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讲 晋纪总论
史臣曰: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硕量,应运而仕,值魏太祖创基之初,筹画军国,嘉谋屡中,遂服舆轸,驱驰三世。性深阻有如城府,而能宽绰以容纳,行任数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故贤愚咸怀,小大毕力,尔乃取邓艾于农隙,引州泰于行役,委以文武,各善其事。故能西禽孟达,东举公孙渊,内夷曹爽,外袭王陵,神略独断,征伐四克。维御群后,大权在己。屡拒诸葛亮节制之兵,而东支吴人辅车之势。世宗承基,太祖继业,军旅屡动,边鄙无亏,于是百姓与能,大象始构矣。玄丰乱内,钦诞寇外,潜谋虽密,而在几必兆。淮浦再扰,而许洛不震,咸黜异图,用融前烈。然后推毂钟邓,长驱庸蜀,三关电扫,刘禅入臣,天符人事,于是信矣。始当非常之礼,终受备物之锡,名器崇于周公,权制严于伊尹。至于世祖,遂享皇极。正位居体,重言慎法,仁以厚下,俭以足用;和而不弛,宽而能断。故民咏惟新,四海悦劝矣。聿修祖宗之志,思辑战国之苦,腹心不同,公卿异议,而独纳羊祜之策,以从善为众。故至于咸宁之末,遂排群议而杖王杜之决,汎舟三峡,介马桂阳,役不二时,江湘来同。夷吴蜀之垒垣,通二方之险塞,掩唐虞之旧域,班正朔于八荒。太康之中,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牛马被野,余粮栖亩,行旅草舍,外闾不闭。民相遇者如亲,其匮乏者,取资于道路,故于时有天下无穷人之谚。虽太平未洽,亦足以明吏奉其法,民乐其生,百代之一时也。
武皇既崩,山陵未干,杨骏被诛,母后废黜,朝士旧臣,夷灭者数十族。寻以二公楚王之变,宗子无维城之助,而阏伯实沈之郤岁构;师尹无具瞻之贵,而颠坠戮辱之祸日有。至乃易天子以太上之号,而有免官之谣,民不见德,惟乱是闻,朝为伊周,夕为桀跖,善恶陷于成败,毁誉胁于势利。于是轻薄干纪之士,役奸智以投之,如夜虫之赴火。内外混淆,庶官失才,名实反错,天网解纽。国政迭移于乱人,禁兵外散于四方,方岳无钧石之镇,关门无结草之固。李辰石冰,倾之于荆扬,刘渊王弥,挠之于青冀,二十余年而河洛为墟。戎羯称制,二帝失尊,山陵无所。何哉?树立失权,讬付非才,四维不张,而苟且之政多也。夫作法于治,其弊犹乱;作法于乱,谁能救之?故于时天下非暂弱也,军旅非无素也。彼刘渊者,离石之将兵都尉;王弥者,青州之散吏也。盖皆弓马之士,驱走之人,凡庸之才,非有吴先主诸葛孔明之能也。新起之寇,乌合之众,非吴蜀之敌也。脱耒为兵,裂裳为旗,非战国之器也。自下逆上,非邻国之势也。然而成败异效,扰天下如驱群羊,举二都如拾遗芥。将相侯王,连头受戮,乞为奴仆而犹不获。后嫔妃主,虏辱于戎卒,岂不哀哉!夫天下,大器也;群生,重畜也。爱恶相攻,利害相夺,其势常也;若积水于防,燎火于原,未尝暂静也。器大者不可以小道治,势动者不可以争竞扰,古先哲王,知其然也。是以扞其大患而不有其功,御其大灾而不尸其利。百姓皆知上德之生己,而不谓浚己以生也。是以感而应之,悦而归之,如晨风之鬱北林,龙鱼之趣渊泽也。顺乎天而享其运,应乎人而和其义,然後设礼文以治之,断刑罚以威之,谨好恶以示之,审祸福以喻之,求明察以官之,笃慈爱以固之,故众知向方,皆乐其生而哀其死,悦其教而安其俗,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廉耻笃于家闾,邪僻销于胸怀。故其民有见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义,又况可奋臂大呼,聚之以干纪作乱之事乎?基广则难倾,根深则难拔,理节则不乱,胶结则不迁。是以昔之有天下者,所以长久也。夫岂无僻主,赖道德典刑以维持之也。故延陵季子听乐以知诸侯存亡之数,短长之期者,盖民情风教,国家安危之本也。
昔周之兴也,后稷生于姜嫄,而天命昭显,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其诗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又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又曰:“实颖实粟,即有邰家室。”至于公刘遭狄人之乱,去邰之豳,身服厥劳。故其诗曰:“乃裹餱粮,于橐于囊。”“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以处其民。”以至于太王为戎翟所逼,而不忍百姓之命,杖策而去之。故其诗曰:“来朝走马,帅西水浒,至于岐下。”周民从而思之,曰:“仁人不可失也”,故从之如归市。居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三年五倍其初,每劳来而安集之。故其诗曰:“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以至于王季,能貊其德音。故其诗曰:“克明克类,克长克君,载锡之光。”至于文王,备修旧德,而惟新其命。故其诗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由此观之,周家世积忠厚,仁及草木,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耉,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者也。而其妃后躬行四教,尊敬师傅,服澣濯之衣,修烦辱之事,化天下以妇道。故其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汉滨之女,守絜白之志;中林之士,有纯一之德。故曰:“文武自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于是天下三分有二,犹以服事殷,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犹曰天命未至。以三圣之智,伐独夫之纣,犹正其名教曰“逆取顺守,保大定功,安民和众”,犹著大武之容曰“未尽善也”。及周公遭变,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者,则皆农夫女工衣食之事也。故自后稷之始基静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六王而武始居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故其积基树本,经纬礼俗,节理人情,恤隐民事,如此之缠绵也。爰及上代,虽文质异时,功业不同,及其安民立政者,其揆一也。
今晋之兴也,功烈于百王,事捷于三代,盖有为以为之矣。宣景遭多难之时,务伐英雄,诛庶桀以便事,不及修公刘太王之仁也。受遗辅政,屡遇废置,故齐王不明,不获思庸于亳;高贵沖人,不得复子明辟;二祖逼禅代之期,不暇待三分八百之会也。是其创基立本,异于先代者也。又加之以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萧杌之称,标上议以虚谈之名,刘颂屡言治道,傅咸每纠邪正,皆谓之俗吏。其倚杖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若夫文王日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盖共嗤点以为灰尘,而相诟病矣。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涂,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以十数。大极其尊,小录其要,机事之失,十恒八九。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子真著崇让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长虞数直笔而不能纠。其妇女庄栉织 ,皆取成于婢仆,未尝知女工丝枲之业,中馈酒食之事也。先时而婚,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逸之过,不拘妒忌之恶。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刚柔,有杀戮妾媵,有黩乱上下,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又况责之闻四教于古,修贞顺于今,以辅佐君子者哉!礼法刑政,于此大坏,如室斯构而去其凿契,如水斯积而决其堤防,如火斯畜而离其薪燎也。国之将亡,本必先颠,其此之谓乎!
故观阮籍之行,而觉礼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纯贾充之事,而见师尹之多僻。考平吴之功,知将帅之不让;思郭钦之谋,而悟戎狄之有釁。览傅玄刘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傅咸之奏,钱神之论,而覩宠赂之彰。民风国势如此,虽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辛有必见之于祭祀,季札必得之于声乐,范燮必为之请死,贾谊必为之痛哭。又况我惠帝以荡荡之德临之哉!故贾后肆虐于六宫,韩午助乱于外内,其所由来者渐矣,岂特系一妇人之恶乎?怀帝承乱之后得位,羁于彊臣。愍帝奔播之后,徒厕其虚名。天下之政,既已去矣,非命世之雄,不能取之矣。然怀帝初载,嘉禾生于南昌。望气者又云豫章有天子气。及国家多难,宗室迭兴,以愍怀之正,淮南之壮,成都之功,长沙之权,皆卒于倾覆。而怀帝以豫章王登天位,刘向之谶云,灭亡之后,有少如水名者得之,起事者据秦川,西南乃得其朋。案愍帝,盖秦王之子也,得位于长安,长安,固秦地也,而西以南阳王为右丞相,东以琅邪王为左丞相。上讳业,故改邺为临漳。漳,水名也。由此推之,亦有徵祥,而皇极不建,祸辱及身。岂上帝临我而贰其心,将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者乎?淳耀之烈未渝,故大命重集于中宗元皇帝。
《昭明文选》卷第四十九“史论上”载干宝《晋纪总论》 [1] 。
干宝有《搜神记》,属小说类。《晋纪总论》五臣注:此论自宣帝至愍帝,合其善恶而论之,是名总论也。(《二十四史》中有《晋书》,唐太宗御撰。)
自开头至“大象始构矣”,述晋高祖(司马懿)创业之基。
“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硕量,应运而仕”,“硕”,大也;“硕量”,大略。“运”,气数也。
“嘉谋屡中”,“中”,去声,准也。
“遂服舆轸,驱驰三世”,“服舆轸”,五臣注:“舆轸,车也。”“服”,用也。“三世”,五臣注:“三世谓文帝时为丞相,明帝即位,迁骠骑大将军,兼武帝文学掾也。”
“性深阻有如城府”,“深阻”,别人看不透。“城府”,府库也。
“行任数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任数”,五臣注:“数,术也。”“御”,使也,用也,驾驭。“采拔”,提拔。
作文莫妙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洵《衡论•远虑》),如胡适之说,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怎么说就怎么说。 [2] 但人是可怜的,历来文人有几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在社会上、家庭中也办不到。不但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三国时期曹孟德是头一个人才,其次是诸葛亮、司马懿。紧、狠、稳、准。狠,曹孟德,紧也够上了;稳、准是诸葛亮;司马懿狠而不紧,稳而不准,而曹孟德、诸葛亮都被司马懿给治了。(紧走赶不上暗不憩。)争斗,操之过急则必败。
大器晚成,积少成多,智慧也是储蓄的。求知识、做学问,应如守财奴之守财然,并且要一个变俩,要生息。攒钱的人、做学问的人都有,积累智慧者却没有。然老成练达,因所见所知者多,归纳出一个东西来,此亦即智慧,此种智慧是真的有价值。物老则成精(狐狸),若以象征视之,不但物老成精,人老亦能成精。此当然也指好的方面说。特殊天才多失败,碌碌无能、无声无臭的却渐渐成了了不起之人物。司马懿可以说是大器晚成。
现在的世界,什么都要“新”,如新民主、新英雄主义。
…………
英雄是可以有的。一个群众、民族,不能无领袖,犹之人之不能无脑子,故无论是民主或独裁,都须有领袖。但英雄不是为了表现自己,而是为大众出力,此始是真英雄。秦始皇吞并六国,不可一世之雄,后来坏在求长生及希为子孙永久之业,故秦二世而亡。英雄不过是一个领袖罢了,做领袖的人不应老表现自己。如果如此,则恐怕将众叛心离,且其手下必定是奴才而无人才,此便悬得很。最好的英雄是牺牲自己,而是为民族、国家、大众……
三国时期曹操是头一个人才,其次是诸葛亮、司马懿。图为明朝戴进《三顾草庐图》。
新英雄主义应是为多数人之幸福利益而牺牲了自己之幸福利益。
曹孟德是极欲表现其自己,如其《让县自明本志令》。(有其苦,爬上去,费劲不说。)曹之文人气很重,后居然掌军政权,此其苦斗,然爬上去下不来台了。但还不好意思自受,想做周文王而不愿做周武王,“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此真是英雄表现自己。如诸葛亮之英雄是牺牲,旧传统下之奴隶,刘备之奴才。此说在现在说起来还可以,若在当时便不能如此说。先不说这些,只说诸葛亮之牺牲,明知蜀不能取东汉,但不敢完得更快。所以说,他与其说是为国、为刘为奴隶,不如说是为朋友(刘备)而尽心、为知己而牺牲。诸葛亮是可取的。
司马懿稳而不准,狠而不紧。的确,物老则成精,没什么了不起,便多年的经验则了不得。其讨诸葛亮之方策:你来则关门,走则作揖。
(原笔记至此,下缺。)
* * *
[1] 干宝:东晋史学家、文学家,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著有《晋纪》二十卷,今全书已佚,仅存《论诸葛瞻》《论姜维》《论晋武帝革命》及附于文末的《晋记总论》四篇。
[2] 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有甚么话,说甚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