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吴乐府——乐府填词之初祖韦昭
三国惟魏乐府为最盛,已具如上数章之所述。蜀汉无乐府,吴亦只韦昭所作《吴铙歌》十二曲,即《晋书·乐志》所云“吴使韦昭制《鼓吹》十二曲”者是也。而其渊源复本之于《魏鼓吹曲》,故附论于本篇之末。
吴之有《鼓吹曲》,为时似甚早。《吴志》二:“建安十八年(213)正月,曹公攻濡须。”注引《吴历》云:“曹公出濡须,权数挑战,公坚守不出,权乃自来,乘轻舟从濡须口入公军,行五六里,回还作鼓吹。”又《吴志》十引《江表传》云:“曹公出濡须,权率众七万应之,密敕宁(甘宁)使夜入魏军,宁乃选健儿百余人,径诣曹公营下,踰垒入营,斩得数十级,北军惊骇鼓噪,举火如星。宁已还入营,作鼓吹,称万岁。”则是建安十八年前,吴已有之。按《吴志》一注引《江表传》:“(孙)策西讨黄祖,行及石城,闻(刘)勋轻身诣海昏,便分遣从兄赉辅率八千人于彭泽待勋,自与周瑜率二万人步袭皖城,即克之。得(袁)术百工及鼓吹。”事在建安四年。然则吴之有鼓吹,盖始于此时,乃得之袁术者。惟是年韦昭尚未生,即建安十八年,昭亦不过十二岁,犹未出仕,十二曲之作,自当在此以后。沈约《宋书·乐志》云韦昭孙休世上《鼓吹铙歌》十二曲,其言盖绝可信也。
而《晋书·乐志》乃云:“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列于鼓吹,多叙战阵之事。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是时,吴亦使韦昭制十二曲名,以述功德受命。”一若韦昭之十二曲为与缪袭同作于魏受命之时者,此实大谬。魏受命为建安二十五年(220),下距孙休即位(258),凡三十八年,先后相悬,不得云是时也。考建安二十五年魏文帝《策孙权文》云:“君化民以德,礼乐兴行,是用锡君轩悬之乐。”既云轩悬之乐,则鼓吹自亦在内。故窃意《魏鼓吹》十二曲,盖尝流入于吴,迨韦昭作《吴鼓吹曲》时,因得从而模仿之。不独先后异时,抑且有因果关系,此从韦作本身,可得而取证者有二焉。
第一,韦昭所改《汉铙歌》十二曲之名,与缪袭所改之十二曲,全然相同。为简明计,今将《汉铙歌》十八曲旧名,及缪袭、韦昭所改十二曲之新名,制一表于后,以资印证。汉曲次第,从《宋书·乐志》。
据上表,可知凡缪袭所改之《朱鹭》等十二曲,韦昭亦同改。其未改之《君马黄》等六曲,韦昭亦未改。又汉曲《有所思》在第十二,而缪改列第十一,汉曲《上邪》在第十五,而缪改列第十二,足见系以意选择,而昭又悉与之同,前后若合符契,设非韦昭以缪袭之《魏鼓吹》十二曲为蓝本,必无如是之巧合也。
第二,韦昭所改十二曲中,有与缪袭所作,字数多寡,句读长短,完全相同者。此盖与后来之 “按字填词 ”无异 ,在韦昭前,吾人尚未之见也。如《汉之季》(当汉《思悲翁》,“当”为乐府诗中之术语,有时用“代”,其意则一):
汉之季,董卓乱。桓桓武烈应时运。义兵兴,云旗建。厉六师,罗八阵。飞鸣镝,接白刃。轻骑发,介士奋。丑虏震,使众散。劫汉主,迁西馆。雄豪怒,元恶偾。赫赫皇祖功名闻。
此篇盖填缪袭《战荥阳》者(改汉《思悲翁》):
战荥阳,汴水陂。戎士愤怒贯甲驰。阵未成,退徐荥。二万骑,堑垒平。戎马伤,六军惊。势不集,众几倾。白日没,时晦暝。顾中牟,心屏营。同盟疑,计无成。赖我武皇万国宁。
亦步亦趋,丝毫不爽。类此者尚有《炎精缺》、《摅武师》、《通荆门》三首。而《通荆门》一首,文长达百余字,亦无纤芥不合,尤足证韦昭实有意填词,而非出于一时之适然偶合。上举四篇外,其《从历数》、《玄化》、《伐乌林》、《章洪德》四首亦属填词而成者,但与缪原作微有出入耳。
观斯二证,足见《吴鼓吹曲》渊源所自。名虽代汉,实本于魏,为确无可疑也。《汉铙歌》中杂风谣,不尽颂什,自魏而后,始专述功德(主要是武功),变为纯粹贵族乐府,而铙歌之生意尽矣。韦昭所作,内容亦无足取,惟于乐府之中,首开填词一路,要为一大特点(此与我国语言文字有关),余故表而出之。而其余诸曲,则概所从略。
世之论填词者,莫不知有唐宋,今观韦昭所作,则知此道在乐府中固早已有之,初不待唐宋也。魏世作者,已多“依前曲,作新歌”。然其所谓“依”者,但依前曲之“韵逗曲折”耳,故同属一调,而文句各别,从未有若斯之修短中程、维妙维肖者。然则后世所云填词之初祖,乃不在梁武帝、沈休文,更不在白居易、刘禹锡、温飞卿,而在韦昭矣。
尝试论之,此种填词办法之产生,原由于作者音乐知识之浅薄,并不能视为乐府之极则与幸事。盖斯路一启,易生取巧,凡不识乐者,亦得以因人成事。第按准前式,率由旧章,不必求之声调之本身,而所作即不难播之弦管,协于歌喉。故填词者愈多,知音者即愈少。填词之技术愈精,创调之能力斯愈弱,观乎两宋,概可知矣。然而世不乏缀文之士,而识曲者恒寡;拟声之事甚难,而填词之作易工,则厥后此道之风行,亦势所必至也。缪袭为魏之音乐家,而史不言韦昭精通音律,则其出此,或亦以济一时之穷欤?(本章所论,可参阅拙作《乐府填词与韦昭》一文,见《解放集》。)
吴乐府自鼓吹十二曲外,别无作品,按《吴志·周瑜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是当时吴地必别有新曲流行,惜词无传者。《世说新语》载有孙皓《尔汝歌》一首,殆是类欤。《歌》云:
昔与汝为邻,今为汝作臣(从《太平御览》)。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新语》云:“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否?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云云。帝悔之。”(《排调篇》)约可觇知其时江南新兴乐府之特殊格调。此外《宋书·五行志》有《孙皓时童谣》二首,亦为五言四句。吴《孙皓初童谣》:
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
《宋志》云:“皓寻迁都武昌,民泝流供给,咸怨毒焉。”按皓甘露元年(265)九月徙都武昌,明年(宝鼎元年)十二月还都建业。又《天纪中童谣》: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岸上虎,但畏水中龙。
《宋志》云:“晋武帝闻之,加王濬龙骧将军,及征吴,江西众军无过者,而王濬先定秣陵。”观此三首,则知当三国之末,此种短隽之新歌,已盛行于江南民间。迨晋室东渡,因政治、经济、文化种种关系,遂由徒歌而被诸管弦,由小调而蔚为大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