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鲧禹治水传说的本相与其演变
明白了鲧、禹都有从天神变成伟人的可能,便能知道他们治水传说的本相了。从前的人都以为鲧、禹父子是失败和成功的两个不同的人物,他俩结果的不同是由于他俩方法的不同:鲧用堙的方法去治水以致失败,禹改用疏的方法使得到了成功。这种观念笼罩了二千年来的人心,大家都认为无问题的事实了。但是据我们的探究,则颇有和这种观念相反的说法。说来话长,请读下文:《诗经》和《周书》里提到禹,只说他“甸山”“敷土”“平水土”,而不曾明白地说出山是怎样的“甸”法,土是怎样的“敷”法,水土又是怎样的“平”法。但我们看《山海经》和《楚辞·天问》《淮南子》等书,便知道禹所用的治水的方法和鲧一样,满是“堙”和“填”——这种方法原不是凡人所能行的。《海内经》说: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堙”字训“塞”。鲧治洪水的方法是用息壤去堙塞,这便是所谓“布土”(“敷土”)。鲧开始布土,禹完成鲧的功,从此九州就安定了。在这里,鲧所以失败的原因乃是“不待帝命”,而并不是“堙洪水”。《大荒北经》说:共工臣名曰相繇(《海外北经》作“相柳”),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海外北经》作“九山”)。其所歍所尼,即为原泽(《海外北经》作“泽溪”),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堙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堙之(《海外北经》作“禹厥之”,郭注:“掘塞之。”),三仞三沮(郭注:“言禹以土塞之之地陷坏也。”),乃以为池。群帝是因以为台。(《海外北经》文略同)
共工的臣相繇是个长着九个脑袋、蛇的身体的怪物,无论什么地方给他一喷(郭注:“歍,呕,犹喷咤。”)一碰,便成了水泽。禹堙塞了洪水,杀死相繇,他的血流到的地方腥臭得长不出谷来,他所在的地方也是多水不能居人,禹便掘塞了这块地,造成了一个池。群帝(上帝)就在这所在筑起台来,以镇压妖魔。在这里明白地说出“禹堙洪水”,可见“堙”原是治洪水的正当方法。《楚辞·天问》也说: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洪渊极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鲧何所营?禹何所成?
“汩”字训“没”,与“湮”同意(“湮”即“堙”,塞没之意。)。鲧的才不胜汩洪水的任,却偏要去汩,所以没有好结果。他的儿子伯禹比他有才,能填平洪水,坟高土地(这便是所谓“平水土”),便成就了鲧的功绩。《楚辞·天问》的作者问:“禹既是续初继业,为什么又说他父子俩厥谋不同呢?”这是《楚辞·天问》作者对于矛盾的传说的怀疑。但他是相信前一说(旧说)的,所以又说:“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可见禹不过是成鲧所营的功而已。《淮南子·墬形训》说: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
禹用息土填塞洪水,遂造成了名山,这便是所谓“敷土”“平水土”和“甸山”。
“禹堙洪水”之说,岂特记载神话之书《山海经》等言之邪?虽儒家六艺经传之文即亦犹是也。《汉书·沟洫志》引《夏书》:禹堙洪水十三年。(《史记·河渠书》“堙”作“抑”,《索隐》:“抑者,遏也。……堙、抑皆塞也。”)
《国语·鲁语上》:鲧障洪水而殛死(“障洪水”即“陻洪水”之变),禹能以德修鲧之功……故……夏后氏……郊鲧而宗禹。
《孟子·滕文公》:昔者禹抑鸿水而天下平。
《荀子·成相》: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
鲧堙洪水,禹修鲧之功,亦堙洪水,所以夏后氏要郊鲧而宗禹了。——于此可证鲧、禹父子的同道。
“禹堙洪水”之说,岂特儒家之书言之,虽墨家之说即亦犹是也。《庄子·天下》记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
案:儒墨两家都称道禹疏水之说,特于无意中留下“湮”之旧迹。察二家之原意,或是以为洪水非“堙”“抑”不可,但江、河又必须“疏”之耳。(《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昔者鸿水浮出……夏后氏戚之,乃湮鸿水,决江疏河……而天下永宁。”“堙”“疏”并举,与儒墨等说同。)——其实疏江、河即堙鸿(洪)水传说之演进也。
“堙洪水”的方法岂特鲧、禹用之,虽女娲即亦犹是也。《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
女娲的“积芦灰以止淫水”,也即是鲧、禹父子的“以息土填洪水”的方法。
禹疏水之说开始盛倡于《墨子·兼爱中》说: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北为防原泒,注后之邸,滹池之窦,洒为底柱,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东方漏之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齐州)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
这里所谓“泄”“注”“洒”“凿”“漏”“流”等等都是“疏”的方法。禹的治水方法既变,于是鲧的治水方法也就不得不变了。《国语·周语下》记:灵王二十二年,谷、洛斗,将毁王宫,王欲壅之。太子晋谏曰:“不可!晋闻古之长民者,不隳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隳高湮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减。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类百则,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从孙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导滞,钟水丰物,封崇九山,决汩九川,陂障九泽,丰殖九谷,汩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故天无伏阴,地无散阳,水无沈气,火无灾燀,神无闲行,民无淫心,时无逆数,物无害生。帅象禹之功,度之于轨仪,莫非嘉绩,克厌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岳国,命为侯伯。赐姓曰‘姜气’、氏曰‘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也。”
从此以后,鲧治水的方法便渐渐由“堙”而改成了“防”。鲧防洪水而失败,禹疏洪水而成功,便又成了不移的史实了。
我们追原鲧、禹治水传说的所以改变,实由于战国的时势。在战国的时候,交通四辟,水利大兴,人们为防止水患,就盛行了筑堤的办法;为利便交通,振兴农业,又盛行了疏水灌溉的办法。但是筑堤的害处多而利益少,疏水灌溉则是有利而无弊的事,所以防洪水的典故便渐归了上帝所殛的万恶的鲧,而疏洪水的典故就归了天所兴的万能的禹了。我们且看看西汉贾让的奏疏:古者……大川无防,小川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污泽。……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齐与赵、魏以河为竟,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虽非其正,水尚有所游荡,时至而去,则填淤肥美,民耕田之。或久无害,稍筑室宅,遂成聚落。大水时至漂没,则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泽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汉书·沟洫志》)
“堤防之作近起战国”,这话虽未必完全可靠,但是战国以前即有堤防之制也必不盛,因为在战国以前的书上不大看见有筑堤的事。战国的君主“壅防百川,各以自利”,“以邻国为壑”(《孟子·告子》),春秋时的齐桓公的盟誓里也有了“毋壅泉”(《榖梁传》等书)的口号,太古时的共工和鲧都成了“壅泉”的罪魁了。《汉书·沟洫志》又说:自是之后(指三代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川、云梦之际;东方则通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淄、济之间。于蜀,则蜀守李冰凿离堆,避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百姓飨其利。至于它,往往行其水,用溉田,沟渠甚多,然莫足数也。……史起为邺令,遂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其后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无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渠成而用溉,注填阏之水,溉舄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种;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史记·河渠书》文略同)
可见战国确也是个“疏川导滞,合通四海”的时代。禹疏水之说即是这个时代潮流的护符啊!
鲧、禹治水传说演变的原因既略探明,以下再略叙演变后的治水传说。
《庄子·天下》记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鸠)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
禹的神力已被“托古改制”家忘记,他们只记得禹的伟大的功绩(“微禹,吾其鱼乎”),于是就把禹忙得“腓无胈,胫无毛”了。
《孟子·滕文公》说: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又说: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
孟子是东方人,所以他的眼光里的禹功首先是疏九河,瀹济、漯,至于汝、汉、淮、泗,他便弄不甚明白了,他以为这些水都是入江的,其实除汉以外并不如此。但是这个错误并不能怪他,我们看倒要怪吴王夫差和战国的君主。吴王夫差“城邗,沟通江、淮”(《左传》哀九年),战国的君主“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际,东方则通沟江、淮之间”。经他们这样一弄,于是通古而不知今的孟子就误认这些都是禹功,而把地理讲错了。
《荀子·成相》说: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北决九河,通十二渚(十二州?),疏三江。禹敷土,平天下,躬亲为民行劳苦;得益、皋陶、横革、直成为辅。
《周语》说四岳佐禹治水,这里又说禹“得益、皋陶、横革、直成为辅”,或许这四人就是所谓“四岳”?(近人章太炎先生以为皋陶即许由,明陈霆以为许由即四岳。)但《周语》以四岳为共工的从孙,这里却说“禹逐共工”,禹能上及共工(许多共工其实只是一个),下及四岳,还不算奇;四岳竟做了逐他们从祖的仇人的辅佐了。
《韩非子·五蠹》说: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
因为“疏决”在战国时被认为治水的正当方法,所以“堙障洪水”的鲧也居然会有“决渎”之功。晚出的《国语·吴语》也说:今王既变鲧、禹之功,而高高下下,以罢民于姑苏。
可怜吴王夫差不过筑了一所台,他竟代鲧而受“罢民”之过了。
《吕氏春秋》中载禹治水的传说最多,略录重要的两则如下:昔上古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名曰“鸿水”。禹于是疏河决江,为彭蠡之障,干东土,所活者千八百国。(《开春论·爱类》)
在这段文字里,可注意的是鸿水之来是由于龙门、吕梁未曾开发,所以河水“大溢逆流”,成了洪水。——这是神话的人话解释。
禹东至榑木之地,日出九津、青羌之野,攒树之所,天之山,乌谷、青丘之乡,黑齿之国。南至交阯、孙朴、续樠之国,丹粟、漆树、沸水、漂漂、九阳之山,羽人、裸民之处,不死之乡。西至三危之国,巫山之下,饮露、吸气之民,积金之山,其(奇)肱、一臂、三面之乡。北至人正之国,夏海之穷,衡山之上,犬戎之国,夸父之野,禺强之所,积水、积石之山。不有懈堕,忧其黔首,颜色黧黑,窍藏不通,步不相过,以求贤人,欲尽地利,至劳也。得陶、化益、真窥、横革、之交五人佐禹,故功绩铭乎金石,著于盘盂。(《慎行论·求人》)
在这段文字里,可注意的是《山海经》里的地点几乎都变成禹治水足迹所至的区域。这是后来禹作《山海经》的传说所由来。(《审分览·知度》也说:“禹曰:‘若何而治青北(丘),化九阳奇怪之所际。’”)又禹佐四人到这里又添了一人,故事的内容更丰富了。至于“功绩铭乎金石,著于盘盂”等话,恐是当时的彝器上刻有禹治水的神话的证据。
《淮南子》里禹治水的传说也极多,现在也录重要的两则: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阙,导廛、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鸿水漏,九州干,万民皆宁其性。(《本经训》)
在这段文字里,可注意的是洪水的来原乃由于共工的“振滔”。共工的罪名更重了。又江、淮通流原来是鸿水发作时的情形,并不是禹把它们沟通的。
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人间训》)
这又说洪水之来是由于“古者沟防不修”,故事更人话化了。(《齐俗训》又说:“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这又把洪水的由来推到“大雨”的头上去了。)
《春秋繁露》里也记着一则禹遭水灾的奇说,它道:禹水汤旱,非常经也,适遭世气之变而阴阳失平。尧视民如子,民亲尧如父母。《尚书》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四海之内阏密八音三年。”三年阳气厌于阴,阴气大兴,此禹所以有水名也。(《暖燠常多篇》)
董仲舒以为有如舜、禹的圣王在上,天本不该降水灾的。只因尧死后,全天下的百姓都为他服丧三年,丧是阴事,丧事过盛,就弄得阴气大兴,压了阳气,阴气兴盛的表现,就造成了禹时的水灾。阴阳五行家的见解高明如此!
今本的《尧典》和《皋陶谟》乃是西汉初年的作品,里面详载着鲧、禹治水的始末。《尧典》说: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帝尧向臣下询问管理工程的人,有个叫驩兜的举了共工,说他正在办理工程的事务。尧很不以共工为然。结果他果然造成了洪水之灾。于是尧又向四岳询问:“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
尧忧愁那“怀山襄陵”甚至“滔天”的洪水,需要平治水土的人。四岳公举了鲧,尧又不赞同。四岳请试用一遭,尧就派鲧去治洪水,一治治了九年,丝毫没有成绩。(《楚辞·天问》:“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是神话里杂着的人话,为《尧典》所本。)于是到舜摄了位,便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到了尧崩,舜即真位时,又向四岳询问能“宅百揆”的人,四岳答道:“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
四岳又公举作司空的伯禹去宅百揆,舜以为然,就任命了。
在《尧典》里,禹平水土的功绩记得还简单,这有《皋陶谟》的记载可作补充: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
禹在洪水滔天的当儿,坐着四载(伪《孔传》:“水乘舟,陆乘车,泥乘楯,山乘樏。”),随山刊木,疏决九川通到四海,疏浚畎浍通到大川,同着益、稷筹画民食,振兴商业,达到了“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的目的。
《尧典》和《皋陶谟》出世最晚,它们整齐了旧有的各种传说,使它简洁化,合理化。从此以后,禹、鲧的神话的痕迹便几乎完全湮役了。但在这两篇书前,还有一篇《禹贡》,集禹治水传说的大成,尤为《尧典》《皋陶谟》的先驱。
《禹贡》的记载大略是这样的:禹分治九州的水,制定九州的贡赋,从冀州起,经过兖、青、徐、扬、荆、豫、梁七州,到雍州止,把田赋制为九等。分州定赋之际,导山,分为三条:北条从岍、岐起至碣石止,中条从西倾、朱圉、鸟鼠起至陪尾止,南条从嶓冢起至敷浅原止。导水,大略分为:(一)弱水,(二)黑水,(三)阿水,(四)漾水,(五)江水,(六)沇水,(七)淮水,(八)渭水,(九)雒水。导山导水之功既竟,于是“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成赋中邦”。禹于治水定贡之后,又锡土姓,作五服,终于“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大告成功。
我们知道分州的传说起源甚早,金文及《山海经》等书里已见了。制贡的传说似是来自《孟子》的“夏后氏五十而贡”(《滕文公·上》)一句话。九等田赋制或出于《洪范》所谓“九畴”(“畴”字训“等”)。“导山”乃是“甸山”之变。(这实在仍是一种神话,“导山”两字很是不辞。)导水的传说自《墨子》以后也已有了。“九州攸同”以下诸语来自《周语》等书。“六府”来自《左传》的“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文公七年)等话。“锡土姓”的话来自“禹置万国”(见《庄子》等书)等传说。只有禹作五服之说或是《禹贡》作者的特创(五服之名则来自《周书》《周语》等书)。后来的《虞书·益稷》也说:予(禹)……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
它说禹的五服四方相距有五千里之大(从普通说),正与禹贡: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之数略等。至于“州十有二师”及“咸建五长”,则大约又是《虞书·益稷》作者所创造的禹的新制了。
不但禹治水的情形传说分歧无定,就是禹时水患和治水的年数,说法也不一律,如:禹七年水。(《墨子·七患》引夏书)
故禹十年水。(《荀子·富国》)
禹之时,十年九潦。(《庄子·秋水》。案:贾谊《新书》云:“禹有十年之蓄,故免九年之水。”)
禹五年水。(《管子·山权数》)
禹时水患的年数,有七年、十年、九年、五年四说。
禹八年于外,三遇其门而不入。(《孟子·滕文公·上》)
禹……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史记·夏本纪》。案:禹贡兖州“作十有三载,乃同”。《河渠书》引《夏书》:“禹抑洪水十三年。”)
禹……疏河决江,十年不窥其家。(《山海经注》等引《尸子》)
禹治水的年数,又有八年、十三年、十年三说。
像这类纷纷之说,既无确定的证据,也只能存而不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