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這篇小文,我曾經寫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目的在指出《唐宋傳奇集》裏有好些有待校正之處。人民文學出版社給本文提出一些意見。今將這些意見録後,再把我的意見説一説。m6V中华典藏网

(一)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意見m6V中华典藏网

關於本集校勘上應用材料的問題。因爲魯迅先生選輯本集的動機,在匡正坊本“妄製篇目改題撰人”的種種謬誤(參考本集序例,及魯迅先生《中國小説史略》第八篇、第二十四篇),而《艷異編》、《唐人説薈》正是這類坊本。關於《唐人説薈》,見魯迅先生《破〈唐人説薈〉》(全集補遺續編)。《艷異編》,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大概有兩種刻本,一種原刻本,一種重編本。原刻本十二卷,有序,署息庵居士。其書雜採《説海》、《説郛》等書。每篇“妄製題目,改題撰人”,誠有如魯迅先生所云者。……書内收茅元儀《西玄青鳥記》一篇(亦見《續説郛》),文内茅氏自述作於崇禎甲戌七年,此書當刊於崇禎七年以後,爲當時坊本無疑。一重編本,正編四十卷,續十九卷,題玉茗堂原本,王鳳洲先生編,湯若士評。書内正編分部,大致沿原編本之舊。……於原編採取百十餘條,餘皆雜採當時流行説部,并删除各篇撰人姓名,篇内加圈點評語,托之於湯若士。疑其成書似在清初,故去原編題洪武御製之《周顛仙傳》、宣德御製之《廣寒殿記》,以求合於易代。又去《馬湘蘭》、《小青傳》、《西玄青鳥記》諸篇,以示評編之若真出於湯、王。此書所採本,亦間有勝處,然不注出處,又好臆改。即以《柳毅傳》而言:“欲求新匹”改“欲求繼”,“又何如哉”改“尊意可否”,“生(本傳原文作‘有’)一子”下增“端麗奇特”四字,這些地方,原刻本尚保留原文。又,館藏(指北京圖書館)膠卷中,亦有《艷異編》一部,四十五卷,篇首仍用息庵居士序。此書蓋係原刻本至託名玉茗堂評本之中間版本,玉茗評本即取此本併合卷數略加删削而成,可見玉茗本爲坊本中之坊本也。m6V中华典藏网

重編本正集四十卷,一九三六年上海有排印本,又有些不同。如《大業拾遺記》之“不存去就”作“殊煞風景”,《太真外傳》之“昨夜夢爲鷙鳥所搏”作“昨夜夢鴛爲鷹所搏”之類,則不知是據本不同,還是以意爲之了。假如我們依據這類材料來校勘本集,是不足爲據的。m6V中华典藏网

甲、人名爵號m6V中华典藏网

1.《柳氏傳》,“韓翊”《本事詩》作“韓翃”,案韓翊當作韓翃,不過“翃”之誤翊,由來很久,明刊本《文苑英華》,於翃字,已時誤作翊,或雄,或栩;宋本《郡齋讀書志》四,韓翃詩條,本條内即“翃”、“雄”互見,可見此“翃”字之易誤。惟今所見《廣記》各本皆作翊(顧氏文房本《本事詩》亦作翊),若徑改作翃,固無不可,似不如於《柳氏傳》内注明(或在《小綴》中),比較妥善。m6V中华典藏网

2.《海山記》,“帝名勇”,此三字明張夢錫刊《青瑣高議》本有,他本皆無(北京圖書館藏明鈔本作“自兹雖愛帝而亦不意於勇”,然尚無此三字)。張本此記雖多訛誤,但其《驪山記》較他明鈔本等多數百字(董本據此補)。魯迅先生於本集每篇均採一本爲主,然後再校以他本(故雖改字不加注明,然數本核對,仍得知據何本。所據他本,止限於本集序例内所舉各本)。此篇《小綴》云,據張本録,故有此三字。今亦當注明於下。m6V中华典藏网

3.《開河記》,“朕爲陳王時”,《説薈》本作“朕昔征陳主時”,按此《説薈》沿自《古今逸史》本。《逸史》和《説薈》,此處作“朕昔征陳主時遊此,豈期久有臨軒,萬機在躬”,與《説郛》本之“朕爲陳王時,鎮守廣陵,旦夕遊賞。當此之時,以雲煙爲美景,視榮貴若深冤。豈期夕有臨軒,萬機在務”繁簡不同,似《逸史》本曾加删改。校勘小説,只可求其文句接近最初原著,似難拘泥史實。如《海山記》云“大業十年隋乃亡”,《開河記》又云“煬帝有天下十二年”,核以《隋書》,均不相合。此類只可仍其舊文,似不煩改。m6V中华典藏网

乙、脱文和衍文m6V中华典藏网

4.《任氏傳》,“遂賣登三萬”,“賣”下脱“卒不”二字,按明野竹齋沈氏鈔本《廣記》(後簡稱“沈本”)此“卒不”二字不脱。m6V中华典藏网

5.《海山記》,“召吾兒勇來”下脱“素曰:‘國本不可屢易,臣不敢奉詔。’”十三字,按此亦據《青瑣》張本(後同)。商務排印本《説郛》及《古今逸史》本皆不脱。m6V中华典藏网

6.又,“帝時與蕭院妃同看”,上稱“院妃”下稱“后”,按此處傳鈔本《説郛》作“帝與蕭后同看”,《青瑣》兩淮鹽政四庫館本(後簡稱四庫館本)、董康刻本作“帝時與蕭后同見”。商務排本《説郛》作“帝與蕭后及諸院妃嬪同看”,與《古今逸史》、《説薈》本同。m6V中华典藏网

7.《李章武傳》,“捻指環相思”,按《廣記》沈本“環”作“還”,上首“鴛鴦綺”三字上空二格,似原亦作五字句。《古今説海》本於“鴛鴦綺”下空二格,雖與沈本相反,然其爲五字句,似無可疑。m6V中华典藏网

8.《海山記》,“吾不欲立勇”,按商務排本《説郛》,《青瑣》四庫館本、董刻本,均無“不”字。m6V中华典藏网

丙、訛字m6V中华典藏网

9.《辨大同古銘論》,“入闕披陳”,“山林獨住”,按作“入”係據《廣記》黄本,他本作“久”。“住”各本皆作“往”(疑謄録致誤)。m6V中华典藏网

10.《柳毅傳》,“齊言慚愧”,“齊”《廣記》沈本作“永”。m6V中华典藏网

11.又,“穠飾换服”,按《廣記》各本(除沈本、許本、黄本外,有陳仲魚校宋本——後簡稱陳校、談愷本初刻及影印本)及《艷異編》原本均作“换”,惟《艷異編》重編本作“焕”,未詳所本。m6V中华典藏网

12.《柳氏傳》,“于無爲之政”,“于”《廣記》許本、黄本作“于”,他本作“干”。m6V中华典藏网

13.《南柯太守傳》,“因殁虜中”,按《廣記》沈本作“没”。“臣請一往拜觀”,“觀”沈本作“覲”。“潛然自悲”,“潛”沈本作“潸”。“或問吾民”,“民”沈本作“氏”。m6V中华典藏网

14.《霍小玉傳》、《李娃傳》“遽”字,按此處所舉各例,《廣記》各本均作“遂”字,惟《艷異編》原刻本作“遽”,似不必改。m6V中华典藏网

15.《枕中記》,“今已適壯”,按此據《文苑英華》本。“適”字傅增湘校記云:“‘適’《英華》舊鈔本作‘過’。”《廣記》作“今已過壯室”,同,已見《小綴》。“待時益盡”,按此據《英華》本,《廣記》作“殆將溘盡”。m6V中华典藏网

16.《任氏傳》,“無所怪惜”,“怪”《廣記》沈本作“恡”。“青在左股”,此據《廣記》黄本,他本皆作“眚”,致黄本訛“青”。m6V中华典藏网

17.《柳氏傳》,“駿牛”,按《廣記》各本作“駮牛”(“駮牛”見《世説·汰侈》篇注及《名畫記》)。m6V中华典藏网

18.《霍小玉傳》,“徵痛黄泉”,按“徵”字《廣記》沈本空一字,“徵”、“銜”似皆出後人臆補。如《李章武傳》“每交歡之暇”,“交”字沈本亦作空格,《艷異編》作“講”,“交”、“講”皆非原文,意義亦均欠洽當。此類似當存疑。m6V中华典藏网

19.《南柯太守傳》,“此即夢中驚入處”,按“驚”《廣記》沈本、陳校皆作“經”。“二大蟻”,按《廣記》各本皆作“二”,似不必改。m6V中华典藏网

20.《李娃傳》,“北隅因五家”,按此據《廣記》許本、黄本,談本、沈本作“四”。m6V中华典藏网

21.《三夢記》,“中有罍洗”,按《説郛》各本皆作“其”(傳鈔本此卷缺),疑謄寫致訛。m6V中华典藏网

22.《長恨傳》,“大赦改元”,按此據《英華》本。傅氏《英華》校記曰:“景宋鈔本作‘大兇歸元’。”m6V中华典藏网

23.《湘中怨辭》,“樓中縱觀方怡”,按此據《沈下賢集》。《英華》引作“方悟貽”(《英華》原注:二字《麗情集》作“臨檻”)。《説薈》本未詳所本。m6V中华典藏网

24.《虬髯客傳》,“箱中”,按《顧氏文房小説》本作“巾箱”。m6V中华典藏网

25.《開河記》,“吹樂人面”,按此據明鈔原本《説郛》,他本作“鑠”,《古今逸史》同(按先生所據明鈔本《説郛》今不可見。北京圖書館有傳鈔殘本,自此本傳出,故或稱傳鈔本。他本,除商務本外,尚據明鈔本二種)。m6V中华典藏网

26.《周秦行紀》,“此日原非昔日人”,按此據《李衛公集》本,惟“原”字作“元”。“花枝下”,按《廣記》各本、《李衛公集》及敦煌寫本皆作“樓”。當是寫作“樓”,付印時訛“枝”。m6V中华典藏网

27.《迷樓記》,“恩薄”,按此亦據明鈔本《説郛》,商務排本《説郛》及《古今逸史》作“遼曠”。若依明鈔本,“恩”似“卑”之誤。m6V中华典藏网

丁、句讀m6V中华典藏网

28.《補江總白猿傳》,“其來必以正午。後慎勿太早。以十日爲期”,改於“後”字處斷句,按“正午後”三字,連用爲辭,唐人文中尚鮮其例(只《艷異編》重編本如此斷句),似有待他證。m6V中华典藏网

29.《開元升平源》,“久卜十河東總管”,按涵芬樓海源閣藏宋本《考異》有“十”字,《通鑑》胡注本無(商務排本,二百十卷)。“燕公使姜皎入曰”,按據《通鑑》,當依來説作一句。——禮鴻案:《考異》即《通鑑考異》,卷十二。m6V中华典藏网

(二)我的意見m6V中华典藏网

人民文學出版社同志從佔有校勘材料入手,這當然是校勘的一個重要手段,但在運用上却未免有些過於拘泥材料和過於拘泥權威材料。m6V中华典藏网

先説過於拘泥權威材料。校書首重最早的本子,這是應該的。但並不是説最早的本子就是一無錯誤的;即使是根據原稿傳寫傳刻的本子也不免有謄寫和傳刻時的錯誤,即使是原稿也不免有筆誤。反之,即使是坊本,或“坊本之坊本”,也必須是根據一個底本來的,底本又有底本,一直推溯上去,“坊本之坊本”也未嘗不能存祖本的面目之什一於千百。較好的本子不必盡是,坊本不必盡非;校勘的人可以擇善而從,不必先立一個界限,對於坊本就不屑一顧。《唐人説薈》和《艷異編》誠然是坊本,誠然是魯迅先生所破的;但魯迅先生所破的主要還在“妄製篇目,改題撰人”,而《艷異編》的“所採本亦間有勝處”,則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志所承認的;既然有勝處,爲什麽不可以據以校勘呢?就拿人民文學出版社來論説,其中涉及我用這兩部書校改的共二十四條(2至25),不同意於我的有四條(3、7、11、18),有兩條不作結論也没有表示異議(6、23),其餘十八條,結論完全和我相同,那麽就不能不承認這兩種坊本還有足據的地方,至多能説這些足據之處别本也有而已。m6V中华典藏网

不但如此,來論第11條(我列爲不同意於我的校改的一條)對《柳毅傳》“穠飾换服”提出意見云云,這是不同意把“换”字改做“焕”字了。其實這個字之應當作“焕”乃是千真萬確的,用不着什麽《艷異編》來作證。但説《艷異編》“未詳所據”或者是臆改,就太看不起這個坊本了。最近我看到日本影印的觀瀾閣孤本宋刻《醉翁談録》辛集卷一,神仙嘉會類,柳毅傳書遇洞庭水仙女條内正作“焕”字,那麽即使《艷異編》是臆改,却也和宋本夢中神遇了。而這個字正是《廣記》各本所無的,我們不該據《艷異編》來校正嗎?m6V中华典藏网

再談一下來論第18條中所提出的《李章武傳》裏的問題。來論説:“《李章武傳》‘每交歡之暇’‘交’字沈本亦作空格,《艷異編》作‘講’,‘交’、‘講’皆非原文,意義亦均欠洽當。”這是説“交”、“講”意義欠洽當,是後人臆補的。其實“交歡”和“講歡”意義都是洽當的,都是性交的意思。我當時因本集作“交歡”可通,所以没有提出校改。仔細研討,原文實是“講歡”,沈本《廣記》作空格,就是覺得“講”字意義欠洽當而故意空缺以待校補的,别本作“交”,才真是臆補了。如果“講”是臆補,何以補上個欠洽當的字呢?“講歡”這兩個字,雖然不敢説唐人一定用過,而宋人的書里却不止一見。《醉翁談録》乙集卷一,煙粉歡合類,“静女私通陳彦臣”條:“驀地相逢,情倍等夷,非天作之合而何?携手相同歸,雖生死不顧也。沟(當作“”,草書偏旁相近之誤——繁體作“溝”、“講”)歡畢,静女索筆題詩於寢房之右。”乙集卷二,婦人題咏類,“唐宫人製短袍詩”條:“成禮之夕,宫人仍謂兵士曰:‘我與汝結今生緣,非後生緣也。’相與講歡。”己集卷一,遇仙奇會類,“封陟不從仙姝命”條:“《詩》云:‘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易》曰:‘君子非幣之交不親。’其所以然者,正欲名分之正也。今輒與仙姝講好,人其謂我何?”“講好”、“講歡”意義相同,是毫無疑問的;“講歡”就是“媾歡”,猶之“講和”就是“媾和”。段玉裁注《説文》講曰:《史記》虞卿甘茂二傳,《漢書》項羽傳皆假“媾”爲“講”,古音同也。淩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三:“却待要再講歡會。”“講”亦與“媾”通用。《金瓶梅詞話》第五十九回:“西門慶欲與他講歡。”第八十九回:“仰觀神女思同寢,每月嫦娥要講歡。”有了《醉翁談録》等作證,《艷異編》這個“講”字不是臆補也就可以相信了吧。而别本却又是不作“講”的,不該據《艷異編》來補正嗎?m6V中华典藏网

再説過於拘泥材料。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志似乎只認各種底本才是可靠的材料,所以底本所無,就不想改動。這就太拘謹了。前人校書,也有根據底本的,也有根據類書的,也有根據文義文例的,並不單靠底本。我校本集,如改《辨大同古銘論》的“入闕披陳”、“山林獨住”,改《南柯太守傳》的“臣請一往拜觀”、“潛然自悲”、“或問我民”,都没有根據什麽本子,却合於某些本子;改定《開元升平源》的句讀時也只審察上下文義,後來引《通鑑》,不過證成這個説法。這裏恰好有什麽本什麽書可以作證,假使没有,我們也還是該改正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志在這些地方却似乎過於小心了些,以至《柳毅傳》的“穠飾换服”也不想改,明明知道是錯誤的《柳氏傳》裏的“韓翊”也因爲誤例甚多而不想大刀闊斧地改正,祇主張注明一下,這幾乎有遷就誤文的傾向了。m6V中华典藏网

總起來説,我的意見是:校勘本集,不能單據各種底本;在應用各種底本的時候,也要建立起校勘工作中的“群衆觀點”,不要一筆抹倒坊本。m6V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