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亭子间嫂嫂才慢慢走进来,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小孙先开口说:“好,好,拿了去吧。”便把一个纸包塞在她手里,亭子间嫂嫂接了纸包冷冷的道:
“小孙,闲话要说明白在先,这是你情情愿愿给我的,不是我向你讨的,也不是借的,也没有什么交换的凭据的,将来也不可以狗皮倒灶的,不够用了又要借回去,一个人做事总要漂漂亮亮,爽爽快快,何苦牵丝攀藤,‘敬酒不吃吃罚酒’,结果还是要你拿出来呀……小孙,谢谢你吧。”
亭子间嫂嫂一记反巴掌打得小孙哭笑皆非,起先几句闲话何等利害,拿了你的钱,还说上一泡风凉话,难道天下有这个道理吗?小孙却怨尽怨绝的忘记晏一步交给她了,看她再使出点什么颜色来,岂知亭子间嫂嫂非常坏,她说了几句风凉话,马上又补一句“小孙谢谢你呀”。小孙要光火光不出,只得一口气平下去了。她把一个纸包随手塞在自己的皮包内,这便算是她的东西了。小孙又来讨好二句,他说:
“秀珍,我看你拿了这笔钱,死放着不事生息未免可惜,我以为你还是拿出来,做生意,我下个月又要到无锡去,这一次进货更多,生意也大了,你这二千如搭在我的股子里面,只须一个转手便可由二千变为三千,当然你是放心我的,我完全是为你好,不然二三千股子我们向来不收的。”
亭子间嫂嫂心中一想,听听是好听,一转手二千变做三千。如果钱一脱手,他再也不来了,我到那里去找他,我还不是白白一场空,况且这种贩土生意,惊险万状,一个走漏消息全部铲翻,身体吃官司,这生意也不是我们女人做的,还是安份点吧,把它存在那个银行存折上吧,一样会生息,便摇摇头笑道:
“不是生意经,我也不想发洋财,一转手由二千变做三千,这生意太好了,不过太好了,我劝你还是少做二票吧,少赚些作孽钱吧,小孙,你听出我的话音吗?我是为你好啰。”
“现在的人不能和从前比了,只要有钱可赚的生意,只须放胆去做,我何尝不明白这生意危险,可是我处处都走脚路的,要紧关口统出买路钱,一律和他们联络的,所以危险之中却还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女人眼界浅,到手了头二千块钱,以为可以泰山了,好意叫你搭股子,还说不想发洋财,真真气煞人。”小孙气伤心,一骨碌向床上一横,便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亭子间嫂嫂为了这二千大数目放在身边终不靠,便向小孙请了二个钟头假,马上回到会乐里放放好,她笑着跑到我房间里来说:
“朱先生,我敲了一记竹杠,就是那无锡客人头上敲来的。”她连忙打开皮包,拿出一包钞票给我看,“二……二千,不是一眼眼,朱先生,我好像打了一个头彩呢!”
我也替她欢喜道:“实在佩服你本领,竹杠二千一敲,你的工夫也深了,我在这里想,你可有二三夜没有回来了,一定有一点苗头了,果不出所料。”
“朱先生,这无锡客人是做贩土生意的,赚得翻倒了,我开口二千,他便闲话一句,我真怨呀,早知道这容易,何不开口三千四千呢,朱先生,他这次带出好几万来放在身边化用的,他真洋财发得够了。我马上就要去,我还要用手段来敲他一票,想点旁的名目来挨他血,朱先生,这里二千你替我放放好,明天替我存银行吧。”
我一想来路不明,还是不过问为妙,便叫她放在自己房间箱子里,一会她又赶到小孙的旅馆里去了。
她一口气赶到旅馆,推开小孙开的房间,劈面便给二个长形大汉的包探一把抓住了,她眼花缭乱中看见小孙垂头丧气的手上扣了一双铁手铐……房里东西翻了一地。
那个包探抓住了亭子间嫂嫂,便问她:“你来找什么人?”她早吓了一跳,知道事情不妙,小孙贩土案子走漏消息了,这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发觉这样快。她回答包探道:
“我来看朋友。”
“是不是他?”包探指着小孙,亭子间嫂嫂点了点头。小孙挂下二行泪水向包探道:
“先生,请你释放了她吧,这案子和她没有相干的,她是我喊来白相的。”
“自然多末开心!身边有了钱,开起大房间,叫起向导员来白相,今天化上三百五百,明天化上一千八百,横竖钱来得容易,化完了再做一票,再拆一票烂污,查你账上一共舞弊一万五,只不过三四天工夫,已经化去三千多元,这三千多元,你到底化在什么地方的,快快说出来,没有关系的,我们叫吃了这碗公事饭,没有办法,受人之托只好出来查究这件事,你好好一五一十招出吧,决不为难你,你也不用死不开口了,证据已经在这里,钞票还是原封未动的,现在只请问你其中短去三千元,你如果没有化完,就拿了出来。说起来原赃未动,你好交代,我们也好交代,不是双方都好交代,你快快说吧,帮帮我们忙,不要多耽搁工夫了。”包探这样说着。
原来小孙这一票钱的来路,并不是贩土的,却是公司的账上舞弊来的。小孙哭道:
“先生,这三千多块钱都是零零碎碎化去的,叫我如何记得出呢?我现在给你们已经扣了手铐,难道还不说真话吗?”
旁边一个包探暴跳如雷的来一个威势。“篷”一声把桌一拍道:“瘪三麻子,你放刁,一定要见一见颜色,才肯招出来!”可是刚刚那和气的包探回转头来问亭子间嫂嫂道:
“这位客人叫过你几夜?你知道不知道他的钱如何化法的?你老实说出来。我们知道你是向导社里的,同这案子没有相干,不过我问你,你应该诚实回答,我们即可放你回去就是。”
亭子间嫂嫂心里明白,其中二千块钱是她拿去的,这真左右为难,如果不老实招出,小孙捉到行里去立刻会招出来是我拿的,这才够苦了,我岂不和他有共同舞弊嫌疑吗?假使说出,不用讲了,二千块钱马上要吐出来,可是我的命真苦极了,那一笔款子在我家内还没有放上二个钟头呢。她左思右想,觉得她命里注定不该得这一笔款子的,真是横财不富穷人命呀,还是老实招出了吧,事到这地步,掩也掩不住了。她略一迟疑,好像心中打了一个疙瘩,欲说又止的样子,包探的目光何等利害,似乎也懂得对方的心理学的,他看出这女人有线索可寻,便全神贯注着她道:
“说啦,说啦,要老实说,不可以打半句诳,你帮助我们破案,隔一天请请你。”亭子间嫂嫂对小孙望一眼,咬了咬牙齿道:
“先生,我老老实实说吧,你们也不要难为了这位孙先生,他一时糊涂,干出这种不名誉的事,他的为人是很好的,你说还有三千块钱,不过其中二千是在我家里,这是他送我的,我也原封没有动,你们可一齐拿去,我分文不要,还有一千,这三四天来确是零碎开销完的,难以吊拢了。我说的句句实话,不妨请一同到我家里拿款子就是。”
那包探笑道:“对呀,本来一个人做事总要漂漂亮亮,爽爽快快,何苦牵丝攀藤,‘敬酒不吃,吃罚酒’,结果还是要拿出来,到底嫂嫂脾气爽直,对不起呀,我们一齐走吧。”
亭子间嫂嫂一想,这几句是昨天对小孙讲的呀,哎呀,现在是把钱呕出来了!
这时候原赃已有着落,不必再多耽搁工夫,一个包探拎了小孙放钞票那手提包,一手抓住小孙衣领,喝了声:“走!”小孙垂了头狼狈的走出来了。临时动身他对亭子间嫂嫂望了一眼,好像有话要讲,刚开口一个“你”字,包探便怒喝道:“不许多响,走!”小孙只得连忙忍住肚里,一阵心酸“哇哇哇”放声大哭了,哭出房门口,外面已经围了许多茶房和看热闹的旅客,亭子间嫂嫂当然也跟在后面,领包探到会乐里来吊二千元的原赃,她的面色吓得格白没有一丝血色。
走出旅馆门口,那转角上早停着一辆汽车,包探带了二人一直来到会乐里来。亭子间嫂嫂开出房门把一包钞票原封未动交给包探,那包探和颜悦色道:“这案我已经明白,本来要带你一同去,现在看你这人很爽实,暂时不带你去,不过你被牵涉这里面,总觉讨厌,如果明天上公堂,还要调查,要你作证地方,我来传你,你马上就要到的。”
“准定,准定。”
“那末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多少门牌,告诉我抄下来。”
亭子间嫂嫂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包探,见他抄上那本小簿子里,最后很客气的说:“再会,再会!”便走了。
这件事发生经过,我一些没知道,因为这是星期日,我逢星期下半天例不工作,一人出去荡荡马路,待我晚上回来看见亭子间嫂嫂又回来了,我以为她又敲了一记竹杠的回来了,很喜欢的在板壁上弹弹手指叫道:
“亭子间嫂嫂呀,一个人时来运来真是接连不断的,上半天见你二千一敲,下半天又转来了,想又弄了一票吧?咳,你们女人赚钱到底容易,我们靠笔头吃饭的人,苦是苦得来,一天写到夜,弯腰曲背,到手一二只洋,只合到几角钱一千个字。 ,人比人,气煞人……”
“朱先生,哎呀!你还没有知道吗?”
“什么事?”
“又出了毛病了。”她连忙赶了过来,指手划脚道:“出了毛病了,所以我现在回来了,那无锡客人给包打听捉去了……”
“什么?”
“我见他扣上了手铐抓去的,我真命苦,那二千块钱,包打听到我家里来吊去了,你知道那无锡客人不是贩土的,他是公司里偷来的,所以发觉得这末快。”
“你倒没有关系?”
“如何没有关系呢,包打听把名字,年纪,门牌都抄去了。”
我一想,幸而今天早晨她交来这一笔钱叫我代放了,我没有接受,假使马马虎虎接了下来,这才受累了,那末有口难辩,这还不是共同串通吗?不然张三的钱如何会到李四的屋里来,即使能够有分明白一天,至少苦头已吃够了,我私心欢喜得说不出话来,我脚一跳笑道:“如何,如何,我老早就看出这客人的钱来路不明,所以没有接受代你放好,不然你岂不是又害了我?”
亭子间嫂嫂呆了一呆,她细细一想,的确没有转到这一层,原来实实在在没有到手一个钱的,这岂非得不到一个钱,吃了一顿惊吓之外,还倒贴了三个夜厢吗?真是“偷鸡勿着蚀一把米”,经我这一提醒,她想想才忍不住长叹一声,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我想不到她忽然会哭起来,我说:“事也过去了,何必还去哭他,我想你还算额角头亮的,假使那包打听一齐把你带去又将如何?”
“朱先生,咳,你不知道我哭的原因呢,我陪了他三天三夜,一个锡箔灰也没有撩到啦,我反而倒贴他三个夜厢,天下的事我愈想愈气,自会七搭八搭,巧也是真巧,一个人会鬼摸了头,想不到这一次夜厢的钱也忘记收他的了,一个人真昏呀,你想我气不气伤心……”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话可讲,半晌我才说:
“我记得他头一天来送过你三十块钱,那一天你恰恰不是给流氓敲了一记竹杠去吗?他来给你弥补的,那末这三十块钱只好算是他给你的夜厢了,亭子间嫂嫂,你想想看。”
这时候她只是掩了脸拭泪,那样子,看看真可怜,隔了一会不声不响的一人溜回去睡在床上了。
傍晚时候又见她起来梳头,抹粉换衣服上公司去了。
她几天没有上公司,几个熟客都不见了,她在大京班场子兜到影戏场,又由影戏场兜到文明戏场,一个熟客也不见,她看见那个穿直罗长衫的人,朝她望一望,她连忙上去搭客,伸一手私底牵牵客人衣服,一笑轻轻叫道:
“去哇?去哇。”
“什么地方去?”
“就在这里,我家里去坐一会。我看你看戏也吃力了,到我家里去休息休息啰!”
那客人摇摇头听见这二句话,马上就走,她盯紧不放,跟过去,客人轻轻说:“你识相点,认得我吗?眼睛不张张开?”亭子间嫂嫂心中一软,手一松站定了,那客人头也不回大踏步朝前去了。她喉咙口咕噜一声:“杀你枯郎头,我蛮识相的!”她马上回转头,兜到屋顶花园去了。
屋顶花园风刮得很大,时令已经入秋,早晚很凉爽,穿了薄薄夏衣,来到屋顶上都觉嫌凉了,亭子间嫂嫂为生活而又有目的来到屋顶上,自然凉些也要忍耐一耐,她在路灯底下张张游客,真是寥寥无几,希望又是绝少了,她索性走到那铁栏干旁边,俯首下望,看见马路上人山人海,霓虹灯闪闪的活动着,是七层楼的顶上了,她想万一到了无路可走当口,跑到这里来跳楼自杀,真是一点不知痛苦,倒死得爽爽快快,一个钱也毋须化得,譬如吞烟,吞什么,都要钱去买的,而且死得都痛苦,这里一跳下去半空里一个人早昏过去了,她对跳楼自杀越想觉得合理,认为再遇到什么打击,马上到来这里朝下一跳,以了此苦命之身,倒也清清白白,她一人想想又想想,不料旁边走过来一个人,他朝亭子间嫂嫂望望又望望,这时她故意仰天叹一口长气,那个人忽然伸一手过来抓住她的手道:
“喂!你不要一个人自说自话自寻短见,我在你背后留心好一会了,你到底有点什么心思,可以不可以告人?”
亭子间嫂嫂心中暗自好笑,我不过这样想,人家说“好死不如恶活”,目前还没有到这一天,便趁机说:“我是个苦命的女人,既无父母又无丈夫,专靠一人在外面接接客人度活,近来生意清淡,一连几夜没有接着客人了,伙仓也开不成了, !所以我一人想想,还是打这里跳下去死掉算了……”
那个人忽然把手放了,并不回答,亭子间嫂嫂趁机接道:“先生,你帮帮我一夜吧,譬如救救我?救救我?”
那个人一声冷笑道:“哼,我以为你真的要跳楼自杀,原来是假的,你这狐狸精,我倒上了你一个当!原来是搭客人?……”便袖一拂的走了。
“……”亭子间嫂嫂呆望着天空。
她气得眼前一阵昏黑,几乎看不见对面东西,停了停她才回过头一看,屋顶上几个客人都散了,她也只得下来,经过那个卖拌面的摊头,这面摊她是老主客,肚皮饿时也吃上五分拌面,所以摊头上大块头老板也认得她是跑公司的一只淌白,常常口头上吃吃豆腐。今天见她从外面回来,面孔很难看,料想客人搭不着了,便哈哈一笑道:
“喂,嫂嫂,吃一碗面提提精神,生意自会来了。”
“省省吧,吃一碗面会提精神,又不是鸦片烟。”
“肚皮吃饱了就好像有精神了。嫂嫂,这二天生意怎么样?”
“ ,不要去说起,半个也做不到,你看熟客一个也不来,好像统统死完了,生客真难搭,气煞人!”
“现在时候还早哩,十点钟还没有敲,再守一会看看。”
“十点半如果还做不到,我就下去,还是到栈房里看看。”
亭子间嫂嫂又到书场兜了一圈,没有苗头,重又回到文明戏场,看客已散大半,她索性再到影戏场,半暗半明的场子里,看的人倒不少,她七转八弯,朝人堆中挤进去,挤到一半却闻到一阵汗酸臭,非常难受,脑子一昏沉,连忙又挤出来,她这一挤进一挤出,无非使人家注目。可是不知那一个促狭鬼在黑头伸出一双粗手把她二爿脸紧紧一刮,偷香了一个面孔,亭子间嫂嫂这一气非同小可,火气喷天骂道:
“杀你千刀!杀你枯郎头!你眼睛勿曾打开,吃你娘豆腐,瘪三麻子,你有本事跑出来!我不揪你二记巴掌不是人养的!”
可是那个偷香面孔的人黑头里只须身体一斜便找他不到了,这时只听见亭子间嫂嫂骂人,许多旁观者打着哈哈笑,闹出一点小骚动出来,不料这是有声影片,许多观众嘴里大“嘘”着,亭子间嫂嫂自己识趣便溜出来了,她愈想愈恨,譬如香个把面孔,本来呒啥稀奇,再香二个也不作道理,眼眼头人家生意清得这样子,这豆腐还吃得落吗?便一鼓怨恨下了公司,跑到五马路久安里来了。
她看见里内有几个同道姊妹淘,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铁扶梯底下,她上去问什么事,那个做包账的小姐轻轻说:
“不要响,大车子已经来捉过,姊妹淘捉去十多个,我逃得快,那个巡捕拼命追我,我朝一个栈房里一溜,打后门逃出,连忙回到家里,不知道我本家又逼我出来,我才刚刚到,所以躲在这里,你也当心点吧。”
“原是呀,难怪弄堂口许多人都朝我望,朝我笑,我莫明其妙,不知什么事。”
“当心点,听说大车子还要来。”
“风声这样紧,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生意清足清,头二夜不做也不摆浪心上。”
“我不能同你比啰,你是自己身体,我是包账,别人家身体,有本家的。”
正在这时候旅馆里茶房来叫人了,这茶房亭子间嫂嫂认得他的,便迎上去喊了声:“阿根哥,辰光晏了,快点替我做个媒吧。”阿根哥眉花眼笑道:
“正好,四八号里有客人要喊一个,又要漂亮,又要小巧,我看你不是又漂亮又小巧吗?真贴配,还是你去打个样吧。”
亭子间嫂嫂脸上才浮上一层笑意了。
阿根哥领了亭子间嫂嫂到栈房四八号里,原来这客人是个老头子,头发也花白了,她心想老头子就老头子吧,横竖我又不跟他,目的只是钞票,管他老头子,小白脸,塌鼻梁,烂麻皮,阿根哥先跑进房间叫道:
“秀珍,秀珍,进来,进来!”
亭子间嫂嫂这时故意站在房门外,装着怕难为情样子,不马上进来,阿根哥叫“进来进来”,才把手帕掩了嘴笑蜜蜜的进来了,她一进来站在床栏干旁边,一手扶着床格,阿根哥笑道:“坐呀,坐呀。”她才坐下半爿屁股,显出非常小心样子,当然这是生意浪的女人第一次和客人碰面的谨慎态度,却学得非常像,客人不知道以为这女人嫩来,胆子小来,恐怕是初出来做的,真规矩呀,问她的话,只是轻轻回答你,且不肯多讲,问她这生意做过多少日子了,总是说:“还是上个号头出来的。”即使做了一年二年了,她也决不会承认,那里知道一拆穿绷,全盘是假的,她这一副客气腔完全是做作的,你只须付了夜厢,她认为生意没有问题了,便渐渐流露出本来面目了,讲的话也老起来了,闲话也多起来了,头一夜一做,第二夜认为是老客人,索性狐狸尾巴完全拖出来了。
老头子看见亭子间嫂嫂文质彬彬的,小家碧玉的一落大派,心中一欢喜,如果和家中黄脸婆一比较,真是天渊之分,一个人闷在家里终不是事,总要出来游游,寻花问柳,虽属斜道,但逢场作戏,偶尔为之,也没有大关系,可是老头子没有想到开了天窗,烂脱鼻头,也是偶尔为之,杨梅毒发,半身不遂,也是起因在逢场作戏,世上自有许多人他何尝不能明白利害之所在,只是贪图一时欢心,存了偶尔为之念头,干下许多遗恨终身的事情,正是述不胜述,老头子一见亭子间嫂嫂便钟了情,身边又有血,一个夜厢阿根哥开他十二块钱,他也一口答应下了,当然苗头轧出,亭子间嫂嫂断定老头子身边的血甚旺,便用种种迷惑的手段来挨他的血,老头子笑道:
“秀珍,你只须给我开心,我无不答应。”
“自然啰,你先生这点年纪了,出来白相白相,当然是寻开心而来的,我那能不给你开心呀,我想你家里太太已经老了,同你仿佛年纪了,‘人老珠黄不值钱’,还有什么开心,男人便不是这样,越老越有精神,如果拿甘蔗来比喻男人最贴配,越老越甜,一个人上了你先生这点年纪,最是风流当儿,落得出来白相白相。老先生,我叫你一声爹爹吧。”
老头子跳起来道:“不可以,不可以,你叫我爹爹,本来当之无愧,我第一个女儿今年也有卅八岁了,只是我和你现在同一个房间,太笑话了。”他索性把长衫脱了,里面一身棉绸短衫裤子,那裤脚管还打在袜统里,下面穿一双梁缎鞋,古色古香的,而且还穿的竹布袜。
“不是的,我现在不叫你爹爹,明天假使我们出去走在马路上,我叫你爹爹,可以使人家不会疑心啰,就是你朋友看见,你只说这是我过房女儿,不是冠冕堂皇吗?”
老头子一想倒不错,连连赞美亭子间嫂嫂思想巧妙,说出的话很够使人兴奋,便哈哈笑着,书呆子似的念出一句书来:
“秀珍,秀珍,你是人间尤物也乎?”
亭子间嫂嫂却不懂这句什么话了。
老头子尝了一夜新鲜野味,说不尽的心满意足,他真是许多许多年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风光了,本来六十开外的人,精力已经不足,为什么这老头子兴致偏会这样好呢?原来他平日是练拳术的,所以身体邪气结实,到了东方发白,天有点黎明时候,亭子间嫂嫂伸手一摸老头子不见了,又伸脚一踢,那一头也没有人,她连忙翻一个身张开眼睛一看,看见帐子外面老头子穿了短打正在练拳头,面孔朝了窗,晨风打外面吹进来,帐子跟着波动,老头子花白胡须也微微动着,他那舞拳飞腿的一上一下打着,发出“拍达拍达”的击节声(想来是少林拳),地板也跟着震动,亭子间嫂嫂帐里看呆了,她才明白这老头子所以身体结实的原因,就是练拳头道理,可是练拳的人是不该近女色的,这老头子为什么又例外呢?真是个老精怪了。
拳练好,便看他上马桶,叫茶房倒水洗脸,喝一大碗盐汤,而后撩开帐子叫道:“秀珍,秀珍,可以起来了。”
她连忙翻一个身假装睡着,老头子看见芙蓉帐里一美人,又不忍一定逼她起来,便伸一手轻轻在她身上抚来抚去,觉得腻滑如脂,粉嫩,像豆腐,这一来亭子间嫂嫂怕痒的醒了,老头子笑道:
“我四点半钟就起来,功课也做过了,我下半天还有事,你昨夜告诉我要剪衣料,还是上半天去剪了吧。”
“好,好,起来,起来。”亭子间嫂嫂嫣然一笑,一骨碌爬了起来,她坐在床上穿上那双长统丝袜,一直穿到大腿以上,几乎穿到胯上,老头子笑道:“袜子这末长,如果一直穿到顶,裤子也可节省了。”她一个巧笑道:“怎么不可以呢?你真少见多怪!”
这一对宝货出现在一家大绸缎店里面了,正在东拣西拣衣料时候,忽然老头子的朋友也来剪衣料,碰了他的面连连叫道:
“沈老先生,多天不见,今天来剪点衣料吗?”
“是呀,是呀。”
眼眼亭子间嫂嫂又不知趣,捧了多匹花色料子问老头子好不好,可是你说她不知趣,偏又会知趣,她看见老头子有朋友连忙改了口气道:“爹爹,爹爹,这袍料你看好不好?”
老头子的朋友,忽然抓抓头皮,倒奇怪起来,忙问道:“这位是……”
“哈哈,这是最近我收的一个过房女儿,今天还是第一次出门,替她剪点衣料。”老头子只得将错就错这样说下去了。
“喔!原来是足下一位义女,兄弟非常失礼,过天再来登门恭贺一番,再会,再会。”那朋友便匆匆跑到二楼商场去了。
老头子一想糟糕真糟糕,这件事弄僵了,过天真的登门来恭贺,岂不是西洋镜穿绷。便暗暗叫亭子间嫂嫂快快把衣料剪好,分手算了。那里知道一个站在水里,一个却站在岸上,老是泰然的剪这样剪那样,已经剪下的可有十多段了。到了后来老头子有点火冒了,亭子间嫂嫂才歇手不拣,一共剪下廿一件旗袍料,计洋九十八元九角五分,老头子倒并非为了这小数目火冒,实实在在万一再碰着第二个熟人呢?难道再说是过房女儿吗?
老头子一阵子拿亭子间嫂嫂催着快快剪,快快走,本来料子已经全部剪舒齐了,这里有秋有冬也有春夏,四季衣服都完全了。老头子一想这女人心倒狠的,来的时候只说剪一二件,现在一剪剪了念一件,一倍变做十倍,讲关系只不过和她一夜花头,未免吃亏太大了,所以人家说玩女人都是玩的钞票,她本身有限制几个钱,倒是加二加三的花头太多了。他又反转来一想,这是第一次,不得不应酬她,第二次再开口便可以拒绝了。
当下一个挟了一大包衣料跑出门口便跨上黄包车,手一指的朝会乐里来了,一个呢,他实在没有勇气同她一齐出门口了,早打边门溜走了。
亭子间嫂嫂到家里坐定一想:“运气不好不好还算好。”便把衣料打开摊在床上,连忙跑到我房里来叫我过去看她前线敲来的胜利品,我正工作紧要关头辰光,她嘻嘻哈哈一打扰,思路完全断了,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等一会过来吧,我忙呢。”
“哈哈哈……朱先生,请你参观参观我的衣料好不好呀?”
我只得过去,看见像开绸缎店的摊了一床都是,我问她那里来的,她才一五一十告诉我这二天来的情形,当然这值得钦佩的,她说今天夜里还要去找那老头子。
我因而有个感想,上海真是奇奇怪怪,自有许多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情,六十开外的老人,尚且有此精力,乐此不倦,衣料一剪念一件,毫无吝啬之意,如果叫他把这点钱去捐在慈善事业上,便没有这样慷慨了。这老头子姓沈,而又会念书,会打拳头,而须发已花白,面格子瘦瘦的。我忽然记起海上教育家某名人也姓沈,须发亦作花白,每晨必打一小时拳术,不知是不是这位教育家,心中怪生疑窦,我好奇心起来了,我笑道:
“如果你今夜再碰头他,你千万问问他的尊姓大名,问他在什么地方办事体的,不要忘记。”
“他不肯讲真心话呢?”
“你把他探出来,他如果袋里有卡片,你半夜里偷一张带回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就这人?”
“为什么?这老头子是你朋友吗?”
“不是朋友,依你说来,这老人我猜度恐怕是上海一个极有名望的教育大家,也许不是,不过你拿到了证据,才可断定,我本要替这老头子写一本书,从你这里我又可多添了一点材料进去。”
“好的,你朱先生吩咐我的事情一定办到。我说给你听,这老人一眼看以为他是冬烘先生,双梁鞋子,竹布袜,寿头寿脑的,其实他真是个老滑头,老精怪了,他说许多年来没有近过女色,开房间叫女人,这还是第一次,然而看他种种举动,都是门槛实精,他有许多前言不对后语的,一会讲讲道学上不该近女人,一会又讲讲玩女人种种益处,说阴阳要调剂,才百病不生,缺阴或缺阳都要促寿短命。”
这一夜亭子间嫂嫂索性不跑公司了,她一出门口便跑到那家旅馆里去,她看见茶房阿根哥便问老头子来过没有?阿根哥笑道:“来了好一歇了,他今天调到五十六号里了,你赶快进去吧。”
亭子间嫂嫂把五十六号房门手指挥弹二弹,里面叫道:“进来。”她便一推而进。看见老头子穿了短打躺在床上“拍达拍达”摇着扇子,亭子间嫂嫂便拉开了嘴巴好像见了亲人一样一个纵身扑了过去,便双手把老头子拦腰抱住了。老头子笑道:“你真是只小妖精。”
“你是只老妖精。”
老头子连忙说:“不对,不对,只有称女人才叫妖精,你的样子又小巧又玲珑的,所以我呼你小妖精。男人岂可叫妖精呢?”
亭子间嫂嫂一笑道:“那末我叫你老精怪!”
“也不对,大凡吃人的迷人的才可称为妖怪,称为精怪,你现在这一副样子一进门来便扑在我身上,好像把我吞下肚似的还不是妖怪精怪么?你说我老精怪,根本我是个老先生,从来不像你这样去迷人,何得称为老精怪呢?”
亭子间嫂嫂便伸出一只指头,在老头子脸上指指点点的,边笑边说:“嘿,嘿,嘿,你还不是老精怪,当我什么人,我接过许多客人之中,从来没有接过像你这样一个老精怪,你的兴致这末好,你的力道这末大,可以打倒一切小伙子,盖过一切大力士,你还不是老精怪?难道六十以外的人有此精力的道理哩?嘿,嘿……”说到这里,便扮了一个鬼脸。
老头子想想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误解老精怪三个字了,便不和她多开口,隔了一会,亭子间嫂嫂趁现在没有睡的时候,探问他尊姓大名和什么地方办事,老头子道:
“你为什么要问它?”
“这没有关系的,难道我跑到你办事处找你不成,不过我想想,你现在待我这样好,我也一时不能忘情你,虽然我们不是夫妻,可也有胜于夫妻的地方,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我现在同你有二夜夫妻份儿了,这恩爱又岂只百夜?因此道理,我们二人中间未免有些缘分的关系,这点关系我是永生不能忘记的,现在的世事变化莫测,人心难料,也许我将来遇到坏人,伤害了性命,我死了你也不曾知道,你再要到这里来也喊我不到了,那时候你心里难过吗?你该明白我们做生意人,原是漂流无定的,今天到东,明天到西,自己也不知道;即不死,你老先生也不一定能把我喊得到,所以我现在问你的地方——你不要误会,打听了你的地方,便来找寻你,决不会有这事,不过我有点什么消息,可以叫人写封把信给你,让你也知道我的行踪和去迹,也可以知道我可怜的景况,使你不致常常惦记我,心口可以宽慰下去了,也许你将来想到我,再来喊我的时候,也不致妄无头绪了。一个男子出来白相女人原是作兴的,极平凡的,只不过是白相一颗心,一颗心规正,这白相便有益,而后才有情感,这白相才有意义,你老先生,很像个读书人,请恕我不会说话吧……”
老头子听了这番话,极为感动,便连称:“好好好,我的地址告诉你就是。”只见他摸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
沪×大学校长
国×图书馆馆长
商×编审所主任
沈 梦 白一鹤
住址马浪路××里七号
电话×××××
老头子把名片授给亭子间嫂嫂,再三叮嘱她放好,不可给外人知道,因为他是上海很兜得转一个办教育事业的人,平日往来都是社会上有名人物,大家都把他认为一个前辈教育大家的,当然不会有嫖妓宿娼的事情。老头子说:
“我在社会上有了这点地位,本不该再出来寻花问柳了,秀珍,你实在不知道,我顶恨是家中那个黄脸婆,终年面黄肌瘦的生病在床,一点不能给我安慰,你不要看我年纪老了,我的身体大概有点反常,近年来实在感到孤独苦闷,时常想出来白相,这白相又不能堂而皇之的,只得鬼鬼祟祟开开小栈房。你不是说过,一个男子出来白相原是作兴的,平凡的,只不过白相一颗心,我自问自从白相女人以来,可也有靠十个了,都没有看见一个像你这样有情感的女人。”
亭子间嫂嫂跳起来道:“如何?如何?我认为你白相门槛这样精,一定不止是第一次,你现在不打自招,已经玩过靠十个女人了。哼,哼,哼,老先生,你倒像个垃圾桶。想来明后天你又要换人了吧?当心,你明天一定要连我下去,不连十天,我不放你走。”
老头子笑嘻嘻道:“这是什么话,这有什么干醋可吃,根本你是做生意的,我是出钱来白相你的,你有良心,待我好好的,那末我多白相你二夜,这也作兴。你为什么说出当心不当心,一定要逼我连下去的一票话来,混账真混账,哈哈哈……”
“勿关,勿关”,亭子间嫂嫂双手吊在他头颈下,周身贴着他,像一条蛇围住他,来一下撒娇功夫。
“你不要这样做作了,我明白了,秀珍,问你,万一我袋里没有钱,你逼我连下去,肯不肯赊一赊账?”
“肯,肯,肯,只须你吩咐就是。”
“规规矩矩,你放了手吧,这样一个人吊在我身上,热不热?秀珍,我讲句真心话,今夜的连一夜已经是外快戏,明天我一定要到学校里去了,因为学校明天开学,我一定要到校里举行开学式的,还要演说一番,我宁可过一天再来喊你,以后日长,玩的日子难道没有吗?再不然,你防我一去而不来,我有通信处留在你处,你尽可写信来。”
亭子间嫂嫂一想这老头子倒坏坯子,便一放手正色道:“你明天到底连不连?”
老头子一笑:“不连又怎么样呢?”
“不连给你颜色看!”
“……”老头子含笑不做声。
亭子间嫂嫂把手上一只皮包在老头子脸上掠了掠笑道:“嘿,你再敢强吗,你的秘密都在我这皮包里,你是叫沈梦白,你是上海一个大名鼎鼎的教育家,你办教育的人,吃墨水的人,可以开栈房白相女人吗?你又不是年轻小伙子,情有可原,你是老头子,头发也花白了,你明夜不连下去,没有关系,我只须把你名片宣布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名誉就立刻扫地,你还敢强吗?”她说到这里故意又打开皮包拿出卡片看看又连忙藏了进去。这一来老头子急得不得了,慌忙赔笑说道:
“我准定连下去,这是小事,我本来和你打棚的,秀珍,来来来……”
亭子间嫂嫂这一记手段好不杀辣,老头子竟然屈服下去,她看见他吃瘪,索性架子搭得实足,得寸进尺的说:“哼,哼,本来到外面来白相是不容易的,我们生意浪女人难道好碰的吗?老先生,你今天好得漂亮,不然你故意给我难过,我也有难过的手段对付你呢,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好,你既然答应我一连十天,你把十天的夜厢钱请先付了出来吧,以后你有事不能来,我也在家里守你,总之这十天功夫你无论来与不来,我总归是你包定当的,别人喊我也不出来,你看好不好?”
老头子笑道:“原来你兜了一个远圈子说来,为的是钱,所以我不来你也要钱,我不是太吃亏了吗?”
“那末你夜夜尽管来吧!我是一片好意,防你有事不能来,所以想的特别变通办法,你说吃亏,你就夜夜请过来吧,我还替你想了个挖打办法,你夜夜开栈房也要二三块钱一夜,何犯其着呢,明夜不如到我家里去住,房间钱不是又省了吗?我们生意浪女人是巴不得替客人多节省几个钱,也就是替自己节省几个钱,真真不得已地方,无法可想,当然也只有客人吃亏一些,到底你们出来白相日子短,难得多化几个钱,也不在乎啰。”
“闲话少说,我准定连你十天,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挟?”
“笑话奇谈,难道我来要挟你吗?你有的是钞票,我有的是身体,我身体给你玩弄,拿你的钱,名正言顺,有何要挟之有,老先生,你说话不漂亮!”
老头子讨个没趣,歇了一会说:“秀珍,别的都是空话,我的名字千万不可宣布出去,请你还是把那卡片还了我吧。我真怕你要泄漏出去,这才糟糕,我还有面孔做人吗?我的三个儿子都在社会上办事,报馆里也有,银行里也有,洋行里也有,都很有体面的,还有三个女儿嫁的也极有场面的人家,虽然老的干的事,他们小辈不能干涉,不过请问你,这半百年纪以上的人,还偷偷避避出来寻花问柳,究竟是不名誉的事!秀珍,秀珍,小姐,我情愿叫你一声好听点吧,那卡片还了我吧,做做好事,救苦救难,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以后不玩女人不去说他,玩女人总来喊你,这优先权归你就是。”
亭子间嫂嫂一想这卡片万万还不得他,她记起朱先生话来,这是朱先生吩咐要拿这一张名片做证据的,不然我空手回去拿什么交代呢。当时她故意上马桶,趁这当口把卡片塞在板壁缝里,由缝里一直塞到房间外面去了,外面恰恰是茶房间,又恰恰给茶房阿根哥看见,他接在手里一看,念道:“沈梦白,一鹤。”亭子间嫂嫂连忙束束裤子跑出去向阿根哥使了一个眼色,阿根哥把卡片藏好了,老头子却急煞,一定要她还卡片,亭子间嫂嫂笑道:
“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名片去招摇撞骗,我替你放在身边做一个永远纪念,让我也可睹物想人,知道这是我一个恩客,说得好听点你是我一个知心的恩客,说得不好听些,我们也曾做过一时期的露水夫妻,人生六十古来稀,而你老先生已经六十开外的人,还会和一个二十岁女人发生关系,这一段风流史是值得羡慕的,何苦一定把名片收回呢?”
老头子辩不过她一口伶牙俐齿,索性待睡静了实行把它偷出来,可是他没有知道这卡片早已不在皮包里了。
下半夜老头子黑暗憧憧里,又不敢开亮电灯,只是把亭子间嫂嫂那皮包里面东西翻得一塌糊涂,结果还是没有翻着他的名片,老头子气得昏天黑地,呆在那椅子上。
老头子翻来翻去翻不着他自己的名片,弄得一身臭汗,他把皮包里化妆品倒了一桌面,只得一件一件摸着又替她拾进去,结果放在老地方,也就爬上床了。
第二天一早,照例老头子起来打一套拳头,练一口丹田之气,面孔向窗,一本正经的把功课做完了之后,接上拉屙一场,喝浓盐汤一碗,撩开帐子看看亭子间嫂嫂,还是睡在八觉里,他心不死,又把那皮包偷来打开翻着,不料自己名片没有翻着倒翻了一张他大儿子的半身照片,这一气非同小可,他连连念着:“混账!混账!混账!”可是他不能把照片偷它出来,只得依旧放了进去,心想这种花花草草的女人,原是尽人可夫,只须有钱,我现在玩她,不料还是我的大儿子玩过的货色,这一点未免气愤,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还是糊里糊涂过去了吧。
亭子间嫂嫂一觉醒来,看见老头子翻她皮包,便从床上一个翻身跳起来愤愤然的说:“规矩懂吗?男人可以翻女人皮包吗?我看见随便什么人翻我皮包,我顶恨,贼老头子!放下来!”
“喔,我就放下来,清清早晨骂我贼老头子,罪过真罪过,何必如此火气喷天?”老头子弄得哭笑皆非了。
“我问你,翻我什么东西?”
“你的东西我翻来干什么?我不过想找我那张卡片,我只怕流落外面,多一个痕渍,不如收回的好。”
“卡片!卡片!昨夜烦了一夜,今天又来烦不清楚,老实告诉你,早已撕碎烧掉!到底不过是张卡片呀,又不是一千搭八百一张支票,我说你一句话好像又重了些,你年纪活在狗身上的,还这样一味蜡烛脾气!”
“骂我贼老头子不算,又骂我年纪活在狗身上,蜡烛脾气,你这人还有没有理性的?我一向当你是一个多情善感的女人,为什么脾气一坏就坏到这样?不错我年纪活在狗身上,算我倒霉,难为了金钱,白费了精神,结果讨你一场骂。我在社会上老实告诉你,我是个大教育家,从来没有人骂过我半句闲话,你是什么东西?混账!可恶已极!……走!”老头子胡子一翘,居然发出老脾气,说了这几句话,马上穿上衣服就走。亭子间嫂嫂知道事情弄僵,连忙随身一件小马夹,一条短裤,一跳下床,追过去双手抱住老头子两只脚,打死掼的扑在地上,嘴里轻轻讨饶着说:“老先生,我下次决不会这样了,老先生,请你原谅,我年幼无知,我不懂世情,我是个可怜的女子,我还须要老先生照顾,我……”
老头子起初邪气吃硬,决不原谅她,亭子间嫂嫂又改用一个计策道:“老先生,你既然不买交情,不肯原谅,那末我也没有办法一定挽留你在这里,脚是生在你身上的,不过一个人做事总要漂亮,你走,尽管走,决不留你一分钟,不过请问你还要在市面上做人否?你的名誉是不是从此不顾了吗!你回头我一声,再走不迟呀?”
“你预备破坏我?”
“并不,我恐怕你着急了我要破坏你,所以急急要收回你那价值连城的一张名片,现在我很漂亮,决定拿出还你,我不要你的。”
“最好也没有,我原是明白你很漂亮的。”
亭子间嫂嫂一个巧笑道:“且慢,我还有个附带条件呢。”
老头子心想,这种女人究竟狗肉不能上台面,略把她宠了些,便一味骄傲,只有给脚底她看,便死路一条,再三讨饶,我现在看她可怜,见她拖住我一双脚,扑在地上,心中不知如何又软了下来,可是她又提出一个附带条件,便道:“你说,你说,只须卡片还我,我总可接受。”
亭子间嫂嫂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掠了掠鬓发,又拖老头子坐在床沿上,她自己连忙把房门闩上了,才笑道:
“哈!你再逃走呀,我把门锁上了。”
“你把门上锁,我会打窗口跳出去。”
“窗口跳出去,一副老骨头掼碎!”
“我们练拳术的人,身体好像铁打的,掼不碎的,百跌不坏的。”
“哼,你又不是只乌车,百跌不坏,总之你逃不过我一双手,即使逃过我一双手,给你逃到南天门也把你抓回来!哼,哼,在外面是你的天下,是你的市面,在我房里你没有份儿,这天下这市面都是我的了。老先生,我规规矩矩告诉你,我们还是言归于好吧,过去饶过,你的火也拿我光过了,大不了是这点名目,我也在你面前讨过饶,认过错了,好了,算了吧。老先生,我来拜你二拜。”亭子间嫂嫂妖腔的笑着朝老头子真的拜了二拜,老头子忽然破涕笑道:
“秀珍,我不是说你,你究竟还未脱稚气,当你一个人又不够,当你一个孩子又不像,我看你这副腔调,火又光不出了。好,好,算了,我现在出去,晚上再来吧,这房间连下去。”
“晚上不来是什么!”亭子间嫂嫂拖住他的手,侧了头问。
“如何会不来呢!你如果不相信,我把十天的夜厢一手交付,如何?一个男子汉讲话第一要说一句是一句,决无反悔。”
“好漂亮呀!”
老头子把皮夹子里钞票像草纸般的一卷一卷塞给她手里,他想横字打头,索性嫖个爽快,免得将来再要嫖时,决没有现在这样清爽了。亭子间嫂嫂接了钞票,也不及点数,六乱的朝那抽屉里塞,老头子临时走道:
“我的手续清楚了,还有刚刚你说条件不条件,你再说一声,我顶不欢喜人家的话说半句,要烂肚肠的。”
亭子间嫂嫂笑笑道:“条件就是这个条件,要你交十个夜厢,卡片就可还你,不过这卡片我藏得太好了,一时拿不着,要等你晚上回来便可还你。老先生,你放心吧,你待我这样好,我还忍心把你宣布出去吗?”
“秀珍,我还记起一桩事,你皮包内有一张西装少年的半身照片,这是你什么人?”
“喔,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姑夫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兄,他是吃银行饭的,有一次,到姑夫家里去,表兄送我做纪念的。”
“嘎!你表兄叫什么名字?”
“他小名叫……叫阿狗,银行里人家叫他沈小开的。老先生,你何必去调查他,他又不是我客人,他是我一个至亲呀。”
老头子一想也就不问下去,知道这女人非常刁,守口如瓶,这明明是我的大儿子呀,硬说是她表兄,叫阿狗,阿猫,胡说八道,不值一笑,便回头走了。亭子间嫂嫂笑道:
“老先生呀,不死来玩玩,有病来坐坐呀!”
亭子间嫂嫂看见老头子走了,知道他要到晚上再会来,便把茶房阿根哥唤了进来,神气活现道:
“不是我说你们一声歹话,阿根哥呀,几个茶房之中除了你阿根哥一人之外,都是一批懒虫,早晨老头子要喝盐汤,要洗脸,电铃也不知揿了几次,茶房一个也没有进来,这时候也不能说早,已经六点多钟了,像现在天热,太阳五点钟就出来,六点钟是家家屋顶通红了,难道早班茶房还没有上班吗?请问客人要些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到一个茶房进来,不但客人要光火,我也要代为不服气,真的一家旅馆靠牌子是靠不住的,归根结底还是要茶房服侍客人周到,才可招徕生意。依我光火起来定要报告账房,这一批懒虫个个停歇生意,阿根哥,你是个好人,我是知道的,不过像这种老头子客人,真是好客人,这种好客人再不特别服侍他,还待到什么日子呢?你看……”她把抽屉里一大卷钞票掼在桌上道,“你看老头子夜厢十个一交,洋钿就是一百念块,到底茶房要拆头不要拆头的?要拆头的,便不是这样懒洋洋不情不愿服侍客人,要好好放出精神来,要摆出一点脑筋来才好。”这一番发骠筋的话,虽不是对阿根哥一人讲,可是也好像对阿根哥一人发的牢骚。她的目的无非是说茶房在客人面上一些也不费功夫,而完全由她一人用软硬功夫做来的,可是茶房倒要在这数目中照规矩拆去一票,你想可甘心吗?阿根哥只得眉花眼笑的,原是个见钱开眼的小人,就给你骂几句吧,只是笑着点头:“是,是,是。”亭子间嫂嫂又正色道:
“钱,你们照规矩拆去,闲话要说明白,我完全是挑挑你们的。假使我不挑你们,我不会把老头子带到家里去住夜,你们一个钱也没有到手。老实说像我们生意浪女人虽下贱不值钱,可是做事蛮漂亮,彼此出来都是骗一口饭吃吃,可能帮助人家,还是帮助的好,你们多介绍给我,我心里总明白就是了。”
阿根哥接二连三点头如捣蒜,始终是个笑面老虎。
亭子间嫂嫂趁这个当口带了那张卡片回到会乐里来了。她一进来便奔到我房里来笑道:
“朱先生,朱先生,你叫我偷卡片,我偷出来了。”她打开皮包取出交给我,我接着一看,想不到竟然是他,我叹了一口气忖道:足见越是社会上闻人,他的私生活越是不堪设想,这一位是以教育家名于时的,谁知道他白天开口教育闭口道德,原来一到晚上便换一副人格,实行猎艳工作,这岂是一般人知道的呢?这其一;还有大慈善家,他做的慈善事业,往往都是他私人为名为利,升官发财唯一捷径,非但此,竟然会吞没巨额款项,而竟敢一手掩尽天下目,可是和本文无关,姑且不提。我正要把卡片藏好,亭子间嫂嫂叫道:
“你依旧还我,这老头子一定要收回,他恐怕流落外面多一痕迹呢,我也答应还他的。”
我笑道:“难道拿回去便没有痕迹了吗?此欺人说话也。”
老头子身体果然结实,可是和亭子间嫂嫂一连来了一个星期,终以精力不继,也自告败退了。到第八天老头子来了来马上就走,亭子间嫂嫂一把拖住不放道:
“为什么来了就走?”
“不瞒你说,我今天在学校里写一篇文章,就觉得眼花缭乱,腰酸背痛,我知道肾气太亏,急宜调养要紧。”
亭子间嫂嫂伸一拳头朝他背上用力捶一拳笑道:“老先生,你不是说过你的身体是铁打的,百跌不坏的,练拳的人都是刀枪不入的,当然你的结实我也知道。现在,奇怪真奇怪,如何会说腰酸背痛的话呢?老先生,哈哈哈……今夜不许你去,要调养也替我困在这里调养。”她的手伸到他的头上去乱摸乱抚一阵,几乎要爬上去做窠了。老头子半天不做声,他想摆脱办法,忽然道:“今天夜报上有一件重要新闻,国际形势大变动了,我买一份夜报来讲给你听。”他边说边故意的出去叫茶房,竟然一去不回来。亭子间嫂嫂心知有异,走出房门看看,阿根哥说:
“老头子吗?我看他打这里一溜,急急慌慌朝外奔走,我问他什么事?什么事?他回答我来付黄包车钱。”
“不会回来了,这老滑头,听他去吧。”她又在阿根哥耳朵边轻轻的讲了几句话,阿根哥点了点头,亭子间嫂嫂一笑说:“是吗?这落得落市呀。”便回到房里来了。
这是什么把戏呢?原来她断定老头子不会来了,她欲趁这当口另外再接客人,使这一夜不落空,所以她告诉阿根哥:“是吗?一样空在这里,不如再做做,总多进账几个钱,这落得一个落市呀。”
像这种抄小伙,她们真也不摆浪心上,根本不会出毛病,还有一种抄小伙的,同时接二个客人,而在同一夜同一个地方,而客人面前绝对不知道,这才是有本领有手段,亭子间嫂嫂却也擅于此道。
这里说的,老头子当夜果真没有来,亭子间嫂嫂又接了一个杭州客人,只因这客人开的房间是个绝小的,亭子间嫂嫂又趁机要杭州客人贴了二块钱,逼他换到老头子开的房间里来住夜,这二块当然又是她的外快戏了。
原来这个杭州客人到上海来卖一票丝生意,专心做交易,无心玩女人,可是阿根哥从中拼命拉马,把这客人的心动了,他看看亭子间嫂嫂人又蛮漂亮,就是在杭州顶顶闹猛的旗下营,像这种女人也绝少看见,现在摆在我面前,岂有一块肉落在口边会不吃道理。便贼头鬼脑的和阿根哥讨价还价,总算六块钱接下来了。
亭子间嫂嫂说起这杭州客人,又有一番手段对待他,本来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可说都会讲话的,她的眉毛一挺,或者眼睛一瞟,鼻子一扇动,都在讲话,她一看这杭州客人是老实君子,便也拿出一派诚实的话来对他,她诚恳的说:
“你们杭州呀,真是个好地方,我从前跟一个朋友去玩过半个多月,那西湖简直是天堂,简直是人间仙境,我常说杭州人的福气,这福气是天赐的,为什么天不赐我们上海人福气呢,只因上海人坏的太多了,无福享受这仙境中的清福,杭州人可说个个都是诚实君子,像你先生真也是个老实人,我实在敬重你呀……”
这个杭州客人真也老实过了份,以为亭子间嫂嫂真的敬重他,便彬彬有礼的说:
“杭州果然是个好地方,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实苏州我也到过,那里会有杭州好呢,讲到我们杭州人个个老实,所以天赐以福,这话也不尽然。杭州尽多坏人,老实人真少,像我们这样老实人更其少,你说了许多我们杭州人好的话,很觉惭愧!”
亭子间嫂嫂改变了作风笑道:
“我听见说老实的人,肚脐眼都没有的,不知先生有没有肚脐眼呢?……”
杭州客人这才也忍不住笑道:“我以为你的话是规规矩矩说的,不知道你打我棚,好,好,你打我棚!”
“我不敢打你棚,我不过见你太规规矩矩了,故意寻些笑话来引你笑笑吧,像你们出来经商的人,一天到夜一手账簿,一手算盘,这日子细想想也够苦恼,而看一个钱像一个性命。在家里节衣缩食,出得门来,一文不肯虚化。这情形,也独多你们杭州人,可是你先生开通了,不是这一票老古董了,所以我非常钦佩你做人诚实之中而活络,不可多得一个君子呀。”这顶高帽子一罩,杭州客人便像发花痴一样,只会拉开嘴迷迷笑,随亭子间嫂嫂如何摆布了。
所以她吩咐他调房间,马上答应调房间,吩咐他叫三碗什锦蛋炒饭,马上就答应叫三碗什锦蛋炒饭,他忽然问道:“二个人吃为什么要叫三碗饭呢?”
“我们有得吃了,阿根哥也得吃一碗啰,你不要吃饭忘记种田人。今夜没有他介绍,我们会在一起吗?”
非但此,当他们二人上床时候,亭子间嫂嫂脱下袜子,眉头一皱道:“先生,现在开销样样大,我弄得买二双袜子也买不起,你看这双丝袜已经穿了半年多了,破得脚底前面卖老姜,后面卖鸭蛋,你先生做丝生意的,买二双丝袜也很便当的,明天替我带半打来,我会算钱给你。”当然这又是一记竹杠,杭州客人岂有不答应道理,非但这些,亭子间嫂嫂手上一只没有马的起码货表,戴在手臂上,杭州客人正和她鱼水之欢时候,一个不当心在床架上一碰,敲得粉身碎骨,亭子间嫂嫂“哎呀”一声,连忙开亮电灯一看,这只手表果然碰得玻璃也没有了,秒针也脱落了,机器也停顿了,她不管三七念一落下二行眼泪道:
“再叫我如何办法呀?这只表是借来的呀!是小姊妹那里借来的呀,我如何赔得起呀……”
“不要哭,哭有什么用,明天我去替你修理就是。”
“修理过的小姊妹是不会要的了,一定要买一只新的还她了。先生,先生,我一只手蛮好放在被里,你要我伸在外面,这都是你不好,老实不客气要你赔,一定要你赔!”嗬嗬嗬只是一阵假哭。
这个杭州客人弄得走投无路,见她这样哭哭啼啼,于心忍吗?只得又答应赔她了。
第二天二个人出去买表一只,计洋九十四元五角,长统丝袜半打,四十八元九角,亭子间嫂嫂眉花眼笑道:“先生,谢谢你呀,再会,再会。”
亭子间嫂嫂这几天来,始终没有停过的跑着公司。因为这几日老头子客人也断了,杭州客人做了她一夜,被她敲了一记小小竹杠,第二天他连忙把房门关关上,自然也断了。本来每一个客人断与连,极平常一件事,亭子间嫂嫂满不摆浪心上,她依旧又去跑公司了。
不知如何几夜没有生意下来,她竟烦闷得晚上发了一个寒热,一直呻吟到天亮,她一人用手指一把一把将鼻梁头颈捏得一条一条紫血块,殷红得像鞭打的,非常可怕,她把手指弹弹板壁叫我过去,说:
“朱先生,我恐怕发痧,你看我捉的痧筋又红又紫,我真可怕,万一生起病来,我真真死路一条呀!”
“吃五谷的人就难免生病,我们要防止生病,就只有平日保重身体,我看你平日也太辛苦了,赶东赶西的,实在也难怪,一个人无非为生活忙碌呢。——我看你发个把小寒热,没有关系,静静的休息二天再出去吧。”
不料隔了二天继寒热之后,大腿之旁忽然高起一个瘤,这瘤手按上去又硬又炙手,外面皮肤统统发红,里面好像包了一包火,痛是痛得说不出的,走路一跨一跨的不能动弹。她又连忙把我唤了过去,问长问短是什么东西,我问她生在什么地方?如何起因?她只是含羞的不肯实告,我说:
“你不要糊涂,这是病,你不说便打开给我看看。”
“给你看也没有用,你又不是医生。”
“不是医生,看看不妨啰?”
其实这个瘤生在下身,她不好意思给我看,即使给我看,我也要回避的。后来她告诉我生的地方,如何情形,我跳起来叫道:“啊哟!这是个横痃呀!”
她马上会挂下二行泪水来:“这如何办法?朱先生,朱先生,你救救我,我平日觉得很当心,如何也会有这种断命毛病呢?”
“这是花柳病中还是属于普通的,一个做生意女子,平日这样辛苦的赶来赶去,就难免要生这毛病,现在没有话说,急急要进医院诊治,不可拖延。”
“什么医院呢?大约要多少钱呢?”
“我幸而有个医生,素来相熟的,我写个条子,你坐部黄包车去,那边是包你医好的。医药费如一次付不出,分三次付亦可,大约你这毛病非七八十元不可,现在金子涨价,西药贵出几倍,针药当然也跟着涨价了,总之这位医生很好,有我条子,大约只收你针药费罢了。”
她想了想,连忙打枕头底下一扣存折拿了出来问我上面有多少数目,我一看道:
“一百八十五元。”
“准定我领出八十块钱罢,既然你介绍,面子有关,我也该漂亮一些,一次付清算了。”
我写给医生的条子道:
如帆大医生如握:多日未晤,深滋惦念。今有鄙邻舍亭子间嫂嫂者,不幸身染梅毒,大腿之间生出横痃,痛苦不堪言状,唯发觉尚早,或不致吃刀之苦,素仰贵大医生济世为怀,且为弟多年老友,故冒昧介绍,伏望细心代为诊察,不胜感激之至。针药费一层,望不必客气,向伊照算,惟诊费能拨免则尤感感。
朱道明手启
下半天亭子间嫂嫂打从医生那边回来,面色非常难看,襟上钮子也没有扣上,头发被风吹得散乱了。她过来惨然的说:
“医生已经会见了,他看见你的条子,非常欢喜的道:‘既然是朱先生介绍来的,自然特别优待,并且我和朱先生,自家人,同宗同族且同祠堂,字辈上排起来朱先生还是我的长辈,我小他一辈。好,好,请到里边手术间看看。’我真难为情极了,况且那边看病的人非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不然决不会一到就替我看的道理,因为你的条子效力,这是叫特别拔号的。我跟他走进手术间,那边安排着一只床,四边临空的,都是亮晶晶克罗米做的,他叫我困在床上,朱先生,真难为情呀,不知如何会难为情起来的,平常我吃了这碗饭,一些不觉难为情,不知如何到了这种地方会怕羞起来,他叫我解开,方可看见那个毛病地方,我说:‘可以不解开来吗?你的手也可按得到的。’他笑得合不拢嘴道:‘决无此理,请你快快解开来吧,否则我来动手。’我把手掩了脸,一切听他摆布了。他看了看皱皱眉说:‘东西已经成功,并且来势很凶,我现在替你涂药膏,消消看,如果能消除最好,再看这三天中,不然要……开刀。’我听得开刀,心惊肉跳起来,我如何吃得住开刀的痛苦呢,他叫我不要怕,也不要吓,生了毛病只有医,如果迁延不医,要遗害终身,将来溃烂得不堪设想,再来医我也没有办法了。他一面说一面替我涂药膏,安纱布,贴橡皮膏,又替我手臂上打一针,和颜悦色的叫我在沙发上休息一会。”
我问:“针药费呢?”
“他起先不收,待医好再算,我一定逼他收,他才勉强收下六十块钱,说是将来病好了,针药费之外,有余仍旧还我,这医生客气是客气得少有的。”
“他问过你如何会生这病的?”
“没有问起,我想他是什么人呢?能逃得过他一双眼睛吗?所以我更加怕难为情,我还要顾着你朱先生的面子,不明白的以为我同你有关系的,否则如何肯写下这介绍条子,幸而他没有问起,我也不便同他讲。”
“这倒没有问题,我同他以前天天在酒店里喝酒,白相,我们彼此脾气都很明白,知道我不是烂污人,即使我自己生了花柳病,他也不会相信我是白相来的,他相信我一百念分,是个不爱女色的人。亭子间嫂嫂,你想:假使我欢喜女色,我同你隔壁房住了这许多日子,最便利也没有了,为何不动心呢?况且你空的当口机会极多,可是我实在没有这勇气,人家说我是书生本色,近于书呆子样子,又有人说我和你隔壁房住了这许多日子,决不相信我们没有关系,其实这是冤枉的。我的脾气那位朱医生才知道。”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既然不爱女色,你家中子女那里来的?”
隔了三天亭子间嫂嫂那个东西,非但不见消肿,并且变了一只烂桃子似的东西了,手按上去软绵绵的好像里面一包脓水,这当然到了成熟时期,非开刀不可了。原来朱医生当时替她涂的药膏并非消肿却是促它快快成熟,可以利于开刀,因为这东西生得如此凶险,已无法消除,唯有开刀最后一条路了。
她赶到朱医生那边,看见门诊的人坐满了待诊室,一排一排可有一百多人,朱医生吩咐副手替他代诊,他把亭子间嫂嫂唤到另外一个特别手术间,把她打开一看道:
“啊哟!嫂嫂,你的横痃要……要开刀了!不过你不要吓,大致生了这东西,十个有九个都要开刀的,也只有开刀才可以好得快,里面的毒方可以出清,有许多医生说横痃不开刀,这都是欺人之谈,骗骗病家的。嫂嫂,今天准定开刀,开刀之后你要住在我们院里,一动也不能动,以后,每天换药,大致一二个星期就会好了。”
“开刀尽管开刀,可是我受不了这痛苦,朱医生可替我想想法子,可以开刀时候不觉得痛苦?”
“我们用局部麻药针,使你开刀这地方完全不知不觉,一些也不觉苦处。现在医学倡明,设备得非常精密,我们这里可说每天有几个人来开刀,大的毛病有大开刀间,小的毛病有小开刀间,你这毛病真真是咪咪小的病,一年之中我经手开过刀的至少五六百人,不以为奇……”他边说边已吩咐副手准备刀,针,放在火酒中煮过消毒,一面洗手,可洗了有一刻钟之久,而后套上橡皮手套,旁边另有几个女看护手托着刀钳,药水,棉花,纱布,橡皮膏等等,另有一个女看护把亭子间嫂嫂衣服统统剥了下来,这时成了裸体美人,上部分马上用白单被盖没了。那下部又经过药水肥皂统统洗过,可说清洁得纤尘不染,亭子间嫂嫂一颗心吓得卜卜跳,一想事到这地步,唯有听天由命,由他去摆布了。这时有二个看护生按住她的手脚,叫她不可动,只是这样按了可有十分钟,朱医生已在这十分钟中,很迅速的把手术做完毕了。可是亭子间嫂嫂一点也不知道,朱医生笑嘻嘻道:
“嫂嫂,你觉得什么吗?”
“一点不觉得,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哈哈,你不觉得吗?然而我已经把你开过刀了,里面的脓水又浊又厚,放出足足有一饭碗。现在已经替你按上药粉和纱布,马上抬你到十四号病房。房间本来是二块钱一间,现在也打对折特别优待你。”
亭子间嫂嫂真真一些也不觉得,什么已开过刀,心中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她认为朱医生是个仙医,即使以后再生上十个廿个横痃,那末一些也不觉痛苦,这好像不是生在我身上的一样了。这一喜非同小可,她马上告诉朱医生道:“以后我小姊妹淘有生这种毛病,我一定介绍到这里来。”
把她抬进十四号病房,这里是二个人同一房间的,她看见对面那只床上被里已有一个病人睡着,可是面孔朝了里。她平平躺了下去,对面那个人翻了一个身,看见了亭子间嫂嫂,不觉“哎呀!”一声,这时二人都呆住了!
原来亭子间嫂嫂对面那病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个曾经做过亭子间嫂嫂十个夜厢的沈老头子,也是医花柳病来的。他活了这许多年纪,还是第一次有这毛病,看情形非经过医生手术不可,可是附近医院甚多,深恐碰着相熟的友人,便打从学校放了一辆车子一直开到朱如帆医生这里来,这里不但和学校隔离得远,而且和朱医生有一面之缘,且有病房可住,认为最最安全地方了。
真是意想不到的在这里会又和秀珍碰了面,他翻了一个身看见这明明是秀珍呀,便不觉脱口叫道:
“啊哟!秀珍,你如何也会来看病?”
“真奇怪,你如何也来看病呢?”
“这可说是同病相怜,不要去说了,你害得我好苦,我几乎性命半条伤在你手里,想不到你这女人身上有毒素,想来你伤害过不少不少男人,你真是一条毒蛇,你是一条蛇变的妖精。人家说生意上女人越是漂亮越不兴,想不到你不但害人还害了自己。请问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同我一样?”
亭子间嫂嫂略一翻了翻身,听了老头子这几句话,又气又好笑,便把他痛驳得体无完肤,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哼,哼,老先生你可以休息休息了,多讲话也会吃力的。你骂我害得你好苦,骂我是条毒蛇,啊哟!老先生,你又不是瞎子,我既然是条蛇你为什么还会和蛇在一起呢?我做这生意不是一月二月,也有一年半载了,起先身上毫无反应发现,为什么自从你老先生结识了之后,我便会生这种尴尬病的,为何早不生,晏不生,独在你做过我之后才生,这还不是很明显的你传染给我的?老实说:你是条毒蛇,你才是害人的毒蛇,你是个老精怪,你这老精怪害得我好苦……”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讲话声音轻点,给隔壁人家听见阿难为情。好了,算了,毛病是出了,总算是受个教训,以后我再不敢领教了,起初我原以为逢场作戏,所以一点也想不到这方面,现在化了几个钱事小,身受这痛苦,才知懊悔莫及,青年人生这种病情有可原,我年纪已经六十开外了, ,真真惭愧惭愧,无脸见家中大小!”
“朱医生看病很认真,他可以包你医好的。”
“我们同病相怜,希望彼此快快痊愈了可以一同出院。”
亭子间嫂嫂挖空心思,又想敲老头子一记竹杠道:“老先生,我的毛病很明显是你传染我的,老实不客气,药医费要你负担,呒没话头……”
老头子正要回答她:“我都没有向你要赔偿损失,你倒厚了只脸向我开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这时候朱医生带了二个助手来替他打针,老头子说了一句又连忙隐忍下去了。朱医生笑道:
“沈先生,奇怪,你们二人如何会认得的呀?”
老头子答道:“说来巧也是真巧,这位嫂嫂是住在我前楼的,朱医生,不瞒你说,可是我说出来又十分惭愧,然而到了这里来看病,当然是瞒不过你,并且我素来主张一切公开,老实告诉你,我身上毛病还是这位嫂嫂传染我的。你想奇怪不奇怪?”
朱医生一手抓抓头皮笑道:“没有关系,这本来不足为奇,你应该明白这是都会病,凡在这只都会里面的人,统扯百人之中有七十五人患花柳病,你想上海专医这病的大大小小医院,不知其数,每天都生意兴隆,只见一家一家开出来,没有关闭的。你老先生会有这病,果出我所料,不过太便利了,这位嫂嫂又住在你前楼,近水楼台,岂有不染指之理,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这位嫂嫂,只怪这社会制度不良,苦乐不均,而后才有这一批不能生活的可怜女子出来卖淫,这非但中国其然,即外国也恐怕难免的?我们要改革这社会,使每人都有饭吃,都有工作做,恐怕还是要从教育着手,那末你老先生是社会上赫赫有名的一位教育大家,想来当有统盘计划的,哈哈哈,哈哈哈!……”
老头子弄得脸上无光,想不到朱医生会有这一记手段,他实在没有话可回答,也只得跟着打了个哈哈笑。
朱医生把他针打好,又吩咐助手中间隔一屏风,要替他洗涤毛病。朱医生又走到亭子间嫂嫂床前低低问道:“觉得怎么样?”
“啊哟,啊哟,痛煞哉,我痛得你们二人讲张我都听不清楚了……”
“是不是创口痛?”
“是的,为什么开刀不痛,现在反而痛?”
“因为开刀时候打麻药针,现在药性过了,所以要痛些,其实这一些些痛不算为痛,你心里说不痛不痛,就不痛了。”
“我实在吃不住了!朱医生,替我止止痛吧?你看我已经痛得浑身冷汗,衣服湿完了!”
朱医生想了想,马上出去,吩咐助手替她打了一针吗啡,可以止痛三小时。这时亭子间嫂嫂暂且止痛了,可是屏风后面助手替着老头子洗那毛病时候,一大瓶药水,用橡皮管子拼命灌进创口里去的辰光,痛不堪言,老头子一声一声惨叫着,像杀猪般的不过声音没有那样高罢了。他屡次伸手拜拜,要求助手不要再洗了,不要再洗了。助手不听他吩咐,照样要把一大瓶药水洗完方肯罢休,老头子痛得一头一身都是汗水,性命交关,这日子真难过极了,他叹了一口长气,忖道:“当初的快乐,不过是昙花一现,那里抵得过现在的痛苦万一!奉劝诸君,从今以后再不要逢场作戏了,请看看我的榜样!天呀!地呀!”
我以三天未见亭子间嫂嫂回来,想必朱医生替她开了刀后要住在他医院里,究竟如何情形不得而知,这件事是我介绍的,心中未免有些惦记,便在一个晚上特为这事到朱医生那边去望望她,带便跟朱医生谈谈。路过鲜花店,又买了一束鲜花,以免空手望病人呢。
这时候医院已经打烊了,朱医生没有出门,我走进去,站在那门边朝他一笑,朱医生那副近视眼向我逼视一下,哈哈笑道:“老本家,老本家,你为什么长远不来白相了?”
“因为穷忙得可以,实在没有工夫出来望你,抱歉之至。你近来好吧?你看我越发不对了,变做一副皮包骨了,像只猩猩。”
“你太辛苦了,也不是事,我劝你每天少写点文字,身体的康健当然也要顾虑到,一个脑子尽管用尽管用,它究竟不是自流井,到底也要干涸的一天,你现在年纪还轻,我劝你还是留点精神,预备将来用用吧,要知道现在都用完了,将来请教用点什么呢?”
“没有办法可想,生活压迫最苦恼,一家大大小小十二口,都要靠我一枝笔上下来过活,不瞒你老兄说,我的脑子已大不如前,从前每天可以榨出文字八千到一万,现在最多只可写七千字光景,已经打了一个七折,当然出息也跟着打了个七折。现在物价这样贵,米要一二百元一担,我们家乡眼前米也涨到一百多元一担了,所以想来想去,最苦是我们这般穷文人,一天不做便一天没有出息,一个月不做,家中人都要一个个活活饿死!上吊!”
“老兄,你太谦虚,你的情形我也知道的,并不像你说得这末凶,不过我劝你可以节劳的地方还是节劳的好,何苦呢,人生原是一个梦,得过且过便算了。”他看见我的花,便问道,“你买花来送我吗?”
“不是送你的。请问那天我介绍来的一个女客叫亭子间嫂嫂的,她的毛病现在怎么样了?”
“早已开过刀,经过情形非常好,请你放心。”
“我现在特地来看看她,因为是我介绍来的,不免有点关系,是好,我也可以交代了,不好,我岂不要受人家批评。现在你说经过情形极好,心上放下一块石头,这全靠你老兄帮忙,感谢之至。”
“笑话,笑话,承蒙介绍生意,我未曾向你道谢,你还要感谢我,不通,不通,你现在要不要到病房看看她?”
“好。”
我和朱医生走进十四号病房,亭子间嫂嫂已经睡着了,朱医生要把她叫醒,我说不要不要,岂知这时候她翻了一个身也醒了。我说:
“喂!认得我吗?”
“喔,喔,朱先生,朱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刚刚到,我来望望你,带些鲜花解解你病中寂寞,朱医生说过,你的病就要收口了,还有一个星期可以出院了,你安心养病吧。”她连忙伸出一只手,叫我的头弯下去,她在我耳边低低道:“对面那床上的老头子就是沈梦白,你叫我偷他一张卡片那个人呢。”
亭子间嫂嫂生了一个多星期病,住在医院里,我得以眼睛前清静一下,倒安心写下靠十万字的稿子,白天也听不到她时时刻刻敲着板壁了,一会又嘻嘻哈哈的过来同我七讲八讲,打断我的思路的事,屡次劝她当我写文字时候,千万不可来捣蛋,扰乱我文思,可是没有用,我把房门锁上,却在门外“彭彭彭”敲门,使你不得不开她进来,有时我硬硬心肠,置之不理,她便在门外骂我朱八戒,朱矮子。骂我朱八戒,我因为姓朱,现成一句绰号,倒也不去说他。骂我朱矮子,我顶光火,其实我虽矮,但在矮的之中要算长的,衣服明明穿的三尺八寸半,这是铁证,可是她比我还要矮,她骂我朱矮子,我马上回她一句:“你比我还要矮,像个小冬瓜一样,省省吧,你自己照照镜子看?”自然女人长足长,总不及男子长,我骂她像个小冬瓜,气死了发脾气了,把我房门“砰”的踢了一脚过去困觉了。
像这样的事,方式不同的和我滋闹,像小人脾气一样,一月中总有一二次,可是好的时候又待我怪好,常常叫我过去吃饭,我喜欢吃鳝鱼,辣茄炒肉丁,蹄髈,她常常买了来烧给我吃,我因为一个人是包饭在馆子上的也吃得厌气煞了,她常常这样待我好,心中时常不安逸,所以她偶尔对我一点坏处,我满不放在心上,她的待我好处只有多,两相抵过,还是我便宜,她骂我,把脚踢我房门,我摸到她脾气,一会就要同我讲和的。
这一向来,她病在医院里,我眼前果觉清静,可是未免寂寞,也不便利起来,买香烟,泡热水瓶,都要亲自出马,不然她自会来替我做的了。我想到一个独身男子,客居他乡,没有女人在侧,种种不便,我想起亭子间嫂嫂,未能和她共枕亲肤之爱,做一个永远伴侣,生平认为一大憾事,她不是不可能嫁我,老实说她待我确实有这心机,只是我没有这勇气,她见我始终不即不离的样子,几乎弄得没有办法了,她几次在我面前露骨的表示,我还是含糊的对她,她忿然的说:“朱先生,你这人阿有脑子的呀?我的话你为什么答非所问呢?”可是我还是一副嬉皮笑脸对她,她才心灰意冷的知道我没有这条心了。
今天有一个西装少年来找她,他敲敲房门没有人答应,过来问我:“秀珍到那里去了?”
我说:“她这几天到亲眷人家去了,大约再过四五天就要回来的,请问尊姓?”
“鄙姓薛,我现在留一个地方在这里,待她回来,请先生交给她,叫她到我学校里来一次。”这人便摸出一枝铅笔写下一个地址说:“请先生告诉她,我姓薛,名叫景星,新近才从苏州到上海,我和她好久没有碰过面了。”
我的记忆还不坏,亭子间嫂嫂曾经告诉我过的,这是她一个最最要好的客人,曾带过她到杭州去玩过半个多月,后来便一去不来了,现在忽然又来了。当时我便说:
“薛先生,准定代为转达,请放心,待她一回来马上吩咐她拜望你吧。”
“谢谢你,再见,再见。”
这位薛先生突然其来,我想亭子间嫂嫂知道了这消息,一定喜欢得不得了,我预备马上去报告她,旋一想她的疮口未恢复,报告她依然不能出院,反使她心神不定,也许急急要出来,损伤了疮口,如此适足以害她,不如静待她出院之日再告诉她吧。
当初去开刀时候,朱医生告诉二个星期,即可痊愈,不知道一个星期零三天,朱医生便吩咐她出院了,这个病一半由于身体的健康,痊愈更加快速,一半朱医生悉心诊治,也获迅速收口一个铁证。那一天我满以为她还不会回来哩,不料一阵扶梯声之后便听见“朱先生,朱先生”的嚷,这明明是亭子间嫂嫂的声音呀,我把笔一掷,连忙赶出去一看,果然是她,只见她穿了一件纯白哔叽秋季大衣,白皮鞋,脸色未免苍白些,也清减了些,这分明是病后正常脸色,一双秋水双瞳更显得妩媚了。她对我一笑道:
“朱先生,日子真快呀,不觉已经十天没有见面了,朱先生,你看我阿瘦 ?面色阿难看哇?”
我笑道:“好像略为清减了些,脸色也比较苍白了些,亭子间嫂嫂我不是和你说笑话,实在你这一副装束和你这一个脸蛋,真是像庙宇里观世音菩萨,或者像中《白蛇传》里的白娘娘,一式一样,最像也没有了。亭子间嫂嫂,其实你毋须化妆,也不要抹粉,涂脂胭,像你这一副庐山真面目,已足颠倒不少不少男子汉。我现在说句打棚话,这次你去看病,仅仅十天工夫,我少了你一个便觉冷静起来,虽然我和你界限最分得清爽也没有了,你的印象在我脑子里不知如何却刻划得非常深,你再不来,我几乎饭也吃不下了,晚上也睡不着了,哈哈……”
她一个迷人的笑:“啊哟!朱先生,将来我搬了场,你如何过日子呢?”
“你搬场我也跟你搬场,住在你隔壁。”
“哈哈……我问你,我嫁了人呢?”
“你嫁了人……你不是说过,你不嫁人的吗?为什么又要说嫁人?你老实告诉我。”
“朱先生,是哇?这碗饭你也说过的,只不过卖一个青春,待到一上年纪,便没有人请教,我嘴里虽说不嫁人,心里还是要嫁一个人,能靠终老的。可是我嫁人的条件并不苛,可惜还没有这个人来讨我呢!朱先生,我去了这几天有客人来寻我吗?”
我忽然记起薛先生的条子,连忙道:“有,有,你的顶顶要好的客人薛先生来过了,还有一个条子。我说你到亲眷人家去了。”我便翻那条子,亭子间嫂嫂“嘎”的一声叫起来:
“怎么,薛先生会来过的哩?哈哈哈,我望他也望苦了,快快快,条子上如何说?”
“这上面写‘上海康脑脱路东京路口吴门大学薛景星,每日上午九时至十二时在校,见条望来校一谈’,薛先生还告诉我,叫你看见条子就去一趟,千万不可误事。”
“唔,唔,我知道,我马上就坐车子去,朱先生,我就这样去吧,不要化妆了。”亭子间嫂嫂一脸的笑容,她心中的喜欢溢于言表了。
亭子间嫂嫂一部车子赶到康脑脱路吴门大学,把薛先生叫了出来。他们二人相见几乎互不相识了,因为一个新从乡下出来,面孔晒得又红又黑,一个却从医院里出来,面孔又瘦又黄,薛先生握住她的手笑道:
“好久不见,想不到你会瘦得这样子,你一定生过病的吧?秀珍,你想不到我这次又回到上海来了?”
“薛先生,你这人真呒没良心,为什么一去便音信杳然。去的时候说得好,时常有信给我,我左等你的信不来,右等你的信不来,我心中好不焦急呀,我因为日夜惦记着你,弄得样样事体都无心绪,可说吃也吃不下,晚上困也困不着,一个人那能够经此长磨折,后来竟然生病了,生得非常凶,热势几日几夜不退,可说死去活来,这个时候如果接到你的片纸只字呀,我也为之减去毛病一大半了,可是你的字条儿也全无,我想我病中这样刻刻苦苦思念你,也许你正和你的太太快乐辰光,秀珍二个字的影子早也不在你的脑子里了,我想到这一层,觉得我这个人太痴心,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你何苦这样为了他相思以致病倒,便叹了一口长气,只得自己排遣自己,把这心思掼掼开吧,万一为了他一命呜呼,这死得不明不白,叫我眼睛也不会闭的,这样一来我反又看得穿完穿完了,毛病也一天一天的好了,直到最近身体还没有复元,所以一个人弄得又瘦又黄,你还说这种话,长远不见了,瘦得这样子,我为啥人瘦的?我为啥人瘦的?我不是为你薛先生瘦的吗?你们男子汉心肠顶硬,为什么这次苏州出来还想来望望我?……嘻!”亭子间嫂嫂说一句做一个表情,她说到“你这人真呒没良心”一节,牙齿咬咬的,似笑非笑,半真半假,说到“为了你薛先生相思以致病倒”一节,便双眉紧锁,显出无限痛苦呀,好像一个人这场毛病是无起来希望了,后来忽然看穿绷一切,便摊摊手,好像无牵无挂又把这事不放浪心上了,毛病也一点一点好了,说到“你这次苏州出来还想到来望望我”便一个入骨的笑,真把这位薛先生摔到五味瓶里去,甜酸苦辣都给你尝尝到,而后再给你一点安慰。她把横痃开刀的事绝不提起只字,把这次病后的瘦,轻描淡写的都去卸责在薛先生的头上。亭子间嫂嫂的手段有如此高明呢。
可是薛先生是个学者,不谙生意上女子的偷天换日本领,自然深信不疑,他听了这番话,只是说了一百二十个抱歉的话,又说病后的瘦是正常的,恢复也很快。不用说得他们二人谈谈讲讲,一直谈到马路上来了,这时后面开来一辆公共汽车,二人便跨上车子去了。
这位薛先生把亭子间嫂嫂当作茶花女故事来扮演,他自认是玛格丽特的情人,他觉得许多地方秀珍的性情,举动,身世,漂亮,非常像玛格丽特。他们二人坐在大光明咖啡窗里,娓娓情话,薛先生把桌子一拍笑道:
“我以后叫你玛格丽特吧,这是一则《茶花女》书里的名字,你和她一样的身世,一样的性情,一样的美丽,你从今以后再不要跑什么公司了,你的生活我来供给你,你愿不愿意?”
“薛先生,我不懂什么叫妈家来得,你还是叫我秀珍吧。”亭子间嫂嫂蜜蜜的笑。
薛先生笑道:“玛格丽特,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茶花女名字,你不懂没有关系,不过我说的以后你再不要出去东跑西跑,你的生活由我来维持,你心意如何?”
“这那能巴望得到,我真是求之不得的,不过薛先生,我有许多地方都不懂的,要你指教我。”
“我现在的主张,你不要再住在会乐里那亭子间,我想到僻野一点地方租一幢小洋房,那边空气新鲜,四野有些树木看看。我和你同居在那里,也用不到什么手续,名义上你虽是我的朋友,其实你便是我的爱人,我们不须要举行结婚,将来看情形可能,我们再举行结婚也可以的,我想将来万一我们爱情破裂时候也许会有,到了不能挽回,这样就不妨双方分了手,还有一点我们感情并没有破裂,而我或你环境上不能再同居下去了,我们也只有分手了。秀珍,你如果答应我的这条件,没有意见的,我们马上去寻房子,好不好?”
“薛先生,我都可以答应,没有关系,不过我替你着想,你的太太知道了将如何?到了那时候,她吵闹起来,我大不了是一走,仍旧回到老地方去,可是你精神上是很痛苦的,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这时候我见你不到了,试问我的日子如何过下?我不要为你忧伤以终老吗?薛先生,我也屡次劝过你了,你是个明白事理的读书人,我希望你不要为了一时的感情冲动,做事便失于检点,你现在还是求学时代,年纪又轻,前途光明远大,将来学成之后,我们老大的中国,还须要你们这一班青年子弟来做一番建国工作。我想:薛先生,你的心意我是通通明白,你的肚皮好像玻璃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说的话我是不但赞成,而且还十二分愿意你这样做,只是你的牺牲太大了,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化上不少金钱,弄得无心求学,结果是否可以美满,实在难以有把握,当初我们也许相见得早,你没有家中那个太太,我们或者能做一个终身伴侣的希望,现在……”她说到这里,微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成了个僵局了……”
薛先生听了这番话,心中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他觉得秀珍愈是这样譬解的劝他,他内心的爱慕愈是来得炽。他说:“秀珍,你不要这样想,我做事自己知道很神秘的,我既然爱上了你,没有第二条心,任何牺牲都不惜,我现在定的方针不能再改动了,你原谅我点吧,完成我的志愿吧,假使你离开了我,我知道更加无心读书了,我做人已失去意义,还有什么滋味呢?”
“你定的方针不能再改动,叫我原谅你,叫我完成你的志愿,好,好,现在也不要去说了吧,任着以后我们的命运,能够太太平平多过点日子最好,不过薛先生,我还有句话,你以后不许同你朋友们说我是做生意出身的,假使你说这句话,或者有这同样情形,我马上板下面孔就走给你看!”
“笑话之至,我以人格担保,并且我说这句话于我毫无益处,并不脸上有光,秀珍,你放心,我当你一个至爱的人儿看待,过去我的性情你是明白的。”他伸手过去握住亭子间嫂嫂的玉手,放在自己嘴唇上频频的吻着。
当天下午亭子间嫂嫂从薛先生那边回来,似获至宝地堆上一脸的笑,她跑进我房间叫道:
“朱先生,我才真的要嫁人了,你怎么办呀?叫我如何放得下你呀……”
当时我为之黯然神伤,我觉得她今天从医院里出来说过这一句话:“我嫁了人呢?”不料说说玩的,现在真的证实了,不用说得一定是下嫁那位人很漂亮的薛先生,难道薛先生的太太通过了么,允许他结婚了么?我很理智的笑着道:
“亭子间嫂嫂,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你现在嫁人,正是一朵鲜花开得很美丽的当儿,如果再无人爱护,便一点一点的萎谢下去了,幸而在此当儿嫁人,这朵花好像移到荫凉地带去,天天有人来润你一些甘露,便可以开得更美丽更长久。你不用说得:我已经猜定,是那位人很漂亮的薛先生娶你去的吧,好极,好极,郎才女貌,真是良缘巧合,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刚刚你说,你嫁了人,叫你如何放得下我呢?这一层望你再不要提起,我心里也很难过,我想这是一个人的因缘,老古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过我是不大相信这说法的,根本还是我没有力量讨你,养你不活,我是个穷书生,一日到夜只会摇笔头,现在你嫁薛先生,不但你好,我心里也放得下了,究竟薛先生是有钱人家子弟,而且你从前也曾和我说过,薛先生如何好如何好的话,当然你们以后生活的美满,也不在话下。请问你们什么日子举行结婚典礼呢?可否也发一张请柬给我?”
“我们眼前不举行结婚,先行同居之后再看情形决定,要知道结婚太麻烦了,惊动人家算什么呢?”
“不结婚便同居,名义上很难听,上海人家称叫轧姘头,而且于你实在没有利益的。他可以随时不要你,遗弃你,就是上海人说一会又拆姘头了,在法律上你也没有夫妻的权利,万一他将来一个变卦不要你时,便怎样办?你还是同他打官司,但是没有结婚证书,官司根本打不成,还是就此吃瘪,难道你再来做这生意,你要考虑考虑,不要糊涂。”
“朱先生,你不知道,薛家里不肯结婚呢,他说过有结婚这点钱不如统统给了我存起来,倒是实实惠惠的,我想这话也不错,我的目的不结婚也没有关系,只须多要他一点钱,他果真起坏良心,二人分手了,我有了钱,也可以过日子了,我是看得穿完穿完,他家里本有太太,即使我和他结婚,我岂不是做他一个小老婆,名义上也不好听,况且在上海不结婚而同居,多得势,邪邪气气,倒没有做小老婆难听,所以索性不举行什么也好的,他也说过的,我们二人之中啥人有不满意便可以提出分手,以免精神上痛苦,薛家里是个洋派,思想邪气新呀。”
我想了想,他们各人都有各人用意,那末我也不插什么主张,便说:“这样也好,倒落得爽爽快快,那末什么日子同居呢?不结婚当然我也没有喜酒吃了,不过我要送一件纪念品给你们,告诉我日子,我可以预备起来。”
亭子间嫂嫂笑道:“日子还早哩,我等一会再告诉你吧。”
我笑道:“什么日子开始同居,只须告诉我好了。这有什么关系?我预备送你一件东西,只不过略表我一点心意罢了。”
“朱先生,你一定问我什么日子,我也不大仔细,因为房子是他去寻的,我想不出这个星期,总要搬出去了。”
“这里房子当然退租了?”
“并不,他是叫我退租,我想现在寻房子为难,万一我和他住不上,三二个月便分手了,我再回来住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我主张这里不退租,租在这里摆房间里家伙用,朱先生,要请你代为照应的。”
“当然当然,这也是一个办法,预先留一个后步,聪明人自有聪明办法,我真佩服。你去了后我起初几天一定要感到冷静的,好得我这个人平日也爱静,写文章时候巴不得一个人关紧了房门,只是工作之余,少了一个人谈天机会,这一点免不了寂寞……”
“朱先生,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你不至感到冷静,何不把你朱师母接出来呢,好得我房间空着,准定让你们住,不用你们租钿,而且家伙完全,你一件也不用买得,这办法最好也没有了。准定你马上写信叫朱师母出来吧。”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这样容易,路隔千里,交通不便,与其来去的这样麻烦,还是我一人过孤单生活来得脱煞,要知道真真把自己女人带在身边,反是增加赘疣,谢谢你的美意,我还是一个人的好。”
亭子间嫂嫂笑了笑,隔了一会才道:
“这样吧,我可以常常来看看你,可惜我不会写信,不然常常和你通信。朱先生,喔,我想着了,二房东有电话的,我每天打一个电话给你好吗?”
“你常常打过来,电话不是我们装的,人家也要麻烦,亭子间嫂嫂,只须你以后出来时候,有便的话,就弯过来谈谈,否则也不必特为过来望我,并且你现在是薛先生的人,我们更加要避嫌疑才好。”
上面一席话可说是我和她临别留言,第二天第三天她老早就到薛先生那边去了,便绝少长谈机会。有一个晚上她匆匆的来告诉我:说这几天忙于寻房子买家具,现在房子寻到了,家具也买好了,一切统布置妥当,明天我们进屋,我连忙问她在什么地方,她简直回答不出什么路名,只说路很远很远,来去公共汽车坐一个多钟头,这条路名打听了后才可告诉我,又说那边又静又精致,三面树木,一面花园,一幢独凌凌的小洋房造在中间,他们便住在这幢小洋房里,环境之好,可想而知,并且完全和上海隔断,听不到一丝车声,如果叫我去住,最最适宜,写文章的人,那末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她说得我神往,羡慕得说不出话来。当下我便把预备的一件礼品交给了她,起初不受,后来接受了问我是什么?我说:
“你现在不用打开看,你到小洋房里去打开悬在壁上就是了。”
她便理进提箱里去了。
原来我送她一件是湘绣的镜架,上面一对燕子,题“燕归来”。
亭子间嫂嫂把一切细软打了几个包里,又装了二个提箱,她把锅子,风炉,碗盏,煤球,脚盆等等都塞到床底下去,床上帐子也卸了,被褥都包起来了,那个圆桌上台毯,花瓶,也收掉了,我看她理得很辛苦,也走过去帮她忙,她一边理着一边说:“朱先生,你送我一件纪念品,我也送你一件纪念品。”
“什么东西?”
“我本替你绣过一双拖鞋,这双拖鞋绣好之日,正要去配皮底,不料我便生那个断命毛病了,一直没有配,现在只有鞋面没有底,我明天又要动身,现在弄堂口皮匠摊也收场了,朱先生,我不同你客气,还是你自去配一个底吧,只须八角钱够了。”她把那双鞋面子授了给我。
“好,谢谢,谢谢,好得天也一点一点风凉,拖鞋用不到了,我看把鞋面子摊开压在我写字桌上玻璃板底下,不是可以时时刻刻看得见你的手迹吗?这上面绣的是什么花?”
“二朵牡丹花。”
“好呀,这二朵牡丹花,一朵是代表你的,一朵是代表薛先生的,真是牡丹虽好也要绿叶扶持,不要说得你是牡丹,他是绿叶,而后成为一对长命富贵的夫妻,我现在趁这机会祝颂你二句吧。”
亭子间嫂嫂只是吃吃的痴笑道:“谢谢朱先生金口呀。你现在这只嘴巴也不逊色于我了,什么长命富贵的话都说了出来,阿难听哇?哈哈哈……”
我拿了鞋面溜回自己房里来了。
第二天一早弄堂里开来一辆汽车,喇叭不断的叫着,亭子间嫂嫂伏在窗口一看,连忙隔壁房里叫着:“朱先生,朱先生,车子来了,我们再会再会吧。”我连忙赶出去,替她搬东西下楼,不料汽车里早有个工人上来搬行李了,我送她上了车,一看薛先生也在车子里,他和我笑嘻嘻打一个招呼,车子便慢慢打倒车的开出去了。正要出弄口,薛先生在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招招我笑道:“朱先生,朱先生,以后请到舍下来白相呀!我常常听秀珍说起你朱先生如何好如何好,兄弟很想和朱先生搭一个朋友,我们现在都变了自己人,以后尽管请过来白相呀!”
我赔笑道:“府上地址我还不知道呢?”
只见他马上抄了一个交给我,我不及细看,车子已经开出了。我回到楼上恍如失去一件东西,稿子再也写不下一个字,一张白纸半天还是一张白纸,我把笔掷了,狂吸香烟,一枝接一枝,香烟缸堆满了一缸烟屁股,我想今天休想动笔了,我又故意手指弹弹板壁,这当然没有回音了,如果平日呢,我弹一记,她马上回答我二记,我弹二三记,她便跑过来了,我现在把拳头敲着板壁也没有人过来了,这精神上痛苦,更比什么痛苦都深,我如果日夜多刻苦一些,未始不能娶她,我从前原有这个完成一部长稿的计划,实在我一些也没有工夫开始动笔,而她已经护花有主了,我一人自思自量,简直烦闷得不能排遣,我自己承认是个最讲理智的人,然而人非草木,身遇此境,岂有无动于衷,这天我出门坐了一天的酒店。
第二天我一早接到亭子间嫂嫂打来电话,叫我去白相,我在电话中是是否否敷衍她一番,实在我精神上很痛苦,不愿一见他们燕尔之好。她在话筒中再三要我去,说薛家里已到学校里去了,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无论如何要我去一趟,我告诉她此刻很忙,待空闲的日子再拜望你吧。她把电话“扑”的一声挂了,这似乎是光火的样子,我觉得有点无趣,又想打电话去请她原谅,却不知道她的号码。
这样一连隔了几天,满想她一定会再打电话来的,不料却终没有电话,我心理上的反常,感觉她一定对我有不满之处,所以不再打电话给我,我天天希望欲想接到她一些消息,苦苦的相忆,以致影响我的写作,文思特别枯涩,字数越写越少,这明知是我神志的恍惚,可是自己未能排遣自己,一个人孤单的住在一个房里,连谈话的人都没有,使我有话也不能向人言,这日子仿佛深山古庙中一老僧,可是老僧还和小弥徒谈谈天呢。
星期日太阳晒到我窗沿上,我还没有起来,不料一阵楼梯声,接上便“冬冬冬”敲我的房门叫着:“朱先生!朱先生!开门!开门!”
我一听这明明是亭子间嫂嫂声音,欢喜得连忙跳下床去开门,把门开来,果然是她,后面还有一个薛先生,这一对新夫妇满面春风的笑道:
“哈哈,朱先生,多天不见,看你变得懒起来了,太阳半天高了还刚下床,我们已经赶了许许多多路了。”
我不好意思笑道:“今天星期,又不办公,落得多睡一会。请坐,请坐。”
“朱先生,你赶快洗一个脸吧,我们今天特为来邀你到舍下吃中饭,一定要去,起先打电话给你,请你不到,后来又打过几次电话,二房东嫌麻烦,不肯替我转达,隔一天又打过来又不肯叫,我在电话里骂他山门,便一直不打电话。所以今天星期,薛先生学校里不上课,你朱先生也不办公,趁这大家空着机会,我们二个人特为上门来迎接你,你面子大哇?哈哈哈……”亭子间嫂嫂大病之后又恢复她固有美丽,现在不但气色甚好,想那小洋房住住,改变一下环境,身体也跟着好起来了。
薛先生也笑说:“朱先生,兄弟同足下这次是第三次会面,虽然仅仅三次,时间又极少,然而朱先生在我脑子里印象却很深,秀珍常说起你为人很正直大方,实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君子,以后兄弟常常要来领教领教。”
“岂敢,岂敢,这是尊夫人故意吹嘘,惭愧之至。”
亭子间嫂嫂却插出来说:“快快,不要多说了,朱先生你为什么还不洗脸?”我才慌忙的洗了一个脸,换了一件衣服,同他们一齐出来。这时弄堂口早停了一辆汽车,我们三个人一齐跳上车,拼命的向静安寺路开去,几个转弯抹角,我也失了方向,只见越开越到了许多树木荫凉的地方,房子也特别齐整起来,有许多房子都被爬藤草,牵牛花四面团团围拢来,像一幢藤葛扎成的屋,显出无限幽趣。
汽车弯进树林忽然停了,我抬头一看,一幢崭新的绿色洋房现在我的眼前。
薛先生一下车便上前按一按电铃,里面便有一个老妈子出来开门,我们三个人都跑进小洋房了。
这里真是当得起明窗净几,无限的玲珑幽趣,对于布置上曾经化过一番脑子的,所以简单中颇具美化,我只坐在会客室里,他们的卧室还没有去参观,我私心羡慕得说不出话来,亭子间嫂嫂能嫁得这一个如意郎君,真是福气人,但愿永远这样过下去,中途千万不要发生变化,我看薛先生这人也很忠实,虽是一个大学生,一点也没有大学生派头,倒是亭子间嫂嫂人来得看风旋舵,八面玲珑,机警异常,薛先生当然给她一把抓住了。
我们进得屋来,她连忙上楼把旗袍换了,胸口穿一件围身,笑嘻嘻道:
“朱先生,你看我阿好看?像一个火头军了,今天请你来吃中饭,只是骗骗你来坐一歇,又没有小菜。”
“不要客气,这次你客气我下次不敢来了。”
“朱先生,你不是喜欢吃鳝鱼,蹄子的吗?今天老实告诉你,只有二碗菜,没有第三碗菜,好,你和薛谈谈,我下厨房去做菜了。”她便一个轻妙的笑,身体又像燕子般灵活,一掠的朝那扇小门里进去了。
薛先生坐在我对面,他陪我寒暄一番,告诉我秀珍这个人娶她的原因,一本正经的说:“朱先生,我们虽是初交,可是彼此底细双方都明白的。我第一次见秀珍在一家旅馆里,我一见她似乎有一种吸力,把我的心好像吸了过去,当下便问茶房,这女人做什么的?岂知茶房便来兜我生意,说这女人是个私娼,你要叫她来住夜只须化几块钱够了。我当时好奇心冲动,果然叫了她,我和她一谈之下,觉得这人身世很可怜,她不但跑旅馆,还跑什么公司做这神秘的职业,她的一谈一吐,十分有书卷气,不像一般妓女开口闭口触人耳根,她问我做什么的,我告诉她在上海读书,她便说在上海读书,晚上有学舍可住,为什么出来开栈房?开了栈房又为什么叫女人白相?你们这班学生平日生活的胡调,可想而知。现在中国这样的百孔千疮,满目凄凉,你们学生是未来的主人翁,岂可还这样糊涂?当时我竟给她说得哑口无言,惭愧得脸红耳赤。我说逢场作戏,也没有大关系。她竟然面孔一板说:逢场作戏,以后常常可以逢场作戏,世上许多人失足深渊,都是自作聪明,伤在这‘逢场作戏’四个字上,你忘了你自己的地位,你是个学生呀?她这番话依理是可以提醒我,使我觉悟了,可是大大不然,反使我更加爱她,后来我打听她的住址,索性每逢星期六跑到她家里去了。有一次我把她带到杭州,一玩接连玩了半个多月,那时我就想娶她,因为通不过家中的女人,现在呢,我索性不通过了,就先行同居,好得我们暂时不结婚,不犯重婚罪。至于我为什么一定要娶她,因为家中的女人是父亲主意把我们配合的,根本我们没有夫妻感情可言,这种女人娶上一百个也于我无益,所以我下辣手,外面另外娶一个,朱先生,说来也未免荒唐呢。”
我笑道:“那里说得到荒唐,我替你们想:一个情有所寄,一个身有归宿,这最是天下美满的事,我祝颂你们俩幸福绵绵。”
我们便了午饭,薛先生领我出门左近散步了一番,这里环境可说好到极点,空气新鲜,绿叶成荫,一角小洋房便在这绿荫深处,马路上看不见,须走过这一带树林,仿佛深山中一古刹,要弯到山背后去方可看见。我私心的羡慕可想而知,将来如果有这机会,很想请他们分租一个小房间给我写作之用。薛先生说:
“当初找房子找苦了,这里本是我们校长的私人别墅,校长出国,这里便空下,我立刻向他承租。我为什么不租在交通便利之处,或者近学校地方,因为我有二种用意,第一种我上学去了,她不能一个人偷着出来玩,致仍和恶劣环境接近。第二种我预备渐渐把她改变一下环境和生活,使她纳上正轨,我带她出去人家不疑心她是妓女出身。再教授她一点文字,你想可惜不可惜,她从小没有读过书?”
我深表薛先生这一种培栽亭子间嫂嫂的办法是古道可风的,我更加欢喜,我要做的工作,薛已经替我做到了。
我第二次到她家里去,亭子间嫂嫂在那窗下朗声读书,轻轻走过去笑道:“好听的书声呀!”
她连忙把书掩着怕羞的道:“朱先生,你这人好像是一个鬼,为什么是到我背后都不知道呢?哈哈哈……我不会读书,这书真难读呀!”她挟了书望了我笑。
“没有关系,你每天只须读三二句就够了。”我一看那书名是《国语》第一册,已经读到第九课。
“朱先生,你今天如何会来的?大概发了一阵风?”
“不是,我本想要趁薛先生在家时候来,后来一想,我要问问你们近来情形,薛先生在这里有许多不方便,便一人溜了来,我马上就走,你告诉我点近来情形罢?”
亭子间嫂嫂叹一口长气道:“你没有知道吧,那一天我们吵过嘴的了,几乎相打,因为他骂我烂污货,我听了这句话,不知火从那里来的,就一个指头点到他额角头上骂道:‘你是死人,你是死在灰堆上的死人,我烂污货你难道不知道,为何触瞎了眼睛要讨我回来,狗吃屙,自情愿,你再敢骂一声烂污货,薛景星,老实告诉你,我没有好颜色给你看!真真笑话其鼻涕!’他给我一阵暴跳便闷声不发,我余火未熄说:‘没有关系的,你要我走,拿句闲话出来,茄容易!’朱先生,你想我们还只同居三个月,就这样吵了,将来还有结果吗?这是明打明的了。”
我连忙问:“什么事?什么事?”
“说来也气数,我不好意思告诉你。”
“我同你长时期邻居,不过你现在嫁了人,比较稍远些,你便这样话说半句,算什么?”
“因为我说出,你也要光火的。”
我再盯紧一句:“是不是为了我?”
“正是为了你,他说我常常提起朱先生长,朱先生短,便起了疑心,瞎吃醋劲,便不惜骂我烂污货,你想一个大学生,开口会骂人家这种话,他的资格也不过如此了,人家说‘一言伤邦’,他这句话伤了我们的爱情,我永远不能忘怀。”我心中“砰”的一跳,立刻要告辞出来。
亭子间嫂嫂见我马上要走,便一把拖住我道:“朱先生,你为什么急急要走,当真我说了这句吵闹是为了你的关系,你有点怕吗?你放心,坐下来,坐下来。”
“不是别的,万一他这时候回来撞着,更加使他疑心,其实我和你真是天晓得,界限分得再清楚也没有,凭良心说一句,可说无丝毫关系,薛先生疑我和你有道理,这也难怪他,因为我们太接近了,既然他有这意思,见机为妙,以后我永远不会来了,你是明白的,请放了我走罢,谢谢你,谢谢你。”
“请你放心。老实说,这种男人我看见得多,少了他也没有关系,他讨我来把我关到这荒野的地方,用意你知道如何恶?他是不许我自由,不能时刻到外面去白相,我从前要东就东,要西就西,现在统给他剥削完了,我不是一个尼姑,为什么要住到这尼庵似的冷僻的地方来,这种嫁男人,省省罢,我还是回到老地方去。他答应我给我三千块,作为我买首饰的钱,可是到了今天已经三个多月,没有看见他一个屁烧灰的钱给我。我看他是不像有钱了,因为家中知道他在外面又娶一个女子,断绝了钱寄他,所以他近一向手旁很是紧。他完全和从前变了二个人,脾气也不好了,用钱也刮皮了。我想他讨我来稍稍有点懊悔,所以借一眼眼错处同我吵闹,意思亮打亮的是吵吵吵了分开算数。我现在抱定宗旨,也不想同他同居下去,这种大学生自己不能自立,零用开销,仰给家中寄出来,一旦来源断绝,便死路一条,我可也不要跟他饿死。所以他表面一派的空架子,实骨子寻钱本领毫无,这种人好同他白头偕老,做一世夫妻的吗?我老早宗旨抱定,要我走可以,拿出五千块钱来,五千呒没,至少也要三千,不然看啥人颜色。朱先生,你现在不要去,等他回来我们不妨先开谈判,做事要爽爽气气,牵丝攀藤,勒杀吊死,我最最咬乱!”
我跳起来愁眉苦脸说:“请你帮帮我的忙,放我走了吧,你这样不是把难题目来给我做,我既不是当初的媒人,又不是律师,我如何参加谈判呢?我一向佩服你头脑子聪明的,为什么忽然糊涂起来了?”
亭子间嫂嫂格格格一阵痴笑说:“啊哟!这有什么,一切有我在,同你不搭界,你是我叫你来谈判的,怕他什么?等一会我只说朱先生是打电话叫来的,他便不疑心了。”
“无论如何不可以,我的地位已经疑心得要死,你又叫我出来替你们谈判离婚,这不是一句给他落得说的‘这还不是事实证明了’。总之,你管你吧,你们离婚不离婚,要好不要好,都和我不相干,你不要来拖人下水,我现在一定要走。”我正急急要走,她又一把拖住我笑说:“要走尽管放你走,那末吃了午饭去好吗?”
“吃午饭日子长,以后再来吃吧。”
“以后恐怕没有日子了,以后我也不会住在这里了!”
“即使要离婚也没有这样快的,你不要说这话吧!”
亭子间嫂嫂有些眼泪丁丁:“朱先生,你又不知道,我们三夜没有同床了,他困在地板上,我叫他上床,理也不理我,我也困在地板上陪他,他又爬爬起来上了床,等我上床他又困到地板上,这还不是明明和我反对吗?这日子叫我如何过下去……”
我听了这几句话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亭子间嫂嫂还是从前那脾气,惯会把床笫间事情来告诉人家。一些不知遮拦,她居然说到薛先生不愿同她同床,她还会迎上去也去困在地板上,薛连忙爬上床,她连忙跟上床,他重又困到地板。她才伤心的挂下二行眼泪,我想这种事更与我无涉,便匆匆告辞了回来。
据说这一夜大概是老妈子在薛先生面前进了谗言,说是一个姓朱的又来过了,曾同秀珍拖拖扯扯的亲密了一番,一直到傍午才走。薛听了片面之辞,认为是事实无疑,便又同亭子间嫂嫂吵了一个全夜,而且很坚决的一定要分手。
他说:“各走各路,与其这样我薛景星做只活乌车,不如爽爽气气转送了人来得料脱一桩孽缘,当初我薛景星有眼无珠不曾看看明白,原来你们老早是一对相好,待我讨你回来,你们表面上看看不往来了,岂知藕断丝连,暗中三隔二天仍打电话,约了地方叙会,现在索性弄到我家里来了,你当了我不明白,其实我身体虽不在家里,你的一举一动,我统统知道,秀珍。一个人总要凭点良心,我没有待错你一丝一毫,满想你跟了我改变一下环境,成功一个能站在社会上干点事情的时代女子,所以我一下了课便回来教你读书,我每天读报讲世界情势给你听,我的一番用心甚苦,不料你别有用意,天生的水性杨花不能改移,我薛景星一番心血,尽付东流,现在弄得我家中金钱不再接济,这日子我本来也过不下去了,我自顾不暇,如何还顾你下去?秀珍,这大概是缘份,我们的缘份也要断了。”
亭子间嫂嫂平心静气的说:“要分手可以的,拿出三千块钱,别的都是空话。你一定是自己弄不落了,故意借此题目我和朱先生有关系的话来算拆散条件,用意倒不恶,好得我不是别人,任你如何冤枉,我泰然处之,可是算朱先生倒霉,他却受了一个不白之冤,不过将来总有明白的一天,你也不必说这种为我如何好,如何好的话了,我根本无此福气享受,命里注定是要吃苦呒没话头,你薛先生一番美意,实在令我感谢,我想我也既然要好在当初,那末也要好在结果,有始有终,客客气气,你说的话我又不是不答应,只须好好的告诉我:‘秀珍呀,我现在家中的钱不再接济了,我们的生活难维持下去了,与其这样吃苦,不如暂时各走各路。’你这说法我不是不赞成,而且极表同情,何苦硬捉我的错处,硬说我私通朱先生,算作拆散的理由,这究竟是冤枉人家的。你冤枉我,我和你夫妻,总可原谅,你冤枉朱先生,未免难于交代吧,他是一个书生,从来不曾同我有一丝苟且的行为,这是我可以站在天底下立誓给你看的,薛先生,我想不到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子,不知你的思想说新又不新,说旧又不旧,枉为喝一肚墨水的人,做出的事如此笨拙,老实告诉你,家中断了接济,你还是赶快回去为妙,家中的妻子虽不称心合意,但总是你的结发夫人,你不应该抛弃不顾,不要再在外面胡调了,须知外面称心合意的女人正多,你力量不充足,养不活又奈何呀!哈哈……哈哈……”亭子间嫂嫂一个轻松的笑,薛先生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薛景星听了这番话,弄得惭愧无地,可说句句给亭子间嫂嫂说到心里,一强也不敢强,他现在别的都不去虑它,承认是经济困难,维持不下去,只是如何叫秀珍走路呢?老实说你叫她走路,闲话一句,曾开过条件是三千块钱的赡养费,薛景星心中一想不怕她,因为根本没有同她结过婚,何来赡养费,官司也打不出理由来,便说:
“你的话可说条理清楚,实在佩服,只是我薛景星命运不济,满想和你做一世夫妻,奈何经济来源断绝,这个月连零用都不周全,我西装三十二套,已经当掉卅一套,以后日子试想如何过下去。好得当初我们也曾说过这句话,双方任何一方面,一有不满意处就可分手,各行各路,毫无附带条件。现在我实在维持不了,总不能看见你我二人饿死,当然只有早日分手为妙,请你放点交情,留到将来我们也许再会碰头的一天,我薛景星不是一个滑头麻子,这次家中断绝我经济来源,实出意料之外,不过我和你的事解决后,我马上要回去把这只旧家庭非打得粉碎不可,他们使我没有饭吃,我弄得他们不能拉屙,大家下辣手,自然以后情形,我还须告诉你的,所以眼前的分离,能适应环境起见,不得不分开,免使我心挂两头,种种请你格外原谅,我薛景星永远不会忘情你的,可否你提出的赡养费一层,请豁免了吧?如果我拿得出三千元,也不至当西装了。”
亭子间嫂嫂一个轻妙的笑:“嘿嘿……嘿嘿……一个女人嫁人为的什么?是不是为了生活的安定,安安逸逸靠男人过一世的。不然女人为什么要嫁人?你薛先生不是不明白,你和我同居时候,不用说到,你苦我也苦,你快乐我也快乐,方称为有福同享,有苦同当,这是夫妇之道,故虽贫苦倒一百二十分我不怨,现在你稍为一点困难,便提出和我分手,试问我以后生活靠啥人来替我维持,我不要你赡养费?我不是三岁小囡,由你吩咐,便拍拍屁股走路。老实告诉你薛景星,三千块洋钿,少半个边都办不到!”
“我没有和你结过婚,根本谈不到赡养费!”
“这样容易,嘿!除非你的爷是司法部长!”
“你到法院去起诉我!”
“你明知我是一个女流之辈,既无亲眷又无朋友帮助,叫我去告你,谅我也办不到的,不过薛先生,你也该放点天良,你的天良总还不至丧尽吧?”她说到这里二行眼泪挂在薛先生的面前:“你当初要我时候,几乎把我捧做一个天上的仙女,恩爱如漆如胶,没有数月,待我又如此,手段未免太辣,我没有来拖累你呀,一切都是你来自寻烦恼,想你总还记得,当初劝你的一番话,再三叫你不要为了一时感情冲动,冒险讨我回来,你现在如此,无非逼我走,我走我也知道是免不了了,不过我再出去做,可说熟客都断完了,我的生计仰赖何人?我现在请求你给我一点养活性命的赡养费,也是名正言顺,情理之中的一种请求,薛先生……薛先生……你忍心叫我到法院去告……”她说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薛先生连忙双手抱住了她。
亭子间嫂嫂,就此吊起心境,哭得昏去活来,颠颠跌跌的好像一定要去自杀,她边哭边说:“你让我走!你让我走!我一样给你抛弃了要饿死,不如现在先死在你面前,活在世上不能做薛家之人,死后当亦做你薛家之鬼,我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你不要拖牢我,让我去死了吧!让我去死了吧……”又是一阵扑通扑通的颠跌,像发狂的一样,薛景星使足力气几乎也抱她不住,面色转了色,心想不要弄出人命案子,这才糟糕,只是说:
“秀珍,秀珍,不要这样,有话可说,你像发了疯。到底阿有理智的?”
亭子间嫂嫂索性伏在薛景星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天哭地哭亲娘的,闹起来,弄得薛先生满衣服都是鼻涕眼泪,便把她身体一放,有些火冒的道:“你去哭,你一人去哭,阿有女人这样使性的,哭不休的,幸而我今天没有打过你,骂过你,说起铜钿,没有没有,我总要设法给些你,你这样一哭一闹,到底还是手段呢,还是要挟?好得左近没有邻舍,没有人来干涉,你一人尽去哭吧。”便去洗了一个脸,到外面去了。
亭子间嫂嫂斜倚在沙发上,一人抽抽咽咽哭了好久,四面看看薛景星也不在客堂里了,自己也哭得喉咙变了沙声,便收了眼泪,到床上去睡了。
隔了二天双方平静无事,只是薛景星荒废学业,这时候已经二个多月没有上校读书,天天在外面借债度日,一个人的堕落,简直无药可救的。亭子间嫂嫂在家内看见薛的裤子破了,也拿来替他补补。有一天薛喝酒喝得烂醉,回来后便吐得一塌糊涂,亭子间嫂嫂真是服侍他如亲生的老子一样,贴心贴肺,无限温存,薛稍醒,见秀珍满衣都是污渍,问她为什么不去换一件,她笑道:
“景星,你刚喝得烂醉如泥,乱吐三千,我一时不及拿痰盂,便把我的衣服盛着你的吐,酒呀,饭呀,菜呀,都吐满我一衣服,气味真气味得来,一阵酸气冲人要呕,我恐怕你还要吐,索性等一等再去换呢。”
薛景星忽有所悟,觉得秀珍上次闹过之后,一无怨言,依然真心待我,我呕吐她不及取痰盂,竟以衣来盛着,这是新女子所办不到的事,我现在要和她拆散,别的都不来说它,但看她这一点待人太好了,我心何忍?思思想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想出一条办法,拆散终究要拆散,不过赡养费有一个小办法。他说:
“秀珍,过来我同你说,我现在有几个同学,不日就要到西北去找工作做,我也是一个,上海我决定离开,你也暂时离一离开我,我们将来再碰头好了,前一回你和我闹的赡养费一层,我已有办法,便是把这一幢屋里用具以及木器,定一个日子叫拍卖公司来拍卖,把卖下的钱三七拆,你拿七成,我拿三成做路费,除此办法之外,我也毫无念头可转了,因为我外面已经弄得走投无路,交关掉脸,人家虽明知我家中有钱,只借不还,路也越弄越绝了。这个办法,你如果赞成,马上就可以实行。”
“你既然储心蓄意硬生生要和我拆散,我唯你命是从,我一切都灰心,都失望,都看穿完了,想不到一个女子的嫁人,原来是这一套把戏。”
亭子间嫂嫂对于薛景星可说软硬功夫都用到了,她是满望薛回心转意,把分散的恶劣影子,从此可以消灭,他不是没有办法来维持生活的,不知如何,会变得这样快,一发不可收拾,由此可见一个男子居心的变化莫测,女子第一个是被蹂躏,所以社会上三隔二日有女人控告男子遗弃的新闻,它的经过情形仿佛亭子间嫂嫂,和薛景星一样,可是结果有幸和不幸,能够到手一些生活费的,她的官司简直是胜诉的了。
这一天亭子间嫂嫂来告诉我这一番情形,又抽抽咽咽哭一场,她说命里注定是苦的,无福享受住那清静的洋房,没有几个月便又拆散了夫妻关系,可说我从进去出来,席还没有暖过,我安慰了她一番,又说:“夫妻感情恶劣,这是一时的,日后仍言归于好,这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而何致闹到离婚,未免太把婚姻看做儿戏了,这是一批洋派的学生,洋派的头脑,才会做出洋派的事来,虽然你们没有结婚,可是你们同居却是事实,法律上虽不能鉴定你们是一对夫妻,但从人情、道德的立场上,你们终究是一对夫妻!亭子间嫂嫂,他既然心起无良,你也不得不下一番辣手,现在他的感情已无法挽回,各走极端了,索性你吵得他头昏脑涨,给他一点苦头搭搭,这种空壳子大学生,什么东西,哈哈,爷娘给他钱求学,原来他在外面弄女人……”
“朱先生,唉,算吧,算吧,我一切都不希望,一切都灰心,这是我第一次嫁男人,就碰了这一个钉子。他的心已变,我吵也无益,反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喉咙也吵哑了。”
“那末什么日子拍卖东西呢?”
“大约在明天。”
“我倒看中那一张圆角写字台,我明天去拍它来。”
“有趣的东西很多,当初买来都是出了大价钱,现在拍出去,恐怕一半也捞不回了,朱先生,你看得中的东西,本来只须要好了,我不当卖你钱,可是薛景星在那边,我不好开口,宁可你拍来后,我把钱还你吧。”
“不,不,你这样一说,我更加不去,薛既对我没有好感,我又去拍卖他的东西,这似乎给他一重难堪,朋友拍朋友的东西,这就叫卖朋友。好,我不去了。”
岂料亭子间嫂嫂早晨出来,到了傍晚回去,看见一个屋里已经空无所有了,门口有几个苦力正车着她那只三面镜子的大衣橱,还有车着她那只席梦思的沙发,想必这是最后二车东西了,亭子间嫂嫂连忙赶进去,把老妈子找了出来,急急问道:
“少爷呢?少爷呢?”
“现在出去了,刚刚来拍卖的人,邪邪气气多,我看见也伤心,有许多东西还是新的呢。”
“为什么今天就拍卖?我的许多衣服呢?啊哟!啊哟!天呀!”她连忙登登登赶上楼,一看房间也是空了,四壁糊的花纸有几处撕碎了,好像拉开一张嘴巴哀哀哭泣,窗外沙沙树声,也好像表示叹息,亭子间嫂嫂站在房门口一阵伤心,却呆住了,老妈子来叫道:
“奶奶,少爷回来了。”
这时薛景星赶到楼上来道:
“今天家里拍卖,我老早关照你的,叫你不要出去,在家里照顾,你一老早就出去,弄得我东兜西兜,忙得不可开交,你到底到那里去的?”
“事到这地步,你不必来问我,我有我的自由,以前我是你的人,只得受你约束,从今以后,我已不是你的人,无权来问我!”
“问问也没有关系,何必如此?”
“既然没有关系,你问的也是多余的!”
“你现在好像要同我吵的样子?那末你要吵请你尽管同我吵吧,我老早严阵以待了。”
“不知廉耻,以至此极?老实告诉你,我今天老早出去,实在不忍看见这许多东西,给人家拍了去,一个人除非没有心肝,才会站在旁边照顾,看见自己天天用惯的东西,新的,旧的,精致的,心爱的,一件一件人家来车了走,一些不动于衷,这人可算是天下第一个辣手。我刚刚回来,看见最后二车子木器搬出去时,我伤心得几乎纵声大哭一场,那是一个大衣橱,平日是我放旗袍的,还有一只大沙发,平日是我们二人睡的,现在都是别人的东西了,景星,景星!早知今日,何苦这样自寻烦恼?我为你可惜!”
“这些话都不要去说了,今天拍卖下来的钱只有五百多块,你拿七成,到手三百五,我一百五,路费还不够,可是我说出的话,决不变更,准定给你三百五吧。这里是钱你拿去。”
这时亭子间嫂嫂弄得椅子也没有一只坐坐,接了钱只走到那窗口,身体靠着门沿道:
“我不是开价要你三千的吗?现在给你只降到一折,我看你也穷极无聊,弄得走投无路。不过我趁这机会,有几句话要警戒你,使你有所醒悟,幸而你薛景星今天是碰了我,这样和平同你解决,不给你一些为难,倘使你换了别的任何一个女子,决不会这样放你过门,得有这样轻易解决的?不嘿,你薛景星好好的要吃一番苦头,马上许多白相人围拢来打你半死半活,你以为上海生意浪女人容易讨的吗?只有我才给你这样好欺骗。从今以后,我希望你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一洗过去污点,切勿再寻花问柳,生活不要过得太不耐烦了,要知道做生意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的,没有一个是真心待客人的,也没有一个身上清洁无毒的,你们平日只会捧了一本书,社会上种种黑暗情形,完全门外汉,所以要吃苦,弄得拍卖了东西下场。你也不要以为生意浪女人甜言蜜语,说得你无限乐意,便以为她是好人,这叫灌迷汤,迷汤能把一个人灌得倾家荡产,至死不悟,性命财产,能够伤在她们手掌之中,你但看世上许许多多有为的青年子弟,伤身在女色上头不知凡几,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以后可还要约束你自己吗?景星,你不要以为我这几句话,无关重要,老实说,你出我钱也不会告诉你。我的话已尽于此,这你再去辨辨滋味吧。我秀珍虽不幸沦为妓女,到底一颗心还没有坏,你以后再碰见我这个人也难了。”
薛景星低下了头,只是默默不做声。想他一定在忏悔既往,一会他忍不住胸前一口怨气,眼睛一红,二行热泪挂了下来。
亭子间嫂嫂看见他这副样子,含笑道:“景星,你不用哭得,事情到这地步,哭也无用了。好吧,败子回头金不换,但愿你以后做一个正气的大丈夫,还记得许多年前有一个情妇叫秀珍的,劝过你一番话,那末我也心慰了。好,我们走吧,这里本来还可住一夜,不料连被褥搭床都给你拍卖完了,叫我们困什么呢?走吧,走吧,走吧。”
亭子间嫂嫂催着景星“走吧,走吧,走吧”,景星含着一包泪水却拖住亭子间嫂嫂的手恳切的说:
“不要性急,我还有话告诉你,你来时有二包衣服,和我做给你的许多旗袍,我都替你打了二个大包裹放在下面厢房里,你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动,原归你带去。我想今夜我们二人到馆子上去小叙一番,以示话别,你的意思如何?”
“不必,不必,我不愿意去。”
“就到左近小馆子上吃一顿夜饭吧,想你肚里也饿了!”
“你不要说我肚里饿,我已经一天没有进米粒了,我的心口痛得说不出所以然,还是你管你去吃夜饭,不必顾怜我,我现在马上就走!”
“你不吃夜饭,就陪我去坐一歇,这可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到西北能够回来不回来,自己也没有知道。我现在和你夫妻名义虽然没有了,但朋友总还是朋友,朋友之谊总还没有断,你就看在这朋友份上陪我坐一歇,我还有话告诉你,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很使气的说:“不必多此一举!既经分手了,还有什么话头,一个大丈夫办事要爽爽快快,我和你的情谊可说到此刻为止已经情断义绝,请各走各路。天下许多男子仗了金钱的势力来玩弄女人,一旦金尽便把女人遗弃不顾,到了这最后分手的片刻,还要我们女人去陪伴他喝酒谈笑,哼,薛景星,你未免欺人太甚!走!”她便登登登赶下了楼,奔到厢房背了那二个包裹,朝门外就奔。薛景星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便也不去拖住她,连忙赶下来,替她叫一部黄包车,岂知跑出门口一看,亭子间嫂嫂一个背影,打那树林里面打一个转弯便不见了。她奔到马路上才叫到车子,正如万箭穿心,悲伤已极,想不到当初来的时候,也是这二个包裹,而坐的是他们二人一辆大汽车,而今这样狼狈的二个包裹一部黄包车,真是不堪回首,伤心之极。她模模糊糊的好像一个人在半空中飘荡,不相信这是事实。
不用说得亭子间嫂嫂回来了,当然还是住在我隔壁房的亭子间里,她连忙跑到我房里来,我诧异的说:
“你为什么夜里又出来?”
“我和薛已经分手,东西统统拍卖完了,家里弄得空空如洗,连被褥,连床都给他拍卖完,真真是个败家子,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我现在是挟了二个包裹逃出来的。”
“你不是说明天拍卖吗?”
“他故意这样做,使我措手不及,用心果然恶,我现在凭他片面之辞,给我三百五十块钱,我也就拿了,我想榨他不出油来,再同他吵,也是徒然,我看他这人堕落,就在眼前,我嫁了他与其吃苦于将来,不如现在爽爽快快一刀两断,来得干脆,老实说,我年纪还轻,大不了再出去做做。想来未必没有人要,糊一口饭吃吃,总可勉强过去,哼,薛景星,我看他才该死,临时动身,我还劝过他一番好话,他说到西北去,我看也完全是假的,将来也许我们还看得见他结果。朱先生,我房里长远不睡,霉气很重,我想今夜借你的床将就一夜,可以吗?”她笑着对住我。
“你睡我床上,叫我睡在什么地方?”
“你也睡在床上,各人一头,这有什么关系。”
“男女授受不亲,已经致人物议,何况同床,万万办不到,还是我睡在地板,你睡床吧。”我也忍不住笑了。
这一夜我们竟然同房不同床的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连忙爬起来,只见她摊手摊脚睡得像一个大字,一件衬里短衫翻了外面,露出一块雪白粉嫩的肚皮,下面一条绝短的衬裤,一直穿到大膀上面的胯下,你说两只大腿完全露了出来。这一副美人睡眠的姿态,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的确很有些诱人的魔力。
待我一个早晨写完了三千字时候,亭子间嫂嫂才醒了回来,她轻轻拍拍床沿笑道:
“朱先生,朱先生,你真用功,老早就起来写字了。我一夜真好困,简直没有醒过。”
“请你快快起来,人家看见像什么,一个男女的界限总要分,给人家看轻犯不着,请你帮帮我的忙吧!”
亭子间嫂嫂哈哈一声笑道:“喔唷,这有什么关系,啥人不知道你朱先生是规矩人,即使我天天睡在这里,人家也不会相信我们有花头的,这就叫你朱先生的金字招牌啰?”
“鬼话,鬼话。”
恰恰这时候真不凑巧,书局里朋友王先生跑来拿稿去排印,他一跑进来,同我打了一个招呼便注意了她,使我窘得要死。我只得笑道:
“王先生,这便是我从前告诉过你的亭子间嫂嫂,你看她很漂亮吗?”
“久闻大名,足下近来艳福不浅,大约有一部桃花运过过,真是名士美人,相得益彰,兄弟无限羡慕。”
“哈哈哈,王先生请你马虎点吧,不要攻击过了分,根本我和她毫无关系,何来艳福可言,好,好,请坐请坐。”
这时亭子间嫂嫂连忙披了衣服逃到隔壁去了。其实她这一副样子更加要使人疑心的。
这位王先生却不断的向我打趣,使我有口莫辩,他说:
“既然没有关系,她如何会困到你这张床上来?为什么不困到别人床上,蛛丝马迹,不无可疑之点,好得你老哥素来风流自赏,这种近水楼台的把戏,不做本来也是猪头三,我同你老哥是老同事,不必瞒我,我决不会替你宣传出去,哈哈哈。”
大约是王先生替我宣传的效力,隔了三天五天书局里常有朋友来望望我,走动走动,他们本来平常都不来的,可是我老早预备,再三叮嘱亭子间嫂嫂这风头紧张的几天,千万不要到我房里来,譬如要谈天宁可板壁缝里谈二句,或者晚上不出去不妨再过来谈谈。她问我:“为什么这样怕。”我说:“人言可畏,何必要给人家论长道短,索性我和你有了关系也不去说他,虽然在上海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但究竟我还没有这勇气。前天我那姓王的朋友一番话想你总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的他们替我传出去,使我没有闲话来分辩,这事当然与你无涉,可是我名誉甚有关系。”她说:“既然这样,我未免来害你了,还是我另外去找房子搬场了吧。”我急道:“你搬场尽可不必,老实说,我少了你又要寂寞,说不出的难过,你还是住在这里好,总之,你不知道我心意,我是要做到面上和你好像不相干,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爱你,在这情形之下,所以我感到顶顶痛苦的。”
不用说得亭子间嫂嫂以后生活路线又是走向卖淫的一途上去,她想提高自己的身价,不再跑公司,也不跑栈房,专门在马路上兜来兜去搭客人,这是表示她是人家人,私下偷避了出去做做的,当然与一般普通的淌白性质不同,搭来的客人可说也都是高尚的多,她决定朝这一条路走走看,如果走得通就走,走不通再想别的办法。
她回来后的第二夜就这样出去尝试了。
她从云南路,转到四马路,又向跑马厅一个大圆圈的包围路线一人慢慢的走来。她身上穿了一件大衣,下面一双高跟皮鞋,走路的姿势可说十分挺刮而美丽的。一路经过看见不少油滑的青年,对她鬼头鬼脑的张张望望,扮一个笑脸过来,可是她知道这都不是生意经,抱定宗旨,一概不给他们理睬,也不打无线电过去,她知道真正的客人只不过一人二人,而决不是穷凶极恶的一看见就进攻,必定静静的盯紧后面,她走向那一个方向,后面的人也跟向那一个方向,真真是屡试屡验。万无一失的,待到这时候才可开口搭他回来了,亭子间嫂嫂,虽然没有做过,但这种种门槛实精。她从四马路跟跑马厅一个圆圈兜过去,兜到龙门路,大沽路,孟德兰路,静安寺路,再过来便是新世界虞洽卿路,她走一节朝后一望,走一节朝后一望,可是一个客人的影子也没有盯她,心中未免失望起来,她把大衣腰带束束紧,领头扳扳高,这时外面的风刮得很紧,她双手插在大衣袋里咬咬牙齿再朝前走。这时又走到四马路跑马厅原路上来了,她心中一想:“如何?如何?还是朝前再跑一圆圈呢,还是就此回去早点困觉算了?”不知怎样,肚里忽然回答她:“这是你今夜头一次出来做,岂可马马虎虎便回去?朝前跑!不要灰心!”亭子间嫂嫂便又振作精神再预备把跑马厅跑上十个大圆圈,到了戒严没有生意才死心一条回去。
第二个圆圈跑到龙门路,她朝后一望,来了来了,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跟在她后面,她回转头来是见他朝前走,她现在是试验这个人是不是在盯她的梢,又故意慢慢的走,回头一看这个人还是在她后面,也跟了她慢慢的走。她又故意走快些,这后面的人也跟着快些,她心想决无疑义,便站定扮一个笑脸过去轻轻的道:
“去哇?去哇?”
这个西装客拉开嘴笑道:
“你住在什么地方?如果近一点就跟你去坐一会。”
“就在这里啰?你跟我走吧,好吗?”
这个客人看看手表,亭子间嫂嫂连忙说:“辰光还早,辰光还早,我才刚刚出来哩,现在要到一点钟戒严了。”
“我跟你走可以,打一个茶围你欢迎吗?”
“笑话了,你先生真客气,我们什么都欢迎的。”
“好,你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