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学案
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
端毅王石渠先生恕
王恕,字宗贯,号介庵,晚又号石渠,陕之三原人。正统戊辰进士,选庶吉士,而先生志在经济。出为左评事,迁左寺副,擢知扬州府。岁饥请赈,不待报而发粟,民免沟壑。超拜江西右布政使,转河南为左。时以襄南地多山险,秦、楚之流民萃焉,日出剽略,于是特设治院,以先生为右副都御史领之。累平寇乱,又平湖广刘千觔、石和尚,榜谕流民,各使复业。母忧归。起复巡抚河南,转南京刑部左侍郎。父忧归。服除,起刑部左侍郎,治漕河。改南京户部,复改左副都御史,巡抚云南。而中人钱能横甚,使其麾下指挥郭景,私通安南为奸利。先生遣人道执景,景迫投井死。尽发能贪暴诸状,上遂撤能还,安置南京。进右都御史,召掌留台。迁南京兵部尚书,参赞守备。寻以部衔兼左副都御史,巡抚南畿,兴利除害。三吴自设巡抚以来,独周忱与先生耳。中人王敬挟其千户王臣,以妖术取中旨,收市图籍珍玩,张皇声势。先生列其罪状,敬下锦衣狱,臣论死。二年而复还参赞,钱能夤缘为守备,与先生共事,先生坦然不念前事。能语人曰:“王公,大人也,吾惟敬事而已。”加太子少保。林见素以劾妖僧继晓下狱,先生救之得出。先生益发舒言天下事,天子不能无望意,因批落太子少保,以尚书致仕。
孝宗即位,召用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上释奠文庙,先生请用太牢加币,从之。先生崇礼风义之士,故一时后进在朝者,如庶吉士邹智、御史汤鼐、主事李文祥十馀人,皆慷慨喜事,以先生为宗主。先生侍经筵,见上困于酷暑,请暂辍讲,鼐即言:“天子方向学,奈何阻其进?恕请非是。”先生惶恐待罪,谓:“诸臣责臣是也。然诸臣求治太急,见朝廷待臣太重,故责臣太深,欲臣尽取朝事更张之,如宋司马光。毋论臣不敢望光,今亦岂熙丰时也?”上优诏答之。已而鼐劾阁臣万安、刘吉、尹直,中官示以疏已留中,鼐大言“疏不出,且并劾中官”,中官避匿。亡何,安、直皆免,鼐与文祥等日夜酣呼,以为君子进,小人退,虽刘吉尚在,不足忌也。于是吉使门客徐鹏、魏璋伺鼐。鼐家寿州,知州刘概与书:“尝梦一叟牵牛入水,公引之而上。牛近国姓,此国势濒危,赖公复安之兆也。”鼐大喜,出书示客。璋以此劾之,鼐、概皆下诏狱。都御史马文升故为鼐所劾,欲以妖言坐之,先生力救,事始得解。凡中官幸人,恩泽过当者,先生辄为裁止,虽上已许,必固执也。丘濬以礼部尚书故班先生下,及直文渊阁,先生自以前辈,仍序尚书之次,濬意弗善也。每有论奏,阴抑之,且使其私人太医院判刘文泰讦先生所刻传文,详列不报之章,为彰先帝之拒谏。先生言:“臣传所载,皆足以昭先帝纳谏之盛,何名彰恶?文泰无赖小人,其逞此机巧深刻之辞,非老于文法、阴谋诡计者不能,盍无追其主使之人?”乃下文泰锦衣狱,则果丘濬所使也。上以先生卖直沽名,俾删其传草。文泰出而先生绌矣。遂乞骸骨归。又二岁,濬卒,文泰往吊,其夫人叱之出,曰:“汝构王公于我相公, 人也,何吊为?”闻者快之。
先生家居,编集《历代名臣谏议录》一百二十四卷。又取经书传注,有所疑滞,再三体认,行不去者,以己意推之,名曰《石渠意见》。意见者,乃意度之见耳,未敢自以为是也。盖年八十四而著《意见》,八十六为《拾遗》,八十八为《补缺》,其耄而好学如此!先生之学,大抵推之事为之际,以得其心安者,故随地可以自见。至于大本之所在,或未之及也。九十岁,天子遣行人存问。又三年卒,赠特进左柱国太师,谥端毅。
康僖王平川先生承裕
王承裕,字天宇,号平川,冢宰之季子也。弘治癸丑进士,授兵科给事中,迁吏掌科。逆瑾恨其远己,又疏“进君子,退小人”,益恨之。罚粟输边,以外艰去。瑾诛,起原官,历太仆少卿、正卿、南太常卿。宸濠反,发留都之为内应者。嘉靖初,迁户部右侍郎,晋南户部尚书,致仕,林居十年,戊戌五月卒,年七十四,谥康僖。
十四五时,从莆田萧某学,萧令侍立三日,一无所授。先生归告端毅曰:“萧先生待某如此,岂以某为不足教耶?”端毅曰:“是即教也,真汝师矣。”登第后,侍端毅归,讲学于弘道书院,弟子至不能容。冠婚丧祭,必率礼而行,三原士风民俗为之一变。冯少墟以为,先生之学,皆本之家庭者也。
光禄马溪田先生理
马理,字伯循,号溪田,陕之三原人。为孝廉时,游太学,与吕泾野、崔后渠交相切劘,名震都下。高丽使人亦知慕之,录其文以归。父母连丧,不与会试者两科。安南贡使问礼部主事黄清曰:“关中马理先生何尚未登仕籍?”其名重外夷如此。登正德甲戌进士第。时以《大学衍义》为问,先生对曰:“《大学》之书,乃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传》有‘克明峻德’,‘汤之盘铭’,‘尧、舜帅天下以仁’之语,真氏所衍唐、汉、宋之事,非《大学》本旨也。真氏所衍,止于齐家,不知治国平天下皆本于慎独工夫。宋儒所造,大率未精。”以此失问者之意,故欲填首甲而降之。授稽勋主事,改文选,与郎中不合,引疾告归者三年。戊寅,值武庙将南巡,与黄伯固等伏阙极谏,杖于廷。未几,送嫡母还乡,乃设教于武安王祠。藩臬为建嵯峨精舍以居生徒。嫡母丧毕,起员外郎,议大礼,复杖于廷。寻转考功郎中。丙戌,例当考察外官,内阁冢宰各挟私忿,欲去广东、河南、陕西三省提学。先生昌言曰:“魏校、萧鸣凤、唐龙,今有数人物,若欲去此三人,请先去理。”由是获免。丁亥,升南通政。过河池驿,见其丞貌类黄伯固,问之,乃其弟叔开也。时伯固已死,先生泫然泣下,作诗赠之云:“六年复见先生面,为过河池见叔开。”戊子,引疾归。辛卯,起光禄卿,莅事未几,又归林下者十年。癸卯,复起南光禄,至即引年致仕,隐于商山书院。又十年而卒,嘉靖乙卯十二月也,年八十二。
先生师事王康僖,又得泾野、后渠以为之友,墨守主敬穷理之传。尝谓:“见行可之仕,唯孔子可以当之,学圣人者,当自量力。”故每出不一二年即归,归必十数年而后起,绰绰然于进退之间。后渠称“其爱道甚于爱官”,真不虚也。
恭简韩苑洛先生邦奇
韩邦奇,字汝节,号苑洛,陕之朝邑人。正德戊辰进士,授吏部考功主事,转员外郎。辛未考察,都御史袖私帙视之,先生夺去,曰:“考核公事,有公籍在。”都御史为之逊谢。调文选。京师地震,上疏论时政缺失,谪平阳通判。甲戌,迁浙江按察佥事。宸濠将谋反,遣内监饭僧于天竺寺,聚者数千人,先生防其不测,立散遣之。又以仪宾进贡假道衢州,先生不可,曰:“贡使自当沿江而下,奚俟假道?”于是袭浙之计穷。寻为镇守中官诬奏,逮系夺官。世宗即位,起山东参议,乞休。甲申,大同兵变,起山西左参政,分守大同。先生单车入城,人心始安。巡抚蔡天祐至代州,先生戎服谒之,天祐惊曰:“公何为如此?”曰:“大同变后,巡抚之威削甚。今大同但知有某,某降礼从事者,使人知巡抚之不可轻也。”朝廷复遣胡瓒以总督出师,时首恶业已正法,而瓒再索不已,先生止之,不听,城中复变,久之乃定。先生亦致仕去。戊子,起四川提学副使,改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修撰。其秋主试顺天,以录序引用经语差误,左迁南太仆寺丞,再疏归。寻起山东副使、大理左少卿,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入佐院事。又出巡抚山西,再致仕。甲辰,荐起总理河道,升刑部右侍郎,改吏部。丁未,掌留堂,进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归。七年,乙卯地震而卒,年七十七,赠少保,谥恭简。
门人白璧曰:“先生天禀高明,学问精到,明于数学,胸次洒落,大类尧夫,而论道体乃独取横渠。少负气节,既乃不欲为奇节一行,涵养宏深,持守坚定,则又一薛敬轩也。”某按:先生著述,其大者为《志乐》一书,方其始刻之日,九鹤飞舞于庭。传其术者为杨椒山,手制十二律,管吹之而其声合,今不可得其详。
忠介杨斛山先生爵
杨爵,字伯修,号斛山,陕之富平人。幼贫苦,挟册躬耕,为兄所累,系狱。上书邑令,辞意激烈,令异之,曰:“此奇士也。”出而加礼。登嘉靖己丑进士第,官行人,考选御史。母忧,庐墓毕,补原官。辛丑,上封事,谓今日致危乱者五:一则辅臣夏言习为欺罔,翊国公郭勋为国巨蠹,所当急去;二则冻馁之民不忧恤,而为方士修雷坛;三则大小臣工弗睹朝仪,宜慰其望;四则名器滥及缁黄,出入大内,非制;五则言事诸臣,若杨最、罗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损国体不小。疏入,上大怒,逮系镇抚司,拷掠备至, 锁昼夜,血肉淋漓,死者数矣。而先生气定,故得再苏。主事周天佐、御史浦 ,俱以救先生棰死狱中。于是防守益严,上日使人侦先生,一言一动皆籍记。侦者苦于不得言,以情告先生,使多为善言,先生曰:“有意而言,便是欺也。”部郎钱绪山、刘晴川,给事周讷溪,先后以事下狱,相与讲学不辍。绪山先释,先生愿有以为别,绪山曰:“静中收摄精神,勿使游放,则心体湛一,高明广大,可驯致矣。作圣之功,其在此乎!”先生敬识之。与晴川、讷溪读书赋诗,如是者五年。所著《周易辨录》、《中庸解》若干卷。乙巳八月,上用箕神之言,释先生三人。而三人者犹取道潞水,舟中讲学,逾临川而别。会上造箕台,太宰熊浃骤谏,上怒罢浃,复逮三人。时先生抵家甫十日,闻命就道,在狱又三年。丁未十一月,高玄殿灾,上恍惚闻火中有呼三人姓名者,次日释归。归二年而卒,己酉十月九日也,年五十七。隆庆初,赠光禄寺少卿,谥忠介。
初,韩恭简讲学,先生辈来往拜其门。恭简异其气岸,欲勿受。已叩其学,诧曰:“宿学老儒,莫能过也,吾几失人矣。”刚大之气,百折不回,人与椒山并称,谓之韩门二杨。
漫录
作一好事,必要向人称述,使人知之,此心不定也。不知所作好事,乃吾分所当为,虽事皆中理,才能免于过恶耳,岂可自以为美?才以为美,便是矜心。禹之不矜不伐,颜渊无伐善、无施劳,此圣贤切己之学也。
好议论人长短,亦学者之大病也。若真有为己之心,便惟日不足,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时时刻刻,防检不暇,岂暇论人?学所以成性而已。人有寸长,取为己有;于其所短,且置勿论。轻肆辩折,而无疑难涵蓄之心,谓之丧德可也。此予之深患,不能自克,可愧可愧!
今日早起,朗诵“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一章,即觉襟怀开洒,心广体胖,有《西铭》与物同体之气象。此心易至昏惰,须常以圣贤格言辅养之,便日有进益。
智者自以为不足,愚者自以为有馀。自以为不足,则以虚受人,进善其无穷矣。自以为有馀,必无孜孜求进之心,以一善自满,而他善无可入之隙,终亦必亡而已矣。书之以自励焉。
古人律己甚严,其责人甚恕;今人律己甚恕,其责人甚严。孜孜为己,不求人知,方始是学。
徵君王秦关先生之士
王之士,字欲立,号秦关,陕之蓝田人。嘉靖戊午举于乡,既而屏弃帖括,潜心理学,作《养心图》、《定气说》,书之座右,闭关不出者九年,蒿床粝食,尚友千古。以为蓝田风俗之美,由于吕氏,今其乡约具在,乃为十二会,赴会者百馀人。洒扫应对,冠婚丧祭,一一润泽其条件,行之惟谨,美俗复兴。又谓天下之学术不一,非亲证之不能得其大同,于是赴都门讲会,与诸老先生相问难。上阙里谒先师庙墓,低回久之。南行入江右,见章本清、邓潜谷、杨止庵。浮浙水而下,至吴兴,问许敬庵,学者闻先生至,亦多从之。万历庚寅卒于家,年六十三。祭酒赵用贤疏荐,诏授国子博士,除目下而先生不及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