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社會風尚
詩書文學，游侠私剑，皆法家所甚恶，而山束之所尊也。（山束指六。）韓子之言曰：“儒以文亂法，而侠以武犯禁。”又曰：“故明主之國，無害简之文，以法爲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爲師。無私剑之捍，以斬首爲勇。是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軌於法，動作者歸之於功，爲勇者之於軍，是故無事则國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謂王资。”秦之社會所以異於六國者，以晨戰立國，一切與秦法相反之事，不得存於其間。六國社會則随封建制度崩溃之势，自由發展。學術下流於民間，而六藝諸子之學典；平民上升，而游說之士典；以勇力自售，而有刺客；以豪氣相矜，而有任侠。民離本業而務文學勇力，又不用之於國事，遂開着士之風。周末以來，文学勇力皆寄生於贵族。有鲁缪公、魏文侯之善上，而六藝之傅播得其力焉；有齊稷下之養士，而諸子之興盛得其力焉。吕不拿集賓客門人著書，四公子之徒亦以養士相倾。而四公子之門尤雜，下至雞鸣狗盗，無不備焉。六國君主皆欲富强而招賢聘士，大臣貴戚亦欲以游談私剑之爲之爪牙，此周末之風氣也。
漠興，張耳、陳餘好多士，趙王张放亦谷客，卒有贯高之福，而漠廷猶不知恶，趙王之客田叔等盡拜爲郡守。盖高祖之舉事既以客從，漢初大臣率有賓客，猎承戰國餘域也。諸侯賓客則河間以经學，淮南以諸子，梁王以文學，皆與漠廷之提獎學術競勝，而漠初諸侯王之亂，亦以賓客爲之属階焉。至武帝時，魏其、武安以賓客相倾，灌夫多賓客，鄭當時亦善待士。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後，武帝切齒於賓客，衡青改節不敢士，公孫弘以郭解布衣行侠，當大逆無道，此風始變。公孫弘開東開以待士，乃收私家之客以爲國用，天下一统安能以私家與公家爭權乎？秦末之亂，起於六國之豪族，漠興繼秦徙民之法而累行之。《地理志》云：“漢興，立都長安、徙膏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於長陵，後世世徙吏二千石、高富人及豪桀并兼之家於諸陵，盖亦以幹弱支，非獨爲奉山也。是故五方雜厝，風俗不纯，其世家則好禮文，富人則商贾爲利，豪桀则游侠通姦。”夫豪宗大族爲姦於閻，上之所恶也，而郅都誅濟南氏，延年誅涿郡高氏。景帝、武帝時所任多酷吏，皆以誅豪族爲事，而刺史六修詔書亦督察强宗豪右。西漠中以後，豪族始衰焉。（漠代社會北方诸州大體相同，南方典邊地则不蛊然，到表在荆州诛宗贼渠帅，宗贼者豪宗大姓起而自保者也。劉焉在蜀，公孫度在遼束，皆誅其名豪大姓。江南豪族尤多，孫氏之在英，即與豪族相结而立國）《漢書 ·游侠傅·序》云：“古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職，失職有誅，侵官有，夫然，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苟悅《紀》亦言：“世有三游，德之贼也。一曰游侠，二曰游脱，三曰游行。立氣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於世者，謂之游俠。飾辨辭，設詐謀，馳逐於天下以要時勢者，謂之游說。色取仁以合時好，連黨類立虚譽，以爲權利者，謂之游行。此三游者，亂之所由生也。傷道害德，取法惑世，先王之所慎也。國有四民，各修其菜，不由四民之業者謂之姦民，姦民不生，王道乃成。”儒家言政，其尊主威絕姦道，亦無異於法家。故武帝以前，一切皆戰國之餘势，武帝以後，人臣始不敢與人主爭權，士游侠之風遂衰。西漢末年，主勢下陵，王氏五侯遂致賓客，谷子雲策札，楼君卿唇舌，爲賓客之雄，亦其變矣。王莽之亂，變爲戰國，光武中興，諸侯王亦多致賓客，光武乃禁錮諸侯賓客，明帝大興楚獄之後，賓客遂衰，约身待客，不如束身奉上，人臣何苦立氣势以遭人主之忌哉！其後賓客率佃客之類，名雖相同，氣味殊矣。束漢立節赴義之士，復報恩，其事類於刺客任侠，其能見容於漢世，則以復以經學爲依據，雖干法绸，终得宽宥。而桓、靈之世，游士腾聲，互相標榜，李膺之龍門，符融之吹嘘，郭太之識鑒，許劭之月旦，亦可以作氣勢而成社會力量，其行既有快氣，其勢又足以倾動一時，雌與游侠殊行，其情一矣。至於儒學，在漢爲朝廷所獎励，國有太學，郡縣亦有學校，學者又得私家傳授，弟子负笈從師，不遠千里，弟子通则思其師，師弟之重，同於父子，經學既明，取青紫如拾芥，黄金滿，不如遺子一經。兩漢家學之盛，首推伏氏，自伏生以後，代有傅人。其以經學致貴顯者，则有西漢之章氏，束漢之桓氏，前则父子宰相，後則世爲帝師，蓋朝廷之所用與儒生之所學，既爲一事，讀書爲官，不能分離。中國社會以讀書人爲中心之基礎，遂奠定於此。讀書、耕田爲人生雨大職業，而政治之得失，風俗之隆污，皆繫於士氣之升降。仕宦之家，名儒之族，以名德見重於時，（叔孫穆子已非議世禄，吾國重德而輕位之思想，其来已古。）隱然爲社會之所瞻望。（東溪世家乃普通世家，各朝有之，南朝門之成功，自有其特殊係，不得謂之承繼東漢。東漢世家世系，周明泰《三國世系表》已詳之。）故東京新起名族，較其前之豪族爲進步也。若其報私恩而犯國法，（即知有官長而不知有人君。）其事又類於封建之陪臣，此则國家分裂之兆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