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鲧禹的天神性传说
原始的鲧、禹究竟是人是神,我们现在已经不得而知。——这不是我们不想知道,实在是现存的材料太少,没法知道了。——但是鲧、禹在古代,确有天神性的传说,这是不容否认的事。我们且先看看保存原始神话最丰富的《山海经·海内经》说: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凡《山海经》《楚辞》《淮南子》等书里单称“帝”的多指上帝。这是说鲧偷了上帝的法宝“息壤”(郭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去堙塞那滔天的洪水,只因不曾得着上帝的同意,上帝就派人把他杀了。鲧死后,在他的肚里忽然生出一个禹来(郭注:“《开筮》曰:‘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也。’”《初学记》二十二引《归藏》:“大副之吴刀,是用出禹。”可证“复”即“腹”字。),上帝就派禹去完成鲧的事业:“布土以定九州。”
鲧会偷上帝的东西,死后又会生儿子;禹会受上帝的任命去布土,他们自然都是神性的人物了。我们再读《墨子》,又知道他们都是上帝的亲属。《尚贤》中篇说: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然则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谁也?曰:若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乃热照无有及也,帝亦不爱。……然则天之所使能者谁也?曰:若昔者禹、稷、皋陶是也。
原来鲧是上帝的大儿子,只因他废了上帝的功德,上帝就把他刑了,这可见上天对于亲而不善的人的处罚。禹是鲧的儿子,便是上帝的孙子,只因他比他的父亲能干,上帝便任用了他,这可见上天对于贤能的人的信用。鲧、禹既是上帝的儿孙,他们自然更不是凡人了。《洪范》也说:鲧陻(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这与《墨子》的话相互证。不过鲧的罪状自此以后变成“陻洪水,汩陈其五行”罢了。“洪范九畴”当是“九州”传说之变。
与《山海经》相互证的是《楚辞》和《淮南子》。我们先看《楚辞·天问》说: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洪渊极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应龙何画?河海何历?鲧何所营?禹何所成?……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这是整段的鲧、禹的故事:鲧听了鸱龟的指示去治水,将要成功反被上帝所刑,在羽山的地方拘禁了三年(“遏”,止也,拘禁之意。),伯禹便从鲧的肚里变化出来。他继续鲧的功业,把极深的洪泉填平了(王注:“言洪水渊泉极深,大禹何用寘塞而平之乎?”“窴”即“填”字。),把“方九则”的地弄高了。(“填”字训“高”。朱注:“九州之域,何以出其土而高之乎。”)又有应龙助着他治水。他放稳九州,掘成川谷,计算了东西南北的广长度数,又安置了天帝的下都昆仑山。从此宇宙便得平定。《淮南子·墬形训》说: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凡鸿水渊薮自三百仞以上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里)有九(渊)(“里”“渊”二字据王念孙校删),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旁有四百四十门……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闾阖之中。
这是《天问》的具体解答:禹派个叫太章的从东极步行到西极,丈量得两面的距离共有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又派个叫竖亥的从北极步行到南极,丈量得两面的距离也是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海外东经》:“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一曰‘禹令竖亥气’。”可见禹与上帝是有同等本领的人物。)在这里共有三百仞以上的鸿水渊薮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九个,禹便用息土(即息壤)把洪水填平,造成了名山。又把天上的昆仑虚掘下地来,其中有九重的层城,高共一万一千里一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旁边有四百四十个门,北门开着纳进不周之风。倾官、旋室、县圃等等都在昆仑的闾阖门(“闾阖,昆仑虚门名也。”)之中。
读了上面的叙述,我们知道洪水是鲧、禹用息土填平的,九州是鲧、禹放置的,川谷名山也是他们造成的。禹又会派人丈量东西南北四极的度数,又会从天上掘下昆仑虚,这除了帝子天孙真是谁也办不到。其实他们的本领还不止此,《淮南子·天文训》又说:日出于旸谷……入于虞渊之祀,睹于蒙谷之浦,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禹以为朝昼昏夜。
禹的本领大到能驱使太阳,制定朝昼昏夜,直是上帝的化身了。
读了《山海经》《墨子》《天问》《淮南子》等书,再回头来看金文、《诗》《书》,便懂得鲧、禹传说早期的情况了。
《齐侯钟铭》说:赫赫成唐(汤),有严在帝所,敷受天命……咸有九州,处(禹)之堵。
这是说成汤受了天命,就享有了九州,住在禹的土地上。土地如何会是禹的呢?只因它是禹用上帝的“息壤”造成的。所以《秦公簋铭》也说:不(丕)显朕皇且(祖)受天命,鼏宅禹赍,十又二公在帝之坏。
“赍”读为“迹”(详下),“禹迹”便是“禹堵”。因为土地是禹造成的,所以遍天下都是禹的迹。“帝坏”与“禹赍”为互文,禹的迹便是帝的坏,这是因为禹平水土是受的上帝的命令。“鼏宅禹赍”《秦公簋铭》作“灶有下国”,“下国”是对上天而言的。“在帝之坏”钟铭作“不在下”,可证“下国”便是“帝坏”,也便是“禹赍”。禹与帝的关系密切如此!
“禹迹”又见于《诗》《书》。《书·立政》说:其克诘尔戎兵以陟禹之迹,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
“陟禹之迹”与“鼏宅禹赍”文义相近,“方行天下,至于海表”都是禹的迹,禹迹之广可知。《左传》襄公四年也说: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
“禹迹”画为九州,“九州”是当时天下的异名,这与《齐侯钟铭》“咸有九州,处之堵”的话又相印证了。
“禹迹”又作“禹绩”,《诗·大雅·文王有声》说:丰水东注,维禹之绩。
《商颂·殷武》说: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
《逸周书·商誓解》(这是《逸周书》中较古的一篇)也说: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绩。
“登禹之绩”自是“陟禹之迹”的异文,这可确证“禹绩”便是“禹迹”了。(《左传》哀公元年说少康“复禹之绩”,此“绩”字亦即“迹”字,犹言疆土也。)
据《淮南子》说名山(“名”字可训为“大”,“名山”犹言“大山”。)是禹造成的,所以《诗经》也说: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小雅·信南山》)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大雅·韩奕》)
“甸”字究为何解,现在姑且阙疑。即依旧解训“治”,“治”字所包之义也很广阔,如“为山”(《淮南子》)的“为”可以训“治”,“陈山”的“陈”也可训“治”(郑玄《周礼注》引“甸”作“敶”,“敶”即“陈”。),“奠山”(《禹贡》)的“奠”也可以训“治”。我们觉得《禹贡》“奠高山大川”一语实是神话的遗迹,请问山川怎样“奠”法?“甸”“奠”音近“甸”或即“奠”字。无论如何,遍治四方名山一事,在禹的时代决计不是人力所能的!
据《山海经》《淮南子》等书说洪水是禹奉了上帝的命用息土填平的,所以《诗经》也说: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商颂·长发》)
在“洪水芒芒”的当儿,禹从天上降下地来敷土。“敷”训焉“布”,《海内经》说“洪水滔天,帝乃命禹卒布土”可证。土地原来是禹布成的。《楚辞·天问》也说: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
“降省下土四方”一语就是“敷下土方”的训诂,可见禹是从上降下来的。所谓禹献功乃是说他向天献功。《禹贡》说:“禹锡玄圭,告厥成功。”据《帝王世纪》和《宋书·符瑞志》,禹的玄圭是上天所赐;禹告成功,也是向天告功,与尧、舜无关。《书·吕刑》又说:皇帝清问下民……乃命三后,恤功于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
这里的“皇帝”即是上帝,《师询簋铭》“肆皇帝亡斁,临保我氒周雩四方”,可为明证。禹是上帝所命“恤民”的三后之一,禹平水土是受的上帝的命,并不是受的尧、舜的命。——这确是一件很显明的事实!
在古代的传说里,神与兽往往是不分的,鲧、禹既有天神性的传说,所以他们也有变兽的故事。如《楚辞·天问》说: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藿是营,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
在这里有“鲧疾修盈,化为黄熊”的故事。《楚辞·天问》的话不容易懂,我们应参看《国语》和《左传》。《国语·晋语八》说: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
《左传》昭公七年也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
它们说鲧被殛后,他的神灵变成一头黄熊跳入了羽渊。(“熊”一作“能”。能,三足鳖也。)《山海经注》引《开筮》又说鲧化为黄龙,这都是古代的白蛇传式的故事。因为鲧会变熊,所以他的儿子禹也会变熊。《绎史》卷十二引《随巢子》说:禹娶涂山,治鸿水,通辕山,化为熊。
鲧治洪水不成而变熊,禹也因治洪水而变熊。我们知道人是不会变化的,除非是神!又《吕氏春秋·行论》说: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召之不来,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
鲧想得三公的位子成了失心疯,疯得比一头猛兽还凶。他能“比兽之角以为城”(案:此殆即“夏鲧作城”等传说所从出),“举其尾以为旌”,真像一个兽的头领。舜因为他如兽一般“仿佯于野”,足以为患,便把他殛死,并用吴刀把他的身体剖开。我们读《山海经注》知道鲧被吴刀所剖之后便化为一条黄龙,请问这些不是神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