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文学
我一向对于历史比较有兴趣,对于古典文学的欣赏,也还是从史学传入的。(中国古文家,本来有着文史通义的传统想法的。)和小说最相通的还是传记文学,日本散文家鹤见祐辅说:“在这里,就可以知道近代的史传正和小说同其倾向,正和一切个人的生活都可以作为小说的对象一样的,一切个人的行动,也都可以作为史传里的内容。无论是小说也好,史传也好,如果底里是流动着这真实的东西,那么,一定能够感动读者的。不过正和小说的内容不一定要和现实的人间相反,史传是彻头彻尾的以实际的人间之实际的思想行动的记录为要件的。所以我们从伟大的小说所受到的感动,正和从卓特的史传所受到的激动是同样的,因为二者都是从人间个性的描出而生的感受。”
从鹤见祐辅的《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接受到启发,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后来又看了他的随笔《读书三昧》及他的《拿破仑传》;大致说来,若干观点,彼此是十分相契合的。而他所心敬的两个人——法国的莫洛亚和英国的斯脱烈赛,也是我所最爱好的。他也有好几回谈到穆勒(Jahn Morley)的回忆录,他每回感到精神上有什么馁怯似的时候,他就抽出穆勒的回忆录来再看一遍。不待说,第一因为文章好;读了那样高贵的古典文学,不由得心神便被吸引住了。他认为马太·亚诺德(Mathew Arnold)的作品也是典雅纯正,但穆勒的思想更是深远。他又说,使他念念于穆勒的,与其说是文章和思想,毋宁是光辉透底的他的人间性。(他说他始终是一个诚实的君子,正直的男儿,而且是高贵的人物。)
关于“人间性”这一点,可以说是传记文学的核心,即是把英雄与圣贤,都当作有血有肉的活人来理解,也很重要的。鹤见在《人生琐谈》中说到萧伯纳的戏曲《恺撒和克里欧派脱来》( Caesar and Cleopatra )中的一节:“当恺撒仅以稀少兵力占领埃及首府时,埃及王便出其不意,加以反攻,于是恺撒的军队便被包围了,除了遁逃出海,他是无路可走了。上了台来的恺撒,惊惶失措,脸是那么青白。却说,恺撒部下一员大将,恬若无事地,坐在大石块上,嘴里嚼着枣子,碎了的枣仁,稀里麻拉地吐了出来。他对恺撒道:‘哎!恺撒为什么摆着这么愁眉不展似的样儿呢?’恺撒说:‘怎么,你别这么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罢!我们不是已经被敌人包围了吗?’那大将大笑了,说:‘哈哈!恺撒,您吃过早饭了没有?’恺撒摇摇头。那大将接着说:‘那么,这就是了,请吃些枣子吧,您一定肚子饿了!’于是恺撒就坐在大将的旁边,一同吃着枣子。”在戏台上,这一幕看起来是很有趣的。鹤见说:“到底不愧为文豪萧伯纳的手法,如恺撒那样的盖世英雄,也因为肚子空了,脸儿变成那么苍白,他忧心过度,连朝食也会忘记了的!这便是‘人间性’。”
约翰生是十八世纪的一个英国怪杰。在鲍士伟尔笔下,这怪杰的怪相,被他写得穷形极相,使你捧腹大笑。十八世纪的英国绅士,最讲究仪表风度,处处要显出“雅”来;约翰生的容貌、举止、谈吐,正相反,一点儿也不雅。他“中等身材,满脸斑疤,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吃起东西,狼吞虎咽,活像一只人熊”。鲍氏道:“我从来没见过人家欢喜好吃的东西,像约翰生那样子的。吃东西的时候,他在座是一言不发,至于人家谈什么,也不理会。这样,一直要等到他的食欲满足了才罢;他的食欲有如饕餮,食量大极了,一面吃着,一面额角上青筋子暴了起来,一颗颗汗珠也落下来了。”我是三十年前读这部传记的简本的,直到今天,想起了他的吃相,还觉得好笑。
英国人是懂得幽默的,鲍氏写这本《约翰生传》,不时也会嘲笑他自己。有一天晚上,他向约翰生诉说他想象中的痛苦。约翰生听得发厌了,刚巧一只小虫子,绕着灯光飞舞,结果投在火上死了。约翰生便板着面孔对鲍士伟尔说:“这小动物真是自讨苦吃,我相信它的名字,叫作鲍士伟尔!”他就这么写下来。约翰生曾经说过:“传记唯一的条件是真实。”鲍士伟尔倒把他老师的话实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