龍楊歧已開端。傳至大慧宗杲極力主張參看一個話頭。宗杲爲克勤弟子。克勤常言:“近來諸方盡成窩窟。五祖下我與佛鑒(慧勤)、佛眼(清遠)結社參禅,如今早見漏逗出來。佛鑒下有一種作狗子叫,鹁鸠鳴,取笑人。佛眼下有一種燈籠露柱,指東畫西,如眼見鬼一般。我這裏且無此兩般病相。”宗杲曰:“大好無病相。”克勤曰:“何謂也?”杲曰:“擊石火閃電光,引得無眼人弄業識。舉了便會了。豈不是佛法大窩窟。”克勤不覺吐舌,乃雲:“休管他,休管他,我只以契證爲期。若不契證,斷定不放過。”杲曰:“說契證即得。第恐後來只恁麼傳將去,舉了便會了。硬主張擊石火,閃電光,業識茫茫未有了日。”克勤深以爲然。
克勤就雲門宗雪窦重顯禅師的頌古百則加以“垂示”和“著語”,以拈提宗旨,成爲《碧岩錄》。當時曾稱爲“宗門第一書”,譽爲“叢林學道诠要”,以致新進後生,朝誦暮習。但是宗杲卻極力反對此書,甚至毀除《碧岩集》的版本。卻自選定許多公案,加以著語,成爲《正法眼藏》六卷。當時張九成曾提議,以爲臨濟下有數個庵主好機鋒,何不收入?如忠國師說義理禅,教壞人家男女,決定可刪。而宗杲複書說:“左右見道如此谛而不喜忠國師老婆禅,坐在淨淨潔潔處,只愛擊石火閃電光一著了,此外不容一星兒別道理,真可惜耳。”
宗杲出于克勤門下,意趣有所不同,但教人修禅方法卻同以看話爲主。宗杲爲秦國太夫人請普說中,敘道謙所述克勤(徑山和尚)教人說:“和尚只教人看狗子無佛性話,竹篦子話,只是不得下語,不得思量,不得向舉起處會,不得去開口處承當。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只恁麼叫人看。”又說:“和尚尋常道,要辦此事,須是辍去看經、禮佛、誦咒之類,且息心參究,莫使工夫間斷。若一向執著看經禮佛,希求功德,便是障道。候一念相應了,依舊看經禮佛,乃至一香一華,一瞻一禮種種作用,盡是佛之妙用,亦是根本修行。”宗杲答高樞密書雲:“但將妄想顛倒底心,思量分別底心,好生惡死底心,知見解會底心,欣靜厭鬧底心一時按下,只就按下處看個話頭。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此一無字乃是摧許多惡覺底器仗也。不得作有無會,不得作道理會。不得向意根下思量蔔度,不得向揚眉瞬目處垛根,不得向語路上作活計,不得揚在無事甲裏,不得向舉起處承當,不得向文字中引證,但向十二時中四威儀內時時提撕,時時舉覺,狗子還有佛性也無?雲:無!不離日用,試如此做工夫看,半月十日便自得見也。”答曾宗丞書雲:“但于話頭上看,看來看去,覺得沒巴鼻沒滋味心頭悶時,正好著力,切忌隨他去,只這麼處便是成佛作祖,坐斷天下人舌頭處也。”又傅經于請普說中說:“妙喜室中常問禅和子,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不得下語,不得無語,不得思量,不得I、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總不得,爾便奪卻竹篦。我且許爾奪卻,我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爾又如何奪?更饒爾道請和尚放下著。我且放下著。我喚作露柱則觸,不喚作露柱則背,爾又如何奪?我喚作河山大地則觸,不喚作河山大地則背,爾又如何奪?”有舟峰長老雲:“某看和尚作篦子話,如籍沒人家財産了,更要人納事物。”妙喜曰:“爾譬喻得極妙。真自要爾納物事,爾無從所出,便須討死路去也。”
第五十六節 虎丘派
虎丘紹隆爲克勤弟子,其門風孤峻,得其法者唯應庵昙華一人。華傳密庵鹹傑等二人。當時稱應庵昙華與大意宗杲爲二甘露門。虎丘一派因此而著。自密庵以下法道始大興。元明清以來傳臨濟者皆虎丘流派。
紹隆初谒長蘆崇信禅師,既而叩黃龍祖心禅師,次谒圓悟克勤。一日入室,克勤問曰:“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見猶離見,見不能及。”舉拳曰:“還見麼?”紹隆曰:“見。”“勤曰:“頭上安頭。”隆聞悅然契證。
應庵昙華行腳時,在一尊宿會下住,多教學者過公案。時昙華同一僧在佛殿裏過一則公案,恁麼過也過不得。二人商榷,不覺雞唱,遂撫掌散去。後來一一過得了,只是依前肚裏黑漫漫地。往依曹洞宗隨州水南遂和尚,堂中有一連單僧長時坐禅。一日華問曰:還少睡麼?其僧厲聲道:老兄而今是什麼時節,更有功夫打睡。昙華直得面熱汗下,遂發志不舍晝夜以悟爲則,一月後亦有發明。一日人室,遂和尚喚華兄:“你也好,只是公案未明。”昙華抗聲道:“盡大地是一個公案,和尚作麼生明?”直往谒圓悟克勤。克勤每向人說:“這個蕲州子得即得,只是腦後少一錐在。”指往參虎丘紹隆。一日室中舉五祖牽牛過窗話,擬對次,被紹隆劈胸一拳,自此打斷命根。小參雲:“然作功夫別無他術,只要有大信根具大種智,知有此事。于二六時中行住坐臥,切切提撕,看是什麼道理。但恁麼推來推去,推到無依倚處,蓦地撞著,更不費絲毫氣力,便是從娘肚裏出來的,未嘗別有一物與你也。與他從上佛祖,同一受用。”又示慈修造雲:“大丈夫要截生死路頭,應將平昔珍蓄諸所有物並須棄之,則六根門頭自然淨裸裸地。一旦撇去,不患生死路頭不斷也。苟不本真實履踐而欲多知多解爲自得之妙,返爲知解風所吹,增寒壯熱,當時現前,鼻塞頭昏,無日不作,蓋自取之禍,非他咎也。”
密庵鹹傑示道禅人雲:“若是達磨兒孫決欲明祖翁家裏事,直須一刀兩段,肚裏無一絲毫系念,只就無系念處,看個話頭。六祖示明上座道: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如何是明上座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但如此看來看去,到詞窮理盡,沒奈何處,蓦然看透,便是一生參學事畢。”
後世參話頭禅。爲人根淺鈍,約分本分、重關、末後叁關。以人法雙忘、離念泯絕處爲本分體,以從體所發一切諸用爲重關,更以鐵蛇鑽人金剛眼等等句不受人惑處爲末後。必須重重進人,叁關齊透,方爲了當。
第五十七節 曹洞宗的默照禅
曹洞宗自中唐時洞山良價、曹山本寂創立以後,由雲居道膺經同安道丕、同安觀志、梁山緣觀,當五代及宋初之際,一脈相承,傳流不廣。緣觀傳大陽警玄,始大弘其道,爲曹洞宗第六祖。警玄年八十,歎無可以繼其道者,以偈語並皮履、直裰寄與臨濟宗的浮山法遠禅師,使爲求法器。法遠于警玄卒後叁十七年,始以十六題試投子義青,然後命義青嗣法曹洞宗,爲第七祖。義青有頌古百則。青傳芙蓉道楷,楷傳丹霞子淳,也有頌古百則。淳傳天童正覺。
正覺初谒子淳,淳問曰:“如何是空劫以前自己?”覺曰:“蛤蟆吞卻月,叁更不借夜明簾。”子淳曰:“未在,更道。”正覺擬議。子淳打一拂子曰:“又道不借。”正覺言下釋然,遂作禮。子淳曰:“何不道取一句?”正覺曰:“某甲今日失錢遇罪。”子淳曰:“未暇打得汝,且去。”自是機鋒迅捷,諸方尊重,其塔銘中稱:“其後誨人專明空劫前事。義惟師徹證佛祖根源,機鋒峻激,非中下之流所能湊泊,而晝夜不眠,與衆危坐,叁輪俱寂,六用不痕,宗通說通,盡善盡美。”
正覺提倡默照禅,以爲至妙唯在默中,唯至言之默爲能普應之照。以默照二字總攝體用、理事、動靜、空有、明暗、能所、空劫今時、平等差別、絕待相對等一切義境,宛轉回互妙葉。《宏智正覺禅師廣錄》卷六法語雲:“學佛究宗家之妙,須清心潛神默遊內觀,徹見法源,無芥蒂纖毫作障礙。廓然亡象,如水涵秋;皎然瑩明,如月奪夜。正恁麼也昭昭不昏,湛湛不垢,本來如如,常寂常耀。其寂也非斷滅所因,其耀也無影事所觸。虛白圓淨,曠劫不移,不動不昧。能默能和底處行步得穩。玉壺轉側,一撥機回,分身應世。世界處所差別境象俱是自所建立,與我四大同出,何所礙焉。既一切不礙,彼我無異相,自他無別應。聲色叢中飄飄超詣,曆曆相投。所以道,山河無隔越,光明處處透。當恁麼體取。”又撰《默照銘》雲:“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鑒時廓爾,體處靈然。靈然燭照,照中還妙。露月星河,雪松雲峤。晦而彌明,隱而愈顯。鶴夢煙寒,水含秋遠。浩劫空空,相與雷同。妙存默處,功忘照中。妙存何存,惺惺破昏。默照之道,離微之根。徹見離微,金梭玉機。正偏宛轉,明暗因依。依無能所,底時回互。飲善見藥,撾塗毒鼓。回互底時,殺活在我。門裏出身,枝頭結果。默爲至定,照唯普應。應不墮功,定不涉聽。萬象森羅,放光說法。彼彼證明,各各問答。問答證明,恰恰相應。照中失默,便見侵淩。證明問答,相應恰恰。默中失照,渾成剩法。默照理圓,蓮開夢覺。百川赴海,千峰向嶽。如鵝擇乳,如蜂采花。默照至得,輸我宗家。宗家默照,透頂透底。舜若多身,因陀羅臂。始終一揆,變態萬差。和氏獻璧,相如指瑕。當機有准,大用不勤。寰中天子,塞外將軍。吾家底事,中規中矩。傳去諸方,不要賺舉。”又其法語雲,“田地虛曠是從來本所有者,當在淨治揩磨,去諸妄緣幻習,自到清白圓明之處。空空無緣,卓卓不依,惟廓照本真,遺外境界,所以道了了見,無一物。個田地,是生滅不到,淵源澄照之底。”又雲:“真實做處,唯靜坐默究,深有所詣,外不被因緣流轉,其心虛則容,其照妙則准,內無攀緣之思,廓然獨存而不昏,靈然絕待而自得。得處不屬情,須豁蕩了無依倚卓卓自神始得。不隨垢相,不處歇得淨,淨而明,明而通,便能順應,還來對事,事事無礙。飄飄出岫雲,濯濯流澗月。一切處光明神變了無滯相,的的相應,函蓋箭鋒相似,更教養得熟,體得穩,隨處曆曆地。”
有人以爲宗杲極力批評默照禅。《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十七錢谏議請普說雲:“而今諸方有一般默照邪禅,見士大夫爲塵勞所障,方寸不甯帖,便教他寒灰枯木去,一條白練去,古廟香爐去,冷湫湫地去,將這個休歇人,爾道還休歇得麼?殊不知這個猢狲子不死,如何休歇得,來爲先鋒,去爲殿後底,不死如何休歇得。此風往年福建路極盛。妙喜紹興初人閩住庵時,便力排之,謂之斷佛慧命。”《五燈會元》卷十九記宗杲上堂雲:“默照之徒,鬼窟長年打坐。這一個、那一個、更一個,雖是苦口叮咛,卻似樹頭風過。”但是宗呆所批評的是當時流行于士大夫之間的一種默照禅的流弊,正如文中所說“見士大夫爲塵勞所障,方寸不甯帖”,而只圖個休歇,這正是正覺《默照銘》中所呵的“默中失照,渾成剩法”,所以宗呆呵爲默照邪禅。至于正覺所提倡的默照禅,宗呆還是推許的。《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二十示真如道人雲:“正當恁麼時,不是如來禅,不是心性禅,不是默照禅,不是棒喝禅,不是寂滅禅,不是過頭禅,不是教外別傳底禅,不是五家宗派禅,不是妙喜老漢杜撰底禅,既非如上所說底禅,畢竟是個什麼?”既將默照禅與祖師禅等並舉,可知其重視此一禅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