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 傳叙文學底自覺

從黄初元年曹丕即位到泰始元年司馬炎即位爲止,這短短的四十五年之中,史家稱爲三國時代。這是建安時代底延長,然而究竟有些不同。嚴羽《滄浪詩話》分建安、黄初爲二體,曾經受過後人底抨擊,但是建安、黄初中間,確有一些區别。把這一點看清,纔是文學史家或批評家底識力。在傳叙文學方面,到了三國時代,同樣也起了波瀾。hPb中华典藏网

本來到了建安時代,傳叙文學已經受到了時代底推動,逐漸展開;黄初以後,當然只是這種形勢底擴大。但是波浪來了。在建安時代或其前,傳叙文學固然是不斷地産生,但是我們不容易看到傳叙文學家。除開自叙那一類的文字以外,縱使我們還能指出幾部書或幾篇底作者,但是他們底寫作是不經意的,甚至是不覺的。趙岐建立了中國傳叙文學底理論,但是他底《三輔決録》止是一部極簡略的記載;《英雄記》不能説没有價值,但是這部書底作者、時代,以及原來面目,都不能確定。到了三國時代,一切都不同了。狠多的篇幅都有切實的作者可指,而且我們也可斷言,在他們寫作的時候,都有一番的經意。所以從建安到黄初,不妨認爲這時期的作者,從不覺走上了自覺。hPb中华典藏网

怎樣會有這樣的變化呢?這是文學乃至一切藝術必然的過程。詩三百篇就是如此。《鹿鳴》、《文王》、《清廟》、《臣工》,是西周初年的作品,都没有姓名可指;到了“吉甫作誦,穆如清風”。 《烝民》 。“家父作誦,以究王訩。” 《節南山》 。作者,時代,及作詩的目標,始顯然可見。西漢時代的五言詩,止是一種徒歌,但是到了建安時代,面目便大異。整個的漢代,公府畫狠發展,直到吴人曹不興,纔算有成名的畫家。書法也是如此。秦碑固然狠古,但是指爲李斯所書,乃是後人底錯誤。碑中也言隗狀、楊樛諸人,爲甚麽定是李斯呢?真真以書法得名,乃是東漢末年的蔡邕。可知從不覺走上自覺,正是文學或一切藝術必然的過程。傳叙文學當然也如此,而這個自覺的時期,恰恰在三國時代。hPb中华典藏网

三國時代的傳叙文學,確有作者可指的如次:hPb中华典藏网

魏文帝《典論自叙》。hPb中华典藏网

魏文帝《海内士品録》二卷。 見《唐書·經籍志》。按《隋書·經籍志》作《海内士品》一卷,不著撰人 。hPb中华典藏网

魏文帝《列異傳》三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魏明帝《海内先賢傳》四卷。 見《唐書·經籍志》。按《隋書·經籍志》作魏明帝時撰 。hPb中华典藏网

高貴鄉公《自叙》。 見《魏志·三少帝紀》注 。hPb中华典藏网

周斐《汝南先賢傳》五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蘇林《陳留耆舊傳》一卷。 見《隋書·經籍志》。按諸書引作《廣舊傳》 。hPb中华典藏网

王基《東萊耆舊傳》一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劉艾《漢靈獻二帝紀》三卷。 見《唐書·經籍志》。按《隋書·經籍志》作《漢靈獻二帝紀》三卷,漢侍中劉芳撰,殘缺,梁有六卷。又諸書引作《獻帝傳》 。hPb中华典藏网

嵇康《聖賢高士傳贊》三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管辰《管輅傳》三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曹植《列女傳頌》一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繆襲《列女傳贊》一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鍾會《母傳》。 見《魏志·鍾會傳》注 。hPb中华典藏网

梁寬《龐娥親傳》。 見《魏志·龐淯傳》注引皇甫謐《列女傳》 。hPb中华典藏网

李氏《漢魏先賢行狀》三卷。 見《唐書·經籍志》。按《隋書·經籍志》作《先賢集》三卷,不著撰人。李氏疑魏時人,附記於此。以上魏 。hPb中华典藏网

張勝《桂陽先賢書讚》一卷。 見《隋書·經籍志》。按“書”當作“畫 ”。hPb中华典藏网

謝承《會稽先賢傳》七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陸胤《廣州先賢傳》七卷。 見《唐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陸凱《吴先賢傳》四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徐整《豫章烈士傳》三卷。 見《隋書·經籍志》 。hPb中华典藏网

徐整《豫章舊志》八卷。 見《唐書·經籍志》。按《豫章烈士傳》疑即出《舊志》,分立篇目,另入雜傳類。以上吴 。hPb中华典藏网

諸書以外,尚有作家可記者。《曹瞞傳》一卷,《隋書·經籍志》不著録,見《唐書·經籍志》;《魏志·武帝紀》注屢引此書,稱爲吴人所作,此其一。《魏志·王昶傳》注引《任嘏别傳》:“嘏卒後,故吏東郡程威、趙國劉固、河東上官崇,録其事行及所著書。”此其二。《魏志·劉放傳》注引《孫資别傳》,又稱“資之别傳出自其家”。此其三。《蜀志》卷十五附《常播傳》:“年五十餘卒,書於《舊德傳》。”雖無作者可考,而其書具在。此其四。《魏志·荀攸傳》:“公達前後凡畫奇策十二,唯繇 鍾繇 知之,繇撰集未就。會薨,故世不得盡聞也。”其書未成,不在此數。至如步騭所上諸葛瑾等十一人行狀,尤在例外。hPb中华典藏网

就魏、蜀、吴三國分别立論,在傳叙文學的成就,魏居第一,吴居第二,蜀居第三。本來魏居中原,承兩漢文化中心底餘資,加以三祖陳王底倡導,地廣人衆的憑藉,當然處在領導的地位。蜀地的開化實在吴地之前,但是從西漢到東漢,整個的中國文化,開始由西北轉到東南的趨向:在吴蜀文化的發展方面,即從傳叙文學一節而論,同樣可以看到。以後這個趨勢,也是不斷地加强而顯著。所以吴居蜀前,正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hPb中华典藏网

這一個時代裡,有三部篇幅較長的傳叙:(一)《獻帝傳》,(二)《曹瞞傳》,(三)《管輅傳》。第一部底作者,爲獻帝侍從之臣;第二部底傳主,是當時最偉大的人物;第三部底傳主,雖然不甚重要,但是作者爲其親弟,當然知道最詳密。所以三部書都可以成爲偉大的撰述。hPb中华典藏网

《獻帝傳》作者劉艾,官爲漢侍中。《後漢書·獻帝紀》,興平元年七月“帝使侍御史侯汶出太倉米豆,爲飢人作糜粥,經日而死者無降。帝疑賦卹有虚,乃親於御坐前量試作糜,乃知非實。使侍中劉艾出讓有司,於是尚書令以下皆詣省閤謝”。此事亦見《獻帝傳》,而更詳密,大致史家所本,即出劉艾此書。劉艾爲天子近臣,至遲當始於是年。興平二年獻帝幸陝,夜度河,劉艾亦與其間,見《獻帝傳》。傳中所記,直至魏明帝青龍二年八月山陽公薨,適孫康嗣立爲止。所以劉艾與獻帝發生親切的關係,至少經過了四十一年,這是傳叙家不易得的遭遇。hPb中华典藏网

劉艾又作《靈帝紀》,《三國志注》及《後漢書注》所引尚存六則,語甚簡略。《獻帝傳》見於《魏志注》、《後漢書注》、《續漢書·禮儀志》注、《文選注》及《御覽》者,尚可得兩萬字,可算相當地詳備。原書或稱《漢帝傳》,或稱《獻帝紀》。姚振宗言:“按《初學記》引稱《漢帝傳》,似是劉艾之本名,至魏明帝青龍二年山陽公薨之後,乃更名《獻帝傳》,入晉以後,與《靈帝紀》合爲一帙,乃定名曰《靈獻二帝紀》。” 《隋書經籍志考證》 。這是揣測之辭,但是我們無從得到更可信的解釋。最奇的是裴松之注《三國志》向以詳慎贍博得名,可是有時稱紀, 《魏志·武帝紀》注 。有時稱記, 《魏志·董卓傳》注 。有時稱傳。 《魏志·袁紹傳》注 。《後漢書注》也是有時稱紀, 《董卓傳》注 。有時稱傳。 同卷 。這一定因爲兩個名稱同樣地熟習,所以引用的時候,常常不加抉擇。至於紀、記之異,更屬傳寫之訛,無須置論。hPb中华典藏网

獻帝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是不能不算是英明有爲的嗣君,不幸嗣位之初,便遇到董卓專政,卓死以後,續遇李催、郭汜,再待李郭敗亡以後,又遇到曹操,從此遷都許昌,實際度俘虜底生活。然而即在這個生活之中,也還有幾度的波瀾:建安五年,車騎將軍董承等受密詔誅曹操,事洩被殺;十八年,曹操殺伏皇后及二皇子;二十三年,少府耿紀、丞相司直韋晃起兵誅曹操,不克被殺;建安二十五年三月,改元延康,十月禪位,這是名義上的轉變,然而究竟是一種轉變。以後的問題便不是統治權的問題,而是生存的問題了。在殺任城王、殺甄皇后的魏文帝手裡苟全性命,不是一件平常的事,但是總算因應有方,直到明帝年間克終天年。這樣的人物,這樣的生活,恰巧作傳的劉艾又和獻帝有長時期的親切關係,我們應當看到一部動人的傳叙,但是我們所得的止是失望。hPb中华典藏网

這個失望,不是因爲劉艾没有正視現實的勇氣。例如《魏志·明帝紀》注引《獻帝傳》:hPb中华典藏网

〔秦〕朗父名宜禄,爲吕布使,詣袁術,術妻以漢宗室女,其前妻杜氏留下邳。布之被圍,關羽累請於太祖,求以杜氏爲妻,太祖疑其有色。及城陷,太祖見之,乃自納之。宜禄歸降,以爲銍長。及劉備走小沛,張飛隨之,過謂宜禄曰:“人娶汝妻而爲之長,乃蚩蚩若是耶?隨我去乎?”宜禄從之數里,悔欲還,飛殺之。朗隨母氏畜於公宫,太祖甚愛之,每坐席,謂賓客曰:“世有人愛假子如孤者乎?”hPb中华典藏网

曹操這樣的私生活都可以寫,還有什麽必須忌諱的呢?同樣地也不是因爲劉艾没有活潑動人的筆致,例如《魏志·董卓傳》注引《獻帝記》:hPb中华典藏网

初,議者欲令天子浮河東下,太尉楊彪曰:“臣弘農人,從此以東有三十六灘,非萬乘所當從也。”劉艾曰:“臣前爲陝令,知其危險,有師猶有傾覆,况今無師!太尉謀是也。”乃止。及當北渡,使李樂具船。天子步行趨河岸,岸高不得下,董承等謀欲以馬覊相續,以繫帝腰。時中宫僕伏德扶中宫,一手持十匹絹。乃取德絹,連續爲輦。行軍校尉尚弘多力,令弘居前負帝,乃得下登船。其餘不得渡者甚衆,復遣船收諸不得渡者,皆争攀船,船中人以刀櫟斷其指,舟中之指可掬。hPb中华典藏网

這一節除了最後六字直抄《左傳》,使人憎厭以外,其餘不能不算生動。《獻帝傳》底使人失望,多分是因爲作者只知作史,不知作傳的緣故。傳裡最著力的篇幅,裴松之徵引得最詳細的地方,便是在獻帝下册禪位以後,左中郎將李伏上表,魏王不許,以後又是若干人表請,若干次不許,最後還是尚書令桓階奏稱已經擇定十月二十九日,登壇受命,而終以“令曰可”三字。文件共是三十八篇,約八千字,止完成魏文帝底一套既定的計劃。其實即使作史,一切和事實無關的空文,都應加以剪裁。王莽篡位,上書者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倘使一一具録,《漢書》亦復不成《漢書》。劉艾不知此義,因此所看到的止是字句底填塞,反不如《魏氏春秋》所言“帝升壇禮畢,顧謂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魏志·文帝紀》注引 。十八字寫盡當時的情實,和魏文底心境。hPb中华典藏网

所以《獻帝傳》底價值,不是傳叙文學的價值,而是史的價值;即就史的價值而論,也不是史才史學史識的價值,而止是若干形同具文的史料的價值。hPb中华典藏网

《曹瞞傳》便是一部和《獻帝傳》大不相同的著作。這部書《隋書·經籍志》不著録,但是備見裴松之《魏志注》,書底真僞没有問題。所怪者松之稱吴人作《曹瞞傳》, 《魏志·武帝紀》注 。吴人是誰呢?不得而知。《唐書·經籍志》沿松之之説,也没有交代。書中直斥曹操底酷虐變詐,固然不像曹魏的著作,但是吴人底著作,稱曹操爲太祖,也不近情。魏元帝咸熙元年五月,追命舞陽宣文侯爲晉宣王,次年十二月禪位於晉。傳稱司馬懿爲司馬宣王,那麽這部書便像是咸熙以後的作品。姚振宗言:“愚案傳名《曹瞞》,又係吴人所作,其言操少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又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及遣華歆入宫收伏后事,語皆質直,不爲魏諱。故《世説注》、《文選注》所引皆稱操名,惟《魏志》注多稱太祖,自係裴松之所改,非吴人原本。” 《隋書經籍志考證》 。但是裴松之是宋人,中隔兩朝,爲何要改?縱使牽强附會,稱《武帝紀》注爲行文之便,改曹操爲太祖,但是改司馬懿爲宣王,理由何在?倘使我們假定《曹瞞傳》爲咸熙禪代以後的著作,便可以解答這兩個問題,然而裴松之“吴人作”三字,又不容許我們作如此的假定。所以這一部書底作者,始終是一個謎。hPb中华典藏网

《曹瞞傳》底作者,雖然不能確定,但是對於傳主底個性,寫得非常活躍,尤其對於他底一切小動作,小節目,都給予狠仔細的描寫。在這一點方面,有些接近現代傳叙文學的意味,爲古代中國文學裡所罕見。例如次:hPb中华典藏网

太祖爲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悦大笑,至以頭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其輕易如此。然持法峻刻,諸將有計畫勝出己者,隨以法誅之,及故人舊怨,亦皆無餘。其所刑殺,輒對之垂涕嗟痛之,終無所活。初,袁忠爲沛相,嘗欲以法治太祖,沛國桓邵亦輕之,及在兖州,陳留邊讓言議頗輕太祖。太祖殺讓,族其家。忠、邵俱避難交州,太祖遣使就太守士燮,盡族之。桓邵得出首,拜謝于庭中。太祖謂曰:“跪可解死耶?”遂殺之。常出軍,行經麥中,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騎士皆下馬持麥以相付。於是太祖馬騰入麥中。敕主簿議罪,主簿對以《春秋》之義,罰不加於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率下?然孤爲軍師,不可自殺,請自刑。”因援劍割髮以置地。又有幸姬嘗從晝寢,枕之卧,告之曰:“須臾覺我。”姬見太祖卧安,未即寤,及自覺,棒殺之。常討賊,廩穀不足,私謂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後軍中言太祖欺衆,太祖謂主者曰:“特當借君死以厭衆,不然事不解。”乃斬之,取首題徇曰:“行小斛,盜官穀,斬之軍門。”其酷虐變詐,皆此之類也。 《魏志·武帝紀》注引《曹瞞傳》 。hPb中华典藏网

然以史實考之,往往與《曹瞞傳》不相合。傳稱袁忠爲沛相,常欲以法治曹操。考袁忠爲沛相,爲初平中事。 《後漢書·袁閎傳》 。中平六年,曹操起兵於己吾,次年初平元年,行奮武將軍事,自後常在兵間,何緣袁忠以區區之沛相,妄圖以法相治,此不可解之一。袁忠南投交阯,獻帝都許,徵爲衛尉,未到卒,有《後漢書》可徵,而《曹瞞傳》稱爲士燮所殺,誤也。傳又稱桓邵拜謝庭中事,是時客交阯者沛國桓曄,一名嚴,爲凶人所訟,死于合浦獄。 《後漢書》卷六十七《桓鸞傳》 。與桓邵事亦異。hPb中华典藏网

《曹瞞傳》記曹操攻馬超事:“時公軍每渡渭,輒爲超騎所衝突,營不得立,地又多沙,不可築壘。婁子伯説公曰:‘今天寒,可起沙爲城,以水灌之,可一夜而就。’公從之,乃多作縑囊以運水,夜渡兵作城。比明城立,由是公軍盡得渡渭。” 《魏志·武帝紀》注引《曹瞞傳》 。曹操渡渭攻馬超,爲建安十六年九月事。今渭水平原,十二月間温度常在零度左右,縱使古今氣候有異,無緣於九月間有灌水築城、一夜冰結之事。此不可解之二。hPb中华典藏网

最甚者則有華歆破壁牽伏皇后之説。《曹瞞傳》云:“公遣華歆勒兵入宫收后,后閉户匿壁中,歆壞户發壁,牽后出。帝時與御史大夫郗慮坐,后被髮徒跣過,執帝手曰:‘不能復相活耶?’帝曰:‘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時也!’帝謂慮曰:‘郗公,天下寧有是乎?’遂將后殺之,完及宗族死者數百人。” 《魏志·武帝紀》注引 。殺伏皇后爲曹操酷虐之一大事,然華歆破壁之説,不見《魏志》,其事原不可信。范曄作《後漢書》,始云:“又以尚書令華歆爲郗慮副,勒兵入宫收后,閉户藏壁中。歆就牽后出,時帝在外殿,引慮於坐,后被髮徒跣行,泣過訣曰:‘不能復相活耶?’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時!’顧謂慮曰:‘郗公,天下寧有是邪?’遂將后下暴室,以幽崩。所生二皇子,皆酖殺之。” 《後漢書·伏皇后紀》 。范書所載,大致本《曹瞞傳》。尚書令之稱,當出其書,爲後人節引者所略。以操之暴横,破壁牽后,原在意中,即以獻帝、伏后對語論,《魏志·武紀》言:“漢皇后伏氏,坐昔與父故屯騎校尉完書云:‘帝以董承被誅怨恨公。’辭甚醜惡。”斯時獻帝正在慄慄自危之中,故有不知命在何時之説,情景亦甚逼真。伏完已死,故《魏志》但言伏后兄弟伏法,而不及完。《曹瞞傳》言完及宗族死者數百人,此則死刑加於身後,尤爲荒誕。hPb中华典藏网

以情理論,華歆未必與聞此事。華嶠《譜叙》言:“文帝受禪,朝臣三公以下,並受爵位,歆以形色忤時,徙爲司徒而不進爵。魏文帝久不懌,以問尚書令陳群曰:‘我應天受禪,百辟群后,莫不人人悦喜,形于聲色,而相國及公獨有不怡者,何也?’群起離席長跪曰:‘臣與相國曾臣漢朝,心雖悦喜,義形其色,亦懼陛下實應且憎。’” 《魏志·華歆傳》注引 。《譜叙》之書,出於華歆之孫,豈能必爲信史,然以人情言之,漢魏禪代,與魏晉禪代,其事原屬一致,華嶠爲晉秘書監尚書,豈有故意誇其祖父眷戀故主之思,以取疑於新朝之理。所以這是近於事實的記載。證以魏文踐阼以後,太尉鍾繇由東武亭侯進封崇高鄉侯,司空王朗進封樂平鄉侯,而華歆由相國徙爲司徒,安樂鄉侯如故,則華嶠所言形色忤時之説,殆可置信。這樣的人,居然壞户發壁,這是不能使人理解的事。hPb中华典藏网

再以尚書令之稱考之。《魏志·華歆傳》稱歆“代荀彧爲尚書令,太祖征孫權,表歆爲軍師”。荀彧卒於建安十七年, 《魏志·荀彧傳》 。其後征孫權在建安十九年七月, 《魏志·武帝紀》 。所以華歆爲尚書令,始於建安十七年而終於建安十九年七月。《後漢書·獻帝紀》:“二十二年夏六月,丞相軍師華歆爲御史大夫”,則至斯時猶爲丞相軍師,且不爲尚書令可知。又考《魏志·武帝紀》,建安十八年五月建魏國,十一月初置尚書侍中六卿。 同書 《荀攸傳》稱“魏國初建,爲尚書令”,又言“從征孫權,道薨”。《徐奕傳》稱“魏國既建,爲尚書,復典選舉,遷尚書令”。以下接言太祖征漢中,以奕爲中尉。征漢中事在建安二十年三月。 《魏志·武帝紀》 。斯知荀攸爲魏尚書令,始於建安十八年十一月,終於次年七月,其後徐奕爲魏尚書令,直至建安二十年三月。殺伏后事在建安十九年十一月,其時華歆既非漢尚書令,而魏尚書令又别有其人。所以范書所根據的《曹瞞傳》如有一部分可信,則勒兵入宫爲郗慮之副者,或爲魏尚書令徐奕,或爲並非華歆之漢尚書令, 名不可考 。皆與華歆無涉。hPb中华典藏网

華歆、王朗都是當時的名士,《曹瞞傳》底作者因爲不瞭解名士底作用,以致陷於這樣的錯誤。當時的名士都負有天下盛名,這便是所謂“公才”、 《魏志·崔琰傳》 。“廊廟器”、 《蜀志·許靖傳贊》 。實際上不一定有經世之才,所以華歆、王朗儘管身負盛名,而一遇孫策,止得幅巾奉迎,束身歸命。第一個知道利用名士者,是曹操,表徵二人,全是曹操底策略。以後用邴原,徵管寧,也出於同樣的心理。劉備不十分瞭解這個作用,有一許靖而不能知,法正説以“天下有獲虚譽而無其實者,許靖是也。然今主公始創大業,天下之人,不可户説,靖之浮稱,播流四海,若其不禮,天下之人以是謂主公爲賤賢也。宜加敬重,以眩遠近,追昔燕王之待郭隗。” 《蜀志·法正傳》 。“宜加敬重,以眩遠近”,這是利用名士底真義。孫權把華歆、王朗送出以後,止得任用顧雍、步騭,總算維持江東底體面。但是大批的名士都在曹魏,文帝以華歆爲司徒,王朗爲司空,鍾繇爲太尉,謂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偉人也,後世殆難繼矣。” 《魏志·鍾繇傳》 。正是最得意的言論。他們底責任,在爲新朝收拾人望,以後華歆、王朗、陳紀、陳群這一輩人,對許靖、諸葛亮屢次與書招降,算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官高而權不重,貪戀富貴,然而也不屈身汙賤。曹操、曹丕決不願意以此相屈,因爲這樣不但會使華歆、王朗失去名士底價值,同時也使曹氏父子喪失利用底意義。所以能够瞭解曹操、華歆底時代的人,決不會相信華歆有壞户發壁的故事。就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妨假定《曹瞞傳》底完成,已在魏末的時候。hPb中华典藏网

《曹瞞傳》底注重傳主個性,爲中國傳叙文學所罕見,然而因此更使我們抱憾記載底失實。要希望一部繁重的傳叙,没有任何的錯誤,這是一種過望,但是在一卷以内,發現許多違反事實的記載,便會降低傳叙文學底價值。hPb中华典藏网

《管輅傳》二卷,作者是管輅之弟管辰。管輅底聲譽引起管辰的欣羡,這一部書當然可以成爲有名的作品。但是裴松之説:“前長廣太守陳承祐口受城門校尉華長駿語云:‘昔其父爲清河太守時,召輅作吏,駿與少小,後以鄉里,遂加恩意,常與同載周旋,具知其事,云諸要驗三倍於傳。辰既短才,又年縣小,又多在田舍,故益不詳。’” 《魏志·管輅傳》注 。又説:“案輅自説云:‘本命在寅’,則建安十五年生也,至正始九年,應三十九,而傳云三十六;以正元三年卒,應四十七,傳云四十八,皆爲不相應也。” 同上 。今《魏志》注備載管辰是傳,姚振宗云:“案《魏志·傳》注載辰是傳特多,似全録其文,并其序亦載之。” 《隋書經籍志考證》 。hPb中华典藏网

《管輅傳》底作法,大體遵照《史記·倉公列傳》和漢魏之間的《郭林宗别傳》、《華佗别傳》,重在醫方之驗,知人之驗,以及占卜之驗。因此所重是事而不是人,而且只是斷片的事蹟而不是連續的紀載。清人撰《四庫總目提要》,認爲究厥本原,則《晏子春秋》是即家傳。《管輅傳》有些和《晏子春秋》相像,其實只是傳叙文學初期的形態。hPb中华典藏网

但是《管輅傳》究竟進步了。對於管輅的總叙,能使我們看出一個不凡的人物。hPb中华典藏网

輅年八九歲,便喜仰視星辰,得人輒問其名,夜不能寐,父母嘗禁之,猶不可止。自言家雞野鵠,猶尚知時,况於人乎?與隣比兒共戲土壤中,輒畫地作天文及日月星辰。每答言説事,語皆不常。宿學耆人,不能折之,皆知其當有大異之才。及成人,果明《周易》。仰觀風角占相之道,無不精微。體性寬大,多所含受,憎己不讎,愛己不褒,每欲以德報怨。嘗謂忠孝信義,人之根本,不可不厚,廉介細直,士之浮飾,不足爲務也。自言:“知我者稀,則我貴矣,安能斷江漢之流,爲激石之清。樂與季主論道,不欲與漁父同舟,此吾志也。”其事父母孝,篤兄弟,順愛士友,皆仁愛發中,終無所闕。臧否之士,晚亦服焉。 《魏志·管輅傳》注引《管輅别傳》 。hPb中华典藏网

這裡活潑地把管輅底見地寫出來,“臧否之士”一句,隱藏了許多時人底褒貶。從管輅那種不爲激石之清,不重廉介細直的主張看來,我們也隱隱看到管輅底影子。這正是作者抒寫的本領。裴松之認爲短才,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的批評。hPb中华典藏网

清談之風,雖盛於晉,其實正始之中,即已開始。《管輅傳》便有幾段詳細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風尚,這是此傳對於歷史的價值。例如次:hPb中华典藏网

琅邪太守單子春雅有材度,聞輅一黌之儁,欲得見,輅父即遣輅造之。大會賓客百餘人,坐上有能言之士。輅問子春:“府君名士,加有雄貴之姿,輅既年少,膽未堅剛,若欲相觀,懼失精神,請先飲三升清酒,然後言之。”子春大喜,便酌三升清酒,獨使飲之。酒盡之後,問子春:“今欲與輅爲對者,若府君四座之士耶?”子春曰:“吾自欲與卿旗鼓相當。”輅言:“始讀《詩》、《論》、《易本》,學問微淺,未能上引聖人之道,陳秦漢之事,但欲論金木水火土鬼神之情耳。”子春言:“此最難者,而卿以爲易耶!”於是唱大論之端,遂經於陰陽,文采葩流,枝葉横生,少引聖籍,多發天然。子春及衆士,互共攻劫,論難鋒起,而輅人人答對,言皆有餘,至日向暮,酒食不行。子春語衆人曰:“此年少盛有材氣,聽其言論,正似司馬犬子遊獵之賦,何其磊落雄壯!英神以茂,必能明天文地理變化之數,不徒有言也。” 《魏志·管輅傳》注引《管輅傳》 。hPb中华典藏网

諸葛原字景春,亦學士,好卜筮,數與輅共射覆,不能窮之。景春與輅有榮辱之分,因輅餞之,大有高譚之客,諸人多聞其善卜仰觀,不知其有大異之才。於是先與輅共論聖人著作之原,又叙五帝三王受命之符。輅解景春微旨,遂開張戰地,示以不固,藏匿孤虚,以待來攻。景春奔北,軍師摧衂,自言:“吾覩卿旌旗,城池已壞也。”其欲戰之士,於此鳴鼓角,舉雲梯,弓弩大起,牙旗雨集。然後登城曜威,開門受敵,上論五帝,如江如漢,下論三王,如翮如翰。其應者若春華之俱發,其攻者若秋風之落葉,聽者眩惑,不達其義,言者收聲,莫不心服。雖白起之坑趙卒,項羽之塞濉水,無以尚之。于時客皆欲面縛銜璧,求束手於軍鼓之下,輅猶總干山立,未便許之。 同前 。hPb中华典藏网

魏國别傳很多,用不到在此列舉,約略可論者則有《任嘏别傳》及鍾會《母張夫人傳》。hPb中华典藏网

《任嘏别傳》見《魏志·王昶傳》注,下筆狠細緻。如言“家貧賣魚,會官税魚,魚貴數倍,嘏取直如常。又與人共買生口,各雇八匹,後生口家來贖,時價直六十匹,共買者欲隨時價取贖,嘏自取本價八匹,共買者慙,亦還取本價。比居者擅耕嘏地數十畝種之,人以語嘏,嘏曰:‘我自以借之耳。’耕者聞之,慙謝還地。”這一種不嫌瑣屑的寫法,正和《司馬徽别傳》類似。本來漢魏之間,原有這樣的風氣。《廬江七賢傳》陳翼葬長安書生魏少公事,《列異傳》鮑子都葬長安書生事,《益部耆舊傳》王忳葬京師書生事,都記書生有銀十餅,賣銀一餅以葬,餘着死者棺中,因祝死者魂靈有知,當令其家知其在此,最後果爲其家所知,因致重謝云云。下筆也是同樣地細緻。《七賢傳》等所載,大致原是一事,所以内容大體相同。范曄《後漢書·王忳傳》完全根據《益部耆舊傳》,却忘去了以前還有幾個不同而類似的傳説。hPb中华典藏网

鍾會爲其母作傳,見《魏志·鍾會傳》注。後漢末年已經有婦女底别傳,如《荀采傳》,見《御覽》卷八七;《蔡琰别傳》,見《御覽》卷四三二及其他諸卷。鍾會母張夫人傳是一篇完整的篇幅,合《魏志》注所引兩則觀之,其中並没有顯然的缺略。所載鍾繇諸妾争寵傾軋,陰森可怖之狀,躍然紙上。如云:hPb中华典藏网

貴妾孫氏,攝嫡專家,心害其賢,數讒毁,無所不至。孫氏辨博有智巧,言足以飾非成過,然竟不能傷也。及姙娠,愈更嫉姤,乃置藥食中。夫人中食,覺而吐之,瞑眩者數日。或曰:“何不向公言之?”答曰:“嫡庶相害,破家危國,古今以爲鑒誡。假如公信我,衆誰能明其事?彼以心度我,謂我必言,固將先我;事由彼發,顧不快耶?”遂稱疾不見。孫氏果謂成侯曰:“妾欲其得男,故飲以得男之藥,反謂毒之!”成侯曰:“得男藥佳事,闇於食中與人,非人情也。”遂訊侍者,具服。孫氏由是得罪出。成侯問夫人:“何能不言?”夫人言其故,成侯大驚,益以此賢之。hPb中华典藏网

魏代底傳叙文學,縱然還没有什麽偉大的作品,無疑地已經走上發展的途徑。不幸就在這個時期,傳叙文學發生了病態,這便是傳叙家底有意作僞。傳叙文學和一般文學不同的方面,就是在叙述上儘管採取各種文學的形態,但是對於所記的事實,却斷斷不容有絲毫的作僞。文學的形態是外表,忠實的叙述是内容,等到内容方面發生問題,事態就嚴重了。所謂内容方面的問題,便是真僞的問題。這裡也有幾種的分别。有的是傳主底作僞,例如公孫弘位居三公而爲布被,食不重味,劉虞冠敝不改,而妻妾服羅紈,盛綺飾。在這種情形之下,傳叙家能够直指其僞,這便是傳叙的忠實。有的是傳主底作僞,例如漢高祖爲項羽發喪,哭之而去,而《史記》直記其事,和其他諸傳所記高祖暴抗的故事 例如《周昌傳》、《佞幸列傳》 相形,適成爲刻意的諷刺。倘使作者不明此義,只是將僞作真,以訛傳訛,這便降低了傳叙底價值,但是究竟和有意作僞顯然不同。最下的便是傳叙家底作僞,把傳主底真相隱藏了,祇是故意捏造,叙述壞事的固爲謗書,叙述好事的也成穢史。傳叙文學成爲空文,這便是最大的損害,而這種作僞的風氣,在魏代始盛。hPb中华典藏网

我們的時代,對於歷史上正統的觀念,已經轉變了,曹氏代漢、司馬氏代魏的故事,本來用不到過分的重視,但是這四五十年中,矯詐攘奪成爲當時的風氣,於是上焉者容悦取巧,下焉者機巧變詐。影響所至,及於一般的人生,更及於傳叙文學。當時的傳叙裡,作僞底形迹最顯著者:(一)《桓階别傳》,(二)《孫資别傳》。hPb中华典藏网

《桓階别傳》見《北堂書鈔》卷六十九及《太平御覽》諸卷,清陳運溶《麓山書院叢書》有輯本。從輯本裡所看到的,桓階一則德懷遠人, 《御覽》卷二六二 。次則清儉異常,如云:“階在郡時,俸盡食醬酹,上聞之,數戲之曰:‘卿家醬頗得成不耶?’詔曰:‘昔子文清儉,朝不謀夕,而有脯糧之秩;宣子守約,簞食魚飧,而有加粱之賜。豈况光光大魏,富有四海,棟宇大臣,而有蔬食,非吾所以禮賢之意也。其賜射鹿師二人,并給媒。’” 同上 。又云:“文帝嘗幸其第,見諸子無褌,文帝拊手笑曰:‘長者子無褌!’乃抱與同乘。是日拜二子爲郎,使黄門齎衣三十囊賜曰:‘卿兒能趨,可以褌矣。’” 《御覽》卷四八五 。其實桓階只是一個參與機密的私人。第一個爲曹操畫篡奪之策的,便是他。《曹瞞傳》言“桓階勸王正位,夏侯淳以爲宜先滅蜀,蜀亡則吴服,二方既定,然後遵舜禹之軌。王從之。及至王薨,惇追恨前言,發病卒”。 《魏志·武帝紀》注引 。這是桓階自結於曹操的一着。曹操欲立曹植爲世子,“階數陳文帝德優齒長,宜爲儲副,公規密諫,前後懇至”。見《魏志·桓階傳》。階之子嘉尚升遷亭公主,正是二人結合底内幕。其後禪代之際,屢次領銜勸進的就是桓階。卒時,文帝自臨省視,謂曰:“吾方託六尺之孤,寄天下之命於卿。” 《魏志·桓階傳》 。這是真相,也可見文帝之時,華歆等人只是充位之臣,國家之重,所託反在桓階。至於桓階底清儉,更是笑談。《御覽》卷六八九引《襄陽耆舊記》:“王昌字公伯,爲東平相、散騎常侍,早卒,婦是任城王曹子大女。弟式字公儀,爲度遼將軍長史,婦是尚書令桓階女。昌母聰明有典教,二婦入門,皆令變服下車,不得踰侈。後階子嘉尚魏主,欲金縷衣見式婦,嘉止之曰:‘其嫗嚴,固不聽善耳。不須持往,犯人家法。’”《曹瞞傳》底完成,在《桓階别傳》之後,《襄陽耆舊記》更遠在其後,從史料底先後論,當然不如《桓階别傳》。但是《别傳》所叙,以桓階爲主體,《曹瞞傳》及《襄陽耆舊記》所叙,只是側面的投射,一個有意,一個無意,因此反覺可靠,而《桓階别傳》底作僞,更加顯著了。hPb中华典藏网

其次便是《孫資别傳》。文帝黄初之初,改秘書爲中書,以劉放爲中書監,孫資爲中書令,中書成爲君主底親近,這是大權由尚書轉到中書的張本。文帝、明帝兩朝,劉放、孫資大權在握。《世語》言:“放、資久典機要,獻、 夏侯獻肇曹肇 心内不平,禁中有雞棲樹,二人相謂:‘此亦久矣,豈能復幾!’指謂放、資。”這是當時的情實。明帝寢疾,便成爲夏侯獻、曹肇和劉放、孫資争權的時機。《魏志·明帝紀》稱:“帝寢疾,欲以燕王宇爲大將軍,及領軍將軍夏侯獻、武衛將軍曹爽、屯騎校尉曹肇、驍騎將軍秦朗共輔政。宇性恭良,陳誠固辭。帝引見放、資,入卧内,謂曰:‘燕王正爾爲?’放、資對曰:‘燕王實自知不堪大任故耳!’帝曰:‘曹爽可代宇否?’放、資因贊成之,又深陳宜速召太尉司馬宣王,以綱維王室。”這是當時的内幕。放、資底計畫,第一步是引曹爽以倒燕王,第二步是引司馬懿以佐曹爽。完成了削弱宗室以後,接下便是司馬懿推翻曹爽政權,從此以後,逐步走上魏晉禪代的途徑,一切只是由於放、資二人把持中書的一念之私。陳壽評二人云:“劉放文翰,孫資勤慎,並管喉舌,權閣當時,雅亮非體,是故譏諛之聲,每過其實矣。”陳壽身居晉代,所言僅能如此,其實這種微詞,透露時人對於放、資二人的議論。但是《孫資别傳》就不是這樣了。明帝臨危,問孫資以誰可用者。《别傳》稱孫資言:“至於重大之任,能有所維綱者,宜以聖意簡擇,如平、勃、金、霍、劉章等一二人,漸樹其威重,使相鎮固,於事爲善。”明帝問:“今日可參平、勃,侔金、霍,雙劉章者,其誰哉?”孫資止説:“又所簡擇,當得陛下所親,當得陛下所信,誠非愚臣之所能識别。”這便是推避責任。《别傳》着此數語,正顯出作者爲孫資洗刷的用意。所以裴松之説:“案本傳 《魏志·劉放傳》 及諸書並云:‘放、資稱贊曹爽,勸召宣王,魏室之亡,禍基於此。’資之《别傳》,出自其家,欲以是言掩其大失,然恐負國之玷,終莫能磨也。”這便判定《孫資别傳》底價值。hPb中华典藏网

魏代的總傳,可考者爲《列異傳》、《海内先賢傳》、《先賢行狀》及《聖賢高士傳》。hPb中华典藏网

《列異傳》三卷,《隋書·經籍志》題魏文帝作。《魏志·蔣濟傳》注引《列異傳》一則,首言“濟爲領軍”,案蔣濟爲領軍將軍,在齊王芳時,不應文帝時即有此稱。所以姚振宗説:“案《唐·經籍志》有《列異傳》三卷,張華撰,《藝文志》小説家有張華《列異傳》一卷,意張華續文帝書而後人合之。” 《隋書經籍志考證》 。這是一部接近小説的作品,所以《新唐書·藝文志》索性歸入小説類,今不置議。hPb中华典藏网

《海内先賢傳》四卷,《隋志》題魏明帝時作。《世説新語注》及《御覽》所引諸條,皆漢魏間人事。《御覽》卷九二二引《先賢傳》云:“周不疑,曹公欲以爲議郎,不就。時有白雀瑞,不疑已作頌,援紙筆立令復作,操奇異之。”倘如《唐書·經籍志》所云,爲魏明帝撰,似不應有曹公、曹操之稱,仍以《隋志》所題爲宜。hPb中华典藏网

兩《唐志》有《海内先賢行狀》三卷,李氏撰。《三國志注》、《後漢書注》屢引《先賢行狀》,疑即此書。李氏不知何時人,以《行狀》所載皆漢魏間事,疑爲魏時人。鍾皓、陳登、王烈、田疇、審配諸狀,皆洋洋千餘言,不類其他諸總傳之瑣碎,對於諸人亦有個性底描寫,所以實在是一部佳作。曹操北征袁譚,辛毗歸操,審配爲袁尚守鄴,城破,《行狀》云:hPb中华典藏网

是日生縛配,將詣帳下,辛毗等逆以馬鞭擊其頭,駡之曰:“奴,汝今日真死矣!”配顧曰:“狗輩,正由汝曹破我冀州,恨不得殺汝也!且汝今日能殺生我耶?”有頃,公引見,謂配:“知誰開卿城門?”配曰:“不知也。”曰:“自卿文榮耳!” 審配侄 。配曰:“小兒不足用,乃至此。”公復謂曰:“曩日孤之行圍,何弩之多也!”配曰:“恨其少耳。”公曰:“卿忠於袁氏父子,亦自不得不爾也。”有意欲活之,配既無撓辭,而辛毗等號哭不已,乃殺之。初,冀州人張子謙先降,素與配不善,笑謂配曰:“正南,卿竟何如我?”配厲聲曰:“汝爲降虜,審配爲忠臣,雖死,豈若汝生耶?”臨行刑,叱持兵者令北向,曰:“我君在北。” 《魏志·袁紹傳》注引《先賢行狀》 。hPb中华典藏网

嵇康《聖賢高士傳贊》三卷,是一部極享盛名而没有價值的著作。《魏志·王粲傳》注載康兄喜爲《康傳》云:“撰録上古以來聖賢隱逸遁心遺名者,集爲《傳贊》,自混沌至於管寧,凡百一十有九人,蓋求之於宇宙之内,而發之乎千載之外者矣,故世人莫得而名焉。”所謂百一十九人者,正如劉 、劉訏所言:“昔嵇康所贊,缺一自擬。” 《南史·隱逸傳》 。《史記》有《自序》,《漢書》有《叙傳》,但是嵇康却以空白自標流品,正是極端聰明的辦法。嵇康底人品,當然可以引起後人底敬慕,但是人品是人品,作品是作品,不能因爲人品底高超,便認爲作品的高超。hPb中华典藏网

然而這本書在魏晉以後,確曾享盡一世的浮慕。當時人人想做高士,《高士傳》便成爲愛不忍釋的珍玩。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賞《高士傳》人及贊,子敬賞井丹高潔,子猷云:“未若長卿慢世。” 見《世説·品藻篇》 。其後子猷作桓沖騎兵參軍,桓沖問其所事,子猷答以“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問:“官有幾馬。”答以“不問馬,何由知其數”。桓又問:“馬比死多少?”復答:“未知生,焉知死。” 見《世説·簡傲篇》 。子猷比子敬又高一層,切實做到了慢世,其實祇是一個高傲的白癡,在平時是一個寄生的廢物,在戰時更是一個誤國的姦蠹。這種人正是《高士傳》所陶冶的人才。桓温讀《高士傳》至於陵仲子,便擲玄曰:“誰能作此谿刻自處。” 見《世説·豪爽篇》注引皇甫謐《高士傳》於陵仲子事 。桓温是一個磊落的英雄,但是英雄不常見,所以《高士傳》仍爲極享盛名的著作。hPb中华典藏网

從傳叙文學底立場論嵇康《高士傳》没有價值,因爲這和劉向《列女傳》一樣,也是“不出胸臆,非由機杼”。《列女傳》總算還是摭集經傳所記,縱使荒謬如“夏姬再爲夫人,三爲王后”這類的記載,幸虧夏姬尚有其人,祇是一個記載失實。嵇康《高士傳》便更差了。傳中所載諸人如子州支父、石户之農、許由、善卷、卞隨、務光,都是子虚無有之類,已經奇了,更奇的則如劉知幾《史通·雜説》所言:hPb中华典藏网

嵇康撰《高士傳》,取《莊子》、《楚辭》二漁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國史之寓言,騷人之假説,而定爲實録,斯已謬矣;况此二漁父者,較年則前後别時,論地則南北殊壤,而輒併之爲一,豈非惑哉!苟如是,則蘇代所言,雙擒蚌鷸,伍胥所遇渡水蘆中,斯並漁父善事,亦可同歸一録,何止揄袂緇帷之林,濯纓滄浪之水,若斯而已也!hPb中华典藏网

莊周著書,以寓言爲主。嵇康述《高士傳》,多引其虚辭,至若神有混沌,編諸首録。苟以此爲實,則其流甚多,至如龜鼈競長,蚿蛇相憐,鷽鳩笑而後言,鮒魚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録》、《齊諧記》,並可引爲真事矣。夫識理如此,何爲而薄周孔哉!hPb中华典藏网

蜀漢的傳叙,可見的不多,諸書所引,有《趙雲别傳》、《費禕别傳》、《蒲元傳》、《李先生傳》。《蒲元傳》記蒲元爲諸葛亮造刀三千口事,《李先生傳》則神仙家,另見。hPb中华典藏网

《趙雲别傳》見《蜀志·趙雲傳》注,頗詳密,記雲不納趙範嫂樊氏,及成都下後,不受城中屋舍及城外桑田事,皆有意致。其他如記街亭敗後,諸葛亮問鄧芝云:“亮曰:‘街亭軍退,兵將不復相録,箕谷軍退,兵將初不相失,何故?’芝答曰:‘雲身自斷後,軍資什物,略無所棄,兵將無緣相失。’雲有軍資餘絹,亮使分賜將士。雲曰:‘軍事無利,何爲有賜?其物請悉入赤岸府庫,須十月爲冬賜。’亮大善之。”這裡也看出大將底風度。《費禕别傳》見《蜀志·費禕傳》注及《御覽》,如云:“于時軍國多事,公務煩猥,禕識悟過人,每省讀書記,舉目暫視,已究其意旨,其速數倍於人,終亦不忘。常以朝晡聽事,其間接納賓客,飲食嬉戲,加之博弈,每盡人之歡,事亦不廢。董允代禕爲尚書令,欲斆禕之所行,旬日之中,事多愆滯。允乃歎曰:‘人才力相縣,若此甚遠,此非吾之所及也。聽事終日,猶有不暇爾。’” 《蜀志·費禕傳》注 。這裡也看到一個精力絶倫的人。不過即使這幾篇都是蜀漢時撰,我們仍不能不感覺蜀漢傳叙文學底貧乏。hPb中华典藏网

吴國便是一個注重史傳的國家,孫權末年命太史令丁孚、部中項峻始撰《吴書》。孫亮時,更差韋曜、周昭、薛瑩、梁廣、華覈訪求往事。孫皓時,薛瑩爲左國史,華覈爲右國史。 見《吴志·薛綜傳》 。私家撰述則有謝承撰《後漢書》百餘卷。 見《吴志·謝夫人傳》 。其他如《史通·雜説》云:“交阯遠居南裔,越裳之俗,既而士燮裁書,則磊落英才,粲然盈矚。”引節士燮底撰述,大致還是郡書一類。hPb中华典藏网

吴國諸人别傳具在者,有《虞翻别傳》、《陸績别傳》、《諸葛恪别傳》、《孟宗别傳》、《胡綜别傳》、《車浚别傳》、《樓承先别傳》、《葛仙公傳》。葛仙公爲神仙家,别見。諸葛恪是一個非常機敏的人,《别傳》所記,躍然紙上。如云:hPb中华典藏网

權嘗饗蜀使費禕,先逆敕群臣:“使至,伏食勿起。”禕至,權爲輟食,而群下不起。禕嘲之曰:“鳳凰來翔,騏驎吐哺。驢騾無知,伏食如故。”恪答曰:“爰植梧桐,以待鳳凰。有何燕雀,自稱來翔。何不彈射,使還故鄉?”禕停食餅,索筆作《麥賦》,恪亦請筆作《磨賦》,咸稱善焉。權嘗問恪:“頃何以自娱而更肥澤?”恪對曰:“臣聞富潤屋,德潤身,臣非敢自娱,修己而已。”又問:“卿何如滕胤?”恪答曰:“登階躡履,臣不如胤;迴籌轉策,胤不如臣。”恪嘗獻權馬,先 其耳,范慎時在坐,嘲恪曰:“馬雖大畜,稟氣於天,今殘其耳,豈不傷仁?”恪答曰:“母之於女,恩愛至矣,穿耳附珠,何傷於仁?”太子嘗嘲恪:“諸葛元遜可食馬矢。”恪曰:“願太子食雞卵。”權曰:“人令卿食馬矢,卿使人食雞卵,何也?”恪曰:“所出同耳。”權大笑。 《吴志·諸葛恪傳》注引《諸葛恪别傳》 。hPb中华典藏网

這類的故事和《費禕别傳》所記“孫權每别酌好酒以飲禕,視其已醉,然後問以國事,并論當世之務,辭難累至。禕輒辭以醉,退而撰次所問,事事條答,無所遺失”, 《蜀志·費禕傳》注 。以及《江表傳》所記諸葛恪難張昭事, 見《吴志·諸葛恪傳》注 。皆相應,一則見孫權底權術,二則見諸葛恪底機警。hPb中华典藏网

吴時總傳六種,除士燮所録,未見徵引外,皆見諸書所引。所記如:hPb中华典藏网

胡滕部南陽從事,遇大駕南巡,求索總猥。滕表曰:“天子無外,乘輿所幸,便爲京師。臣請荊州刺史比司隸,臣比都官從事。”帝奇其才,悉許之。大將軍西曹掾亡馬,召滕,因作都官鵠頭板召,百官敬服。 《御覽》卷六 〇 六引《桂陽先賢書讚》 。hPb中华典藏网

徐徵字君求,蒼梧荔浦人。少有方直之行,不撓之節,頗覽書傳,尤明律令。延熹五年,徵爲中部督郵。時唐衡恃豪貴,京師號爲唐獨語,遣賓客至蒼梧,頗不拘法度。徵便收客郡市,髠笞,乃白太守。太守大怒,收徵送獄。主簿守閤白:“此人無故賣買,既侵百姓,污辱婦女。徐徵上念明政,據刑申耻,今便治郡,無復爪牙之吏。後督郵當徒跣行,奉諸貴戚賓客耳。”太守答:“知徵爲是,迫不得已。” 《御覽》卷二五二引《廣州先賢傳》 。hPb中华典藏网

這些撰録往事,殘碎不完的篇幅,雖然還流露一點個性,但是狠難看出比後漢時代的總傳有什麽進步的地方。hPb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