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序文
张织仙文集序
天下之最足以动人者，才也。自古才人相慕如好好色，有不惮千里而访之者，有不畏险阻艰难而就之者，有忘势位富厚以交之者，有寤寐饮食以求之者。如嗣宗之于叔夜，子猷之于安道，严武之于工部，知章之于谪仙，令狐楚之于玉溪，昌黎之于郊岛、籍湜，柳州之于梦得，香山之于微之，坡仙之于山谷、太虚、龙邱，后山之于南丰，伯虎之于张灵、祝枝山，对山之于崆峒，历历真情快事，不一而足。即我朝国初，犹有此风。如西堂之于阮亭，吴门泛舟访之广陵数百里外；阮亭之于天章，朝罢命车访之华门陋巷之中。皆素昧平生，一见如故，不以地限，不以形拘，非才之相感而能如是乎？然而其人非真才则断不能。古人云：“惟真才始爱才，惟真色始慕色。”否则，庸夫俗子鲜不猜嫌妒嫉，如河东狮吼而作醋妇之状者。此古今之通患也，可胜叹哉。
余友张子织仙，山右名士也，平生著作如林。戊戌春，应试都门，僦居永光寺。一日，余至寺中，与邻居江左诸名士饮酒赋诗，挥洒满壁而去。渠见之心醉，谓诸名士曰：“此当今天下才人也，讵可交臂失之？”翌日，携所著《蜃楼集》访吾于旅馆中，索吾评序。于是两人披卷对酌，快谈竟日。每读至得意处，共拍案大叫，竟相浮白，正不知其为初交也。随读随评，一日夜评若干卷，偶有商正，织仙深服其是。从此朝论夕辨，忘形尔汝，竟成莫逆之交。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不孤。”非真才而能如是乎？
未几，织仙西归，余亦南旋。仆仆风尘，集序一通，竟未报命。庚子春，余复来都。织仙甫下车，即来访余。晤时未道寒温，袖中先出一律，曰：“天下真知己，如君只一人。蜃楼谁爱我？萧寺独相亲。剪烛谈诗夜，看花下第辰。相思偏少梦，对月每伤神。”何其见爱如此哉？复向余索序。余思天之生才，恒不易得，而全才尤其难觏如织仙者，诗古文词，罔不绝精。求之国初，宛然一三中子也。凡在名公巨卿，有目共见；诗文声价，固有不待余赘者。然我两人，生数千里外，名位未显于人间，一旦诗文相契，竟成知己。其情其谊，又非他人可以比者，夫岂可以不言已哉？遂纪其交情巅末而为之序。
得四友序
人之相友亦甚怪矣哉！余生长清湘，家居石村，二十年来形影相酬落落也。癸未来秀峰，与芬谷善。见其为人温柔敦厚，文采风流，诗文书法，罔不绝精。且待朋友不啻骨肉，不辞劳苦。古人云：“患难见交情。”余前在院病，又遭司爨者逝，一切饮食药饵，皆芬谷亲手为之不倦。即遇事归，亦必妥贴始去。此岂吾乡人所能者乎？因此遂成知己。后因芬谷遂及伊兄野塘，因野塘及北溟，因北溟及桂水，一二年间，拔茅连茹，得良友四人，岂非天哉。
余性疏懒，又最戆直，非其人不与之言，世故周旋一切不谙。尝自度已性如此，断不能得同吾调而为吾友者。孰知今日竟大出吾意料之外哉！一时乡人见之，又恒以此诋余，谓“附远而谩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苟非知心，虽至戚犹远人也；能知心，即远人犹吾之至戚也，何近远之分哉？如云“附远”，余来桂岭三载于斯，相识之人岂少也哉？何此数者以外，终不闻吾漫以心相许也？盖吾所交者道义，所讲者人品心术，非若世之以杯酒结殷勤，竞向声色货利、势位富厚中行，此所以戛戛乎其难之也。余因是见取友之道，贵择端人；为人之道，更不嫌踽踽凉凉。不合于此，必合于彼，遥遥四海，自有与吾同志者，奚必逢人即斑荆道故，日与同流合污如乡愿哉？爱是相与讲学于飞云之洞，设立规条，以敦人品、正心术为首务。一时识者美之，号为“飞云五子”云。
朱野塘《梅花百首诗》序
梅花不与众芳争妍，独超然于冰雪之中，殆花木中之有骨有品者。范石湖云“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老枝怪奇为贵，纵不遇孟襄阳踏雪寻访，而其香自在也。诗之佳者亦然。如宋广平《梅花》一赋，陆凯之“聊赠一枝春”，王建之“梦中唤起梨花云”，张谓之“疑是春来雪未消”，王曾之“而今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陆放翁之“凌厉冰雪节愈坚，人间那有此癯仙”，高季迪之“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等句，无不脍灸人口。然评者每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苏东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林和靖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蓠落已横枝”为上。高季迪之“流水空山见一枝”亦能象外孤寄，馀皆刻鹄。余谓天下古今好句正多，特人未尽识耳。如陆放翁之“欲与梅为友，常忧不称渠。从今断火食，饮水读仙书。”与梅花尼之“归来笑捻梅然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弦外之音，意味悠悠，岂不亦为绝倒乎！然此皆一首两首、一句两句，求其一题百首，今来亦未多觏。吾友朱子野塘，梅花七律百首，锦心绣口，层见叠出，恍若坐玉照堂中，梅花三百树，环洁鲜映，泊如对月，读之令人肺腑俱香。一时传播，群呼为“朱梅花”，竟使千古之寒香雪艳，独为野塘占去，亦梅花之知己也。或曰：“诗贵精，不贵多，何取乎尔？”余曰：“此为多而不佳者言，若精华百出，玉屑纷披，如入宝山，触目皆琳琅珠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岂非人生一大观哉？”此余曩日之序也。今野塘死矣，其子亦死，闻其诗亡矣。余前在省领咨，四处遍觅，悬金购之而不可得。古今来才人如此湮没，岂少也哉？曷胜浩叹。兹哀其人之不遇，而并叹其诗之亦不传也，故缀此数语表之。然而朱梅花之名则自在也。
朱芬谷诗序
桂林山水奇特，所生多聪明颖异之士，然而才子恒出朱氏一门。余友芬谷，天资聪明人也，自幼读书即好吟哦。少时咏菜花，有“菜花黯淡夕阳天”之句，人即以“朱菜花”称之。一时诗人竞与结社，有“隐山十子”之称。更善书，多材多艺，高尚其志，不应试。
辛已，众亲友劝之，芬谷以未赴县、府试辞。一人曰：
“君家有佾生某，因病未试，子盍借其名。”于是众涌耸为之。首试古学，余与芬谷皆列前茅，同入泮。时方伯西席唐倬云者，临源名宿也，闻其名，见其诗，即以女赘之。翁婿、伉俪相得之乐，真可谓玉润冰清。参军新妇，是芬谷一生；功名婚姻，皆得力于诗。诗之于人大矣。
癸未，余肄业秀峰，与之善，同居一室，共笔砚者三年。频相唱和，最爱其诗，风流蕴藉，不减唐人。复与余及左朝宗、朱野塘、桂水五人，结社飞云洞。是桂林两社，芬谷皆其中，可谓名下无虚矣。然余五人，唯左朝宗成进士，官至别驾；野塘早逝；桂水虽三入蟾宫，不久亦卒；余虽补一令，然文园善病，因之告归；无一而可。若芬谷一生功名蹭蹬，小试屡列前茅，大试频遭刖足。丁酉，应拔萃科，得而复失。年将知命，始获一明经。江左程胜之曰：“迩来科目，临桂最盛，粗识之无皆登贤书，独遗芬谷一名士。何天之付以才，不付以命？此亦天下不平事也。”然而芬谷诗酒自娱，吟咏自若，从不以此介意，风流潇洒，何其悠然自得哉！
夫人生天壤，富贵功名，天能限之；诗文著作，天不能限之也。吾人啸歌一室，得数寸书垂之人间，听人取舍，亦未始非人生之一幸也。吾闻汉以文取士，班马不登科；唐以诗取士，李杜不登科。自古才人，类多如是。然则科名亦何足重乎？尤西堂钧天乐之作有以夫？吾为芬谷叹，吾岂徒为芬谷叹哉！
左北溟《见猎草诗》序
北溟，桂林名士也。弱冠才名大著，而于诗尤长。生平所作，每于月白风清下举酒朗诵，后即投祝融，屡作屡焚，百不存一。间有存者，亦不过脍炙人口数首而已，盖其意原不以诗为能也。
一日，有客自远方来，闻余与野塘、北溟之名，务求其诗稿以见，独北溟无。客问其故，北溟曰：“旧作无存，如之何？”客曰：“旧作虽失，新作可待？”北溟应之曰：“唯唯。”于是十数日间，即成诗一卷，出以示客，命厥名曰《见猎草》，盖有取于程子“见猎心喜”之事也，并邀余作序。余见其《田家乐》等篇，清真雅正，不禁喟然曰：“以道性情，情之所至，口不尽言，籍笔传之，何伤之有？唯劝善惩恶之心，写温柔敦厚之辞，俾读者得以兴起感发，是诗之旨也。若徒嘲风弄月，淫词艳语，心志固日流淫荡，而精神枉费，见者不生畏而生玩，邪僻之心顿起。是诗原以正人心，而今反以邪人心，其何以为风化劝哉？此天地间不正人也，无足取。”昔孔子于《三百篇》约其旨，曰“思无邪”，今吾于君之诗亦云。
朱桂水诗序
士君子未得志于时，穷居草莽，业不克展，道不克行，布衣藿食，乡党笑之，豪贵慢之，终日凄凄，舍吟咏无所为事。是以穷年累月，不禁镂肝吐脏，呕血剐心，此亦无可如何事也。太史公曰“非穷愁不能著书”，欧阳子曰“诗愈穷愈工”，岂虚语哉。
余友桂水，才人也。弱冠游泮冠军，见知陈文宗。文宗爱其才，评其文曰“桂林一枝”。然一生多愁多病，遭家不造，所谓“孤臣孽子”是也。
庚寅，登贤书，因场前改经，为学政某奏革。复应童子试，三试冠军。已亥，中副车。癸卯，复中乡榜。当其晏鹿鸣也，桂水自书一联于马前旗曰：“重游泮水人如旧，三人蟾宫老不多”，一时传为佳话。然桂水卒以一孝廉终，何才人之不遇如此？而其诗因此而愈工。呜呼，桂水之诗工，桂水之心亦甚苦矣哉！然而天地间情之所钟，发于不已。当穷愁困苦时，呼天无应，叫地无声，问之父母不能答，问之兄弟不能对，问之宗族、乡党、亲戚、朋友而皆不能言。斯时搔首抑郁，正万难可解者也，有一笔墨于此，自不得不大书特书，或少而三四言，或多而千万言。一经脱稿，自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盖以为我呼天地而不应者，笔墨今于我应之；我问父母而不答，问兄弟而不对，以及于问宗族、乡党、亲戚、朋友而皆不能言者，今笔尽皆于我答之，于我对之，于我言之。是笔墨也，宗族、乡党、亲戚、朋友，以及兄弟、父母、天地而皆不能及，非我之真宗族、乡党、亲戚、朋友乎？非我真兄弟、真父母、真天地乎？
吟咏之一端，虽士君子之苦心，何莫非士君子之乐事也。然而为苦为乐，固难为外人道也。
醉翁诗序
余尝访友人于巨麓大峃之中，酣歌畅饮，把酒论诗。正上下古今，剥啄汉、魏、唐、宋间，不觉于古箧中获诗钞一卷，残篇断简。阅厥名，则翁作也。
翁为吾邑明经，因事而罹非罪于某地，冤矣！天下之人，闻者莫不悲之。今读小序，则即在某地作也。沉郁恳至，平淡清奇，不愧诗人。问之友人：“胡为藏之而不刊以公世？”友人曰：“子何相赏之深耶，见之者辄以为寻常故。”呜呼，何世人之好妄也！夫以翁之才，不能置身清庙、明堂之上奏雅颂之音，固可悲已；而又使之抱无辜之究，居海滨之上，殊方泽国，观物伤情，仅藉此一吟一咏，以自慰罪人迁容之思，此翁之大厄也。然即身遭是厄，而能使是诗之美，得遇高人名士一目心醉，或月白风清之夜，或黄花红豆之间，一唱三叹，长歌短咏，绕花竹以微吟，循栏杆而朗诵，发厥清音，上入杳溟，俾郁志苦衷泄而为疾风迅电，锦心绣口灿而为景星庆云，身死之后得一文字知己，翁之心又何恨哉！而无如大谬不然。平淡清奇，佥指为庸常粗俚；蕴藉深厚，群摘为语意溷濛；此竟洗脱一切脂粉，彼反目为不艳丽秾。种种嗤黜，使数十年之刻苦精神，一旦尽打入阿鼻地狱；即痛呼诗字，诗字亦不能出而为我作据。夫如是，风雨晦明之际，雷电有不霹雳而出者乎？如惔如焚之下，祝融有不煽火票而化者乎？然竟不出而不化也，则藏之古箧中，听虫吟之唧唧，有独自助厥叹息者矣；闻风雨之潇潇，翁，何其缠绵不已如是耶？悲哉！而今可以免矣。余因是袖而归之，归而为之序。何序乎尔？序之以见天下才人原自多厄。凡抱才而遭刖足之痛者，读翁之诗，自当拍案大叫曰：“此翁尚然，况我辈乎！”序之亦以见天下才人，又自不久没也。凡怀才而抱知希之恨者，读石村之序，又当焕然自释曰：“吾何虑哉，天下后世岂无一石村其人者乎！”是为序。
《静远楼诗集》自序
诗正而葩。正者，本也；葩者，末也。天下事先本而后末，诗与文无二理也。文贵有品，诗亦贵有品。品者何？正是也；正者何？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道是也。故孔子教小子学诗，先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正；而后及于鸟兽、草木，名之葩。孰不先本而后末哉？又论“诗三百”而蔽以一言，曰“思无邪”，孰不本正道以立言者哉？是《风》、《雅》之训，以正为归，固千古一定不易之理，亦千古一定不易之评。后世厄言日出，谓诗有别趣，非关于理，竟将“正”之一字一笔抹煞，放诐邪侈，无所不言。自号变风变雅以为葩，不知变风变雅，古人亦云“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豳风居变风之终，是正与葩合而为一，并非分而为二也。何其所见不广，言不及义，群起效尤，打入魔道，而“三百”之旨尽失，诗之品亦扫地俱无，是皆由不明“正”之一字有以害之。观于诗，可以知其人之邪正矣。孟子曰“淫辞知其所陷”，真知言哉，然而未易言也。
余诗屡变亦屡删。髫龄无知，未免为习气染，亦喜绮语艳辞，如义山《无题》等类，无不欣然为之。及长闻道，则知诗以无邪为旨，遂概删去，此一变也。弱冠又好为丽句，雅尚锤炼，如晚唐风云月露之词，无不欣然为之。自后读汉、魏、唐、宋诸大家集，则知诗以“气味”、“骨格”为上，“淡远”、“雄浑”为高，遂亦删去，此二变也。然生平好为古体，好拟乐府，如前人诸乐府题，无不曲意摹之。戊戌、庚子两游都门，与诸名宿商订，皆以乐府、少陵、张、王、元、白诸公，皆各自出新裁，前人旧题不必蹈袭。若如今人字摹句仿，置之卷首以撑门面，何异自炫门阀者，称乃祖、乃宗绝大官衔，而不知与己无干也。遂亦删去，此三变也。有此三变，故余诗随意所到，信笔直书，从不揣摩一家一体。而于唐、宋诗醇，李、杜、韩、白、苏、陆六大家之得意者，亦无不有此，所谓不谋而合者也。但其间事非礼义，绝口不言，固无牛鬼蛇神之奇，更无声色货利之丑。耿耿此心，差堪自问。然而一回想焉，自少推敲至今将三十载，其间可删者至再至三，即所存者百无一二，诗其可妄作乎哉？由是进而思之，岁月甚长，理境无尽，倘学有所增益，将来其可删者又不知凡几，是不得不望诸友以教我者。
《卜砚行诗》序
元初，谢文节公变姓名逃之闽，卖卜于建阳市，名其砚曰“桥亭卜卦”。后被魏天祐强逼北行，砚遂沦没。明永乐间始出，以后三百年不可考。
雍正初，天津周子月东得之于海潮庵，以为奇玩。宛平查方伯见而爱之。月东曰：“吾死当归君。”己巳，公官西粤。月东死，其子奉父命封题寄粤。公得之悲喜交集，序其事，题其铭，一时传为盛事，名公巨卿，题咏甚伙，因编之曰《卜砚集》。越丁亥，公官宁远太守，俱囊之蜀。壬寅冬，金酋不靖，公纶巾羽扇，风雅绝伦，载书五车，携之军中，吟咏不辍。未几，“木果木”之变，集并失去，公抑菀者久之。壬寅秋，公幕友刘子绍衣偶搜敝簏，得其遗稿献之。公如获赵璧，填词一阕以纪其奇。时“亦园”菊花盛开，公招刘埕圃、文衡、陈东浦观察，洎余辈吏一二人，宴赏其中，因出砚与集，道及巅末如此，并嘱余题“盛事必传，奇物不朽”，遂作长古一百言以美之。
《亦园送秋诗》序
锦城薇垣之西，袤广百亩。宛平查方伯官此，创别墅号“亦园”。亭台池馆，其景有十：曰怡情育物之堂，曰花坞校书房，曰种山台，曰小绿天亭，曰不波馆，曰此亭，曰接翠轩，曰引凉迳，曰依花避树廊，曰蓼红桥。天然画图，古之绿野辋川不是过也。公余每偕佳客名流，饮酒赋诗其间。公葛巾野服，骚坛执耳，名士风流，绝无达官纱帽气。壬寅春，余甫至蜀，公一见垂青，相赏风尘之外，谈诗论文，委以笔墨，殆无虚日。秋暮，余自永宁晋省，公召至园赏菊，并观古砚、图章、字画。秋尽，召至园中作送秋诗。时东浦观察、锦江山长，洎明府、广文、进士、孝廉、诸生、幕友、方外皆在，凡蜀中能诗者无不毕至。即以上下平分韵，录其姓字爵里，止得二十九人。方伯正在旁求，余因忆春初游草堂寺，见一僧默宝能诗，荐之。公即命人飞马相召，实此僧梦想不到，亦千古佳话也。宴罢，公欣欣然曰：“今日之会可谓不俗，俟诸诗汇齐，即为付梓，以志一时文酒之盛。”不数日，公迁湖南中丞，诸务匆匆，此事遂废，亦无有过而问者。余思公文采风流，怜才爱士，高不可攀，而此日之流风善政，集虽未成，亦不可泯。遂赋四律美之，即以送秋并送中丞。
送查中丞人都诗序
自古大臣无不以礼贤下士为心，休休有容为度，如周公之吐哺握发、秦誓之人之有技若己有之是也。孟子曰“好善优于天下”，岂虚语哉。举客岁大挑，简发来川。江左山右诸好友曰：“石村只宜京官，不宜外任。蜀道之难，宁不畏之？”一友曰：“有查方伯在，可无虑也。”众问之：“查与石村有旧乎？”曰：“无。”无则如何可遇？友曰：“查方伯文章宗伯，风雅名流，昔在都与天下名士往来，诗酒文会殆无虚日。其人最爱才如命，闻其风，想其人，可以知其气味之投矣。”众曰：“赖有此耳。”
正月到蜀，蒙一见如故，格外垂青，不以俗吏见待。一日问同班曰：“诸公新进，类皆能文之士，其间孰为名宿，各举所知以闻。”此见公爱才之心，迥出寻常千万。众皆未言，独上汪章知县廷钫对云：“他皆未悉，惟粤西俞令著作颇有可观。”公闻之即令进呈。次日呈鉴，谬蒙奖誉，逢人说项。一日在制府大堂，当众夸示曰：“此全州才子也。余在粤久，全州最出才子。曩推谢梅庄、唐念嵩，今惟此公，诗词古文无不绝佳。”众闻之皆惊异，群起围绕，注目趣视，若惟恐后，若惟恐其不识。一经品题，便成佳士，举有何修而竟获此？此何异玉溪生之于令狐相公也哉？自此诸事委以笔墨，每与府、厅同见，公与举长谈不已。及府、厅起身告退，公犹曰“吾两人话尚未竟”，致令府、厅仍然静坐倾听，不敢遽退。气味之投，真有不出吾友所料者，何其异也！四月，蒙委定水。秋归，又蒙委四川通志局纂修官。
凡遇赏花鉴古、诗酒文会，无日不在亦园。
冬十月，公奉旨巡抚湖南。一时闻者无不庆曰：“督抚有公，可谓得人从也。此抚有一省，一省可无遗贤之患；即将来宰天下，天下又岂有遗贤之患哉！”然在蜀之官吏士民，又无不欷嘘曰：“冠公一去，谁能借留？何吾蜀之无福也。”知之者又曰：“昨已超迁四川制府，为臣资格所阻，不日即来，何必吁嗟于是！”闻之者破涕为笑，又不戚而欣然矣。公于去之前十日，大兴保荐之典，凡官之贤能者，皆列剡呈之制府试用班，闻以举列首荐，何其有加无已哉！然而举何人，斯竟荷殊恩如此？则凡才能十倍举者更可知矣。使非公好善之优，虽以昌黎之才，书凡三上，宰相犹置若罔闻；则凡古今爱才之人，不诚戛戛乎其难之哉？
兹当入觐，举感恩知己，无以报之，谨成诗十首，以当骊歌。
《金台医话》序
医通仙道，最难事也；生死关头，最重事也。张长沙云：“居世之士，曾不留心医术，上疗下救贫贱，中以保身，但逐荣利，企踵权豪。卒遇非常，身居死地，百年寿命，委付凡流，岂不危哉？”是以古人教人先必读四书、五经，以明其理，然后可以学医；喻嘉言示门人，先议病，后议方，此皆正本清源之道。然而医之高下，全在于脉。以百病不外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字，而八字又以虚、实二字为归；以阴阳、表里、寒热之中，皆有虚、实；欲知虚实，非脉不能以法。诊之自有确凭确据、一定之见，脉与证对。虚者必补，实者必泻；补泻得宜，无不奏效。《内经》曰“能合色脉自可万全”，此之谓也。仆人非司马，病似休文。庚寅一病，坐困八年，日聚集古今名家方书与论脉真诀，床头座右，无地不有。寝食其中者数年，始知孰为大家，孰为小家，孰为过正，孰为当宗，孰为当辟，一一手为批点，俾人一见了然，于是人定胜天，霍然出户。然后悟前此一已之疾，乃阴虚水亏，总为庸医金石妄投燥火所误，甚悔学医之不早也。医之不明，其害至此。然而此道精微，余虽潜心有年，不过窥其藩篱，而于古人得心应手之妙，终不敢望其肩背，不亦雕乎？独怪夫世之业此者，家弦戶通，谈何容易！案无数卷之书，室鲜名师之授，独记一二汤头歌诀，以应万变无穷之病，侥幸病之合方，未必方之能合病也。至于“脉”之一字，全然不晓，徒以三指欺人。即有知者，不过宗叔和脉诀，那知为高阳生伪造，其不草营人命也几希！庚子在都，一日与山右张子织仙雨窗对酌，偶道及此，不禁畅谈。织仙闻之津津有味，忙促余书纸以为后学指南。余遂录其当看书目，与医中关键最紧要者，简括数篇告之。后至蜀，付之梓人，虽为书无多，然从此入门谅不左矣。
《地理醇》序
古者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士无逾。从不闻有地理之书。《诗》公刘迁邠，陟降原，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卫文迁于楚邱，升虚望楚，卜云其吉，终焉永臧。《书》周公定洛，大相东土，卜黎水、涧水、湹水东西。《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宣之法，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又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百物阜安，乃建王国。春官冢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为之图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以为之图，此殆地理之权舆乎？《易》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与天文并重，其学匪易，其功用察，岂后世理气邪说之谓哉？《汉书·艺文志》五行家有《堪舆金匮》十四卷，形法家有《宫宅地形》二十卷，其书皆至今不传；所传者《青囊》、《海角》、《青乌》、《狐首》四经。然秦之《青乌》可也，若《海角》、《青囊》、《狐首》，内多杂而不醇。东晋郭景纯出著《葬经》，可为后世葬书之祖；而“葬乘生气”一语，泄天地不尽之蕴，发古今无穷之奥，诚地理之上乘，堪舆之神圣也。第此书去今日远，其间不无错乱伪造。如旧书《相传》二十篇，蔡西山恶其太讹，定为八篇；吴草芦又病蔡氏之未精，分为内外杂篇，弃《九升考校》全文；又只论次序，不分篇章，如地有四势、葬乾两段，古人已辟为伪说，而《九升》玉石不分，仍复收入是也。厥后，唐、宋、元、明代多著述，杨、曾、廖、赖、吴，世推为五大家。然其书有真有伪，如赖《布衣催官》一篇，系后人伪造邪说，前贤皆辟其谬是也。而能得其正者，唯卜则巍之《雪心赋》，此推孟天其辨讹正解佳，他注不及。蔡西山之《发微论》，言近旨远，至平淡、至神奇，堪为斯道之正宗。然《天机》、《会元》犹以《雪心赋》压卷，而《发微论》亦载之，颇为有见；《地理大成》竟将此二种阙而不载，可谓遗珠。
我朝以来，孟天其、沈六圃二公议论老到，尤为斯道功臣。无如世人惊奇嗜异、贵耳贱目，凡业此者不谈峦头而谈理气，不讲山法而讲水法，左支右离，叛道悖经，自欺欺人，祸世不浅。即有讲峦头、山法者，又皆天资庸愚、不学无术之辈，不知真脉、真穴、真晕之所以然，难语广大精微之理，斯道之不明久矣。余非业地者，因葬亲情切，而又畏夫野师、庸师之误人也，不惮考究、跋涉之苦，博极群书，奔走山林，久之颇有定见，然后知古今一切地理诸书，邪说猥多，不得不赖一二读书穷理之明眼，有以辨之。盖多见多闻，固当读古人渊博之群书；而辨讹辟谬，尤当读后折衷之定论也。爰是由博入约，汰沙拣金，采先正辨论之至理名言与夫一己阅历有得之语，皆笔之于书，约其旨于龙穴砂水，定其论于崇正驱邪，阐其奥于真脉、真穴、真晕之所以然。书不浩繁，理则精一，集成数卷，众名之曰“醇”之一字，则吾岂敢易？其名曰知止，盖取知不而后有定之义，示人以入门一定不易之法也。抑地理一道，止于峦头，并无理气，必如是而后始得葬，乘其止也。壬子夏，众恐真解失传，请批点付梓，以告夫后之学地者，知此道自有一定确凭确据之真诠，断断不可信一切理气无稽之邪说，以菑其亲而祸其后。俾天下仁人孝子由此入正眼法门，不致打入魔道，夫岂非斯道之大幸哉？
先严慈坟图序
余尝见人亲殁，惑于风水之说，频年累月停榇不葬，心甚哀之。又尝见人之谈《青乌》者，家弦户诵，樵夫、牧竖无不津津有味，心甚鄙之。然而求地者千百，得地者不过一二，甚矣此道之难也。乙巳，先君子见背，余自蜀归，即欲觅吉安厝，以完人子大事。然穷乡僻巷，苦无名师，只得聚集古今堪舆之书，朝夕研究，寝室其间，以明其理与法。然徒读书而无人登山指点，亦属“屋里先生”。复聚集弟兄、亲友中之知地者，日从事于山林追踪仙迹，覆验古坟。久之是非得失，颇有定见，然后知曩之安厝先慈未善也。寸心皇皇，愈不敢懈。地理之道，不难于认龙、认局，而难于认脉、认穴。千里来龙，到头八尺，一毫千里，一指万山，可不慎哉？余每于所得之穴，斟酌再四，务求其真而后已，少有纤毫疑似则不为也。因是其难，其慎案头，足下祁寒盛暑，无日不在青山绿水中行，痴何如哉？丙午冬，获玉丝鞭形安厝先君子；戊申冬，又获交椅形安厝先慈。一二年间得真穴者再，蚁泉之患可以永免。孟子云：“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或曰：“此道甚难，吾见天下更有痴于子者，未见其穴之皆真。子以为真，人以为假，奈何？”余曰：“山川之道不外形势，形势之道不外理法。人特患天资庸愚，学之不得其旨耳；天资学力果到，何难之有？”余之所谓真者，自有一定不易之理、一定不易之法，确凭确据，有目共见，皆古先贤峦头切实之名言；非若后世野师理气邪说，谈空无稽、欺世惑人之谓也。图书具在，学问渊博、多见多闻之士，自可共信。若不学无术，何足论焉。
《潜溪书院志》序
辛亥春，余重游锦城。朱遐唐著有《潜溪书院志》，一日索序于余。余时风尘仆仆，久未应命。越数年见之，复索。余笑曰：“锦城显者多矣，何索之风尘下吏耶？”遐唐曰：“当今贤士大夫、文人学士固非不佳，然类多风云月露、虚浮无实之辞，而真性情不寓焉。唯石村居官、行事以及诗、古文、词，无不得一真字，率性而行，不假雕饰语有关系，此所以难得而必求之足下也。”余闻之深讶其过誉。然细味其言，最得知人论文之道，敢不谬拟一言。
书院之兴废沿革，与夫宋潜溪之墓、方正学之祠，理学名臣、馨香俎豆，皆无不备载前人记序中，毋庸赘至兴学校、育贤材等语。从来书院记序中恶套剿说雷同，人云亦云，此庸材也，乌足重。然则余何序乎尔？余见是书之作，法潜阐幽，革故鼎新，不可谓不有功于名教矣；而作者之姓氏始终一字不载，是诚何心哉？天下之人读之，只知其书之美，并不知其作者之为何人，此盖有深意存焉。殆古之学者，为己、为其事而不居其功，存其实而不务其名者欤！后世人心浇漓，竞向虚浮，凡语言行事，动辙有名无实，矧著书立说成家言，以垂不朽者乎！今遐唐此篇独不然。则凡平昔之作人行事，与夫今日之讲学立言，皆务其实而不务其名，可知是真有大过人者，可以为挽回风气之一助矣，是则可传也。是为序。
朱遐唐重刻杨升庵《全蜀艺文志》序
余尝与天下士论古今，真大才子得三人：一曰唐太白，一曰宋东坡，一曰明升庵。才皆天纵，殆文苑中所谓生知安行者，是以天骨开张，横纵自如，冠绝当代。此外诸家虽多金声玉振，炼石补天，然皆得之学力、人工而成，是又所谓“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者，其不及三子明矣。然三子皆产于蜀，得毋岷峨江汉之钟灵独异欤？
升庵以翩翩公子，生相国之门，金殿传胪为天下第一人，较李、苏更得意。尤西堂《钧天乐》以太白天上及第，谓“状元中以有太白重，太白不以状元重”，然则升庵岂非状元中以有其人为重者哉？王弇州《艺苑卮言》云“明兴，称博学饶著述者，无如升庵”，指其撰纂书目百种，彰彰可考。惜至今多不传，而所传者《升庵文集》、《诗集》数种而已。近李雨村《函海》采取升庵一二十种，究属全豹一斑。昔与查铁桥中丞论及升庵著书之富，欲一网收尽为快。中丞极力采访所得，止五十种，然皆未付梓而卒，终为恨事。丁已冬，余养疴成都，朱遐唐以重刻升庵《全蜀艺文志》问序于余。余曩修《四川通志》，见渠旧序专司此门，广搜博采，立例最古，著有七十卷之多，最为良志。万历初重修，裁却强半，后更甚。亡得睹升庵之遗者，此亦蜀文之一厄也。遐塘今所得者，皆系抄本，搜罗校正，越三寒暑始蒇事。噫！此心亦良苦矣。李穆堂曰：“凡能拾人遗文残稿而代存之者，其功德当与哺弃儿、埋枯骨同。”夫以本地之人材、人文，本地之人尤当爱惜而表彰之，如司马长卿、杨雄、太白、东坡，以及子安、少陵、石湖、放翁诸公，昭昭在人耳目，名山石渠，到处皆有其书，不患无传。若迁客骚人、隐逸缁衣辈，名位未著于人间，其所作沧海穷鳞、吉光片羽，附青云而乃显者，不得是刻，不几湮没弗传乎？噫！亦幸矣。使升庵诸公闻之，固未有不鼓掌称快者。然蜀之贤士大夫多矣，百余年来何以任其湮没，不闻重刻于前，而必俟我遐唐一介穷员，设帐此地，始得重刻一新？噫！亦甚危矣。使升庵诸公问之，又未有不喟然叹者。夫如是，则遐唐今日之功德，宁有涯哉？或曰人非穷愁不能著书，使升庵得志天下，不致谪戍永昌，则此书固不能成；即使今日遐唐得志于蜀，不致东铎潜溪，则此书又何能成？甚矣！人之生于忧患，不徒一端为然也。然则天之生遐唐，而使之不得志于时，仅以山长鸣高著述为业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浣花濯锦》序
蜀之会垣在百花潭北城，曰锦城里，曰锦里江，曰锦江水，曰锦水石，曰锦石城。之外有浣花溪，溪畔一带，在昔歌楼舞榭，镂月裁云，画舡萧鼓，昼夜不倦。虽古之秦淮不过是，殆天然花团锦簇之乡也。蜀之东南又有峨嵋山三峰、巫山神女十二峰，玉笋排空，芙蓉映日，山川佳丽，翠黛逼人。是以生其地者，每多锦心绣口、如花似玉之人。然而青山玉，白骨成尘，水流花谢，月落乌啼，谁其过而问之？
吾友朱遐唐明府，有心人也。讲课之余，蒐辑古今蜀中妇女诗，上自后妃嫔娥，下及青楼仙鬼，无不备载。集成，名曰《浣花濯锦》。较之钟伯敬之《名媛诗》，归水镜山房之《名媛尺牍》，殷淳之《美人集》、《瑶台新咏》，梅宅之《名媛诗词》，王西樵之《燃脂集》，汪讱庵之《本朝名媛集》等书更美。俾锦之娥眉吐气一时，重艳人间，不致玉碎香销，兰蕙与蓬蒿同朽，亦千古名媛之知己也。
夫望月吟诗，登楼作赋；千锦罗胸，万花在手；执夺锦之标，操生花之管，此男子之事也。乃以巾帼中人，云鬟雾鬓，既乏良师益友之助，复无试闱馆课之催，竟敉奁之侧不废诗书，风前月下咏絮簪花，何其韵也！且此外更有连篇累牍，倚马万言。如花蕊夫人宫词百首，直与唐之王建抗衡；苏若兰回文织锦图，广仅八寸，诗二百余首，纵横其间，反覆进退，无不成章。何其多材多艺、好学深思、精灵巧慧如是哉！是真所谓神女散花，天孙织锦矣。世之纨绔子弟、须眉丈夫，锦衣美食，日在名场翰墨之中，竟有腹负将军、伏猎宰相，锦其身而不锦其制，花其面而不花其心者，是又所谓“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不亦大可愧也乎？读是篇者，当思感发兴起，不必让美彼姝可也！
《一园时文》自序
制义创自宋主，半山变策论为经艺，俾人日读孔孟之书，讲明圣贤之学，诚良法也。时只有理，而无比、伏、避、下等法。至前明乃盛，王守溪、唐荆川、归震川、胡思泉四家为一代之冠，而归、王又谓之集大成，犹诗之盛唐李、杜是也。古人谓读明文而以宋文参之，始文质得中；况读今文而不读明文，读明文而不读成、宏、正、嘉者哉！此溯流穷源之道也。然而文章从来不外理法二字，制义上乘理尤第一，一题有一题之精义微言。盖代圣人说话，其理大中至正，无过不及，恰好至善，所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是也。下者无论己，即专门名家逞偏锋，矜才使气，得粗遗精，皆非也。此非十年读书、十年养气，格物致知、四子六经、宋儒诸书会通一贯、深造自得不能，岂从讲章、时文中讨生活所可得哉？甚矣，此道之难不难也！然难不难于作，而难于认题之真；不难于博，而难于淡理之精；不难于浓，而难于淡；不难于淡，而难于淡而有味；不难于长，而难于短；不难于短，而难于短而弥高。如炼铁成钢，愈坚愈利；如淘沙取金，愈简愈贵；如秦槐汉柏，老干无枝；如周彝商鼎，古气盎然。明之王、唐、归、胡，本朝山左之窦东皋，吾粤之刘灵溪，以及宋高南学士所选《回澜短篇》，王已山太史所选《精诣老境》是也。然而作者固难，知者尤为不易。少所见，多见怪，见橐驼言马肿背，自古已然。况今日乌腱藉鼻作耳，水母以虾为目，更为不少，此中人语固不足与外人道也。余生焉即善病，素不耽此，少年曾著《戊子课章》一编，今老矣，无能为也。然读书穷理，自少至老不倦。兹因子侄请刊诗文全集、时文，偶搜敝簏，大半散失，仅得此以备一体。然每篇皆有题解，附后以为课子侄法门，此即“纪晓岚参政——我用我法”之意，瓿之覆否，吾不知也！
教士敦品文
士为四民之首。平日读书明理，敦品励行，迥绝庸流，上可以为圣为贤，次可以为忠为孝，非仅以工举业、取科名，只图高爵厚禄已也。古之学者周中规、折中矩，言坊行表，凡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事，无不身体力行，衾影无愧。如颜子之“非礼勿视、听、言、动”，曾子之“慎独，毋自欺”，孟子之“不见诸候，不以卿相动心”，柳下惠之“不以三公易介”，诸葛忠武之“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程明道之“以圣人自待”，范希文之“以宰相己任”，文文山之“以生不入圣庙为非丈夫”，皆吾人之真学问、真事功。是以坐言起行，流芳百世，良由其平昔所见者高、所学者大也。先正云：“胶庠无人品，朝廷安得有气节！”昔子游宰武城，而必取行不由径、非公不至之澹台灭明，以为得士者，岂有他哉？殆以其有品也。品之一字，顾不重欤！古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弃其天爵，即为孟子所恶。今更不然，只要人爵，并不知修天爵。平昔专作虚文浮词，揣摩墨卷，以为侥倖科名之具；及倖得科名，则并此虚文、浮词、墨卷皆为弃物，一书不读，日以有事为荣，寡廉鲜耻，奔走衙门，逢迎官长，无不得意为之；任人唾骂，恬不为怪，民斯下矣。此虽士风之不堪，而亦地方官之不教也。教之道何？劝善惩恶，信赏必罚，认真办事，至公无私而已。余甫下车，即以爱士为心，首观风，次试书院。每月课，命士子进署，犒以旨，嘉奖以花红。即凡放告，士居前，民居后；听讼，士令立地说话，审输始跪，无不待之以礼，施之以恩。然而不教禽犊之爱，善善而不恶恶，亦非示人黑白之道。故首严谕礼房，士以有品为上。该房职司寅宾，凡一切惯出入衙门、逢迎官长、以有事为荣，该房谅无不悉。如遇投刺晋见，概为谢绝。以此辈无品，藉此与官往来，不无在外招摇撞骗之事，恐有玷声名，不得不防微杜渐。至素不多事之绅士而来，亦当以品相告，凡见只许谈诗文礼义，不许谈词讼外事。公事自有公断，岂容人私自嘱托？至有事者，一概不见，否则惟该房是问。余日坐大堂，认真办事，为民伸冤理枉，正大光明，从无可干以私之事，皆尔等有目共见。若遇不公不法之人，一经审实，不论士民，照例而办，有犯必惩，极力整顿以挽颓风，从不姑息使之漏网。此并非苛刻，盖除暴所以安良，警一所以戒百，不得不如是也。昔子产治郑、诸葛治蜀，皆先猛后宽，道在则然耳。今余职司父母，岂忍不教而诛？是以再严加晓谕。古人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尔士子各宜自重自爱，洗心涤虑，事自琢磨，闭户读书，恪守卧碑，从名师、交益友，讲究四子、六经、廿一史以及宋儒诸书，务以圣贤、仁义、道德之言为必可为，恶俗、非礼、非义之事为必不可染。足迹不入城市、笔迹不入公门者，君子也，余爱之、重之；只读墨卷、诵排律，希图中科甲、干禄了事，不讲人品学问者，庸夫俗子也，余甚卑之。至于不孝不弟、无礼无义、同流合污者，小人也；若寡廉鲜耻、奔走衙门、包揽词讼、逢迎官长、鱼肉百姓、无所不为，此小人之最下者，皆余之所深恶痛绝者也。尔等更当痛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如是革故鼎新，士风大变，彬彬礼乐之风，蔼蔼歌之化，余岂不与有荣施？若执迷不悟，恃符滋事，仍蹈前辙，一经察出，三尺具在，法网难逃，悔无及矣。盖士之正气不可不伸，而邪气尤不可不倒。古人云：“邪正原不两立。小人之道，不长仁人之能；好不尤贵，仁人之能恶哉。”此整顿地方之权，不得不赖有司官之认真。而父诫其子，兄诫其弟，有善相劝，有过相规，尤不得不望乡里中之贤士大夫焉。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幸毋视为具文，幸甚！
戒食牛犬文
《礼》曰：“天子无故不杀牛，诸侯无故不杀羊，大夫无故不杀犬豕。”夫曰“无故”不杀，则凡有故而杀者少矣。孟子曰：“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范文公每食必亲自检点，食得其宜欣然，否则戚然，谓“一人少食一物，即少害一物性命”。予读其书，深服其理，遂择其中之最重者曰牛、日犬戒之。
盖人与物，贵贱虽殊，性命则一；好恶虽异，畏死则一。天地之大德曰“生”，天下之大恶曰“杀”。人不食物则已，食则未有不杀者。“杀”之一字，其可言乎？虽吾儒冠、婚、祭祀、饮食、燕会不无需物，不能如释氏之持斋吃素；然物命之重轻，亦当权衡。如牛耕田，犬守家，二物之有功于人大矣。吾人既食其力，而又食其肉，以恣一己之口腹，有天良者报德固如是乎？此皆习焉不察耳！或曰：“天下滔滔皆是，尔一人不食于此二物，亦无所济。”余曰：“我一人今日不食，天下今日即少一食二物之人；我一人不食，即可以教我一家不食；我一家不食，即可以教我一村不食，可以谓济乎？”人之好善谁不如我？使由是推而广之，纵不能尽如是，然今日少一人，明日少一人，积少成多，此风未尝不可以少挽，牛犬之性命不赖此以保全其多多乎！此仁人君子之苦心，而亦仁人君子之快事也，何乐而不为哉？余素不佞佛，然我之所奉以自戒者，此也；我之所奉以告人者，亦此也。若夫杀牛犬者必遭其凶，食牛犬者必罹其毒，报应之说，理亦有之。古人戒食牛犬文已详，言之不赘。
临源学博黎清川寿文
朝廷建官三百，吾人衡门坐诵之下，所满志而踌躇者二：一日宰相，一曰学博。何也？宰相用天下之人材者也，学博造天下之人材者也。然宰相用人，用之于既造之后，收其已成之效也，其功半；学博造士，造之为待用之具，领其未成之事也，其功全是。学博一官，如大冶熔金，洪炉炼永，非益炭勤鞋，心力劳瘁之苦，殆有十百倍徙于宰相者，又乌可以同日语哉？昔胡安定之在苏、湖二学也，设“经义”、“治事”二斋，敦尚行实，学徒千人，日月刮，四方归之，舍不能容。礼部贡举，岁所得士，先生弟子居其半。一时门下如刘彝、钱藻、孙觉、范纯仁、钱公辅诸人，无不为宋之理学名臣。是官也，殆天下人材根本之地，国家治乱盛衰之基，其位顾不重欤？后世江河日下，仕路竞以钱谷刑名为美官，而寒毡冷署罔不淡漠视之。即居此者，亦皆以为旷途，置教学之不讲，视诸生为秦越，以致家自为师、人自为学，一时士子竞尚文辞而弃实行，趋逐利禄若惟恐后。凡寡廉鲜耻、干名犯义之事，大半出自学校中人，反不若草野田夫，犹知循循守分。遂使天下街谈巷议，樵夫牧竖无不鼓掌而谈，曰“天下不肖之行，惟读书人为最”。于是，士不如民，竟成天下牢不可破之语，此后世士风之大可悲也。
先正云：“胶庠无人品，朝廷安得有气节！”师道之不立，其害如此。公则不然。丙戌秋，公秉铎临源，邑侯徐重其人，聘为漓江山长，一时士子闻其风竞出门下。临源蕞尔邑，旧忠孝节祠佥废。公一见心悯。丁亥春，谋诸同城令与尉，各捐已俸，大兴土木之工，数月次第落成。俾千古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俎豆焕然一新，士论高之。漓江书院，前邑侯杨建为一方教育人材之地，规模宏敞，盛事也。后此官利其便，恒借为邮馆，以迎往来上官，绅士畏不敢抗，竟成旧例。每遇上官至，先生弟子咸席卷而出，虚院以待，人苦其累者久之。癸巳，公毅然独任，谋之邑侯胡，胡允其请，遂不惮鸠集一邑绅士，极力修复。而其法则另自布置。院门外周遭筑以墙，使之不容驷马；旁仅立一门，以通人行。于是迎上官者不得其门而入，不拒自绝。俾士子卒安其业，得以复礼乐弦歌之旧者，公之力也。然颂不忘规古之道也，始终如一，乐善不倦，尤不得不望诸公焉。余素不喜作寿文，因与清川交好有年，且余友朱芬谷以状来，谓清川非余文不寿，余遂不禁病中为之。然一切颂祝浮词不兴者，惧谀也。
丁翁九十寿文
翁富而好善者也。余昔在佩觿时即闻翁乐善之名，然闻其名而未见其行。及长，则见翁慈祥恺悌，内则友爱昆弟，笃睦宗族；外则周乡里，减佃息，敬老慈幼，济饥救寒。凡疲癃残疾、颠连无告者，见之无不加恩焉。以是人皆德之，余至此始知翁之名果不虚也。夫翁以布衣之士，势位不加于人上，善行遍施于乡闾；余一返顾，自思十年读书，一行作吏，乡无贤良之誉，治乏召杜之称，清夜有不惶然自愧者乎？然而今天下之所谓昂然自异者，非富贵也与哉？然富贵浮云也，道德天爵也；天之所贵人世，膏粱文绣安足以并之？故人而有德，匹夫可以高王侯，如缪公师事子思是也；人而无德，千乘不能及饿士，如景公异称伯夷是也。古今来大圣、大贤以及贤人君子，无不所责在此，所轻在彼。然则富贵亦何足重乎？且富贵又非可以长恃之物也。毋论阿房宫毁，金谷园空，铜驼荆棘，往事不一；即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余生四十年来，其间雕栊百里，青琐千门，非不安富尊荣也！转盼月冷花残、磷青麦秀者不知凡几，其可胜叹乎哉？乃人不悟此，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拔一毛利天下不为，甘其身为子孙作牛马，只图世世弗替，如万里长城之计者，不诚愚人也乎？若翁者，可谓明达之士矣。兹翁九十，群走书索序于余，余嘉其富而好善，故欣然之，以为世劝。
龚母七十寿文
仆闻之朱桂水云：“予友龚生，慷慨好义，有古烈士风。”快矣哉，是言也。方今钱辟铜臭，惟利是交，有子不认其父者矣，有兄不顾其弟者矣，有背其亲戚、弃其朋友者矣，义之一字消灭殆尽。而龚生独能慷慨好义，非斯世之皎皎者欤！然有令子必有贤父母。桂水又云：“龚幼失怙，只一母贤德，攸闻画灰教子，截发留宾，古之陶、欧母不过是。”予聆之而益信龚生之慷慨好义也。今龚母年晋古稀，桂水致书于余，邀为文以共祝之。吾闻观人于其所与，使龚母而非贤攸闻也，必不能有此慷慨好义之龚生；使龚生而非慷慨好义也，必不能友我孤高之桂水。余今日因桂水之孤高，而深信龚生之慷慨好义；因龚生之慷慨好义，而深信龚母之贤德。攸闻足以有福而有寿也，安得不为文以共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