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的語言運用
馬克思主義語言學認爲,語言是經過漸變而不是通過爆發的形式來發展的。語言的三個組成部分中,語法有相當大的穩定性,語音變化比較快,詞彙則介乎其中。即使是語音,也不是這一朝代和那一朝代就截然不同了。拿詞彙來説,如辛棄疾的《玉樓春》詞:“人間踏地出租錢[1],假使移將無著處。”其中的“假使”,古書裏多用作縱予連詞,當“即使”講,見胡竹安《敦煌變文中的雙音連詞》(《中國語文》1961年10、11月號)。辛詞是説,在人間,只要踏着土地就要出地租,即使要搬家也没有地方安置,因爲搬到之處也照樣要出租錢。我們考察了一些材料,知道“假使”作“即使”講從東漢王充的《論衡》到金代的《劉知遠諸宫調》都是如此,可見詞義的延續性。因此,要講宋詞語言的本質特點是很困難的,這裏只能談談宋詞的語言運用。
宋詞從語言角度來説,可分質言、文言兩類。質言就是通俗的語言,也就是口語;文言就是文雅的語言。從文學風格來講,前人把它分爲豪放、婉約兩派,我想還可以加上俚俗一派。婉約相當於文言,這派注意於詞語的修飾雕琢,典故的運用,北宋的晏殊、晏幾道、秦觀,南宋的吴文英、姜夔、王沂孫、張炎等人屬之,而雕琢刻劃之工,尤以吴文英爲極致。俚俗派則運用白話,直叙而少含蓄,這就相當於質言,可以柳永、黄庭堅爲代表。豪放派不屑雕章琢句,描頭畫角,則與質言爲近;但它注意於氣格意境的高遠,不贊同霑染市井意味,則又與俚俗派有區别。這一派的代表是蘇軾、辛棄疾。前人評這兩家説:“東坡稼軒,一掃纖艷,高則高矣;然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掉書袋就是用典故,則又偏近於婉約派。下面試就這裏所説的兩類三派的詞家的語言運用,在使用口語、用典、琢詞三方面略加説明。取材多從周邦彦、吴文英兩家,因爲吴是在修飾雕琢上最用功夫的一位,而周則是在詞作中兼具文言、質言的一位。
一口語
唐詩、宋詞中有“剩”這一個詞,這是當時的口語,意思是“多”。南宋人吴曾《能改齋漫録》載阮閲《洞仙歌·贈官妓趙佛奴》詞:“待不眨眼兒覷着伊,將眨眼工夫,剩看幾遍。”這是説,眼睛不眨,把本來要眨的工夫加起來,就等於多看幾遍了;用意在於“剩”字上。清人張宗橚《詞林紀事》載阮詞作“看伊幾遍”,就失去了原詞的用意了。我們再來看周邦彦的《黄鸝繞碧樹》:“縱有魏珠照乘,未買得,流年住。争如盛飲流霞,醉偎瓊樹!”“盛飲流霞”四字,汲古閣本《片玉詞》作“剩引榴花”。鄭文焯在他的《大鶴山人校本清真集》中校道:“汲古作‘剩引榴花’四字,並以音近譌。”注云:“《清真集》作盛飲流霞。元本正同,從之。”鄭氏因爲“流霞”是美酒的代稱,“盛飲流霞”可以解作多飲美酒,與下句“醉”字相符,而“剩引榴花”句頗費解,所以不以汲古本爲是。其實,“剩”就是“多”,“引”就是杜詩“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的“引”,就是斟酒而飲(《清真集》丹鳳吟:“痛飲澆酒,奈愁濃如酒,無計銷鑠。”前四字元刻本《片玉集》作“痛引澆愁酒”,愁字必不可少,“飲”、“引”兩通),鄭氏即不知“剩”字之義;又看到“榴花”莫名其妙,就以爲是“以音近譌”,其實安知“榴花”不爲酒的代稱?《南史·夷貊傳》上,海南諸國,頓遜國:“又有酒樹,似安石榴,采其花汁停瓮中,數日成酒。”白居易《詠家醖十韻》詩:“常嫌竹葉猶凡濁,始覺榴花不正真。”榴花之爲酒,確鑿無疑。然則“剩引榴花”就是多飲美酒,鄭氏既未察知“榴花”之爲酒,更不知口語的“剩”有“多”義,就不免鹵莽了。
再如辛棄疾《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詞:“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僕姑。”有一個注本説“娖”通“捉”,“胡”是箭室。説“胡”是箭室固然有根據,説“娖”通“捉”就頗可商量了。案《稼軒長短句》“娖”下注道:“側角切”。這個切音怎麽能是“捉”呢?以我的管見,“娖”是“娖隊”、“修娖”的“娖”,是“整頓”、“整理”的意思,“銀胡”是軍隊的名稱。《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二,唐德宗貞元元年:“曰:‘西城擐甲矣。’又曰:‘東城娖隊矣。’”又卷二百五十五,唐僖宗中和三年:“其敗兵紛紜還走,所在慰諭不可遏。遇高仁厚於路,叱之即止。仁厚斬都虞候一人,更令修娖部伍。”這説明“娖”的確是“整頓”、“整理”的意思。《舊唐書·職官志三》:“大朝會在正殿之前,則以黄旗隊及胡隊坐於東西廊下。”《資治通鑑》卷二百六十六,後梁太祖開平元年:“銀胡都指揮使王思同帥部兵三千……奔河東。”銀胡都與銀刀都相同,都是以兵器作爲軍隊的名稱,可見辛詞“銀胡”也指軍隊。金僕姑即漢箭,銀胡即燕兵。再者,宋代有“整娖”一詞,其變體爲“整擉”、“整促”、“整齪”。朱昱《猗覺寮雜記》卷下:“今人辦人從行李之類,其言曰‘整擉’,蓋用‘娖’字。《後漢書·中山簡王焉傳》:‘官騎百人,稱娖前行。’注:‘娖,音楚角反,猶整齊也。行,户郎反。’”梅堯臣《寄題知儀州太保蒲中府書齋》詩:“老繫戰馬向庭下,厨架整娖齊簽牙。”石茂良《避戎夜話》卷下:“姚友仲疑之,與石茂良登敵樓而望,正見賊兵整促人馬。”黄庭堅《天民知命大主簿帖》:“書院常整齪文字[2],勿借出也。”(見《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出品圖説》第三册)據這些材料,“娖”作爲“整頓”、“整理”的意義,確實存在於前代已有而直到宋代的口語中。
二用典
用典是“文言”派詞人語言運用的一個相當重要的組成部分。粗略地説,用典大約有襲用古人語句的格調,即所謂偷格;也有襲用古人成句;以及一般地運用古事,即所謂用事等項。例如辛棄疾《水調歌頭·盟鷗》詞的結句“東岸緑陰少,楊柳更須栽”,其語襲取杜詩“東墻竹影薄,臘月更須栽”,這是偷格。周邦彦《夜遊宫》詞:“橋上酸風射眸子,立多時,看黄昏,燈火市。”語取李賀詩“東關酸風射眸子”,這是襲用古人成句。一般的用典,如周邦彦《玉樓春》詞:“休將寶瑟寫幽懷,座上有人能顧曲。”吴文英《聲聲慢》詞:“曲中倚嬌佯誤,算祇圖一顧周郎。”都用《三國志·吴志·周瑜傳》“曲有誤,周郎顧”的典故。
所謂一般性的典故,也有常用典與僻典之分。“顧曲”就是常用典,前面講過的“剩引榴花”的“榴花”當酒講,就是僻典。我們再看看另外一些例子。吴文英《宴清都·連理海棠》詞:“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這裏的前兩句是對句,“兼倚”、“鈿合”都應當是“名動”式,可是“兼”却不是名詞。晚清詞家王鵬運校:“疑作鶼。”鶼是比翼鳥,王氏的意思是用比翼來切合連理;鄭文焯不同意校作“鶼”字;我以爲“兼”字是“蒹”字之誤,這是用《世説新語·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的典故。亡友任銘善曾謂“兼”字不必改,因爲吴文英的詞中有借對之例,“兼倚”的意義是蒹,而字則不妨仍是“兼”,如吴詞《齊天樂·齊云樓》説:“棟與參横,簾鈎斗曲。”“棟與”可借爲“棟宇”。不論此説是否確當,他仍是承認吴詞用了蒹葭倚玉樹的典故;我則仍以爲是“蒹”字之誤,因爲兩個字的形體實在是太相近了。這個典故雖非僻典,但在吴詞却引起疑問,似乎是值得一談的。
又如吴文英《一寸金·贈筆工劉衍》詞:“念醉魂悠颺,折釵錦字;黠髯掀舞,流觴春帖。”“醉魂”用唐代書家張旭醉中作草書事,“折釵”是書家的一種筆法,“流觴春帖”用羲之寫《蘭亭序》事,不難索解,“黠髯”是什麽呢?據宋人陳槱《負暄野録》説:“《蘭亭序》用鼠鬚筆、烏絲欄、繭紙。”由此知道“黠髯”是黠鼠之鬚,即鼠鬚筆。《東坡後集》卷八就有《黠鼠賦》一篇。這類屬於背後有典故而比較隱僻的詞語,是很值得注意的。
又如吴文英《拜新月慢·姜石帚以盆蓮數十置中庭宴客其中》詞:“冷玉紅香罍洗,眼眩魂迷,古陶洲十里。”“古陶洲”是什麽?怎樣和蓮花聯繫起來?任銘善指出,這與《詩·陳風·澤陂》三章“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彼澤之陂,有蒲與蓮[3]。……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關。案:《毛傳》以“荷”爲芙蕖,和“蓮”、“菡萏”都是蓮花。鄭玄《詩譜》:“帝舜之胄有虞閼父者,爲周武王陶正。武王賴其利器用,與其神明之後,封其子嬀滿于陳,都于宛丘之側,是曰陳胡公。”其事亦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澤陂》爲陳國之詩,而陳建國於周武王的陶正虞閼父之子,所以稱陳地爲陶洲。這樣用典也是很深曲的。
三琢詞
詞人雕琢刻劃詞句,希望的是避熟生新,所用的手法無非是比擬、形容和誇張等,而比擬、形容更是基本的手法,并且兩者之間也没有截然的界限。例如吴文英《浣溪沙》詞:“波面銅花冷不收,玉人垂釣理纖鈎,月明池閣夜來秋。”又《解語花·梅花》詞:“門横皺碧,路入蒼煙,春近江南岸。”前詞的“銅花”比擬波面上的月光,“纖鈎”比擬水中眉月的影子,與“波面”、“池閣”相關聯。後詞的“皺碧”指碧緑的起着微波的水面,與宋祁《木蘭花》詞“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4]迎客棹”同一構思;但宋詞畢竟還露出“波紋”二字,吴詞則更進一步,直接用兩個字代替了水面,“門横皺碧”當然比“門横碧水”新鮮而富有内容一些。
這種不説本物,而委曲用别的字來表現本物的詞語,就是詩文評中所説的“代字”,代字有創新的,有襲舊的,在文言派的詞作中大量存在。宋人沈義父的《樂府指迷》説:“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説桃,不可直説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説柳,不可直説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銀鈎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説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説淚;如‘緑雲繚繞’,隱然髮髻;‘困便[5]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銀鈎空滿”、“玉箸還垂”見周邦彦《風流子》詞,“緑雲撩亂”見周的《滿江紅》詞,“困便湘竹”見周的《法曲獻仙音》詞。沈氏這一段話,足見詞中代字使用之廣。對於使用代字,文論家有贊成與反對兩種不同的看法。如王國維《人間詞話》説:“詞忌用替代字。美成(即周邦彦)《解語花》之‘桂華(花)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即吴文英)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就是批評用代字的。近人蔡嵩著《樂府指迷箋釋》則又替“桂花流瓦”辯護。這些就留待搞藝術評論的人繼續争論吧。
【注释】
[1]這一句用蘇軾《魚蠻子》詩“人間行路難,踏地出賦租”的語句。
[2]文字,謂書籍。
[3]《毛詩》作“有蒲與蕳”,鄭玄《箋》改作“蓮”。
[4]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穀皺波紋,形容波紋細如皺紗。”
[5]便(pián),習慣,以爲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