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女明星王莹

王映霞tDe中华典藏网

中国最美丽的窗口上海,是我的第二故乡,屈指一算,总共住了半个世纪,多么漫长的岁月啊!如果当时听从鲁迅的劝告,继续留在上海,可能会住到日本军队在黄浦江畔挑起“八一三”烽火的时候,那么时间还要长了。我的第一故乡是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山明水秀,人杰地灵,飞花点翠,树木葱茏,而且我出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头脑中留有童年时代朦胧的回忆,却只住了二十年。所以我对上海是有感情的。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一日,我与郁达夫结婚于上海南京路先施公司楼上的东亚饭店。婚后,先筑小家庭于哈同花园附近的民厚南里八八〇号二楼,不久迁至赫德路嘉禾里前弄一四七六号,后弄一四四二号由我的祖父王二南居住,当时他在群治大学任教授。我们搬进新居后,郁达夫写了一篇《灯蛾埋葬之夜》,对新居有过这样的描述:tDe中华典藏网

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季节是交秋了,往后的这一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tDe中华典藏网

郁达夫记得不错,当时的嘉禾里没有今天这样热闹,邻近有一片宽阔的空地,梧桐挺拔,绿草丰盛,确有一点田园的情趣。然而交通方便,有叮当叮当的电车可通。所以来访的客人很多,绝大部分是当时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和青年,如胡適、徐志摩、姚蓬子、丁玲沈从文施蛰存蒋光慈王礼锡、陆晶清、杨骚、王莹、白薇等等。tDe中华典藏网

这些友人中,除施蛰存和陆晶清还健在外,都已或早或迟地走完了他们的人生旅程。亲朋好友,凋落殆尽,能不令人感慨系之?施蛰存现年八十五岁,陆晶清八十三岁,目前都住在上海,年老体弱,不能出门。每当春暖花开的季节或秋高气爽的时候,我总拖着蹒跚的步伐去看望他们,可是次数不多,因为自己也是耄耋之年了。tDe中华典藏网

说来很奇怪,白薇是这些友人中身体最坏的一个,刚刚步入中年,三十岁出头,什么猩红热、肺炎、丹毒、伤寒等病都曾经患过,面容憔悴,头发染霜,看来仿佛是一个老妇人了。几十年来,音讯杳然,我认为她早已不在人间。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一日上海《文汇报》上却突然刊载了一条消息:“三十年代著名女作家白薇遗体告别仪式在京举行。”才知道她刚刚去世,寿命很长,享年九十四岁。tDe中华典藏网

郁达夫的来客这么多,我作为家庭主妇,免不了要与客人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但那时我的童心未泯,涉世不深,觉得与一个陌生人应酬是件苦事。所以有时虽然被介绍了,还谈了一些话,可是因为我心不在焉,日子一久,连来客的姓名都张冠李戴了。不过被徐悲鸿誉为“中华女杰”的王莹则在例外,因为她来我家的前几天,我观看过她的演出,她在《炭坑夫》中担任女主角,演得惟妙惟肖,活龙活现。因此,她来我家的情况,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二九年一个枫林尽染的深秋傍晚,暮色苍茫,华灯初上,夜是静悄悄的,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忽然有个朋友同来一位年轻、娇小,而天真活泼时刻表现在她脸上的小姑娘。经过朋友介绍,我知道她就是王莹。没有谈上多少话,她们便告辞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和达夫送她们到嘉禾里的弄口,看她们上了人力车,还目送她们,一直等到车子远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踏着路灯的光芒走回家来。tDe中华典藏网

回到家里,我问郁达夫:“王莹这个小姑娘是怎样一个人呢?”他对王莹是熟悉的,当晚对我叙述了她坎坷的身世。我听了,同情她,深深地同情她,甚至听得连眼睛里都有些潮润了。tDe中华典藏网

诞生在民歌的故乡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一五年三月八日的黎明,旭日东升,朝雾弥漫,小王莹降生于安徽芜湖。父亲喻友仁在南京任亚细亚洋行稽查,母亲王氏,曾经做过中学教师。王莹原名喻志华,继而从母姓,改名为王克勤;后来在上海与著名女作家谢冰莹相遇。谢非常喜欢这位小妹妹,对她说:“我把自己名字中的‘莹’字送给你。莹是指又纯洁又透明的玉石,你改名为王莹,好吗?”王莹点点头,从此除了偶尔写文章用王克洵作笔名外,一直使用谢冰莹给她取的名字。tDe中华典藏网

芜湖是民歌的故乡,这些民歌有的是优美抒情的山歌,有的是朴素纯洁的小调,有的是昂扬激越的歌谣。小王莹在民歌声中诞生,也在民歌声中成长,加上母亲是个音乐教员,多少也给了她一些音乐细胞,因而小王莹从牙牙学语的时候起,就开始学唱民歌,被人们誉为“小歌星”。tDe中华典藏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九二三年夏,八岁的王莹遇到了一场非人力所能抵挡的灾难,那就是她妈妈离开了人世。后母是个刁悍、毒辣的女人,把王莹送到远离芜湖的基督教修道院所办的女学堂去住宿读书。她在早祈祷、晚祈祷之余,勤奋读书,认真练字,对作文特别有兴趣,成绩也特别好,总是名列前茅。几年后,她高等小学毕业,考进了免费的芜湖女子师范。心想,这次总可以摆脱沉重的精神枷锁了,但上帝给她安排的,却是更残酷、更黑暗的命运。她被后母卖给南京姓薛的富商家做童养媳,受尽了婆母的虐待和折磨。为了摆脱苦难的处境,她冒险逃出,在汉口任修德女校校长的舅母的帮助下,独个儿跑到湖南长沙,改名换姓,跨进了湘雅医院护士学校的校园。tDe中华典藏网

在校园里,王莹像飞出了樊笼的小鸟,任情地歌唱,自由地跳跃。因为她的民歌唱得甜蜜动人,被同学们称为“湘雅歌星”。她爱好文学,如饥似渴地阅读鲁迅的《狂人日记》、郭沫若的《女神》、冰心的《寄小读者》、郁达夫的《畸零集》和《敝帚集》等文艺创作。这些作品的爱国热情,引起了她心灵上的共鸣,也对她的成长给了精神上有益的营养。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二七年春(编者按:应为一九二六年七月),北伐军攻占了古老的长沙城。嘹亮的革命口号声震撼了湘江两岸,也震撼了湘雅护士学校。王莹她们挺起胸膛,勇敢地参加了示威游行的队伍。说巧么,真是再巧也没有了,在路上,她遇见了北伐军的一个军官阿英。阿英原名钱杏村,是王莹在芜湖女子师范读书时的教师,师生重逢,分外亲热。从此,阿英成为王莹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tDe中华典藏网

翌年秋天,她从长沙抵达上海,在浦东的横缅镇小学任教。不久,从浦东回到上海市区,经阿英介绍,参加了济难会,并进大学深造,先后在上海艺术大学、复旦大学、暨南大学和中国公学攻读文学和戏剧。王莹读书之用功,非一般同学所能比拟。如鲁迅的《阿Q正传》,她读了四十遍;萧伯纳的名剧《华伦夫人的职业》,读了九十七遍。与此同时,她一边从事写作,一边参加演出,在文坛和剧坛上初露头角。因此,她认识了许多知名人士,如胡適、洪深、田汉、阳翰笙、谢冰莹、顾凤城、施蛰存、郑伯奇等等。郁达夫是在济难会里认识王莹的。tDe中华典藏网

郁达夫在结束他的叙述时说:“王莹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文章写得还不错。施蛰存看了,大为赞赏,马上拿去发表在自己主编的《现代》文学杂志上。不容易啊,她既会演戏,又会唱歌;既会写小说,又会写散文,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姑娘。”tDe中华典藏网

我听了郁达夫的介绍后,心底里对王莹油然产生了好感。她在赫德路暨南大学借读期间,住在辣裴德路桃源村的一间小屋里,与我们的住处同属沪西区,相距不太远。有时她来看看郁达夫和我,彼此较为相熟了。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三三年四月,我们全家迁回杭州。在杭州,我观看了她所演的《女性的呐喊》和《铁板红泪录》两部影片,还从报纸上见到了这位年轻女作家兼电影女明星的零碎消息:她又东渡日本东京继续求学,但因为拒拍《中日亲善》的影片,处境困难,不到一年便返回上海,重新进入了电影界。tDe中华典藏网

重逢于战时的武汉tDe中华典藏网

抗日战争的烽火燃烧起来以后,上海、南京相继陷落,全国政治经济中心不得不移到长江中游的武汉,武汉三镇之首为武昌,古称“鄂渚”,楚国大诗人屈原在《涉江》中写下了“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的诗句。tDe中华典藏网

“相逢一笑泯恩仇”。抗战一开始,国民党和共产党结束了十年来剑拔弩张的局面,重新携手合作。军事委员会政训处扩大改组为政治部,陈诚任部长,周恩来任副部长,第三厅主管宣传,厅长为郭沫若,办公地点在武昌。郁达夫出任该部少将设计委员,我和三个孩子也从浙江到了武昌。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三八年初,日本反战作家鹿地亘和他的夫人池田幸子冒险逃出虎口,来到武汉。政治部第三厅联合文化界十三个团体在汉口普海春菜馆二楼举行欢迎茶话会,主持人为郭沫若。郁达夫和我都应邀参加,女作家安娥和王莹也在座,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极一时之盛。我在安娥身边坐了下来,她对我说:“今天,王莹也在,我来给你介绍。”我笑了一声,答道:“我跟她本来就认识。”于是我走过去,同王莹打了一个招呼。她马上站起身来,与我紧紧地握着手不放。几年不见了,她还是那么天真、那么活泼、那么热情,我也心花怒放,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和欢欣。tDe中华典藏网

从这次以后,两个人相互见面的机会多了,我趁着她排演戏剧的空暇时间,时常渡江到汉口的大和街她当时寄寓的地方找她谈话,找她散步,找她喝茶。在中山公园的池边树下,在几家高级的咖啡馆中,时时可以见到我们两个人的踪影,有时玩得连天空中的轰炸警报和自己正在过流亡生活的那一回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tDe中华典藏网

在谈话中,我知道了她这几年来的一些情况,“八一三”战役后,上海的影剧演员和部分戏剧工作者组成了上海话剧救亡协会十三个演剧队,其中第二队的全称为“战时移动演剧第二队”,后来改名为“抗敌演剧队二队”,队长先为洪深,后为金山;副队长先为金山,后为王莹,男女演员共有冼星海等十四人。他们先后在第五战区和第一战区东部的各地演出,一直演到武汉。剧目有《九一八以来》《日军暴行》《在东北》《逃到大别山》,其中《放下你的鞭子》是王莹的拿手好戏。tDe中华典藏网

王莹告诉我一件演戏中颇富兴趣的事情,我至今尚未忘掉。有一次,演剧二队来到河南省的一个县城。当地居民告诉他们,有些汉奸在日机空袭时施放信号弹,所以这个县城被炸得特别厉害。王莹听了,立即编了一个街头剧《抬棺材》,准备来个假戏真做,县长欣然同意,决定亲自参加演出。tDe中华典藏网

在这幕街头剧中,除了金山扮饰被五花大绑的汉奸和王莹扮饰汉奸的母亲外,其余参加演出的全是真县长、真法官、真警察、真脚夫。他们一行从县政府出发,浩浩荡荡地在街上游了两圈,后面由脚夫抬着真棺材,高喊:“今天枪毙汉奸,大家来看!”居民信以为真,纷纷走出家门,途为之塞。“汉奸”被押至刑场,双脚下跪。真县长大义凛然,当场宣读判决书,处以死刑。“汉奸”在十手所指、十目所视的环境下,浑身哆嗦,叩头求饶,于是真县长着其戴罪立功,改判无期徒刑,并厉声训斥:“如果你不交出汉奸的名单,还是要枪毙的!”假汉奸唯唯称是,演得像一个真汉奸。这幕话剧除了几个演员外,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一场假戏,效果很好,当地汉奸就不敢再放信号弹了。tDe中华典藏网

由于日本侵略军的长驱直入,一九三八年六月四日,武汉当局宣布了疏散人口的命令,于是一声珍重,大家“劳燕分飞”了。我走湘西,王莹率领演剧二队去了桂林。在此兵荒马乱之际,个人的生死存亡,未能预卜,两人分别时,谁也没有勇气说一声“再见”,今后能不能再见,只有上帝知道了。tDe中华典藏网

故人再见于新加坡tDe中华典藏网

然而“福星高照”,我们两人都还活着,而且几年后,重逢于海外的新加坡。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三八年冬,郁达夫应新加坡《星洲日报》之聘,前往主编副刊。于是我们办理了护照,从事出国准备。先到香港,在那里逗留了三四天,然后搭意大利“康得罗苏号”邮船向西航行。tDe中华典藏网

海,我从来没有见过海。它是多么的辽阔啊,烟波荡荡,巨浪悠悠,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天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在那海水和云天衔接的地方,远远望去,仿佛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水。郁达夫是喜欢海洋的,从前东渡扶桑时,曾经见到过海洋。我呢,不是不爱海,但这时正在与郁达夫闹家庭纠纷,没有情绪去欣赏它的雄姿了。tDe中华典藏网

到了新加坡,我们夫妇和儿子郁飞住在中峇鲁生保弄的一座西式洋房里,三房一厅,相当宽敞。郁达夫在《星洲日报》工作,我则一度在廖内任教。廖内是距离新加坡八十海里的一个清静安宁的小岛,岛上没有车辆的喧闹声,没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后来郁达夫不同意我去教书,我又回到了新加坡。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五日,王莹率领中国救亡剧团(后改为“新中国剧团”)先遣队迎着海洋的惊涛骇浪,抵达了新加坡。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有说不出也写不出的欢乐,即刻赶到南天酒店二楼十六号。走进房门,里面坐满了男女青年。在一大堆人中,第一个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王莹。她还是过去那样真挚而活泼,她的身体健康了一些,那个俊俏的面孔也丰满了一些。在离乱中故人重见,两个人握着手,只是紧紧地握着手,大家都呆望着,谁也找不出第一句话应该从哪里说起。tDe中华典藏网

我曾经会见过不少有名的夫人、有名的小姐、红明星、女文人、女战士,却从来没有感觉到有谁能像王莹那样聪明而真挚、热情而勇敢。南洋各地的侨胞都把她看作最可爱的人,各中、英文报纸都称誉她为“马来亚的情人”,徐悲鸿称之为“人人敬慕的女杰”。这些荣誉的桂冠,对王莹来说,都是受之无愧的。tDe中华典藏网

郁达夫也非常喜欢王莹,从这个年轻姑娘身上,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希望,看到了中国光明的前途,便以抑制不住的热情,写下了三篇《南洋随笔》,其中说tDe中华典藏网

这种跃进不已的精神,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发现的时候,真是如何可以使人兴奋的事情,正如一位南洋记者所说的一样,中国在抗战中,全民族都有了进步,尤其是民族中间一半的女子们。tDe中华典藏网

除了写文章以外,郁达夫还大笔一挥,写了一副条幅,条幅写的是:tDe中华典藏网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tDe中华典藏网

一位八十五岁的老画家宋君方,按照郁达夫赠给王莹那副条幅的诗意,画了一幅梅花。tDe中华典藏网

唐代张谓写过一首《春梅》:tDe中华典藏网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tDe中华典藏网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tDe中华典藏网

当时,梅花被作为中国的国花,郁达夫用它来比喻王莹,可见他对王莹的敬爱了。对她敬爱的人何止郁达夫一人,也何止我一人,有成千上万的人敬爱着她,大画家徐悲鸿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在新加坡看了王莹的演出以后,内心激动不已,就画了一幅不朽的油画《放下你的鞭子》。这幅巨型名画,高四尺五寸,宽三尺二寸,其中画了王莹的飒爽英姿,也画了周围观看的民众。徐悲鸿对自己的这幅画很满意,他的好友黄曼士居士对此更为赞赏,当即赋诗一首:tDe中华典藏网

大师绘事惊中外,女杰冬梅艺绝优。tDe中华典藏网

驰骋文坛为祖国,令名岂止遍星洲。tDe中华典藏网

《放下你的鞭子》是出街头剧,抗战以来,风靡全国。许多名演员如张瑞芳和崔巍、陈波儿和袁牧之等都演过几百场,其中以王莹和金山演出的场次为最多,在国内演过八百多场,在南洋又演出七百多场,合计为一千六百场,创话剧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tDe中华典藏网

重庆一面竟成诀别tDe中华典藏网

“没有爱情的婚姻应该让它死去”,我素来是这样主张的。我与郁达夫结婚之初,只有十八岁,什么都不懂。结为夫妻以后,我逐渐发现他的性格和习惯,与我完全不合。如果继续维持下去,将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痛苦和灾难。于是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我决心冲出家庭,大家各走各的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四〇年阳春三月,跨过重重难关,郁达夫终于同意我的要求,两人在协议离婚证书上签了字,于是我独个儿搭轮回国。同舱的一个妇人问我:“你怎么没有人来送你?只一个人吗?”我不敢作正面的答复,只“哦”了一声,泪水却已经充满了我的眼眶。现在出版的《郁达夫诗词抄》中有《南天酒楼饯别映霞两首》,说他曾经为我送行,这是他虚构的,实际上并无其事。倘若他真的能对我这样情意绵绵,我也不致提出要与他分手了。tDe中华典藏网

到了雾都重庆,经友人推荐,我进了外交部,任文书科科员。由于业务上的关系,我认识了一批名流,如前外交部部长王正廷和他的夫人、前驻俄公使朱绍阳和他的夫人、四明银行董事长吴启鼎,以及我的干爹王晓籁等等。他们这些人都成了我在应酬场合中见见面、点点头的朋友。tDe中华典藏网

这时,珍珠港事件的爆发,揭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帷幕。新中国剧团在海外立不住脚,便返回大后方的重庆。王莹一到陪都,就到外交部宿舍里来找我。我问:“香港和南洋各地大半都已沦陷了,你是怎么来到重庆的?”她莞尔一笑,对我答道:“我们是化装从香港逃回来的。我化装成一个老尼姑,居然在日军哨兵的眼皮底下溜了过来。”说着,她当场表演一番,驼背弯腰,双手合掌,走一步路,念一声“阿弥陀佛”。我大声笑了,连说:“很像,很像。”王莹已经二十岁出头了,还是这么天真活泼,确是可爱得很。tDe中华典藏网

重庆城坐落在华山的余脉上,一边是白浪滔滔的长江,一边是流水澹澹的嘉陵江,它不仅建筑在山上,而且在群山之中,树木苍翠,浓雾弥漫,有似一个披着半透明薄纱的年轻姑娘,分外妖娆。在重庆时,我身边没有孩子,非常清闲;王莹尚未结婚,谈不上有什么家务,两人便有说有笑地游遍了重庆的各处名胜。这段时间,我生活得很轻松而愉快,几乎把过去家庭纠纷所给我的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四二年四月四日,我与钟贤道在重庆百龄餐厅举行婚礼。在筹备婚事上,王莹帮了我不少忙。我是一个不爱打扮的人,平日很少涂脂抹粉,衣着也很随便。今天做新娘了,王莹劝我化妆,我想这也对,结婚是终身大事,打扮一番也是应该的。于是就让王莹给我化妆,不过我再三叮嘱她,不要浓妆艳抹,只要淡扫蛾眉就可以了。美容好以后,王莹还陪我坐车到中国照相馆去拍了一张照片。tDe中华典藏网

举行婚礼那天,亲朋好友,济济一堂。他们所送的花篮,多得不计其数,从礼堂一直排列到大门口,几乎震撼了整个山城重庆。王莹也趁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送来了一个用电灯镶成的大喜字,大约五尺见方,我们把它挂在礼堂正中的墙壁上,灿烂耀眼,在场的宾客莫不赞叹这个礼品的珍贵,既醒目又新奇。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四二年春,一个重庆难得的晴天,迷雾被金色的阳光驱散殆尽,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王莹匆匆来找我,说她将赴美留学,是来向我辞行的。她能出国深造,我自然为之高兴,一个人的学问总是越多越好,便问:“难道你一个人去么?”她答:“不,有人作伴。”我又问:“是谁?”她抿着嘴,笑而不答。我说:“你在大姐面前还瞒什么,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白崇禧的机要秘书谢和赓。”她嫣然一笑,笑得很甜,也很开心,接着点点头。我说:“你们恋爱多年,应该结婚了。”她说:“到美国后再说。”从此以后,我虽然日夜惦记着她,但从未与她再见过面。万万料不到这次分离竟成了最后的诀别。tDe中华典藏网

千古奇冤方得昭雪tDe中华典藏网

我和王莹虽然不在一起,我在太平洋的西边,她在太平洋的彼岸,相隔达成千上万里之遥;但她是一位中外驰名的明星兼作家,国内外报纸经常有长篇累牍的报道,朋友间也不时以她的行踪作为聊天中的热门话题,因而我还知道王莹与我分别后的一些情况。tDe中华典藏网

王莹在美国,由著名女作家赛珍珠的介绍,先后进入耶鲁大学、贝满女子学院和海佛福德学院攻读西洋文学和戏剧,海佛福德学院是一所古老的男生学校,但校方为王莹的坎坷经历和聪明才智所感动,打破百年来不收女生的惯例,特意招收了她。男生学校而招收女生,一时成为教育界的美谈。tDe中华典藏网

不久,王莹应美国总统府的邀请,在白宫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唱了《义勇军进行曲》《卢沟桥》等抗战歌曲和宛转动听的江南民歌。演出时,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报幕,罗斯福总统下肢瘫痪,行动不便,而且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但仍然坐着轮转椅前来观赏。参加观赏的还有副总统华莱士夫妇、各国驻美使节和他们的夫人。中国人之能够在美国白宫演出,王莹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人。表演结束时,罗斯福夫人代表罗斯福总统走上台去表示祝贺,并与王莹合影留念。tDe中华典藏网

在美国,王莹和她的丈夫谢和赓一共住了十三年,一边写作,一边演戏,生活过得很舒适,但她们思念着自己的国家和家乡。“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一九五五年,他们夫妇两人返抵北京,王莹任北京电影剧本创作所编剧,谢和赓则供职于人民出版社。tDe中华典藏网

这时我们全家已由重庆迁居上海。丈夫钟贤道在中国人民银行工作,我也走出家门,在一个中学里教书。一九五七年,中国大陆上发生了一场“反右”斗争的大风暴。听友人说,谢和赓被打成“右派分子”,王莹也受到了株连,被迫离开北京市区,到郊区香山居住,长期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tDe中华典藏网

一九六六年炎热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的狂飙又铺天盖地而来,我家也受到了一些冲击。我惦念着王莹,心想,她恐怕也在劫难逃罢。抗日战争以前,我听郁达夫说过,蓝苹(原名李云鹤,后改名为江青)曾经与王莹争演《赛金花》的女主角而闹得很厉害,导演洪深对蓝苹的吵吵闹闹,非常反感,所以让王莹演了主角赛金花。tDe中华典藏网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江青成为政治舞台上的人物了,对王莹自然要报“一箭之仇”。王莹被抄了家,被送进了“牛棚”,又被关入监狱,终于受不了种种折磨,病死于监狱之中。一九七九年七月,我从报上看见了文化部为王莹平反昭雪的消息,原来她是一九七四年三月三日逝世的。她最后的一篇作品,是首诗:tDe中华典藏网

被推出园门,夫妻从此分。tDe中华典藏网

但愿青天在,重聚永不分。tDe中华典藏网

莹妹,你年纪比我小,不料你竟先我而去。我在想念你,将永远想念你。莹妹啊,安息罢!tDe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