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
《文赋》补说 [1]
陆机《文赋》与其说是文学批评,毋宁说是一篇创作方法论。
学习本篇应注意两个问题:
第一,注意篇中所使用的“代字”。代字是修辞学上的术语,即替代之字也。如“典坟”,本义是传说中三皇、五帝之书,五典、三坟,《文赋》中用“典坟”替代一切好的、古代的经典著作。《文赋》中“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之“清芬”、“林府”,亦代字也。理解此类字眼儿,需衍义之后来看。“衍义”者,推而远、扩而广也,即由此及彼,或谓引申之义也,似乎类若文学中的“象征”。
第二,注意古典作品中的历史、阶级局限性,批判接受古代文学遗产,而对其中正确的、不正确的地方,都要了解透彻。所谓了解透彻,即是应该了解到宋人黄山谷两句诗所描写的那种境界——“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阁》),明白,干净。
《文赋》是一篇说理之赋,且具有很高的艺术性,看起来是画,读起来是音乐。
先看其序: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
《文赋》之序是写作此赋之动机、目的以及此赋之内容。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才士”指大作家;“窃”,第一人称谦词,自己;“有以得其用心”,知道他们是怎么写的。“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其”指才士之作;“放言遣辞”即用字造句;“良”,诚;“变”,变化。“妍蚩好恶”即美丑好坏,“妍蚩”是外表、行;“好恶”是内容、质。“妍蚩好恶”正是“变”的原则。
“每自属文”,每当自己创作时;“尤见其情”,“见”是感觉到,“其”指才士之作。“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是说在创作时常怕构思不合乎对象,文辞不能恰当表达情意。这种情况,“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虽知道了怎样做,但结合实践做起来不易。
“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此数语言明作《文赋》之目的:(一)“述先士……”,(二)“论作文……”,(三)指导他日写作。“作文”,指古人所作之文;“由”,由来;“曲尽”,完完全全地,“曲尽其妙”,把所有好的东西都表现出来。
“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是说虽有标准在前,但随手而起的变化,真难以用文辞来表达。
末尾一句“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是说能说的这里都说出来了。
以下是正文。
第一段: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伫中区以玄览”,“伫”,立;“中区”,世间;“玄览”,深刻观察。此句是说向生活学习。对于生活,我们是做生活的旁观者呢,还是深入生活?当然陆机不可能是深入生活、参与生活、体验生活。这是他的局限,我们却也不能苛求两千多年前的作家。“颐情志于典坟”,“颐”,培养。此句是说向古代作家学习。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逝”指运动、变化、过去的;“思纷”,言心绪多起来。此四句皆是说作家与大自然的关系。这是对的,但陆机忘掉了人事。
“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是说大自然培养得你品质高洁。“懔懔”,本义是恐惧,此二字应为“凛凛”,解作高寒、高洁;“临云”,亦是形容高。
“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承上文“颐情志于典坟”,就文章内容而言;“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就文章形式而言。此四句是说所读文章的内容与形式皆好。
“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扔下书,拿起笔,开始写我的文章。
以上所说是写作前之学习过程以及如何学习,从观察到读书。接下第二段写构思过程。如此分段从形式上说,是一段一韵,下段换韵;若按内容来说,每段自成一个“起”、“结”。以内容分段的特点是:上文第一段的“结”——学习之结束,即“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作为第二段的“起”,引出下文构思指开头。这样的段与段的“起”、“结”,谓之“链索”。尽管它们成为“链索”,但仍要看出其间的“环节”,段与段之间是有“环节”、有主次的。
第二段: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其始也”三字以下,叙写开始构思之时的情形:“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创作要紧的是“视”和“听”,“收视反听”是说看和听留下来的印象,这是有客观实际做基础的,没有“伫中区以玄览”的“玄览”、“瞻万物而思纷”的“思纷”,不可也。“耽思傍讯”,“耽”,深也,指深度,“耽思”是往深处想;“傍”,宽也,指广度,“傍讯”即想与主题有关的其他方面。“精骛八极”,精神飞驰八方,即所谓“傍讯”。“精”,精神;“骛”,驰;“八极”即八方,“极”是极远之地。“心游万仞”即所谓“耽思”。“万仞”是代字,极言其高。以上十六个字不能分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之基础是“收视反听,耽思傍讯”。佛家《遗教经》有“制之(心)一处,无事不办(解)”之语,不能“目迷五色”,否则就不能找到事物规律。“制之一处”亦即孟子所谓“收放心” [2] 。
“其致也”三字以下,叙写构思到末后之情形。
“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是说情思愈来愈鲜明,物象也出现在眼前,这是构思之后作者先有之感觉,这感觉清如水、明如镜。“曈昽”,愈来愈亮,常言有“朝日曈昽”之语;“弥”,愈加;“鲜”,鲜明。“物”,外物;“昭晰”,明亮;“互进”是说都来了。“情曈昽而弥鲜”与“物昭晰而互进”为对句,句中“曈昽”一词叠韵,“昭晰”一词双声,双声对叠韵。虽然陆机所处之时代尚未有双声叠韵之说,而陆机在文章中却有好多处用了双声与叠韵。
“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是说抛弃诸子百家无意义之言论,保留“六艺”中高深之道理。“群言”,杂言,此指诸子百家之言。要有取有舍,取舍有标准。此二句有概括性,写得简洁。
“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二句是比喻,意思是有前面所说的原则、取舍标准,思想多高多深也没有毛病。“天渊”,天河,天河在高处;“安流”是说流下去不出毛病;“潜浸”是说泡在水里也没有危险。
《文赋》中用了许多骈句。骈句、对句,中国语文之特点。骈句皆有“开”有“合”,“开合”即矛盾,如上文“情曈昽而弥鲜”,内也;“物昭晰而互进”,外也;“浮天渊以安流”,高也;“濯下泉而潜浸”,下也:内外、上下,此即矛盾的统一。
“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沈辞”,不易找到的词;“怫悦”,形容不易出来的样子;“若游鱼”一句,比喻写作时费劲之状。“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浮藻”,平常之词;“联翩”形容一个接一个;“若翰鸟”一句,形容写作之迅疾。
“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百世”与“千载”皆言从古至今,“阙文”指被弃的文章。“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谢”,凋谢;“启”,开放;“朝华”,早晨之花;“夕秀”,晚上之花。此二句用以比喻上文“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两句,意指过去与未来、幻想与实际。此二句是警句、格言。
“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上句言时间,是说几千年就在眼前;下句言空间,是说四海就把握在一瞬之工夫,而这皆由前面所说“玄览”、“思纷”、“收视反听”而来。
以下第三段: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开头“然后”二字以下,是开始动笔写了,是创作过程。
“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义”是内容、主题,“部”是类别,“选义按部”是说选定内容,以类相从。“考”是考究,“辞”是语言文字,“就班”是说按次序。“按部”与“就班”同义。成语“按部就班”即源于此。
“抱景者咸叩”,承上“选义按部”,是对此四字的解释说明。“抱”者,具有;“景”者,影也,此处指实在的东西,凡实在的东西有光之处都有影;“咸叩”即都要敲一敲,意思是都要认真斟酌。“怀响者毕弹”承上“考辞就班”,是对此四字的解释说明。“怀”者,有也;“响”者,响声,所谓“怀响”,乃指有音响的文辞;“毕弹”义同于“咸叩”。
接下八个以“或”字开头的句子,说明写作时的种种情况。用“或”字者,有共同性,亦有个别性。
“或因枝以振叶”,此为比喻。“枝”指主题,“叶”指附属于主题的东西,“振”是动。“枝”动了,“叶”也一定动,此句是说以主题带动其他内容。
“或沿波而讨源”,亦为比喻。“沿波”,顺水;“讨源”,寻找源头。此句是说写作时先说次要者,而后说到主题。这样的写法很多,如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先讲种树人如何种树,最后才说出“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之主题。
“或本隐以之显”,此句指出写作中“隐”与“显”的辩证关系;“或求易而得难”,此句指出写作中“易”与“难”的辩证关系。写文章如走路,大路长而平坦,小路短而不平,本想抄近走小路,却比大路还难走。《离骚》中有句曰:“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捷径以窘步”可与“求易而得难”互参。《论语》亦有言“欲速则不达”(《子路》)。渐进是学文、写文的过程。
“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此二句又是比喻。“变”,动也;“扰”,反训,治也,驯服之意;“见”,同现;“鸟”,指水鸟;“澜”,作动词,起波澜。上句说老虎一动,百兽都老实了;下句说龙一出现,水鸟都动了。此处“虎变”与“兽扰”、“龙见”与“鸟澜”,皆是辩证的。此二句喻指:文章要有波澜,起伏曲折,有动有静,而重要的在于突出重点、主题、人物性格。
“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此为写作中两种不同之情况。“妥帖”是妥当,“施”是安排,“岨峿”是不调和,“不安”是不妥当。“妥帖”二字双声,“岨峿”二字叠韵,双声对叠韵。
“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罄”是用尽、费尽;“澄心”言沉下心,心不乱;“凝”即专,“罄澄心以凝思”是说构思时当如此。“眇”此处同“妙”,“眇众虑而为言”是说写作时当如此,即抽出一个顶好的意思来写进文章里,此即现在所说的“去伪存真”,而不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上句是说概括典型,下句是说形诸文字。“笼”意思是包起来;“形”,形式,指文字形式;“挫”是征服。
“始踯躅于燥吻”,“始”指开始动笔之时,此句即言刚动笔写作之时的情况。“踯躅”与彳亍、跢跦、踟蹰、踌躇等音近,义亦同,且皆为双声;“燥”,干也;“吻”,唇也、嘴也。此句译为现代汉语:将动笔时,先摇头晃脑地哼句子(因那时的文章富音乐性),但文思不来,嘴念不出,以至唇干口燥。“终流离于濡翰”,“终”指写作到末后之时,“流离”即流出,“濡翰”是沾湿了毛笔。此句是说写到末后,文句就像水流似的从笔端而泻。
以上是两句空洞的话,底下是两句要紧的话:“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
“理扶质以立干”,“扶”,扶起、树起;“质”,主题思想;“立干”是说树起骨干或作为主干。“文垂条而结繁”,“文”指文辞、文采;“垂条”意为生出枝叶;“繁”言开花结果。此两句前句言思想性,后句言艺术性。思想、艺术,二者是辩证的,对立统一,缺一不可,相得益彰。以比喻来说,即是一马之两翼,必须相辅而行。
写文章做到了这些还不够,还必须有热情,所以陆机说出了以下的话:“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信”,副词,诚然也;“情”,内情;“貌”,外貌;“不差”即相同。“信情貌之不差”是说内在的情是什么,外貌表现出来的也是什么。“故每变而在颜”意同上句,内在的东西变了,外貌也会变化。文章的“理”、“文”、“情貌”三者结合起来,才可能做到“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
接下“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两句,描写写作快慢不同之情况,上句言写作之快,一挥而就;下句言写作之慢,执笔而思。
下一段自“伊兹事之可乐”至“郁云起乎翰林”是前面三段之总结——合,是后面几段之起头——开,论及选辞谋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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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赋>补说》,据耿文辉笔记整理。20世纪50年代,顾随先生任教于天津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开设“中国古典文学批评”课程。学生耿文辉曾亲聆讲授,并有笔录。叶嘉莹听课笔记《文赋》部分始自于“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一段,为见全貌,以耿文辉所记听课笔记之《文赋》序及前文部分作为附录,辑录于此。耿文辉笔记又有《<文赋>小结》一节,今亦附录于后。
[2] 《孟子•告子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