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鲧禹与尧舜的关系是如何来的
在金文、《诗经》《周书》和《山海经》等书里提到鲧、禹,只把他们同上帝说在一起,而没有把他们同尧、舜发生关系过。尧、舜这两个人,在金文、《诗》《书》里甚至于不曾露过面,他们是怎样来的,我们不能详知。(近人钱玄同、郭沫若、杨宽正诸先生都以为尧、舜就是上帝,我们也相当的赞同。)但到了战国时代,尧、舜的传说已经大盛,于是那上帝部属的鲧、禹便也渐渐变成尧、舜的部属了。
最先将禹与尧、舜发生关系的书是《论语》。《泰伯》篇说: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尧曰》篇说:舜亦以命禹。
“不与”的“与”当解为“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的“与”(旧解以“不与”为“不与求天下”,非是。)。《论语》这两章都是禅让传说下的产品,而禅让传说乃是墨子以后才盛行的(参看颉刚所著《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所以这两章必是墨子以后的文字。据近人的探究,《论语》这书到汉代才被编定(友人赵贞信先生持此说最坚,将有大部作品发表),里面有晚出的材料,自是可能。关于《尧曰》篇的尧曰章,崔述已经勇猛地怀疑过。据我们的考定,这章也是战国、秦、汉间的产品(说详《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所以“舜亦以命禹”一语决不是春秋时的孔子所能说的。至于《泰伯》篇末几章称道尧、舜、禹的,近世中外学者也常常加以怀疑,他们的见解也是不错的!据《孟子·滕文公》: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
所引孔子的话与《论语》同,而有舜无禹,可见这章文字在战国时的本相。
其实禹与尧、舜在墨家的原始传说里还不曾发生关系。《墨子·尚贤上》说: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
它提出了尧、舜和禹、益的关系,却不曾提出舜、禹的关系来。我们知道墨家是主张尚贤说和禅让说的,他们如知道了舜举禹的故事,焉有不提的道理?再看《论语·颜渊》说: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案:这章也是墨家的话,但增入《论语》中似乎较早。)
可见舜所特举的人是皋陶,并不是禹。如当时已有舜举禹的传说,他们也决没有舍禹而言皋陶之理!《孟子》便说:“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在皋陶之上添出了禹了。
然则禹是谁举的呢?据墨家说是天举的。《尚贤中》篇说:然则天之所使能者谁也?曰,若昔者禹、稷、皋陶是也。何以知其然也?先王之书《吕刑》道之曰“……”
可见早期的墨家还承袭着《吕刑》上帝命三后的传说。
天怎样的举禹呢?墨家说: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高阳乃命禹于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禹既已克三苗,焉历为山川,别物上下,乡制四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非攻·下》)
昔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天命夏禹于玄宫……四方归之。禹乃克三苗,而神民不违,辟土以王。(《太平御览》等书引《随巢子》)
两文互勘,知道是天帝命禹去征伐有苗。禹打平了三苗,就平治水土,自立为天子了。这是禹的受命说,也是渊源于《吕刑》的。
因为禹征有苗是奉的天帝的命,而不是奉的尧、舜的命,所以他的誓师词是这样: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封诸君以征有苗。”(《兼爱·下》引《禹誓》)
看他这样的独断独行,称天而治,与汤、武伐桀、纣的口气完全一样,哪里有一毫人臣的气息?
因为禹的有天下也是受的上帝的命,而不是受的舜的禅让,所以墨家又说: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非攻·下》)
可见禹是“征有苗”而“立为圣王”的,与汤伐桀而有天下,武王伐纣而有天下的程序一模一样。因之他们又说: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汤、文、武,百里之诸侯也,说忠行义取天下。(《鲁问》篇)
禹和汤、文、武一样都是以“百里诸侯”起家而取天下的。
尧、舜相代与舜、禹相代的程序不同,就是汉人的书里也有明证的。《大戴礼记·少闲》说:昔虞舜以天德嗣尧。……舜崩,有禹代兴;禹卒受命,乃迁邑姚姓于陈。……禹崩,十有七世,乃有末孙桀即位。桀不率先王之明德……乃有商履代兴……成汤卒受天命……乃迁姒姓于杞。……
我们看:舜是嗣尧的,禹是在舜崩后代舜而兴的,两者的措辞不同。禹迁姚姓于陈,汤迁姒姓于杞,舜却不曾迁尧后于什么地方。可见禹的代舜与汤的代夏略同,和舜的继尧的程序不合。这正与墨家的话相应。(本篇上文又说:“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汤取人以声,文王取人以度,此四代五王之取人以治天下如此。”以尧、舜、禹、汤、文王为四代五王,可见《少闲》篇的作者乃以尧、舜为一代,而以禹、汤、文王分属三代,此亦可证舜之继尧与禹之代舜不同。)《孔子三朝记》(《少闲》篇是《孔子三朝记》中的一篇)中多有墨家的话,陈澧《东塾读书记》已论之,此亦一证。《孔子三朝记》的另一篇《诰志》也说:文王治以俟时,汤治以伐乱,禹治以移众,众服以立天下。尧贵以乐治,时举舜;舜治以德,使力在国。
这里也提到尧举舜,而不曾提舜举禹的事。禹乃是因“众服”而“立天下”的。——这也正与墨家的话相应。
舜、禹不曾发生直接的关系,这实在是较早的观念,试看儒家记载古史的书《国语》也是这样说: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帅象禹之功,度之于轨仪,莫非嘉绩,克厌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周语·下》)
它也以伯禹的为天子是因为他的功“克厌帝(上帝)心”,所以“皇天嘉之”,便“祚以天下”了。可见禹确不曾受舜的禅。这也正与墨家和《吕刑》的话相应。《周语下》文又说:王……无亦鉴于黎、苗之王,下及夏、商之季。
可见黎、苗之王与夏、商之季君是同等的人物。汤、武伐夏、商而有天下,禹征有苗而有天下,三代的开创正是先后一律的!
今本《墨子》里固然也说:昔者尧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
把舜、禹和禹、皋陶发生了君臣的关系,与后代的话相近。但这话只见于《尚贤下》篇,《墨子》中凡有上中下篇的文字,中下篇都较上中篇为晚出,下篇的文字常较中篇为详,中篇的文字又常较上篇为详(偶有中下篇较上中篇文字简略的,乃由于脱文缺简之故。),其附益的痕迹显然,这点前人已有说过的了。何况这篇的下文又说:日月之所照,舟车之所及,雨露之所渐,粒食之所养,得此莫不劝誉。
这类话正和秦始皇帝琅邪刻石、《大戴礼记·五帝德》《小戴礼记·中庸》篇等语句一律,自出秦后了!(今本《今文虞书》也是很晚出的书,但里面还只有禹为舜臣的传说,而没有舜、禹禅让的故事,可见舜、禹的关系确是逐渐添加成的。)
在墨家的原始传说里,非但禹与尧、舜不曾发生关系,就是鲧与尧、舜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墨子·尚贤中》说: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乃热照无有及也,帝亦不爱。
这里的“帝”也是上帝。据《世本》《帝系》等书,鲧是颛项的儿子。颛项号“高阳”,而高阳在《墨子》中正是天帝(见上),鲧是天帝的儿子,废天帝的德庸,被天帝所刑,他与尧、舜有什么关系?(友人杨宽正先生以为颛项即尧,我们也相当的赞同,此处所云,不可拘泥文字看。)
鲧、禹、与尧、舜的发生交涉是由于尚贤说和禅让说的发展。尚贤说和禅让说本是墨家因要适合时势而提出的,并不是古代固有的思想和事实。但墨家虽主张尚贤禅让,他们却只知道有尧、舜禅让说,并不知道另有舜、禹禅让的故事。等到禅让说流传既久,人们觉得单是尧、舜禅让还不足资鼓吹,非使舜、禹也发生传位的关系,不见古先圣王的心心相传,于是舜、禹禅让说便又应运而起了。
孟子是战国中晚期的儒家大师,他深得墨家的三昧,善于创造古史。恰巧他有一个学生叫做万章,偏偏专会怀疑古史,他常常想出了难题去窘难他的老师。有一次他又问他的老师道: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因为汤、武征诛说阻住了禅让说的发展,逼得禹不能传贤非传于子不可,于是人们起了“禹德衰”的怀疑。万章拿这个去质问孟子,确是一个难题,只因在儒家的观念中,尧、舜、禹的道德是均等的,怎能使圣王的禹有“德衰”的嫌疑呢?这非解释不可。幸亏孟子有本领,他立刻辩护道: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万章》篇)
“传贤”和“传子”满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只因舜相尧,禹相舜的年岁长,对于百姓的关系深,而益相禹的年岁短,对于百姓的关系也浅,加之尧、舜的儿子都不肖,不足继承天下,而禹的儿子偏偏贤能,足以继禹,所以舜、禹能受尧、舜的禅让,而益没分受禹的天下。这个回答是何等的巧妙!在这段话里就出现了“舜荐禹于天”和“禹避舜之子”等故事,于是以“百里诸侯”起家,受天命征有苗而有天下的禹也就轻轻地改成了匹夫受天子的荐而有天下的禹了。(《战国策》等书也说,“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禹非但失却了百里的根据地,便连“百人之聚”的实力也不许他有了。)
自从禹与舜发生关系,于是鲧也就与舜打起交道来。《国语·晋语五》说:舜之刑也殛鲧,其举也兴禹。(《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文同,“刑”作“罪”。)
舜刑了有罪的鲧,却举了鲧的贤能的儿子禹,这是何等的大公无私。(舜殛鲧兴禹,又见于《孟子》《尧典》等书。)但是就在《国语》和《左传》的本书里又有异说: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周语·下》)
昔尧殛鲧于羽山。(《左传》昭公七年)
它们又说鲧是尧殛的(尧殛鲧用禹,又见于《吕氏春秋》等书。)。鲧一个人如何会被尧、舜两人所殛呢?太史公又替他们圆谎道:驩兜进言共工……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试之而无功。……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尧),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史记·五帝本纪》)
原来“四凶”都是舜言于尧而放殛的,这就调和了乖异的传说,汉人的整齐古史的本领巧妙如此!
《荀子·成相》说:尧、舜尚贤身辞让。……舜授禹,以天下,尚得(德)推贤不失序,外不避仇,内不阿亲,贤者予。禹劳心力尧有德,干戈不用三苗服。
“外不避仇”便是指的殛鲧而兴禹,“内不阿亲”便是指的舜不传天下于商均而传禹。在这里禹又变成尧臣,“殛三苗”变成了“三苗服”,“征有苗”也变成了“干戈不用”了。(《吕氏春秋》等书均记舜格三苗的故事,《孟子》《尧典》等书又记“舜窜三苗”,《战国策》等书又记“舜伐三苗”。到了伪《大禹谟》出世,“禹征有苗”的故事竟由一举成功而变成暂时失败了。)
自从有了舜、禹禅让说,立刻便风靡一世,如《庄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战国策》等书均称道舜、禹禅让不绝。但《韩非子》中又有一种异说: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说疑》篇)
禹曾“逼舜”“弒君”,又是一个新发现。这与《汲冢古文》等书所记“舜放尧”“囚尧”“禹黜舜”等说,都是出于禅让说的反应。
最后,还有一事,应得附带讨论,便是洪水和治水的传说与尧、舜的发生关系。尧、舜传说最初的出现与洪水和治水的故事了无关涉,如《墨子》《论语》等书所记,尧、舜只有“尚贤”一事最见称道,因尧、舜传说本是以禅让故事为其核心的,与鲧、禹传说本以洪水和治水的故事为其核心一般,两者间原不相涉,故《墨子》引《夏书》道:禹七年水。(《七患》篇)
可见洪水原是禹为天子后的事,与尧、舜无关。墨家又说: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兼爱·中》)
可见治水也原是“禹治天下”时的事,也与尧、舜无关。墨家又记禹克了三苗之后,“焉历为山川,别物上下,乡制四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非攻·下》)。“历为山川”等语,便是指治水的事,可见这等事确是发生于禹有天下之后的。
洪水和治水的事发生于禹为天子以后,还有许多记载可作旁证,如:故禹十年水。(《荀子·富国》)
禹立,勤劳天下……通大川,决壅塞。(《吕氏春秋·古乐》)
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韩非子·五蠹》)
禹之时,十年九潦。(《庄子·秋水》)
禹五年水。(《管子·山权数》)
夏人之王……疏三江,凿五湖。(同上《轻重戊》篇)
禹之时天下大雨。……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淮南子·齐俗训》)
禹之时天下大水……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焉。(同上《要略》篇)
这些话都与《墨子》书相证。此外如《禹贡》全篇详载禹治水的事,而不提尧、舜只字,末云,“禹锡玄圭,告厥成功”,也是说禹向天帝告成功,天帝赐给禹玄圭。即此可见洪水和治水的故事,尧、舜原本无分,只因鲧、禹与他们发生了关系,所以洪水等传说也便不得不与他们发生不可解的因缘了。
据上面的叙述,可得结论如下:(一)鲧、禹颇有从天神变成伟人的可能。
(二)禹的神职是主领名山川的社神。
(三)鲧、禹治水传说的本相是填塞洪水,布放土地,造成山川,后来因战国时势的激荡,变成了筑堤、疏导和随山刊木等等。
(四)鲧、禹传说的来源地是西方九州之戎的区域。
(五)鲧、禹本都是独立的人物,因墨家的尚贤说和禅让说的媒介,才与尧、舜等人发生关系。
以上五条结论,除第四条外,仍与《古史辨》第一册颉刚所著各文的结论大致相合,这并不是我们故意护前,实在是在现存的材料之下,用考证的方法去整理,不能不得到这样的结果。
本章撰成以后,还有许多余剩的材料,因较为片段,没法写成专节,只得拣重要的补叙于下:(一)禹娶涂山女生启的故事(涂山据钱宾四先生的意见,即古九州区域中的三涂山。)。《楚辞·天问》说: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这是说禹治水时得到了一位涂山女,在台桑的地方结成夫妇。《吕氏春秋·音初》也说: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
禹因行功(治水)之便,去见涂山女,不曾“遇”着,便去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也很想“遇”禹,就派她的妾到涂山之阳去等侯禹,并作歌以见意,想引诱了禹来。这首歌便是“南音”之始。“南音”又是《周南》《召南》的娘家。足见“《关雎》乐而不淫”,原来是涂山氏的遗德。《吴越春秋》记: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庬庬。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越王无余外传》)
禹行到涂山,因年已长,心想娶妻,便有一头九尾白狐来到他的面前,禹认是自己的当王之征,就娶了一位涂山氏女为妻。这个故事当是东方民族的神话,考《山海经》载:青丘国在其(朝阳)北,其狐四足九尾。一曰在朝阳北。(《海外东经》)
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大荒东经》)
是九尾狐产生于东方的青丘国。案《吕氏春秋·求人》云:“禹东至鸟谷青丘之乡。”则青丘确是东方的国。《逸周书·王会解》亦云:“青丘狐九尾。”注:“青丘,东海地名。”(《山海经·南山经》亦云:“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郭注:“即九尾狐。”此青丘仍在东方也。)又案《诗·齐风·南山》云: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郑玄笺:“雄狐行求匹耦于南山之上,形貌绥绥然。”这也可证男女匹合的事东方人常以狐兽作比。至于东方的神话怎会混入西方传说中人物禹的故事中呢?关于这点,我们以为是越祖杼的故事的传讹。考《海外东经》注引《汲郡竹书》云:伯杼子征于东海及三寿,得一狐九尾。
禹遇九尾白狐的故事既见于记载吴、越神话的书,越祖杼又有得九尾狐的传说,则我们的假定似还可以成立。《吴越春秋》记禹娶涂山女后又载: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夕呱呱啼泣。
案:《尚书·皋陶谟》称:“(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禹)弗子。”盖即《吴越春秋》所本。这个故事之详已不甚可知了。《逸周书·世俘解》载:籥人奏《崇禹生开》,三终,王定。
“开”即是“启”,“崇禹生开”既成了乐名,定是古代的一件大故事。考《绎史》十二引《随巢子》载禹娶了涂山女之后,有一次,治鸿水,通辕山,化为熊。涂山氏见之,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启。
禹因治鸿水想打通辕山,播身一变,化成了一头熊。不巧恰被他的太太涂山氏看见,她惭愧得赶快逃走,到了嵩高山下,也摇身一变,化成了一块石头。禹追上去向她要儿子,石头忽然自己破裂了北方,从里面掉出一个启来,造就是所谓“启生于石”的故事。后来汉武帝行到嵩山,也曾亲眼看见夏后启母石。案《淮南子·修务训》称:禹生于石。
注云:“禹母修己感石而生禹,折胸而出。”禹、启父子之生都与石发生关系,真也是一件奇巧的事。这大约本是社神的传说罢。(据近人考究,古以石为社?关于涂山女的故事,请参看《路史》里的《夏史》一章。)
(二)禹铸九鼎的故事。这件故事始见于《史记·封禅书》记汉武帝得了宝鼎之后,有司议道: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孝武本纪》文同)
泰帝造了一个鼎,黄帝造了三个,禹又铸了九个,他们三倍三倍地增加,但是禹铸九鼎的传说不见于先秦书。我们看《左传》,只知道九鼎是夏方有德时造的(宣公三年),没有作者的主名。看《墨子》文知道九鼎是启造的(《贵义》篇),则先秦时似无禹铸鼎之说。考《孟子·尽心》记: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赵岐注:“禹时钟在者追蠡也。追,钟钮也。……蠡,欲绝之貌也。文王之钟不然,以禹为尚乐也。”据此,战国时有传说的禹的乐器存在。《管子·山权数》记:禹五年水……禹以历山之金铸币,而赎民之无卖子者。
据此,禹曾取历山的铜铸造货币。在先秦时的传说(虽然管子书时代或许更晚),禹有钟有币,就是没有鼎。
此外如尧、舜、禹的道统说,以及禹的“节用”“薄葬”等等美德,都出于儒、墨等学派的宣传。儒、墨们怎样,禹也便怎样。这类传说既多且碎,一时不胜考据,我们只得留俟研究儒、墨等学说时再讨论了。
又本书所述鲧、禹的传说,大致都是《史记》以前的材料,除随文提及者外,其余晚出的材料都归伪《古文尚书里》的《夏史》及《路史》里的《夏史》等章中讨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