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 凡十條
一
禮記之文，始自后倉，成於戴聖，非純格言，間有淺語。如“掩口而對”，“毋投與狗骨”，“羹之有菜者用挾”，“男女相答拜也”，“癢不敢搔”，“衣裳綻裂”，“年未滿五十”，“取婦之家”，“嫂不撫叔，叔不撫嫂”，若此等語，雖在曲防人情，然亦少施斲削。
二
商盤告民，民何以曉？然在當時，用民間之通語，非若後世待訓詁而後明。且“顛木之有由蘖”，使晉、衛間人讀之，則蘖知爲餘也。“不能胥匡以生”，使東齊間人讀之，則胥知爲皆也。“欽念以忱”，使燕、岱間人讀之，則忱知爲誠也。由此考之，當時豈不然乎。
三
詩文待訓明者，亦本風土所宜。且“王室如燬”，使齊人讀之，則燬爲常語。“六日不詹”，使楚人讀之，則詹爲常語。（燬，火也，齊人以火爲燬。詹，至也，楚人以詹爲至。）
四
儀禮，周家之制也，事涉威儀，文苦而難讀。鄉黨，孔門之記也，言關訓則，文婉而易觀。今略摘儀禮之文，證以鄉黨，昭然辨矣。
“執圭，入門，鞠躬焉，如恐失之。”（鄉黨曰：“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下階，發氣，怡焉，再三舉足，又趨。”（鄉黨曰：“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沒階趨，進，翼如也。”）“及享，發氣焉，盈容。”（鄉黨曰：“享禮，有容色。”）“賓出，公再拜送，賓不顧。”（鄉黨曰：“賓退，必復命曰，賓不顧矣。”）“若君賜之食，君祭先飯。”（鄉黨曰：“侍食於君，君祭先飯。”）
五
孝經之文，簡易醇正，蘊聖人之氣象，揭六經之表儀。夷考其文，有所未諭，三才章首，似摭子產言禮之辭，（子太叔對趙簡子曰：“聞諸先大夫子產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孝經止三字不同。）聖治章末似刪文子論儀之語，（北宮文子對衛襄侯曰：“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孝經則曰：“君子則不然，言思可道，行思可樂，德義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觀，進退可度。”）事君章曰：“進思盡忠，退思補過。”此乃士貞子諫晉景公之辭。聖治章曰：“以順則逆，民無則焉，不在於善，而皆在於凶德。”此乃季文子對魯宣公之辭，（左氏傳作“訓昏”，二字不同。）聖人雖遠稽格言，不應雷同如此。豈作傳者，反竊經與？
六
爾雅之作，主在訓言，諡法之作，用以定諡，皆周公之文也。戴聖之釋淇澳，備采爾雅之辭，（禮記曰：“‘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此乃爾雅釋訓文。）成鱄之釋皇矣，端倣諡法之體，（左傳曰：“心能制義曰度，德正應和曰莫，照臨四方曰明，勤施無私曰類，教誨不倦曰長，賞慶刑威曰君，慈和徧服曰順，經天緯地曰文。”諡法體如此，文亦有同者。）孰謂類皆後人之補緝，無補作者之監觀。
七
夫論語、家語，皆夫子與當時公卿大夫及羣弟子答問之文。然家語頗有浮辭衍說，蓋出於羣弟子共相敘述，加之潤色，其才或有優劣，故使然也。若論語雖亦出於羣弟子所記，疑若已經聖人之手。今略考焉。子曰：“爲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質之左氏，則此文簡而整。（左氏傳曰：“裨諶能謀，謀於野則獲，謀於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爲於子羽，且使多爲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質之左氏，則此文緩而周。（左氏傳曰：“孟子側後入，以爲殿，抽矢策其馬曰：‘馬不進也。’”）“南容三復白圭”，司馬遷則曰：“三復白圭之玷。”辭雖備，而其意竭矣。“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司馬遷則曰：“在邦及家必達。”辭雖約，而其意疎矣。彼揚雄法言、王通中說，模儗此書，未免畫虎類狗之譏。（法言曰：“如其智，如其智。”“雖有民，焉得而塗諸。”“三年不目日，視必盲，三年不目月，精必矇。”“魯仲連偒而不剬，藺相如剬而不偒。”“請條，曰：‘非正不視，非正不聽，非正不言，非正不行。’”“若張子房之智，陳平之無悞，絳侯勃之果，霍將軍之勇，終之以禮樂，則可謂社稷之臣矣。”法言之模儗論語，皆此類也。中說曰：“可與共樂，未可與共憂，可與共憂，未可與共樂。”“我未見勤者矣，蓋有焉，我未之見也。”“焉知來者之不如昔也。”“是故惡夫異端者。”“小不忍，致大災。”“知之者，不如行之者，行之者，不如安之者。”中說之模儗論語，皆此類也。）王充問孔之篇，而於此書多所指摘，亦未免桀犬吠堯之罪歟。
八
詩人庭燎之詠，文雖美之，意則箴之；張老輪奐之辭，文雖頌之，意則譏矣。（晉獻文子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自漢以來，靡麗之賦，勸百諷一，烏足知此。
九
語出於己，〔校點者按：元本、明弘治本、屠本及秘笈本，“語”作“文”。〕作之固難；語借於古，用亦不易。觀歷代雕蟲小技之士，借古語以成篇章者，紛紛籍籍，試陳一二，以鑑後來。張茂先勵志詩曰：“德輶如羽。”又曰：“熠燿宵流。”雖變二字，以協音韻，而不知詩人言“行”有緩飛之意，言“毛”有至輕之喻。應吉甫華林集詩有曰：“文、武之道，厥猷未墜。”既言“之道”，復綴“厥猷”，此所謂屋下架屋者歟。陸倕石闕銘曰：“惟王建國，正位辨方。”遂令“辨方”後於“正位”，所謂轉衣爲裳者歟。
一〇
古語曰：“黶子在頰則好，在顙則醜。”言有宜也。自晉以降，操觚含毫之士，喜學經語者多矣，且如孫盛著史，書曰：“某年春帝正月。”（謂盛作魏晉陽秋也。且春秋書“王正月”，示魯侯用周天子正朔，曹、馬躬有天下，不當書“帝正月”。）謝惠連作賦，乃曰：“雪之時義遠矣哉！”（謂惠連作雪賦也。按易卦義深者，以此語贊之。大抵文士雪月之詠，非所當也。）此蓋不知黶子在顙之爲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