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孔子之政治论与《春秋》

一、大同与小康Bjb中华典藏网

孔子政治上根本观念,在《礼记·礼运》的发端。今全录其文如下:Bjb中华典藏网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Bjb中华典藏网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Bjb中华典藏网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Bjb中华典藏网

我们从前心目中的孔子,总以为他是一位专门讲究伦常提倡礼教的人,甚者以为他是主张三纲专制、极端的保守党。你听他说:“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等等,都是大道既隐的现象。因为这些,“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这不是和老子的“大道废有仁义,失德而后礼”同一见解吗?因此可知,孔子讲的伦常礼教,都不过因势利导补偏救敝之议,并非他的根本主义。Bjb中华典藏网

孔子心目中理想的社会就是头一段所讲的“大同”。大同社会怎样呢?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自然是绝对的德谟克拉西了。讲信修睦,自然是绝对的平和主义,非军国主义了。大同社会,是要以人为单位不以家族为单位的,所以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儿童是要公育,老弱废疾是要公养,壮丁却要人人执一项职业。男女是平等的,男有男的职份,女有女的归宿。生产是要提倡的,总不使货弃于地,但私有财产制度是不好的,所以不必藏诸己。劳作是神圣的,力不出于身的人最可恶,但劳作的目的是为公益不是为私利,所以不必为己。这几项便是孔子对于政治上经济上的根本主义。他本来希望自己握政权,随便用哪一国都可以做个模范国,但始终不得这机会,所以偶然参观乡下人年底的宴会,触动他的“平民主义”,就发这段感慨。后来作《春秋》,也许是因这个动机。Bjb中华典藏网

大同、小康不同之点:第一,小康是阶级主义,大同是平等主义。第二,小康是私有主义,大同是互助主义。第三,小康是国家家族主义,大同是世界主义。把《礼运》两段比勘,意义甚明。Bjb中华典藏网

论语》这部书,像是有子、曾子的门人记的,有几重形式。曾子很拘谨,所以孔子许多微言大义,没有记在里头。但内中也有一两处,可以与大同主义相发明。如:Bjb中华典藏网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Bjb中华典藏网

董仲舒解这几句最好,他说:“有所积重,则所空虚矣。大富则骄,大贫则忧……”(《春秋繁露·调均》) 经济论注重分配,怕算孔子最古了。Bjb中华典藏网

《论语》还有一章,和大同主义很有关系。Bjb中华典藏网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Bjb中华典藏网

子路讲的,就是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颜渊讲的,就是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孔子讲的,就是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这都是大同主义。质言之,都是把私有的观念根本打破。我这解释,敢信绝非附会。因为孔门两位大弟子和老先生言志,当然所讲都是最胜义谛。Bjb中华典藏网

小康在《春秋》书中叫作“升平”,大同叫作“太平”。要明白这两种分别,然后《春秋》可读。后来儒家两大师,孟子所说,比较的多言大同主义;荀子所说,比较的多言小康主义。这是后世孔学消长一个关键。Bjb中华典藏网

二、《春秋》的性质Bjb中华典藏网

要研究《春秋》,须明白这部书的性质。今将重要的几点说明:Bjb中华典藏网

第一,《春秋》非史。自汉以后,最通行的误解,都说《春秋》是记事的史书。如果《春秋》是史书,那么,最拙劣诬罔的史家,就莫过于孔子,王安石骂《春秋》是断烂朝报还太恭维了。例如天王狩于河阳,明明是晋文公传见周天子,他却说天子出来行猎。如甲戌、己丑陈侯鲍卒,一个人怎会死两回呢?史家天职,在于记实事,这样做法,还能算信史吗?认《春秋》是史,是把“春秋学”也毁了,把史学也毁了。Bjb中华典藏网

第二,《春秋》是孔子改制明义之书。然则《春秋》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呢?《春秋》是孔子的政治理想,借记述史事的形式来现出来。孟子说:Bjb中华典藏网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Bjb中华典藏网

这是说,鲁国本来有一部《春秋》,和晋《乘》、楚《梼杌》一样;孔子的《春秋》,表面上的事与文,也是和它一样。至于义,却是孔子所特有了。义怎么特有呢?孟子又说:Bjb中华典藏网

《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Bjb中华典藏网

《春秋》不过一位学者的著述。为什么说是天子之事?后人读《春秋》,知孔子罢了。为什么又会罪孔子呢?因为《春秋》是一部含有革命性的政治书,要借它来建设一个孔子的理想国,所以说是天子之事。一位学者做这种事业,已是骇人听闻,况且其中还有许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休《公羊解诂序》) ,所以知我罪我,都由此起。细读《孟子》这两段话,《春秋》性质,大略可明了。但孔子改制,是普为后世立法,并不专为哪一朝代。后来汉的春秋家,说孔子为汉制作,杂引纬书中许多矫诬之说,却非本来的经义。Bjb中华典藏网

第三,治《春秋》当宗《公羊传》。现在所称《春秋》三传,谓《公羊》《榖梁》《左氏》。然而汉一代,传者独有《公羊》。《榖梁》传授,已不甚可信。若《左传》者,其著书之人姓左丘,其书名《国语》,与《春秋》无涉。故司马迁但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报任安书》) 。西汉末诸博士皆言左氏不传《春秋》(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 ,因刘歆欲佐王莽纂汉,恶《春秋》之义,不便于己。乃将分国记事之《左传》,割裂增窜,变为编年解经之书,名曰《左氏传》。说孔子这部《春秋》,专据史官旧文,凭各国赴告,自是《春秋》真成了断烂朝报了。所以欲明《春秋》,唯当以《公羊传》为主,再拿《榖梁传》和《春秋繁露》参证。何休的《公羊传解诂》,传自胡毋生,也多半可信据。Bjb中华典藏网

第四,《春秋》之微言大义,传在口说。司马迁说:孔子次春秋“……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 所以治《春秋》非求他的口说不可。为什么专用口说呢?《公羊传》说:“定哀之间多微辞。”(《公羊传·定元年》) 董生说:“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春秋繁露·楚庄王》) 太史公说:“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不可书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据此或因在专制政治之下,有许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不便写出来,也未可知。但据我看,不专为此,实因当时未有纸墨,专恃刻简,传写不便,故著书务求其简。老子将许多道理,缩为五千言,也就为此。孔子《春秋》之义,如此之复杂,全写出来,倒不便传授,所以一切意义,都拿字句的体例表示它。《春秋》口授传指,想是为此。既已代代口授,难保无漏失、无附增、无误谬,所以现在的《公羊传》,我们不敢说它个个字都是孔子口说,也许有战国、西汉的儒者把自己意思添入;孔子的微言大义,也不见得都收在里头。但除了它更无可据,只得以它为主,参以《孟子》《董子》等书,总可以见春秋学说的大概了。Bjb中华典藏网

第五,未修《春秋》与既修《春秋》。庄七年《公羊传》云:“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霄如雨……”所谓不修《春秋》者,就是孟子说的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亦即墨子说的周之《春秋》、郑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何氏《解诂》云:“不修《春秋》,谓史记也。”古者谓史记为春秋) 。孔子作《春秋》,是拿鲁史原本来修改一编,所修改之处,微言大义便寄记在里头。作传的人还及见鲁史原本,故引来作证。现在原文是没有了,但据《传》及《解诂》,还可推测一二。例如第一条:Bjb中华典藏网

元年春王正月,不修《春秋》,疑当作,一年春一月公即位。Bjb中华典藏网

何以见得呢?据《传》发问:“元年者何……”《解诂》说明:“变一为元者……”知鲁史本作“一年”,孔子修之,将“一”字变为“元”字。表示什么意思呢?《解诂》说:“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表以天道节制君权的意思。据《传》发问:“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知鲁史本无“王”字,孔子加入。加入表什么意思呢?《解诂》说:“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春秋》是孔子理想国的制度,标一“王”字,明新王之义。据《传》发问:“何言乎王正月……”知鲁史作“一月”,孔子修“一”为“正”。又是什么意思呢?《传》说:“大一统也。”《解诂》说:“政教之始。”因为孔子常说“政者正也”,一年中初施政教那个月,改它做正月。据《传》发问:“公何以不言即位……”知鲁史本有“公即位”三字,孔子删去。删去什么意思呢?《传》说:“成公意也。”因鲁隐公让国,君子成人之美,故从其意不书即位。就这一条推勘,孔子修《春秋》怎么修法?修了何以能寄托微言大义?口说何以如此重要?都可以略见了。Bjb中华典藏网

三、《春秋》与正名主义Bjb中华典藏网

《春秋》既专用字句体例来表示义法,所以用字最谨严。第一步讲的就是正名主义。董子的《春秋繁露》,有《深察名号》篇,专发明此理。他说:Bjb中华典藏网

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陨石则后其五,言退鹢则先其六。圣人之谨于正名如此,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Bjb中华典藏网

所举石鹢的例证,见于《春秋·僖十六年》。Bjb中华典藏网

经文:“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Bjb中华典藏网

传文:“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陨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Bjb中华典藏网

观此可知《春秋》用字,异常谨严,不唯字不乱下,乃至排字成句,先后位置,都极斟酌。将此条与前文所举“星陨如雨”条合观,可知所谓“名物如其真”,确费苦心。Bjb中华典藏网

《春秋》正名之义,全书皆是,今更举个显著的例:Bjb中华典藏网

经文:“桓公二年,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Bjb中华典藏网

传文:“此取之宋,其谓之郜鼎何?器从名,地从主人。器何以从名?地何以从主人?器之与人,非有即尔,至乎地之与人则不然。俄而可以为其有矣。然则为取可以为其有乎?日否……”Bjb中华典藏网

这一段说器物的名和地名,性质不同,故记载当各有格式。与《荀子·正名》篇所说名的品类,互相发明,都是论理学的重要基础。又说“取不可以为其有”,是借动词应用的法则,表明所有权正确不正确的观念。凡读《春秋》,皆须如此。Bjb中华典藏网

《春秋》将种种名字详细剖析,而且规定它应用的法则,令人察名可以求义。就名词论,如时月日之或记或不记(或记春夏秋冬等,或否月日仿此) ,如或称名,或称字,或称爵位或否,或称国,或称人。就动词论,如两君相见,通称曰会。《春秋》分出会、盟、遇、来、如等名,盟之中又有殊盟、莅盟、寻盟、胥命等名,会之中又有殊会、离会等名,皆将一名内容外包之大小,剖析精尽。又如同一返国得立之诸侯,而有入、纳、立(《隐四年解诂》:立、纳、入,皆为篡;《庄六年解诂》:国人立之曰“立”,他国立之曰“纳”,从外曰“入”) ,归、复归、复入(《桓十五年传》:复归者,出恶归无恶;复入者,出无恶入有恶;入者,出入恶;归者,出入无恶) ,种种异辞。乃至介词连词之属,如及(《桓二年传》:及者何?累也。《隐元年传》:何以不言及仲子?仲子微也) ,如以(《桓十四年传》:以者,何行其意也),如遂(《桓八年传》:遂者,何生事也) ,如乃(《宣八年传》:乃者何,难也) 。凡各种词,用之都有义例,这就是《春秋》严格的正名主义。Bjb中华典藏网

欲知正名主义的应用,最好将《春秋》所记各事,分类研究。今举弑君为例:Bjb中华典藏网

例一(隐四年三月戊申) 卫州吁弑其君完。Bjb中华典藏网

例二(隐四年九月) 卫人杀州吁于濮。Bjb中华典藏网

例三(隐十一年冬十有一月壬辰) 公薨,(桓元年春正月) ,公即位。Bjb中华典藏网

例四(桓二年春王正月戊申) 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Bjb中华典藏网

例五(文元年十月丁未) 楚世子商臣弑其君髡。Bjb中华典藏网

例六(僖九年冬) 晋里克弑其君之子奚齐,(十年秋) 晋里克弑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Bjb中华典藏网

例七(文十六年) 宋人弑其君处臼。Bjb中华典藏网

例八(文十八年冬) 莒弑其君庶其。Bjb中华典藏网

例九(宣二年秋九月乙丑) 晋赵盾弑其君夷皋。Bjb中华典藏网

例十(成十八年春王正月戊申) 晋弑其君州蒲。Bjb中华典藏网

例十一(襄二十九年) 阍弑吴子余祭。Bjb中华典藏网

例十二(昭十三年 )楚公子比自晋归于楚,弑其君虔于乾溪。楚公子弃疾杀公子比。Bjb中华典藏网

例十三(昭十九年夏五月) 许世子止弑其君买,(冬) 葬许悼公。Bjb中华典藏网

例十四(哀四年三月) 盗杀蔡侯申,(冬十有二月) 葬蔡昭公。Bjb中华典藏网

上所举十四例,就主词Subject方面研究,凡杀君之贼书其名,以明罪有所归,这是原则。如例一以下例四、例五、例六、例九、例十二、例十三,皆同。但其中却有分别,如例五之“楚世子商臣”加世子两字,以见不唯弑君,且是杀父,更罪大恶极了。例十三之“许世子止”,表面与例五全同,但内中情节不同。“世子止”是进药误杀,自己痛心,认为弑君。《春秋》许他认罪,然则怎样能表出他和商臣不同呢?下文有葬许悼公一条:《春秋》之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为其无臣子也”(《隐十一年》传文) 。今书葬,便见止之罪可从末减了(《传》云:“曰许世子止弑其君买,是君子之听止也,葬许悼公是君子之赦止也”) 。这是许人忏悔的意思。例九虽与例一同式,但弑君的人,是赵穿不是赵盾。因为盾力能讨贼而不讨,故把罪名加他。例十二之楚公子比,亦像与世子商臣同式,但情节又不同。这回弑君的实是弃疾,不是比。为什么书比呢?因为弃疾立比,虔便自杀,故把罪名加于比,这都是说弑君的人罪有应得。Bjb中华典藏网

及之有弑君的人无主名的,是认被弑之君罪有应得。其例有三:Bjb中华典藏网

(一)称人以弑。如例二、例七说,有些人弑他,这些人并非有罪。如例二的卫人,便是石碏主谋,碏是有功无罪。所以《传》引公羊子曰:“称入者何?讨贼之辞也。”可见凡称“入”的,都含有讨贼意味。Bjb中华典藏网

(二)称国以弑。如例九、例十一,《文十八年传》:“称国以弑者,众弑君之辞。”(《解诂》) “一人弑君,国中人人尽喜,故举国以明失众,当坐绝也。”(《成十八年解诂》义略同) 这明是说暴君该死,弑他是国民公意了。Bjb中华典藏网

(三)称阍或称盗以弑。如例十一、例十四,被弑的虽未必得罪国民,然狎近小人,亦属咎由自取。称人称国,皆明弑者无罪,被弑者反有罪。称阍称盗,明弑者罪不足责,而被弑者亦与有罪。还有例十二之主词,亦表示被弑者有罪。言公子比归于楚,《春秋》之例,归无恶(见上) 。所以加这一句,便反证楚灵王虔之该弑了。参合以上各条的义例,有一半是正弑君的罪名,使乱臣贼子惧。有一半是正被弑之人的罪名,使暴君凶父惧,真算得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了。可见孔子并不主张片面伦理。后人说“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这些话绝非孔子之意。Bjb中华典藏网

更就宾词Object方面研究,被弑者称其君某,这是通例,但亦有分别。如例六书弑其君子之奚齐,因其末逾年未即位,未成乎为君。如例十一书楚公子弃疾弑公子比,明是两公子相杀,因弃疾胁比立之,已认为君,故加以弑名。如例四、例六皆连书及其大夫,所以表彰死难之臣。如例二书卫人杀州吁,明卫人并未认州吁为君,故不言弑而言杀。如例十一之吴子余祭,例十四之蔡侯申,皆不称其君,见被弑者与弑者并非有君臣之分。如例二书于濮,例十二书于乾溪,明其在国外,凡此皆因一二字之异同,定案情之差别,都是正名主义的作用。Bjb中华典藏网

《春秋》有一件最奇怪的事,凡鲁国篡弑之祸,它都不肯直书,但明白它的义例,推勘起来,案情依然分明。例如隐公为桓公所弑,据例二所举,在隐十一年书“公薨”二字,在桓元年书“公即位”三字,表面上一点看不出来。但须知《春秋》有两个例,一是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一是继弑君不言即位。别的公薨之后,都有“葬我君某公”一条,隐公底下没有,就知道他一定被弑而且是贼不讨了。继弑君本不该即位,桓公自行即位,《春秋》直书他,可见弑君的贼就是他了(《春秋繁露·玉英》云:“桓之志无王,故不书王。其志欲立,故书即位。书即位者,言其弑君兄也。”) 。像这些,在经文上是很简单,都靠口授其指的传来说明,只要参伍错综研究一番,大义还是炳然。Bjb中华典藏网

以上所举,专论弑君一例(还未详尽) 。其实全部《春秋》,都该如此读法。董仲舒曰:“《春秋》慎辞,谨于名伦等物者也。”(《春秋繁露·精华》) 又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竹林》) 又曰:“是故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连之,见一空而博贯之。”(《精华》) 又曰:“论《春秋》者,合而通之,缘而求之,五其比(五即参伍错综之伍) ,偶其类,览其绪,屠其赘。”(《玉杯》) 又曰:“贯比而论是非。”(《玉杯》)Bjb中华典藏网

所谓慎辞,即是正名。名指单字,当论理学上所谓词。Term辞指连属成句,当论理学上所谓命题Proposition。《春秋》的辞和《易》的辞,性质很有点相同,都是用极严正极复杂的论理学组织出来,必要知孔子论理学的应用,才能读这两部书。Bjb中华典藏网

四、《春秋》之微言大义Bjb中华典藏网

司马迁说:“《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史记·太史公自序》) 若要把它一一罗列,非别成专书不可。但其中大半是为当时社会补偏救敝,在今日已无研究之必要,今仅刺取数条以见其概。Bjb中华典藏网

第一,张三世。《春秋》二百四十年,历十二公,分为三世。隐桓庄闵僖五公,名据乱世,内其国而外诸夏;文宣成襄四公,名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夷狄;昭定哀三公,名太平世,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隐元年解诂》) 。升平世当《礼运》之小康,太平世《礼运》之大同。但《礼运》大同,悬想古代大道之行,小康乃指后世。大道即隐,像是希图复古。《春秋》则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纯是进化的轨道。孔子盖深信人类,若肯努力,世运必日日向上,所以拿《春秋》做个影子。太平世的微言,可惜传中所存甚少;内中最显明的,就是抛弃褊狭的国家主义、种族主义,专提倡世界主义,这确是对于当时封建制度一种革命思想。Bjb中华典藏网

第二,以元统天,以天正君。《春秋》发端之元年春王正月,谓之五始。《春秋繁露》说:“《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元为万物之本,乃在乎天地之前(《重政》) 。又说:“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二端》,《隐元年解诂》同) 这个“元”字,就是《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的“元”字,就是无方无体之易,就是自然法。天是指自然界的现象,以元统天是说自然法支配自然现象。以天正君者,谓人君当察自然现象之变迁以求合于自然法。原来古代迷信思想甚多,以为自然界的灾变,都与人事有关。孔子是否仍有这种迷信,不敢断定,但他以为利用这种观念,叫时主有所忌惮,也是一种救济良法。所以全部《春秋》,记灾异甚多,都含有警告人的意味。这种用意本甚好,但后来汉儒附会太过,便成妖诬了。Bjb中华典藏网

第三,重人。子夏说:“《春秋》重人,诸讥皆本此。”(《春秋繁露·俞序》引) 这句话,可谓得《春秋》纲领。《春秋》对于当时天子诸侯大夫,凡有劳民、伤民,多取予之事,一一讥刺,无假借(《传》及《春秋繁露》引证极多,不具列) 。不外欲裁抑强有力者之私欲,拥护多数人之幸福。对于违反民意之君主,概予诛绝。如前所举弑君诸条,是其明证。僖十九年书梁亡,《传》云:“自亡也,其自亡奈何?鱼烂而亡也。”解诂云:“明百姓得去之君当绝者。”据《春秋》例,灭国罪极重。梁本为秦所灭,乃《春秋》不著秦灭国之罪,而言梁自亡,是专明违反民意的暴君,理宜灭绝。隐四年书卫人立晋,《传》云:“孰立之?石碏立之。石碏立之则其称人何?众之所欲立也。”凡此之类,皆表绝对尊重民意之义。Bjb中华典藏网

第四,无义战。孟子说:“《春秋》无义战。”董仲舒说:“《春秋》重民……是故战攻侵伐,虽数百起,必一二书,伤其害所重也……会同之事,大者主小;战伐之事,后者主先……使起之者居下,是其恶战伐之辞。”(《春秋繁露·竹林》) 可见《春秋》是绝对主张平和之义,和《墨子》非攻之旨正同。Bjb中华典藏网

第五,讥世卿。《春秋》全书大精神,在反对当时贵族政治,所以认为世袭执政的制度最不好。《隐三年》书尹氏卒,《宣十年》书齐崔氏出奔卫。就字面读去,很像不通。为什么不书尹某崔某?难道姓尹的同一日都死绝吗?难道姓崔的都跑完吗?两处的《传》都说:“其称尹崔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昭三十一年传》大夫之义不得世,亦同此意) 所以昭二十三年书尹氏立王子朝,是说明后一百多年乱国的尹氏,与前一百多年死的尹氏,是同一族人。若从前死了不世袭,何至有后来之祸呢(《襄二十五年》齐崔杼弑其君光与前文崔氏出奔相应) ?这就是《春秋》微言大义。此外大夫无遂事(《桓八年》《庄十九年》《僖三十年》《襄二年》《襄十二年》传文) ,讥父老子代从政(《桓五年》《桓九年》传文) ,都是这个意思。Bjb中华典藏网

第六,贵让。《礼运》说:“争夺相杀,谓之人患。”孔子以为一切祸害,都起于争夺,所以最奖励让德。《春秋》记让国之人有八:(一)鲁隐公;(二)(三)宋宣公、缪公;(四)宋公子目夷;(五)卫叔武;(六)曹公子喜时;(七)吴季札;(八)邾叔术,文中都备极奖励。虽有别的罪恶,都为之讳。意思是拿来和当时篡弑之祸,做反对的比照,是一种救世苦心。Bjb中华典藏网

第七,恶谖。谖是诈伪,孔子所最恶。《文三年》《襄十四年》《襄二十六年》《哀六年》《哀十三年》传文,皆特别发明此义。例如战争本已是罪恶,诈战则罪恶尤重。《春秋繁露》说:“《春秋》恶诈击而善偏战。”(偏战谓约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见《解诂》) 又说:“《春秋》之于偏战也,比之诈战则谓之义,比之不战则谓之不义(俱《竹林》,孟子所谓彼善于此,即指偏战) 。所以兵家“兵不厌诈”之说,儒家是极反对的。用兵尚且如此,其他可知。Bjb中华典藏网

第八,重志。《春秋繁露》说:“《春秋》之论事,莫重于志。”(《玉杯》) 志是指行为的动机。孔子最重动机,拿来做善恶的最高标准,所以《论语》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春秋》传中有许多“成其志”“如其志”等文,后世所谓诛心之论,就指此类(多不具引) 。这是鞭辟近里的意思,原来是极要的。但专论动机,不问成绩的好坏,也是不对,所以《春秋》有些地方,特别矫正。例如宋宣公让国给兄弟缪公,缪公又让还给侄儿与夷,两位的志,自然都是极好,但因此酿起争端。缪公的儿子冯,到底弑了与夷,结果是不好了。《春秋》虽然嘉许宣缪之让,却说宋之祸,宣公为之也(《隐三年》) 。可见孔子论善恶,原不专偏于动机一面。Bjb中华典藏网

以上八条,不过我个人认为重要的,随手举来。此外《春秋》的大义,不下百条,限于篇幅,恕不多述。就一方面看,《春秋》不算得孔子的法典,所以汉辕固生在窦太后前毁《老子》书,太后翻脸骂他,说:“安得司空城旦书乎?”(司空城旦,汉刑律名) 。但孔子奉是主张礼治主义的人,说《春秋》全是法典性质,也有点不对。Bjb中华典藏网

董仲舒说《春秋》有十指,前三指最为握要。他说:“举事变见有重焉,一指也。见事变之所至者,二指也。因其所以至者而治之,三指也。”(《春秋繁露·十指》) 事变之所至是结果,所以至者是原因。既知原因,想方法对治它,以求免于恶结果,便是作《春秋》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