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事校勘所應具備的知識
從表面上看,校勘似乎是一種很機械的工作,但要做得精確,却需要具備多方面的知識,今擇其尤爲重要者,略述如次。
第一節 語言學知識
校勘主要是糾正書面語言的錯誤,所以成就突出者,大抵得力於語言學知識的豐富精深。王引之云:“吾治經,於大道不敢承,獨好小學。夫三代之語言,與今之語言,如燕越之相語也。吾治小學,吾爲之古人焉。其大歸曰:用小學説經,用小學校經而已矣。”(1)俞樾序《札迻》云:“孫詒讓仲容以所著《札迻》十二卷見示,讎校古書共七十有七種,其好治閒事,蓋有甚於余矣。至其精孰訓詁,通達假借,援據古籍以補正訛奪,根柢經義以詮釋古言,每下一説,輒使前後文皆怡然理順。阮文達序王伯申先生《經義述聞》云:‘使古聖賢見之,必解頤曰:吾言固如是。數千年誤解,今得明矣。’仲容所爲《札迻》,大率同此。然則,書之受益於仲容者,亦自不淺矣。”可見具有豐富的語言學知識是從事校勘工作的基本功。
一 文字
漢字形體自甲骨文以來已屢經變化,並且出現了古今字、異體字、繁簡字等複雜現象。人們在傳鈔、刊刻古籍的過程中,因不識字而産生了許多錯誤,我們在本編第三章第三節已經作了較爲詳細的分析。反之,如果我們具有厚實的文字學知識,當然也會糾正書面材料的不少錯誤。如宋岳珂云:
字學不講久矣。今文非古,訛以傳訛。魏晉以來,則又厭樸拙,嗜姿媚,隨意遷改,義訓混淆,漫不可考。重以避就名諱,如“操”之爲“摻”,“昭”之爲“佋”,此類不可勝舉。唐人統承西魏,尤爲謬亂。至開元所書五經,往往以俗字易舊文,如以“頗”爲“陂”,以“便”爲“平”之類更多。五季而後,鏤版傳印,經籍之傳雖廣,而點畫義訓訛舛自若。今所校本之以許慎《説文》、張參《五經文字》、唐玄度《九經字樣》、顔魯公《干禄字書》、郭忠恕《佩觿集》、吕忱《字林》、秦昌朝《韻略分毫補注字譜》,參以毛晃《韻略》及其子居正所著《六經正誤》,其有甚駭俗者,則通之可識者(如“”之爲“宜”,“”之爲“晉”之類,皆取之石經遺文),非若近世眉山李肩吾從周所書《古韻》及文公《孝經刊誤》等書純用古體也。凡此者實與同志之精於字學者逐一探討折衷,不使分毫差誤,雖注字、偏旁、點畫必校,庶幾聖經賢傳不墮於俗學之陋,當爲世所善也。(2)可見書面文字的謬亂由來已久,改正不易。下面舉兩則校勘實例。《漢書》卷八十三《薛宣傳》云:“掾宜從衆,歸對妻子,設酒肴,請鄰里,壹相樂,斯亦可矣!”“壹”二字,注家各有所釋。應劭曰:“以壺矢相樂也。”晉灼曰:“書篆形‘壹’字象壺矢,因曰壺矢。此説非也。”師古曰:“晉説是也。壹,謂一爲歡耳。,古笑字也。”顯然,應劭的注釋係誤解。晉灼指出了應劭産生誤解的原因,但未提供正確答案。最後,顔師古指明就是古笑字,才文意通暢,解決了問題。再如《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云:“食人炊骨,士無反外之心。”王念孫校曰:
“外”當爲北。北,古背字。(《説文》:“北,乖也。從二人相背。”韋昭注《吴語》曰:“北,古之背字。”《管子·君臣》篇:“爲人君者,倍道棄法,而好行私,謂之亂;爲人臣者,變古易常,而巧宦以諂上,謂之騰。亂至則虐,騰至則北。”北即此所謂反北也。)言雖至食人炊骨,而士卒終無反背之心也。《齊策》作“士無反北之心”是其證。隸書外字或作(見漢司隸校尉魯峻碑),形與北相近,故北誤爲外。《漢書·劉向傳》:“孝文皇帝居霸陵,北臨廁”,《張釋之傳》“北”誤作“外”。《方言》:燕之北鄙,今本“北”誤作“外”,是其證。(3)
校勘應識古文字,也應識俗文字。潘重規云:“凡欲研某一時代的作品,必須通曉那一時代人寫字的習慣,必須通曉那一時代人用字的習慣,才不會斫傷作品的真面目。”他在研究敦煌卷子中俗字時談道:“我把敦煌俗寫的習慣,歸納成:字形無定,偏旁無定,繁簡無定,行草無定,通假無定,標點無定等條例。字形無定,如雨、兩不分,人、入不分等;偏旁無定,如木、扌不分,忄、巾不分等;繁簡無定,如佛作仏,蘭作等;行草無定,如風作、通作等;通假無定,如知麽作知磨,今宵作金宵等;標點符號也和現代通用符號大不相同,如删除符號作‘γ’等。……唐以後書籍雕版,對文字有很大的整齊作用。但後世刻本的前身,仍然是寫本,其中不免有沿襲寫本遺留下來的俗寫文字。如能加以探索,或可於校讎、訓詁方面開辟一條新途徑。”並引《文心雕龍·諧隐》篇“至魏大因俳説以著笑書”爲例,加以説明道:
敦煌寫本“代”“大”往往互用,“魏大”當即“魏代”。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云:“四代即四大,佛家謂地水火風四大和合成身體,四大即指身體。王昭君變文:‘五神俱總散,四代的危危’,代和大同音通用。李陵變文:‘陵家曆大爲將軍,世世從軍爲國征。’曆大,《變文集》校記作歷代,極確。唐人崔令欽《教坊記》:‘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若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木爲假面,臨陣著之。’刻木爲假面,就是代面。《舊唐書·音樂志》二記此事,正作代面。可見唐時大、代二字通用。”是《文心》“魏代”作“魏大”,乃唐時俗寫慣例,“魏大”即“魏代”,則文辭事義,無不愜當,庶幾可以解向來紛紜不決的疑誤了。(4)
再如《王梵志詩校輯》第一一四首:“女聘待好俅。”校記:“待好俅,原作‘好’,據文義改。”郭在貽指出:“此改誤。原文是希的形訛,是仇的俗别字(見《碑别字新編》第四頁),通‘逑’(段玉裁謂‘仇與逑古通用’,是也),有配偶義。‘希好仇’即希望得到好的配偶。《校輯》此條之誤,涉及到不辨形訛、不識俗體、不明通假等多種因素。”(5)
以上例子説明,從事校勘要通曉古今文字,無論正俗諸體,都應究心。
二 音韻
語音也同樣因時代和地區的不同而有差異,這種差異同樣會導致書面材料的錯誤。顧炎武云:
三代六經之音,失其傳也久矣。其文之存於世者,多後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輒以今世之音改之,於是乎有改經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書》,而後人往往效之。然猶曰:舊爲某,今改爲某。則其本文猶在也。至於今日,鋟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書,率臆輕改,不復言舊爲某,則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歎者也。……故愚以爲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6)
校勘還須具有古代名物知識。如敦煌曲子詞中有一首《浪濤沙》,其首句,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饒宗頤《敦煌曲》均作“五里竿頭風欲平”,任二北的《敦煌曲校録》改作“五里灘頭風欲平”。潘重規分析道:
第一句“五里竿頭風欲平”,文義不通,任二北没有看到原卷,所以將“竿”字改作“灘”;但是改作“灘”後,仍然和第二句文義不能貫串。其實倫敦斯二六〇七號作“五雨(兩)竿頭風欲平”,敦煌寫本“雨”和“兩”往往不分,如《雲謡集·内家嬌》“兩眼”作“雨眼”,“兩足”作“雨足”,故“五雨竿頭風欲平”即是“五兩竿頭風欲平”。《文選》郭璞《江賦》云:“覘五兩之動静”,李善注云:“兵書曰:‘凡候風法,以鷄羽重八兩,建五文旗,取羽繫其巔,立軍營中。’許慎《淮南子》注曰:‘綜,候風也。楚人謂之五兩。’”原來古人測候風力的儀器叫做五兩,而五兩是繫在旗竿之顛,所以這句詞應作“五兩竿頭風欲平”。王重民、饒宗頤皆未校出,實是疏忽。任二北看不到原卷,只好根據王、饒的錯本來加以改正;但他萬想不到“五里”係“五兩”之誤。現在把原本校正後,這兩句詞也豁然貫通。(61)
校勘還需要對文獻内容進行考訂,這就要求校勘者具有更爲豐富的史學知識,我們將在下一章談理校時涉及這個問題。可以説,一切的專業知識對校勘都有其作用,但一個人要全部掌握它們是不可能的。這就需要懂得目録學,學會運用各種工具書,以期借助别人的研究成果,來彌補自己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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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龔自珍《定盦續集》卷四《高郵王文簡公墓表銘》。
(2) 《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字劃》。文公指朱熹。
(3) 《讀書雜志·史記第四·魯仲連鄒陽列傳·反外》。
(4) 稿本復印件《敦煌卷子俗寫文字之研究》。
(5) 《〈王梵志詩校輯〉誤校示例》,載《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第一八四期。
(6) 《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書》。
(7) 《札迻·自序》。懷祖,念孫字。伯申已見。紹弓,文弨字。淵如,星衍字。澗薲,廣圻號。筠軒,頤煊號。鐵橋,可均號。尚之,觀光字。蔭甫,俞樾字。
(8) 《讀書雜志餘編》卷下《文選·未若託蓬萊》。案程瑶田《通藝録·釋草小記·釋藜》略云:“萊藜一聲之轉。今不治之地多生藜。藜萊相通,故治荒薉之地曰辟草萊也。……三神山其一曰蓬萊,以其人迹罕至,望之有蓬萊諸草而已。因遂以蓬萊名之。”其説與王異,録以備參。
(9) 參看王瑞來《古籍校勘與音韻》,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一九八七年第三期。
(10) 原題作《江上值水勢如海聊短述》。
(11) 《曝書亭集》卷三三《寄查德尹編修書》。
(12) 《經義述聞》卷一二《大戴禮記》中《枉者滅廢》。
(13) 《讀書雜志·史記第六·太史公自序·聖人不朽》。
(14) 參看《老學庵筆記》卷二。
(15) 一九八三年全國敦煌學術討論會文集《文史·遺書編》下册,甘肅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16) 《戴東原集》卷十《六書音韻表序》。
(17) 《讀書雜志餘編》卷上《韓子·説林下·扞弓》。
(18) 《懷任齋文集·大鶴山人校本清真詞箋記》。
(19) 《讀書雜志·漢書第九·酈陸朱婁叔孫傳·輟洗起衣》。
(20) 《懷任齋文集·校勘略説》。
(21) 《經義述聞》王引之序。
(22) 《讀書雜志·淮南内篇第八·本經·賢不肖》。
(23) 《讀書雜志·漢書第九·張馮汲鄭傳·爲將》。
(24) 《讀書雜志·淮南内篇第三·天文·小還大還》。
(25) 《懷任齋文集·校勘略説》。俞説見《諸子平議》卷二一。
(26) 《滹南遺老集》卷一五《史記辨惑七》。
(27) 《訓詁學》第三章《閲讀必須掌握的基本規律》第七節《句法規律》。
(28) 載《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第一七二期。
(29) 《校勘學釋例》卷四第二八《不諳元時語法而誤例》。
(30) 《讀書雜志·墨子第三·非樂上·醜羸》。
(31) 《讀書雜志·漢書第九·酈陸朱婁叔孫傳·馬上治》。
(32) 《點校陸龜蒙集所見全唐詩之誤》,載《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第一八八期。
(33) 《讀書雜志·逸周書第三·官人·醉之酒從之色》。
(34) 慶善,宋洪興祖也,著《楚辭補注》。
(35) 《〈西游記〉校點注問題商榷》,載《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第一八〇期。
(36) 《慎宜軒文》卷二《書經義述聞·讀書雜志後》。
(37) 《校勘學釋例》卷六第四三《校法四例》。
(38) 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柳宗元集》卷末。
(39) 《古籍整理概論·底本·選擇》。
(40) 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版《曾鞏集》卷首《前言》。
(41) 《章氏遺書》卷一三《論修史籍考要略》。
(42) 請參看本書《版本編》第七章《對版本的記録和研究》及《目録編》第七章《特種目録》第五節《版本目録》。
(43) 《日本訪書志》卷二元槧本《論語注疏十卷》。
(44) 《〈明史·藝文志〉正誤三則》,載《史學月刊》一九八七年第四期。
(45) 《漢書》卷三〇《藝文志》。
(46) 《校讎通義》卷一《校讎條理第七》。
(47) 《孟學齋日記》丙集上。文達,紀昀謚。耳山,陸錫熊號。東原,戴震號。南江,邵晉涵號。書昌,周永年字。
(48) 《澗泉日記》卷下。
(49) 《夢溪筆談》卷七。
(50) 《懷任齋文集·校勘略説》。
(51) 《升庵詩話》卷五《康浪》。王仲鏞箋證云:“《樂府詩集》卷八三雜歌謡辭載《商歌》二首,其第一首起句云:‘南山矸,白石爛。’第二首起句云:‘滄浪之水白石粲。’前見《史記·鄒陽傳》裴駰《集解》引應劭説‘甯戚疾擊其牛角商歌曰’云云;後見《藝文類聚》卷四三,題作《扣牛角歌》。易‘粲’爲‘爛’,或升庵混記;今傳《類聚》亦作‘滄浪之水’也。甯戚飯牛事,《吕氏春秋·舉難》《淮南·道應篇》及《説苑·善説》《新序·雜事》皆載之。《康衢謡》,相傳爲堯時歌謡,見《列子》。”
(52) 《校勘學釋例》卷四第三二《用後代語改元代語例》。
(53) 《古籍整理概論·校勘·理校·史學和理校》。
(54) 《校史隨筆·遼史·汋者》,
(55) 《校勘學釋例》卷五第三九《不諳元代官名而誤例》。
(56) 《校勘學釋例》卷五第四二《不諳元時體制而誤例》。
(57) 《史諱舉例》卷七《避諱學之利用》。
(58) 汪受寬《謚法之學與歷史文獻研究》,載《歷史文獻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九〇年版。
(59) 《是靖宣不是宣靖》,載《社會科學輯刊》一九八五年第四期。
(60) 《南海康先生口説校點芻議》,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一九八七年第三期。
(61) 《敦煌詞話·天真質樸的敦煌曲子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