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論讀《尚書》
《漢書·藝文志》云：“《書》者，古之號令，號令於眾，其言不立具，则聽受施行者弗曉。古文讀應爾雅，故解古今語而後可知也。”古今異言，故治《尚害》者，必資於訓。故清儒之學，於《詩》《書》《禮經》，所得獨多。蒙先生之論曰：“蓋三百年間之經術，指清學而言。其本在小學，其要在聲部，其詳在名物，其道最適於《詩》《書》。”然章先生言《尚書》經清儒訓釋以後，其可通者，亦十之七八而已。兒宽見漢武帝，語经學，武帝曰：“吾始以《尚書》爲樸學，弗好。及間寬說，可觀。”乃從寬問一篇。明漢初諸大師《尚書》之學，不徒說解文字，而自有其閎深之義理在也。今伏生《尚書大傳》殘不具，不能究明其義，吾所謂最初之《尚書》學者，蓋久已失其傳焉。宋蔡沈作《害集傳》，於《尚書》之義，猶有所明。其言曰：“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經大法，皆载此書，而淺見薄識，豈足以盡發蘊奥？且生於數千年之下，而欲講明於數千年之前，亦已難矣。然二帝三王之治本於道，二帝三王之道本於心，得其心，則道與治固可得而言矣。何者？精一執中，、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建極，商渴、周武相傅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誠，言雖殊而理則一，無非所以明此心之妙也。至於言天則其心之所自出，言民則其心之所由施。禮樂教化，心之發也；典章文物，心之著也：家齊國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矣乎！二帝三王，存此心者也；夏桀、商受，亡此心者也；太甲、成王，困而存此心者也。存則治，亡則亂，治亂之分，其心之存不存如何耳。後世人主有志於二帝三王之治，不可不求其道，有志於二帝三王之道，不可不求其心。求心之要，舍是善何以哉？”以心言道，而爲治亂之管，固宋學之精神，雖不必合於漢人經義，而自成其爲宋人《尚害》之學也。清儒於文字之訓釋，誠有過於前人，而經學則亡之。吾固不知後之經學將何務也，然必有其義，而後可以言經學也。
漢世歐陽、大小夏侯三家之學，並出於伏生，清儒陳喬作《今文尚書經考》，皮錫瑞繼之作《今文尚書考證》，所三家之學者，既由采摭經史傳記而成，不免失之於濫。古文之學，馬、鄭、王之書，清儒王鸣盛、江艮庭、孫星衍、段玉裁並有采輯，亦所謂存十一於千百耳。然今日不治《尚書》則已，若治《尚書》。則此敷家之書，爲不可廢也。《尚書》之學，《洪範》《禹百》在昔爲專家之學。漠儒《洪範》之學，專言休答之驗，《漢書·五行志》所载者是也。宋儒《洪範》之學，则言天人合一之理，胡瑗有《洪範口義》，《提要》謂“《洪範》以五事配庶徵，本經文所有，伏生《大傳》以下，逮京房、劉向諸人，遽以陰陽災異附合其文，劉知幾排之群矣。宋儒又流爲象數之學，惟圖書同異之是辯，經義愈不能明。瑗生於北宋盛時，學間最爲篤實，故其説惟發明天人合一之旨，不務新奇”。朱子頗稱蘇子瞻、曾子固兩家。蔡沈《書傳》，於《洪範》益窮其蕴。明人之爲此學者，则有黄道周之《洪明義》，其上卷言天人感召、性命相符及好德用人之方，下卷言陰陽相協、彝偷修貫，旁及陰陽曆數之務。《禹页》之學，宋毛晃有《禹貢指南》，引《爾雅》《周禮》《漢志》《水經注》《九域志》諸書，而旁引他，以證古今山水之原委。程大昌有《禹貢論》，傅寅有《禹貢説斷》，皆爲專家之學。清儒爲此學者，首推胡清之《禹贡指》渭與周若璩共修《一統志》，得觀天下郡國之書，於九州山川形势及古今郡國分合異同，道里遠近夷險，犁然若聚米而盖沙，自古说《禹貢》之書，未有若是其詳贍者也。丁晏嘗爲《禹貢錐指正誤》以纠之。其餘若程瑶田《禹貢三江考》、成蓉镜《禹貢班義述》，皆説《禹貢》之良也。
束晉古文之僞，已成定論，此爲經學史上一大事，亦學者所當知也。龔先生嘗約而言之，曰：“疑束晉古文之僞，始於宋吴械。（有《書稗傳》，今佚不傳。）朱，（氏採朱子《文集》《語録》中疑《古文尚書》之語，编《朱子古文書疑》一卷。）元之趙孟、（有《今古文尚書集注》，書佚，序見《松雪集》。）吴澄，（有《書纂言》，不注古文。）明之郝敬、（有《郝氏書解》。）梅（有《古文尚書考異》）繼之，而大暢於清若、（有《尚害古文疏》。）惠棟。（有《古文尚考》。）其脱大旨，不出数端：一则二十五篇文從字顺，不若今文之估屈聱牙；一則古文篇敷不與《漢志》合，篇名不與鄭氏所述合；一则《善傅》所引逸善，古文皆具采之，而往往失其句讀意義；一则古文剿襲經傅諸子，無一語無來歷。盖自是之後，《古文尚書》之僞，遂成定論。”又云：“《僞古文尚書》，其本亦敷易。其初用隸體寫古文，《倡孔序》所謂‘隸古定”，今敦煌石室所得唐人寫本《盤庚》《额命》諸殘卷是也。范甯作《集解》，悉改從隸體書之，陸德明《經典釋文》所謂‘范雷變爲今文《集解》’是也。隸書世所通用，故南朝學者即用范寄之本改書孔本，《隋書·經籍志》载‘《今字尚書》十四卷，孔安國撰’是也。唐天寶三年，玄宗命集賢學士衡包改古文爲今文。（见《唐書·蔡文志》及《册府元龜》《文献通考》。）则亚古文假借通用之字而悉改之，（如《免典》“寅钱內日”改爲“寅錢纳日”，《泰誓》“若弗员来”改房“若弗云来”。）今世通行本是也。六朝、唐人作義疏者，對孔氏古文言，则稱馬、鄭本爲今文，而孔本又自有今文、古文之别，學者所宜知也。自天以後，通行改字之本，而舊本藏於祕府，至唐末而遂亡。然陸德明云‘《尚書》之字，本爲隸古，既是隸寫古文，则不全爲古字。今宋、齊舊本，徐、李等音，所有古字，蓋亦無幾，（《经典释文·致録》。）是则所謂古文者，不過如《周禮》《漠書》，略有古字及假借通用之字而已。今敦煌石室所得唐寫殘葉，正與陸相合。宋世所傅《隸古文尚書》，晁公武《讀書志》稱吕大防得本於宋次道、王仲至家，公武又刻石蜀中，薛季宣據之作《害古文訓》，其書字形異，正陸德明所謂‘穿鑿之徒，務欲立異，依傍字部，改變經文，疑惑後生”，斯又倡中之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