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反文化时代之散文(秦)
第一节 总论
秦自古僻近西戎。自穆公时,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穆公贤,故使由余观秦。秦穆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穆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狄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由余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纂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于是穆公退而问内史廖曰:孤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贤,寡人之害,特奈之何?内史廖曰:戎王处辟匿,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其女乐,以夺其志,为由余请以疏其间,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穆公曰:善。因与由余曲席而坐,传器而食,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察,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戎王受而说之,终年不还。于是秦乃归由余。由余数谏不听,穆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穆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史记·秦本纪》)由余反对教化与文学如此,而穆公以为贤而礼之,则秦之反文学自穆公时已始基之矣。《秦本纪》曰:“孝公之时,周室微,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是秦古无文化,向为中国所忽视也。及孝公用商鞅变法令,反对礼教文学益甚矣。《商君书·农战篇》云:“豪杰务学诗书,随从外权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民以此为教,则粟焉得无少?而兵焉得无弱也?”又云:“国力抟者强,国好言谈者削,故曰: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其恶诗书文学如此。故韩非之书,谓商君教孝公焚书也。及秦始皇之时,韩非祖述商君之学,益嫉文学。《五蠹篇》曰:“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又曰:“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六反篇》亦曰:“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主尊之曰文学之士。”韩非虽不用于秦,然其说实用于秦。《史记·韩非传》云:“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本于黄老,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又云:“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韩非之书为秦王所倾倒如此,盖深合其国性也。非死于秦后,李斯治秦实多本于韩非之学者,观李斯之论督责,殆莫不一本于韩非之言,断可知矣。
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周本尚文,故周末之文大盛。韩子曰:“儒以文乱法。”故秦一反周之所尚而极端反文焉。物极则必反,岂不然欤?
第二节 反文学者李斯之散文
李斯为佐秦始皇焚诗书坑儒之功臣,盖反对文学最力之人也。然其人实最擅长文学。《史记·李斯传》曰:“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李斯既学荀卿帝王之术,而荀卿擅长文学,工辞赋,其散文亦多对偶,为后世骈文之祖。故李斯之文辞亦甚华丽,为后世骈文之宗。其《谏逐客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延,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鸣鸣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闲、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此文自“今陛下致昆山之玉”至“快意当前适观而已”一段,何等华丽?或乃讥其非对君上之言,而不知此乃战代策士游说之长技。故卒能使秦王除逐客之令,复其官,用其言以统一天下也。
然李斯此时身虽在秦,而秦尚未统一天下,故斯之文学犹是楚国之作风也;及至相秦,一统天下,而其文体遂大变矣。不特散文瘦削,无往日之华丽,即所为韵文,亦极瘦削不尚辞采矣。
秦琅邪台刻石
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国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搏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饰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酉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维秦皇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邪。列侯武成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从与议于海上。曰: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没,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此篇自首至“各安其宇”为颂诗,韵文也。自“维秦皇兼有天下”至末为叙文,乃散文也。然颂诗与叙文皆甚朴质。李兆洛谓秦相他文无不丽,颂德立石,一变为浑朴,知体要也。斯言固然。然李斯至此时受秦反文之风气,习染已深,异日焚书坑儒,使民以吏为师,而此则先以法令为文辞也。至二世时李斯有《论督责书》云: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惟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溢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溢;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摩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因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惟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此文与《谏逐客书》比较,一华美,一朴质,相去几如天渊矣。而中间实多本于韩非之言,以是知韩非之学,为李斯用之于秦,既以强秦,亦以亡秦也。国无礼教与文学之不足立国,于秦可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