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祭文 墓碑
传记
祭谢君立文奉家严命代作
于戏！兄少孤，鲜兄弟，哀哀孤影，惟寡母、伯叔是依。及长，勤力举业，屡应童子试，州、府皆前，独院试不遇。怀才莫售，功名一途遂废。我外姑一生体弱善病，床头药物朝夕亲侍，不离左右。兄又多疾，数十年来祖遗之田，大半为草木之功去矣。平居亦尝自经营，然谋此失此，谋彼失彼，百虑弗遂，家计萧条。其因经营而转废产者特甚，命也。戊寅冬，兄仲子殇。兄抑郁之衷，大发为狂易之疾。伊时仆心私忆一生困苦，又患恶疾，岳箓之催，定必先吾外姑而去，恨何如哉？幸而数月颇痊。然自是以来，语言颠倒，神气萧索者数年。辛已冬，外姑溘逝，兄又抱终天之痛。夫人子事亲，遭亲不幸孀居，自少至老以及于终，而卒不能使之有显扬之日，此亦人子之大恨也。然兄虽痛之极，自仆以兄一身视之，深幸昔年之未死，而今送死之有人也。兄性癖堪舆，外姑殁后，兄日则奔波跋涉，夜则伏柩读书，以为生前之鼎食盘餐，不能尽之于亲，死后之数尺佳城，当必为亲保骸骨于不朽，意何挚也！其遇暑而热，遇寒而冷，遇饥而饿者，兄绝不以为苦。无如时遇乖蹇，性亦随之偏僻。仆每与同看一穴，仆以为是，兄以为非；仆以为非，兄又以为是，以致外姑停榇未葬。然兄星出星入，更不少懈，仆仆终日，劳劳一身，是兄无日不在穷愁困苦中也。去年秋，兄子入泮；冬，又生一孙。仆见之，以兄数十年来从未得一快意事，今数月间得快事者二，抑郁之衷或者稍释，旧疾可以不作，从此转否为亨矣。孰知未逾月，而兄举家病；及举家病起，而兄病矣，而兄病竟舍举家而去矣。于戏！郁郁四十余年，诸苦备尝，稍一适意，天即不禄，已死之母不能尽葬祭之礼，将成之子不能望冲天之蜚，弱幼之儿不能见其成立，数月之孙不能抚其啼笑。鸣呼！兄命之不辰，何竟至是哉？然而命之所在，圣贤尚不能逃，兄又何尤！古人谓有文不死，有子不死。吾兄虽一生失志，文字无传，然有子才如植本，兄死犹未死焉。今又善继兄志，致外姑与兄同穴，是母子生死相依，而又为兄完其事亲之大事也，兄心又何恨哉？至叔、季二男，年虽冲幼，然屈于父者每伸于子，将来之成立正难料也。吾兄有知，冥冥中惟使之事母孝，事叔祖父母敬，家庭和睦，手足怡怡，不堕家声，是则兄之灵也。哀哉，尚飨！
祭吴县尹太夫人文代
士不论上位下吏，而去官可以见贤良；人不论衣冠巾帼，而身后可以见声名。此人情之常，而亦品题之定理也。仕而不贤，在官或有畏其威而誉之者；及一旦解组，则唾骂随之矣。虽显宦尚然，况县尹乎。人而不贤，生前或有阿其好而附之者；及一旦身死则名随身灭，有乡里不知者矣。凡丈夫皆然，况妇人乎？然此特难为我公言之，更特难为我公太夫人言之。
公为人豪侠好义，每闻义举，不俟达旦。公余则饮酒赋诗，栽花种竹，晏如也。吾邑人见之，罔不惊异。叩其所自，则悉禀自太夫人教。太夫人于归公门时，雅号素封；自孀居后，家事悉秉之。太夫人乐善好施，性如饥渴，每见义即命公竭力为之，虽鬻田破产皆在不惜。由是不数年间，陶朱之户竟成莱芜之家，斯亦千古奇妇人哉。初，公来吾邑也，坚请将母奉养。太夫人谕之曰：“吾耄矣，不能行。尔妇、尔弟在家，尔毋虑。尔之任可置妾，吾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慈祥恺悌，种子之良法也，尔其勖哉。”公因之只身之任，兢兢翼翼，恪遵慈训。凡在此九年，口碑载道者皆太夫人之力也。前太夫人寿，阖邑感其德，莫不欣欣然，望南山而祝之曰：“愿太夫人日寿而康，吾邑之人永可以安而乐也。”距今凶问至，公闻之悲，阖邑闻之亦莫不悲。呜呼！北堂有菱萎之日，召父无可留之杜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恨何如哉？匝月，公如君产一宁馨，五十年来始得此子，一时闻之为公庆。想太夫人神其有知，断未有不含笑于九泉者。是太夫人昔日汲汲望之公者，公今日可以慰太夫人于地下矣。夫如是又何撼哉？尚飨！
祭亲翁李雨亭明府文
人生交好，殆有天缘；缘尽则散，天亦无权。忆戊戌之在都，原平生之昧素；偶一面之相亲，竟倾盖其如故；既杯酒以言欢，复论文而赠句；虽义气之相投，亦前缘之有数。
君返湘江，仆羁溟渤；一归乐乎山林，一出游乎京国。毕雨箕风，南辕北辙；问何日之重逢，殆茫茫而无迹。一行作吏，蜀道艰难；崎岖，骇浪惊湍；世味尝而弥苦，仕途历而益酸。加以漆园之傲，元亮之懒，马卿之病，长儒之戆，如何可以奔走御侮？悠悠而为官，不禁投簪解绶萧然归去，望前轨而挂冠。夫驰驱道路，坠落风尘，固吾两人所共恨；而大海收帆，小山招隐，又吾两人之同情。既归林泉之下，重寻鸥鹭之盟；因吕、嵇之旧好，结王、谢之新姻。愧犬子之非玉润，喜太山之是冰清。钓水弋山，投壶赌墅；弄月吟风，看云听雨。和东坡之十绝，则百美皆歌；咏野老之一园，则万花齐舞。窜体之卉大茶骖，枝笔讹于鲁鱼帝虎；此二老之来往风流，实一时之酒朋诗侣。讵天命之靡常，俾好会之难久；忽二竖之猖狂，夺三湘之老友。幸闻疾而斯来，得盘桓于春昼；虽药石之频加，已早知其不救。叹两人之知交，竟永诀而分手；奈多病之休文，未凭棺一痛哭。值丹旐之长征，仅遣人而奠祝；赖知我之故人，或原情而可告。人亦有言，此疑难剖。论君之年，古稀耆英，不为不寿；论君之行，恺悌慈祥，不为不厚；何天道之无知，使伯道之无后？然人有定理，天多变动；在天者轻，在人者重。孝如王祥而卒丧子，忠如包拯而竟无儿。恶如跖，不闻螟蜾；奸如操莽，反见螽斯。此皇天之无眼，亘千古而如兹；又何必欸天门，悲地示，骑云乃呼大灵龟。
嘉君一生之善，实为乡党之贤；外循良之无愧，内孝友而克全；上有政绩可纪，下有文章可传。矧急流勇退，优游于林下者二十五年。此君之所得者人，而其所不得者天。区区缺陷，又何恨焉？足下闻之，然乎不然？尚飨！
先大夫厚山府君阡表
府君讳焯，字圣睿，号厚山。其先人本陈姓也，明进士、礼部主客公陈邦偁之孙，讳在陛，字一德，出继于俞，遂为俞姓。自高祖一德公至府君，仅五世。祖介岩公，生子六。父讳宣，字扬廷，其季也。善读书，年十五补博士弟子员，十七食廪饩。康熙庚子乡试不第，见平日所最白眼者皆售，郁愤成疾。腊月朔十日府君生。次年五月，扬廷公夫妇相继而卒。时府君甫半周，生母唐孺人年十九，苦志守节，抚孤成立。府君生而岐嶷，善读书，能文，性最敏，生文数遍成诵。然唐孺人善病，府君十岁即管理家务，外而应酬，内而读书，诸事井井有条，殆所谓“操心危，虑患深，孤臣孽子”是也。丙辰乾隆元年入泮，年十六，初应童子试，原名寿，试文章州、府皆前茅。院试不遇，即言旋。伯父翰塘公怜其少，留之同归。适某兄名焯者，应武童试未至，众昆季阴劝之替。府君不允，强而后可。时武试有射无骑，府君以文字长，竟冠军，而伯父不知也。及行赏始知之，即责众子侄曰：“渠孤子年幼，尔辈何忍使为此？将来马上倾仆，其如之何？”众曰：“今事已成，只得听之。”天下习武一途，大半皆有力者为之。府君以孱弱书生，一旦为人所误，改武入泮，实生平梦想不到，此亦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是年，恩科乡试不第，凡有力者皆揶揄之。府君闻之心恚焉，然翘关负重，终不能胜。归即设法，床头置竹筐一，用砖实其中，每夜鸡鸣时起而掇之。初五十斤，渐至百斤、二百不等，久之三四百斤裕如也。戊午乡试，聘一师作策论，每夜读三首。内外用功，真天下有心人也。是科登贤书，年十八。公车北上，每下店，人皆游玩，府君独命仆携弓矢至僻地习射数十次，日以为常。到都，寓喇嘛寺，每日清晨骑射一二十次。都中马皆赁人，非钱不行，人皆惮为，府君独不惜。故马上工夫胜人，每射地球、挑丈高，人人呵采，真绝技也。己未，联捷成进士，年十九。殿试后，挑入侍卫，次日引见，复试弓翻弦，未带花翎，命也。兵部检选天下一等第四。旋时因同乡姻家天津观察蒋元楚先生终养归，邀之同舟，原约之苏杭，便道游虎邱、西湖，以览一路名胜。舟至维扬，一夕府君梦唐太孺人病，念切慈帏。遂留仆伴事观察，一人单身，改道由南京、汉口先归，不惮长江之险，星夜抵家。唐孺人果病，府君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者，半月而卒。使非孝思相感，梦寐不忘，其能送寡母死当此大事乎哉？此与曾参啮指、黔娄心动者何异？真为人所难为也。壬戌服阕，娶吾母元配谢氏，万乡桥渡宁夏观察谢允复公孙女、辛酉解元鹏翼公妹也。癸亥，应京塘试。时应试者众，中丞杨清江先生理学名臣也，命校骑射，设地球一，中者取之，至公无私。府君马到一矢中的，挑丈高，三军呵采。中丞喜取之，命五营习以为师此闻之桂林千总涂公口。于是领咨挈眷赴都。府君年二十三，魁梧奇伟，绝不似曩之孱弱书生也。是年举生，甫半周，正在怀抱呱呱中，而亦扬帆过洞庭，策马入京华，笑啼双亲膝下，未始非人生之一幸也。
府君鲜兄弟，只女弟一，嫡母生。府君待之厚，去时将家产悉付之，管理三载弗问，亦可见友于矣。其在都也，慷慨好义，凡亲友会试皆留已寓，不令住会馆。乙丑，吾全新进士赵如琬、陶光昌二公皆出寓中。有不能归者，皆助资斧，乡人德之。丙寅归田，年二十六，从此优游林下，到处皆步行，不乘舆。凡人体壮者，动履多艰。府君最健步，每遇游山，不论险峻，辄先登峰造极。一生无病，从不服药。戊辰大疫，沿门传染，人皆畏之。府君设局施药，毫无顾忌，以此全活者众。性爽直率真，从无伪言。嗜酒好客，大有孔北海“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风，不论贫贱富贵皆然。又有苏东坡“上可与玉皇同居，下可与乞丐共食”之概，人无智愚皆德之。己巳，举出就外传。癸酉，吾母见背，继娶后母蒋氏，升乡竹塘人也。府君年三十三，屋侧构一楼，曰“静远”，日以课子读书为事。不惜重金聘延名师，家教最严。每日鸡鸣即命之起，夜半不休，祁寒盛暑无间。每遇宴客，有能文者在座，即令出题，旁设一几面试，客饮毕，举文亦毕，习以为常。府君性好读书，工词翰，善书，仿颜鲁公多宝塔。遇风清月白，常伴子读书静远楼上，高声朗诵，彻夜不倦。经史子集，无所不览。廿二史恒置床头座右，每与之议论古今人物得失，无不了若指掌，虽专门名家不及。遇数典问之举等，茫然莫对，府君即令长跪受责，仍告以在某书某卷第几页，一丝不爽，西席解元谢鲲运、孝廉唐保光二先生皆佩服焉。每遇考试，府君同之桂林，闭户读书，不许出游。辛巳，举补博士弟子。癸未，食廪饩，文衡叶，送入秀峰书院，肄业三年。丁亥，仲弟病狂，百医罔效。戊子，府君命举读书上村从叔之馆，并携弟养病其间。府君限定一月九课，届期捡题，命人刻香立取。因著有《戊子课草》一编，是年幸博一第。冬，买舟北上，因仲弟病，复作中止。己丑，读书静远楼，兼伴事弟病。时家庭亲友从学者十数人，府君命举家食，束脩供应一概不取。认真训诲，从不似世之“好好先生”。偶一事少疏，府君严厉如初，呵斥不已。每语举曰：“人生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立功，得志者之所为也；若立德、立言，不论贵贱出处皆可为之。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今尔虽博一第，更当端品励行，闭户读书，不能为朱、程、周、张，亦当为韩、柳、欧、苏，毋以一举人、进士了事。与世浮沉，草木同朽，宁不愧乎？尔其勉之。”故举一生闭户读书，足迹不入城市，从不同流合污，有玷声名者以此。辛卯，举亦相继而病，一困数年。府君因二子病，焦心劳虑，十余年困顿极矣。人子不能显亲扬名，使亲得意，而反以疾累亲，此举生平之大罪也。然幸邀天眷，得以不死，卒获痊愈。丁酉，计偕入都，三赴礼闱不遇，命也。辛丑大挑，简发西蜀，在部告假省亲，秋到家团聚月余。冬临行，府君送之湘春门外舟中，再四嘱曰：“人生为官，不外清、慎、勤三字。第一操守要严，凡事立于不败之地，此上策也。若官之升迁有命，非人力所为，万不可躁进热中。矧尔一生多病，性刚直，宜早退为佳。惟尔祖母唐孺人，一生冰薜清操，因年未五十而终。格于例，未请旌表，已属恨事。余昔官京师，未遇覃恩请封典，更为人子大恨。尔补官后，逢恩即为请封，以了我生平之愿。请后即告归，毋久恋栈，尔其记之。”故举前后在蜀十年，兢兢业业，必公必慎，凡事听天由命，不敢妄为。请后即归者，又以此。甲辰，举任东乡，遣儿子当毅归迎养。府君在家建宗庙，未去。先是吾族有祭田而无家庙，每祭各于其家，人多草草，府君恨焉。故一己祭祀独丰，至今人犹称之。丙申，邀族人更定章程，立家庙，嘱举通籍后即捐俸建修。举甫至东乡任，忙捐廉若干赍归，以遂其愿。府君即于是年率子侄，成家庙上、中二座，其头门未建。乙巳仲春，正在经营，廿二日为州尊陈招饮去。廿三午归，犹在庙监工。廿四早，忽传溘逝。府君年六十五，勤劳宗庙而卒，可对祖宗于地下而无愧矣。且无疾命终牖下，五福之一亦天之所以报善人也。谢鲲运先生曰：“世之少孤者众矣，或不读诗书，不习正业；或荡闲逾检，鬻产败家，无所不有。公以五月失怙，奋志读书，勤学上进，弱冠之年即置身青云之上，可谓豪杰之士矣。会试归，一梦之间，念切慈帷，即改道由长江归，不惮风波之险，更为人所难为，可谓天性之厚，孝于事亲者矣。归田后，日以课子读书为事，何其高也。居家则以‘做好人’三字教之，出仕则以‘做好官’三字规之，可谓义方之训，继起有人矣。夫人子当学古人，入官宦游数千里外，走马迎养，板舆奉亲，家人父子团聚一堂，叙天伦之乐事，尽禄养之欢心，为人父者谁不乐从？公乃以修家庙己任，却之不去，宁甘在家勤劳公事而终。此可谓明于大义，见义必为，勇于为善者也。为人若此，公亦人杰也哉！”闻者韪之。举恨一生病困，功名蹭蹬，不能如欧阳文忠之有待，最为痛心。只得以府君之所行、所教者，书之碑墓，以教后人。俾习见习闻，无忘先人之嘉言懿行，是则举之志也。事皆实行，语无虚假。至其间名讳直书，仿太史公自序例也。
嘉庆丙辰，今上御极之元年，以覃恩诰赠奉直大夫，葬于朱家山之原；元配谢氏诰赠宜人，继娶蒋氏诰封宜人。祖扬廷公赠文林郎，祖母蒋氏、唐氏皆贝也赠孺人。生子四：伯廷举；仲廷垣，候选县二尹；叔廷华早逝；季廷元，候选州录事。孙：长当毅，嘉庆己未进士，祖孙先后同科，亦佳话也，榜下即用，分发四川安阜营都司；次当重，候选州录事；次当树，业儒；次当振、当蔼，庠生；次当霁，幼。曾孙：盛恩、盛鸣，业儒；盛佛、盛禄、盛寿，幼。
诰授奉直大夫、原任四川营山县知县、男廷举顿首百拜表
李雨亭明府墓碑
嘉庆八年，岁在癸亥六月十三日，临源李雨亭明府卒于家。秋九月，卜葬于四季田先人墓左。余为文哭以祭之。既而其弟与其子寄行状，谆谆以墓碑为请，余遂为之。辞曰：
公姓李，讳时沛，字云丰，号雨亭，祖居楚新宁县。考赠文林郎，讳世正，徙居临源之界首而家焉。公生颖异，刻志读书，年二十三登贤书，二十五以明通分发江苏。次年丁外艰，服阕补盐城大尹七载。因公被议，制军高相国重其才，保留复补睢宁。又因盗案降调引见，仍发江苏以知县用。旋即引告，时年未五十也。夫以公之材，少年特达，人无不以大器目之，乃卒以一令终。此正昌黎所云“佩玉长裾，不利走趋”是也。公为人性情敦厚，雅尚实行。当其丁外艰归也，闻亲以食羊肉卒，即戒之终身弗食；守制尽礼，三年不饮酒、不茹荤、不入内室；每至忌辰，则斋戒号泣，数十年如一日，此可谓孝矣。其待手足也，则恩爱备至，痛痒相关，至今伯仲皆年逾古稀，同居未分，和好如初。及官盐城也，近海地处低洼，城外范公堤外一带，积潦淤塞，岁多水涝，民不能耕。公至，即兴工疏浚，导水入海，于是低洼尽成沃壤，大利农田。又盐城旧无税口，淮关榷使垄断，猥于城西大河两岸，创设税场。一时商舶往来充斥，物价顿昂；及遇风波，多漂没澎湃中，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公据情申之榷使，不允。乃亲赴督辕面陈利害，始得移置城东洋口，不收内税，只收海税。邑人得之，即以前所设税场，改建曰“李公生祠”。乾隆壬午、乙酉两乡试，奉檄人闱，尽心校士，凡出其门下大半皆名士宿儒，一时号为得士。然淡于仕进，急流勇退，优游林下者二十五年，何其高也！居恒雅，好读书，左图右史，手不释卷，著有诗文若干卷。卒之前一二日，犹孜孜乐善不倦，凡所建关帝庙、游江庙与义渡公所，皆乘舆亲往，命子弟扶掖一观；其有联额未了者，皆即手书以镌，不以病笃而懈。嗟夫！士大夫今日当日群居肄业，佥以揣摩时艺，博取功名为能；其于圣经、贤传、人品、心术、孝弟、忠信之道，全不知为何物。一旦得志，则随波逐流，庸恶陋劣，无所不至；其于致君泽民、兴利除弊、经济吏治之道，全然不讲。间有讲者，群起而非笑之，以为迂腐。故一生高爵重禄，厚妻子而薄父母者有之；亲殁不奔丧、不守制，公然奔走食稻衣锦者有之；手足一毛不拔，骨肉视为仇敌者亦有之；至于民间疾苦漠不关心，置若罔闻，笑骂由他，好官自我者更有之。其贪位慕禄、老死恋栈不休者，滔滔皆是。古人云“人人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可胜慨哉。闻公之风，可以愧而知所返矣。
吴碧莲传
乾隆丙申秋，清湘诸少年扶乩于湘山精舍，一女仙降坛，赋一律曰：“裙布荆钗尚有家，可怜随宦丧天涯。湘春门外波千顷，洗钵岩前路几叉。怪石空留寒月挂，青山长伴夕阳斜。凤凰台上难回首，何劫能开并蒂花。”叩厥姓氏，自云：“蜀女吴氏，小字碧莲，年及笄，随父任之全。未字而夭，葬于湘山之右，洗钵岩前，与此为邻。”词甚凄惋，见者异之，请再次韵。女仙又赋一律曰：“灯火荧荧古寺家，含情默坐恨无涯。柔肠泪落湘江泠，冰骨魂飞蜀道叉。佛殿有声钟磬合，荒烟无树野蒿斜。青山绿水依然在，故冢萧萧芦荻花。”吟罢，飘然而去。翌日，群少年求墓于洗钵岩前而不可得。考之邑乘，亦无蜀人吴姓官此者，是亦子虚乌有之事也。居顷之余入城，群少年述其事于余。余读其词，丰韵翩翩，直逼玉台诸诗，则其为才鬼也无疑。此亦齐谐、搜神、《太平广记》之流亚也，第情词凄楚，宛转悲歌，心甚哀之。惜当时无有怜其才、悲其命，而为之细叩厥世代、年次、墓有何据者之为大可恨耳。或曰墓与事皆不可考，似扶乩者赝笔。余曰才人之笔，夫岂易造？如前两诗，顷刻立就，裙屐少年安得有此！或者世远年湮，文献无考，是亦未可知也。明年春，余居湘山，与子兰溪偶步洗钵岩前，忆其人，爱其才，欲修其墓，相与共索其间而亦不可得。惟见白邙累累，荒草萋萋，流水落花，令人长太息尔。越己亥，余与诸孝廉连舟北上，过洞庭风涛大作，雪浪连天，舟不得进，共泊君山下，相与竟日长谈，各竞言鬼神事。余因举此告之，诸孝廉闻之称快，忙促余作传以纪其才。余遂录其许而为之传，以俟夫后之怜才得基者。
秦良玉传
余修《四川通志》，见旧志与《石砫厅志》载良玉事甚略而不详，故采诸书补之。
秦良玉，小字贞素，忠州人，石砫土司马千乘之妻也。万历二十七年，大征播州，千乘以三千人从，良玉别统精卒五百，裹粮自随，与副将周国柱拒贼邓坎。明年正月二日，贼乘官军宴夜袭，良玉夫妇首击败之，追入贼境，连破七寨。已偕酉阳诸军，直攻桑木关，大败贼众，为南川路战功第一。贼平，良玉不言功。后千乘死，子祥麟幼，良玉代领其军，卸裙钗，变冠裳从戎，侍女皆男装。其为人也，谙韬略，饶胆智，善骑射，兼通经史，工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所部号“白杆兵”，最为远近所惮。泰昌时，征其兵援辽，先遣兄邦屏、弟民屏以数千人往，朝命赐良玉三品服。天启元年，邦屏渡浑河战死，民屏突围出。良玉自统精卒三千赴之，所过秋毫无犯，诏加二品服，即予诰封，子祥麟授指挥使。良玉陈邦屏死状，请优恤。因言：“臣自征播以来，所建之功不满谗妒口。”贝锦高张忠诚挚表，帝优诏报之。邦屏既殁，良玉即遣使入都，制冬衣一千五百，分给残卒。而身督精兵三千抵榆关，上急公家难，下复私门仇，气甚壮。时奢崇明党樊龙反重庆，赍金帛援结良玉。良玉怒斩其使，即发兵攻之，后因饷不继引还。会奢崇明围成都急，奉巡抚朱燮元檄，复出军解成都围，屡立战功。封夫人，赐诰命，授都督佥事，充总兵官；命祥麟为宣慰使，民屏进副总兵。良玉益感奋，先后攻克红崖墩、观音寺、青山墩诸大巢，蜀中卒底定。
三年二月，良玉上言：“臣提兵裹粮，屡奏红崖墩诸捷。乃行间，诸将未睹贼面，攘臂夸张；及对垒，闻风先遁。败于贼者唯恐人之胜，如总兵李维新渡河一战，败衄归营，反闭门拒臣，不容一见。以六尺躯须眉男子，忌一巾帼妇人，静夜思之，能不愧死？”帝优诏报之。崇祯三年，永平四城失守，畿辅震动，诏天下勤王。时中原荒旱，流寇四起，各镇自保不暇，皆无应者。惟良玉慷慨誓师，家财济饷，昼夜兼行抵都，驻兵宣武门外。都人闻之，赖以无恐。怀宗优诏褒嘉，召见平台，赐莽玉，又御书四诗美之。其诗曰：“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蜀锦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凭将箕帚作鍪弧，一派欢淆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真一时殊恩，千古佳话。会四城已复，乃命良玉归。自此不复命援剿，专办蜀贼。七年，贼陷夔州，围太平。良玉至，乃走。十三年，扼罗汝才于巫山，屡破之，又夺汝才大纛，擒其渠副塌天，贼势渐衰。是时督师杨嗣昌尽驱贼入川，川抚邵捷春提弱卒二万守重庆，所倚惟良玉及张令二军。绵州知州陆逊之罢官归，捷春使按营垒，见良玉军整，大异之。良玉置酒语逊之曰：“邵公不知兵，吾一妇人受国恩，谊应死，不合与邵公同死！”逊之问故，良玉曰：“邵公移我自近，去所驻重庆仅三四十里，而遣张令守黄泥洼，殊失地利。贼据归巫万山巅，俯瞰吾营，铁骑建瓴下，张令必破。令破及我，我败尚能救重庆乎？且督师以蜀为壑，无愚智知之。邵公不以此时争山夺险，令贼毋敢即我，而坐以设防，此败道也。”逊之深然之。十月，张献忠连破官军于观音崖、三黄岭等处。良玉偕张力战挫贼。会令为贼殪，良玉趋救不克，转斗复败。乃单骑见捷春曰：“事急矣，尽发吾溪峒卒，可得二万。我自廪其半，半饩之官，犹足办贼。”捷春见嗣昌与己左，而仓无见粮，不从其谋。良玉乃叹息归。十七年春，献忠长驱，全蜀尽陷，良玉慷慨语其众曰：“吾兄弟二人皆死王事，吾以一孱妇，蒙国恩二十年，今不幸至此，其敢以余年事逆贼哉？”悉召所部，约曰：“有从贼者，族无赦。”乃分兵守四境。贼遍招土司，独无敢至石砫者。是年，李自成陷京师，怀宗殉国。良玉闻之，蹙踊号痛，气绝者再。旋更麻衣，哭临万寿宫，哀动三军。戊子病终，寿七十有五。葬城东十五里四龙山，碑镌“明忠贞侯太子太保总兵官秦良玉之墓”。
论曰：古语云“妇贵德，不贵才”；又曰“妇人以无才为德”。此太平无事、老生之常谈也。若周之十乱有妇人焉，不亦难乎？良玉以土司妇，而能文武全才，屡立战功于疆场，官至一品。虽古之冯嫽、冼夫人、娘子军夫人，诚不是过也，殆有明一代之奇妇人哉！怀宗以诗褒之，天以寿终之，宜矣。
我我斋记
余友奈何子筑一斋，曰“我我”，问记于余。余曰：“斋，一小天地也。上天下地之中，而有一我；古往今来之际，而有一我；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间，而竟有一我，我不居然一我哉？斋之有我，自可幸。上天下地之中，不能再有一我；古往今来之际，不能再有一我；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间，而亦不能再有一我，我不孑然一我哉？斋之有我，又可悲。吾初不知上天下地，古往今来，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中，而何故竟有一我也。吾又不知上天下地，古往今来，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中，而何故不能再有一我也？不能再有一我，我似天下不可少之人；竟有一我，我又不似天下所甚多之人哉？一人生居天地，有我不见为多，无我不见为少，此无用之人也。彼苍者天，而又何为多生此一我也？天既生一我，不能为天下再生一我；不能为天再生一我而竟有一我，非天之以我为我，而命我独立于上天下地、古往今来、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中者乎？如是则我是我，而天下是天下也。天下是天下，我无如天下何也？我是我，天下又无如我何也？我无如天下何，而我悲矣；天下无如我何，而我幸矣。天下有一我，即不能为我多一天下之事，我有于天下又安能为天下少一在我之事？故耳目犹是，手足犹是，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亦无不犹是。是天下之大同，而非我之所独异也，然则我亦何幸而何悲耶？幸夫万物之中，人为贵；人己之间，我为亲。我之愁苦不可以告人者，而可以告我；我之事业不可以靠人者，而可以靠我；我之人品学问不可以信人者，而可以信我。是人之视我，不如我之视我为甚；真人之知我，不如我之知我甚切；即人之爱我、成我、望我者，又安能如我之望我、我之成我、我之爱我为甚恳至也哉？悲夫！南河而近，流沙而遥，宇宙广矣；由千而万，由万而亿，人民繁矣。拭目以观，谁其是我？至广者转为至隘，至繁者转为至寥，形与影吊，梦与魂依，搔首问天，此斋之外尚有一如我者乎？我外无我，而天下之视我者苦矣；我外无我，而天下之知我者希矣；我外无我，而天下之爱我、成我、望我者，不更难乎其人哉？我故幸之，而又悲之也。然惟其悲之也，我是以不得不翘首于上天下地、古往今来、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中而冀其再有一我也；抑惟其幸之也，我是以又不得不欣然于上天下地、古往今来、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中而见其竟有一我也。竟有一我，而我幸不能再有一我而我悲。悲者，幸之苗；幸者，悲之胎。循环无端，我之为我，竟无日不在可悲、可幸之中。幸也，悲也，是亦不可以已乎？或曰：“此皆有人，我之见存焉。若夫四大皆空，一尘不染，如无馀涅磐中之无人。我众生寿者相，未始非大千世界盛暑中一大清凉散也。”余曰：“吾儒言理，不言释。”孔子曰：“君子居易俟命，无怨无尤；素位而行，不愿乎外；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入而不自得。”夫如是，又何可幸、可悲之有哉？呜呼！此圣人之乐天，圣人之无我也。奈何子见之，曰“善”。遂命子弟书以记之。
游南薰亭记
桂城之北有虞山，山有亭，名“南薰”，游人来往，日不绝踪。癸未夏，余与客登是亭。亭之面南而立也，花砌玲珑，疏樗剔透，回廊曲槛，薰风自来。其后峭崖石壁，古木苍翠。其旁山花野草，竹院禅房。时见一二老僧，科头箕踞，盘桓石上。前则清流绕槛，水波拖蓝，参差亭影，倒映厥中，洵可乐也。凭栏而望，水之中有洲焉，广不过数十亩，亭亭竹木，四面遮天。余因强客蹇裳渡之，忽闻林中有鸡犬声。客曰：“噫，斯声也，胡为乎来哉？”复行数武，见竹篱茅舍，绿野青畦，老叟孩童来往其间，然后知此中有人家，迥非尘世所能及也。徘徊良古，不忍去云。客曰：“日之夕矣，子忘归乎？”遂相与遵道而出，达之北岸，客曰谢去。余独循亭之左，信步而行。忽抵一洞，山径幽僻，怪石巉岩，耳边淅沥如闻瀑布之声。余心寒意冷，停足窥之，杳无所见。久之，石窦流光，月色隐隐，寒泉清冽，琮琤潺湲。乃踏月穿洞，盘旋曲折，尽兴而游。斯时星月在天，山影在水，松风飒飒，吹我罗裳，极目苍茫，不禁感慨系之矣。嘻！人只知有亭可游，而不知有洲可游；客亦仅知从予洲中之游为游，而不知吾洞中之游更为可游。盖亭共游之地，人所知也，以有名也。洲无名者也，余与客知之而游之者也。至于洞，名之而无人名，知之而无人知，惟予一人，探奇而来，踏月而游，地冷人稀，即谓之“无名洞”亦可。嗟夫！俾予而不来是亭，几失此洲矣，并失此洞矣。然则世之怀贞履洁，如无名之洲、无名之洞，而不得藉有名之亭以并显者，岂少也哉！
游还珠洞记
乙酉四月十八日，与朱子野塘、左子北溟、黄子星岩，小饮伏波山上。酒罢泛舟，游还珠洞。盘桓石上，见一渔父持竿而钓，危坐石上，悠然自得。俄饵一巨鱼，纵横波中，难以力御，即操舟江上，顺其鱼之所至，或收或放，泰如也。久之鱼倦，举网得之。野塘曰：“善哉，渔父之所为也，欲擒先纵，以逸待劳，鱼焉有不为所获者乎？不然，以一丝之细、一竿之微，骤而举之，丝断竿折，有必然者。此用逆不如用顺，用急不如用缓之一法也。”予应之曰：“是法也，岂徒治鱼为然哉？”众闻之曰：“善。”遂记之。
飞云洞记
桂林城北铁佛寺，宛平查俭堂先生颜之曰“桂岭晴岚”，殆八景之一。寺后有山，曰“宝积山”；有巨洞，曰“华景”，空阔轩敞，可容数百人。范石湖《桂海虞衡志》云：“洞高广如十间屋，信北门之大观也。”
由洞踏去，直穿至后，逶迤曲折。于左得一小洞，在半山平坡之中别一天地，宽不过丈余，天生石台，平砥如掌，席地而坐，可容四五人。后则峭壁峋嶙，千仞直上，苍藤古木倒垂，下荫如覆屋。然前则危崖十丈，石栏一道，众山环拱，青翠逼人，白云来往，时袭人衣襟间。凭栏俯眺，下有荒园池塘一片，两岸野花开落，绿水清波，映带左右，洵佳境也。但地处偏僻，寺庵颓废，游人罕至，鲜有知其胜者。甲申秋，余与野塘、芬谷、北溟、桂水五人，游山至此，觉幽冷清寂，无烟火气，令人心醉。呼童扫石剥苔，见石壁上有前人八分书“飞云洞”三字。野塘曰：“人弃我取，古人已先得我心。况此间位置甚宜，恰容我五人啸傲其间，不许他人得参一座，似特为我辈而设，亦天然之福地也。”遂约结社，会文于此，诗酒来往，殆无虚日。于是郡人始知有飞云洞。
悔过斋记
吕荣公曰：“人生内无贤父兄，外无严师友，而能有成者，少矣。”余自少好读书，十岁能诗文，自以为功名操券。壬午乡试不第，然后知科举之学无凭，虽勤力亦无益也。退而专心诗词、古文，博览群书，欲为一代才人，以为售世不可必传世，孰能禁之？自兹以往，非诸子百家之书不读，非文采风流之事不行，放情诗酒，驰骋词坛快如也，而独于宋儒之书未阅。乙酉春，奉亲命复来秀峰肄业。同学有友号决江者，真读书人，居恒最讲宋儒诸书。见余留心诗文，大谬不然，谓余曰：“子为一代才人，盍为一代真儒？”遂历举虚文浮词之弊，告以正心诚意之道，并将《性理大全》、《朱子全书》、《小学》、《近思录》、《语录》等书送至案头，堆积如山，迫以不得不阅之势。余因此日取一卷读之，始犹勉强，久之如食蔗，然渐入佳境，欲罢不能。遂以圣贤之言反之一身，见平昔所谓文采风流者，无不与书背，不禁寤寐惶汗出，而谓决江曰：“微子言，余几枉过一生，不知圣贤正心修身、静存动察之道为何事矣。”于是闭门讨论，身体力行，愈不敢懈。凡曩之所为，一切痛改；即一言一语之失，无不笔之于书，以为惩戒。始信宋书有功，圣道名教不小，而悔讲读之不早也。则凡世之薄宋书而号风流者，殆小人而无忌惮，亦所谓“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者也，乌可与之言学哉？余因此见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良友之益，千载难得。今岁若非严命来此，则在家所学依然故我，何日得改厥过？即来此而无决江规谏，再四讽劝，又何以得知其过而自悔、自改哉？异哉！吕荣公曰：“人生内无贤父兄，外无严师友，而能有成者，少矣。”兹于秀峰山房，额其斋曰“悔过”，因记其巅末如此。
静远楼记
一阴一阳之谓，道阳主动者也，阴主静者也。然静为体，动为用。《易》曰：元亨而必曰利贞者，动之不可无静也。《易》曰：利贞而必曰元亨者，静之足以生动也。是以天地之道，不可无元亨，不可无利贞。使尽发鼓荡而无翕聚、敛藏以固守之，则生生之气一代即息，而乾坤之理灭矣，其何以旋转无穷如是哉？故元亨者诚之通，利贞者诚之复。静也者，万物之所以成终而成始者也。周子《太极图》论立人极而必归之以主静，《通书》论诚圣而必终之以静止，静之时义大矣哉。是故《大学》平治之道，在于知止定静；《中庸》位育之功，由于恐惧慎独。士君子未观其出，先观其处。隐居求志，静也；行义达道，动也。人于隐居不能求志，则行义孰有以达其道哉？如孔子进礼退义，不怨不尤，疏水曲肱，乐在其中；颜子克己复礼，非礼勿动，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孟子之不动心，不见诸侯，皆千古之至静者。昔程子教学，喜人静坐，意深哉！后世学校不兴，人心陷溺，士君子日趋于富贵利达之场，奔竞驰逐如蝇赴市，终日仆仆，刻无宁晷，抑何动也！然而患得患失，无所不至之鄙。夫与夫施施外来，骄其妻妾之齐人，岂有他故哉？其病根在不能静是也。三代而下，知其义者惟诸葛忠武，何也？三国当用人之际，凡有志功名，罔不攀龙附凤，各献所长，而忠武不然。当其处也，抱道自重，高卧南阳，日与博陵崔州平，颖州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数人，歌啸自若，理乱不闻，若将终身焉。及其出也，必俟先帝三顾而后许可。斯其人非耕莘乐道、三聘幡然之伊尹，而能如是乎？然使当日先帝而非三顾、而非先帝，忠武其肯出乎哉？此所以为一代名臣，千古以后皆不能及者，其本领即在此一静字。《教子书》曰“士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真有道之言。后之论者谓其有儒者气象，职是故也。于戏！世味淡而道味自浓，天爵修而人爵自至。君子所性，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内圣外王之学，自尧舜以至孔孟，无不如此。此一时之家训，诚千古圣贤传心之真诠也。丙子夏，余大人于屋左构一楼，为举兄弟读书处，幽窅僻静，人语不闻，颜之曰“静远”，盖取诸此。举见之战兢惕厉，时惧失坠。戊子春，忧斯理之不明，复取天道人事而抒发之，一以为己之晨钟，一以为后人之木铎。凡吾子弟，顾其名，思其义，不以其言为迂阔，诸事省察，克治身体力行，庶不负先贤立教之深心，即不负吾大人命名之至意矣。
乐此亭记
人皆以官为乐，而不知以官中之山水为乐。卜蒲官廨后荒园一片，僻静地也。上有高岗，松竹梅梧与恶木杂植；下有平畴，流泉怪石与粪壤交错。官此土者，恒以为弃物，蔓草荒烟，废井颓垣，日付牧竖作践，殊可叹也。公退憩此，喜其地之背于城市，不禁诛茅锄径，去其恶而留其佳，于是清泉、怪石、嘉树、芳草咸出而欣欣自得。周缭以墙，墙之下环植杨柳百株。岗右小坡筑一草亭，曰“听莺”。春来绿阴，黄鸟上下飞鸣，斗酒双柑以洗俗耳，其乐一也。亭之下箭道两旁，青畦绿野，悉种名花，春来罂粟，秋来鸡冠、菊花，望之一片锦绣，其乐二也。左开一池，遍种芙蕖，并置一舫，夏来薰风荡漾，荷香扑鼻，绿水红舡，以消炎暑，其乐三也。后则松、竹、梅花，冬来三友傲寒雪，色花光灿，如琼林瑶树，其乐四也。中筑一巨亭，曰“乐此”，四面红栏，高踞半山之中，凡园中之花木、泉石，无不竞奇献媚，拖紫纡青，效灵于亭栏之下。公余坐卧其间，用以赋诗行酒，射鹊投壶，其乐更为何如？以此云乐，谁曰不宜？虽然，古人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又云“贤者而后乐”，此登斯亭者可不加之意哉！
家庙记
《礼》曰：“君子营室必立宗庙”。宗庙者，所以尽报本追远之心，尊祖敬宗之意，实有家者正名定分之首务，开业传世之大本，人人皆可尽力为之，非必如后世纠众聚族而后为之者也。古者天子七，诸侯五，大夫三，士一，庶人无庙则祭于寝。降其近世，诸侯无国，大夫无邑，三五之庙久废。在士即同堂异室之制，一己犹不能备有为之庙者，或聚五服之亲为之，或聚一族之众为之，是亦修睦九族之义也。然而得其制者，或寡矣。有庙无祏者有之；有祏而同祀一龛，昭穆不辨、大小宗不分、祧法不明、祭义不讲者有之。如是，是有庙而亦如无庙也，乌足重。昔宋儒制礼，凡士大夫家，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先祖，春祠夏，秋尝冬蒸，四时祭高、曾、祖、祢。今则不论贵贱，止一尝祭，且时皆以中元。中元者，佛教之邪说，谓人死则归地府，有罪者禁锢地狱，遇中元则赦归之。是邪说惑人，蔑污祖父，非礼之甚者也。世人习焉不察，何愚至此？吾族本宗陈氏，世大夫家也。自前明一德公出继于俞，遂为俞姓。俞先人亦士大夫族也。今庙一不言三者，高、曾、祖、祢，以及始祖，咸在同堂异室，一族之所公建也。其制仿古，门、堂、寝室三间皆南向，周环以墙。前为门，题曰“家传十友星溪上俞，人在颖川四长中陈”，以见姓则俞，而系则陈，所以不忘本也。次为堂，有堂无室，堂之上颜曰“敦伦”，所以示人明伦也。联则摘古人格言以垂法戒他，浮词丽语，无关名教者概不书。东西两壁刻祭规、祭田并祖父坟墓四址，以及历代生忌辈次于其间，而以古人嘉言善行并婚丧祭礼实之，俾后人习见习闻，不致遗悖也。遇春秋日，祭与宴皆在是堂。后为寝室，室中为室，室中为楼。楼之上祧阁，以藏历代桃主。
楼之下为神龛，龛有七，中一龛南向，刻历代世系图，而以我介严公奉祀其中为始祖。礼以始封、始迁之祖为始祖，公三迁至白石，故云。颜其上曰“大宗”，所以见百世不祧之义也。而大宗之子孙主之，其两旁则列六龛，皆东西向，以奉介严公之子六人。左三龛：长宏文公，三象山公，五复三公；右三龛：次翰堂公，四孔昭公，六扬廷公。其子孙各奉四代于其间，高昭、曾穆，祖昭、祢穆，定制也。凡殇者、无后者，以及妻妾子妇，各房祔食于各龛云。遇亲尽则各按其四世桃焉，高祧则曾昭祖穆，祖不越曾而僭高之位，子不先父也。如此彝伦攸叙，各不相紊，最良法也。前人昭穆四龛之法，左高右曾，左祖右称，此在一家之词行之则善，若阖族行之则不善。以生齿繁衍，群昭群穆杂处不一，其人高、曾、祖、祢先后不一，其世最易紊乱，不可胶柱鼓瑟。如此斟酌尽善，最为阖族立祠良法。若桃法另有辨在昭穆说中，所当参看。颜其旁曰“小宗”，所以见五世则迁之意也。而小宗之子孙主之，若出类拔萃，有功祖父者，则又不在此例。遇亲尽则迁主于中龛，配享始祖，亦百世不祧，所以劝贤也。然必秉公服众而后可，毋徇一人之私而滥举，毋畏一人之忌而废举也。寝室外列东西厨二，东则春秋会膳之所，西则祭器遗物之藏也。若祭则出主于中堂，所以专敬也。凡小宗配享者，即祔食席侧。时则用春秋，而中元不与焉；祭则用宗子，而支子不与焉。月以二八，时祭用仲月也；日以初一重朔也，不必拘丁与亥，并二分也。包菴一切不兴者，《礼》所不载弗为也。祭器必精，祭物必丰者，所以致孝也。祭毕而燕，所以广神惠也。燕必序齿，所以敬长也。毋纵酒、毋参商，所以惧得罪于祖父也。此大宗之祭也，若小宗之祭亦然，六房至春秋日，亦即于祭始祖后，以次分六日，祭之所以使各亲其亲也。若祧主则止用墓祭而不用庙祭，恐邻于袷而近于僭也。凡生日则吉服祭之，忌日则素服、素馔，奠而不祭。宗庙之礼如此，此其大凡也。若夫继志述事、润色鸿猷，则又在贤子孙克昌厥后矣。是为记。
闻士大夫家只祭高、曾、祖、祢，至五世亲尽服绝，则不敢祭。故始祖以及桃主，皆止基祭，而无庙祭。自程子伊川制礼，始有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先祖，于是始祖与祧主皆有庙祭。今子独祭始祖，而不合祭祧主，得毋亦有说乎？曰“有”。始祖者，百世不祧之主，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固非他祖比也，其百世不祧亦宜。百世不绝其祀，其于春秋祭之于庙者，正所以隆其分也。虽有礼之嫌，然制度仪物各从其分，天渊不同，又何疑焉。余族祭田之设在大宗甚伙，使止墓祭而不庙祭，又何以联睦一族而讲礼一堂哉？此所以直行之也。若立春祭先祖之说，是即三代大袷之礼也。诸侯有时袷而无大袷，况士大夫家乎？蜀若止遵墓祭之为得哉？且余于祧主中之有功德者，已有配享一条，此所以不再祭也。程子之说礼以义起者也，余之所行亦礼以义起者也。
——自记
家之有庙，古礼也。而闽族同立一庙，则又后世之制矣。斯作酌乎古，准乎今。定以大宗一、小宗六之制，令人人得奉四代之亲于其中，虽曰公立一庙，而实各五一庙矣。且宗法、祀法井井有条，一丝不乱，是虽变乎古而实合乎古也。不然，胶柱古人五龛之说，则是大宗子一房之庙矣，夫岂建祠修族之意乎？如是斟酌尽善，洵为阖族立祠良法，凡公祠当仿之。至于文字之高，又属余技。
——沈澹园
修家庙记
余族有祭田而无家庙，遇祭各于其家。前人屡欲修之，未果也。举少侍先君子侧，每闻道及即慨然己任。然限于时有志未建，又恒以望。举戊子幸博一第，然马卿善病，一困十年，未赴礼闱。丁酉病起，欲北上，惧此志之不成也，邀伯叔弟兄为之，众欣。然贫富不一，醵敛维艰，众议将祭租公收，每岁除祭祀、纳徵外，余存公以为建祠费。行之一二年无异。讵人事变迁，未几渐废。壬寅，与宦游之蜀，先君子时以捐俸修祠为谕。甲辰，承乏东乡，即捐庶若干赍归。先君子即于是年冬卜基翰堂村前，鸠工尼率子侄共襄厥事。乙巳春，成寝室、大堂二座。二月廿四日，先君子无疾而终，置头门未建，亦遗恨也。秋九月，举以忧归，经营丧葬诸务未遑。丙午冬，仰承先君子志，复纯诸人为之，成头门一座，东西厨二间，周缭以墙，龛柘联匾、碑记、规条，各体具备，装饰黝垩，大工告竣。谨涓丁未八月，举服阕后，奉主人祠，以妥先灵，俾世世子孙得将诚敬。噫！亦幸矣。是举也，昉于丁酉，建于甲辰，成于丙午，越十寒暑，中间作止不一，不亦难哉？后之人知其难，守其成，可以不负作者之苦心矣。是为记。
祭田记
三代田归于君，凡卿大夫士不论上中下，皆予田五十亩，以供祭祀，谓之“圭田”。俾人臣一体，尽追远祭先之道，不忘水源木本，意美法良，何其厚而溥也。士无田不祭，三月无君则吊田之不可少也，久矣。自秦开阡陌，后世田归于民，并无制限，任人可立，但贫富多寡之不一耳。余族白石大宗，祭田百亩，又与金兰公立历代墓祭田若干，皆先人所置，不为少矣。曩因立法太宽，宽则弊生。乾隆丙申，定以本年当祭，本年收租，私种者尽行判出，典卖者尽行追出，负固者告官究办，劳心、劳力、伤财，不一而足。今皆归赎，完全如故，毫无遗漏，此可以对先人而无愧者也。若余小宗，本房祖父祭田，一己之最亲也。举自通籍以来，即置田二百亩，以为春秋二祭及生忌等祀之用。此在目前一二代谅可无虞，但行之久远不能无弊，不可不思患，预防三令五申也。天下祭田原为祖宗祭祀而设，并非为子孙糊口计，纵极贫者不可卖也。贫乃士之常，士穷乃见节义。富者保守不足为，奇贫者保守始足为奇，以其加人一等，故为美耳。此贤者之所为也，吾愿子孙效之。夫田至二百亩，较之圭田已加三倍。在轮祭者，除祭祀、纳微外，谷贵之年可剩百金，贫者不无小补，藉此积累亦可以上进，何乐而不为之？若典卖则无以供牺牲粢盛，致祖宗祭祀有缺，此罪之大者也。此不肖之所为也，吾不愿子孙效之。况朝廷例禁森严，有犯必惩；宗祠家法森严，有犯必逐，逐则永不许归宗轮祭。生不能见人，死不能见祖宗，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何乐而竟为之？但恒人之情，只知有利，不知有义；只知有私，不知有公；只知有子孙，不知有祖父，此余之所最恶也。今与尔子孙约：人生天地，务以祖宗为重，至公大义为心。平昔读书明理，积德累仁。一旦上达，或富或贵，慷慨捐金增补，俾祭田日新月盛者，上也；即或不能，或耕或读，克勤克俭，共图保守，俾祭田不致残缺者，次也；如遇不肖典卖，同心协力；拘至祠堂，追出家法处治，公同逐出，永远不许归宗轮祭者，又其次也。如此整顿，警一戒百，使人人知所畏惧而不敢为此。威之不可无一也，然而“教养”二字，尤不可缺。人之卖祭田，不自卖祭田始也，必先父兄失教，游惰为非，饥寒困苦而后至。此若为家长者，和气一堂，严立家法，每月朔望，率其大众子孙，齐集公祠，讲礼讲法，劝善惩恶，人人教戒，俾士、农、工、商各执其业，无一游民，又何得至此哉？此正本清源之道，所谓教是也。若无能者，至于穷之无聊，亦属可悯；孝子贤孙乐善好施，祭田之外多设义田以周济之，俾一族无饥寒之人，其德更大，此所谓养是也。
凡贤子孙或富或贵，身家裕如者，当将祭田、读书田二处加增，或较我多，或与我一，或不及，由二三十以至百亩不等，各人量力捐出，俾日新月盛，最为义举。在富贵、明大义者，固自踊跃而不肯吝；倘有悭吝者，众嗤之，不可听其如是。此总在各体天良，善为处置，共图久远可也。
以上一切，法者当法，戒者当戒，各宜恪遵毋违。至于有犯必惩，总宜严而不宜宽。此附。
读书田记
吾见士大夫家，祭田之外有所谓学田者，其意则美，其法未良。何也？盖专为生员而设，余皆不占，未免偏枯。是以人多不平，因而群起毁败典卖，不能久远，以得之不过数人，而失之者众也。余因思，学田不如读书之田。小者蒙馆，大者经馆，两处延师，人人皆得处于其间，人人皆蒙其利，不亦均乎？与少乐乐，何若与众乐乐？此至公之道也。大凡人家子弟不肖，首由父兄之教不先，不使之读书明理，任其习于为非，一也；次由为贫所困，从师无资，因而废学，二也。若经蒙有馆，延师有资，人人可以读书，即人人可以明理，聪明特达，为圣为贤，为忠为孝，固所深望；下者有师约束，循规蹈矩，亦不致作奸犯科，其于家国之光，不大有裨益乎？彼农工商贾，皆由自己不肯读书，与人何干，又何怨焉？其不平之心，亦可以不禁而自止矣。余致仕归，置祭田外，又立读书田一百亩，以为我扬廷公子孙经、蒙二馆延师脩脯之费。其法照依祭田例，一人一年，务实心办事。每年除延师束脩外，馀即存公，交代下手，积累以为增补之资，年清年款，著为定例。如将来人多馆多，尤赖贤子孙成立之后，或富或贵，照此捐田，多少以扩充之。若积至五百一千，则一切膏大裕如，人亦何乐而不读书者哉？古人云“欲高门第须行善，要好儿孙只读书”，此之谓也。余曩有此愿，并欲为一族立义田，如范文正公之为人；奈为命困，马卿善病，一令终身，薄奉无几，不能如文正置身公辅，为所欲为，以遂其愿。此心有余而力不足，亦生平之大憾也。然而不能无自愧焉，此不得不望诸后之子孙贤者。其余一切约条，皆照祭田例不赘。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