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史的一例 ——西太后故事
十九世纪后半期,差不多搭到二十世纪初,有四十多年长时期,可以说是慈禧(西太后)的王朝。因此这位实际操纵满清政权的女人,一直是传说中的戏剧性的人物。
近人用这位传奇人物作为小说、戏剧的题材,有《清宫外史》、《清宫怨》、《西太后》(小说)、《慈禧秘事》(传记小说),以及德龄公主所写的《清宫二年记》《御香缥缈录》《瀛台泣血记》《御苑兰馨记》这一系列近于传奇的笔记。此外还有容龄公主所写的《清宫琐记》也是以西太后生活为主题的。(本来荷里活 也曾有人想用德龄所写的故事拍摄《西太后》影片,她们姊妹俩也准备参加演出。)我们且用这个现代的例子,来谈谈史料的整理、鉴别和剪裁。
那位写《清宫怨》的姚君,他在独白中说:“把史实改编为戏剧,并不是把历史搬上舞台;因为写剧本和编历史教科书是截然不同的。历史家所讲究的是往事的实录,而戏剧家所感兴趣的,只是故事的戏剧性和人情味。”我看了,想了一想,我们似乎应该说:戏剧家尽可以不把历史搬上舞台,但既称之为历史剧,就得合乎历史的事实,不能太离谱。克伦威尔说:“画我须似我。”《清宫怨》和《清宫外史》所以失败,就因为它们太歪曲了史实了。《清宫外史》上演时,有人请容龄公主去批评;她一看,一团糟,无从批评起。《清宫外史》是如此,《清宫怨》更不必说了。姚君自己解嘲的话是没有用的,他并不懂得史事和西太后的生活方式。
写这类戏剧小说的人,他们首先同情了康梁的维新变法,把光绪算作进步的正面人物,因此,就把西太后算作反面人物,她是顽固守旧的。但,这样机械式地处置人事,就会颠倒史实了,即如姚君以为光绪是进步的,于是他们宠爱的珍妃、瑾妃也是进步的。这场清宫斗争,成为晋沣和珍、瑾之间的斗争,主要的乃是西太后与光绪集团的斗争。因为说珍妃是进步的,就说她是敢于接受西方科学文明,把她爱玩照相机算作“进步”的具体征象。如不知珍妃并非是新政的支持人;她之得罪于西太后,并非因为她庇护了维新人物,而是她那贪污集团,实在太不成话,被御史所揭发,她根本不是什么进步的人物。至于照相机进入宫中,远在光绪初年,慈禧原是爱好新奇事物的人,在物质享受上,她并不守旧。她是第一个让电灯进入颐和园的人,不过她房中那盏电灯是镶得很华丽的。姚君只凭着自己的想象来把清宫故事凑搭起来,不曾在史料整理上下点功夫,够不上历史剧的水准。再说,西太后是寡妇,怎么可以穿着大红外披;这些方面,清宫有祖规,她倒是要严格遵守的。
那位随侍过西太后两年,懂得宫中生活的德龄公主,她所写的《御香缥缈录》,算是慈禧的私生活实录,照说应该很近实情了。从第二节“御用列车”,到第五节“火车上的内务府”,尽量夸大这位老太婆的好奇心理,说得有声有色。她说:“她(指太后)时常在怀疑,坐火车究竟是怎么的一种滋味?所以这一次,决意要想试一试了。”以下便是她描写西太后出巡坐火车的经过情形,首先她还说到廷臣对太后的劝阻,说:
伏念中国自尧舜以来,历朝帝王,未闻有轻以万乘之尊,托之于彼风驰电闪,险象环生之火车者,况我皇太后春秋已高,尤宜珍摄以慰兆民之望。……即朝中各事,亦端赖圣意裁决,不可一日废弛。臣等诚望我皇太后勿为夷人之妖言所惑,罢巡幸之行,实为至善。
她说慈禧把他们的奏章,一概置之不理,随手撕成片片,丢满了一地。于是钦天监替她们拣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日期、时辰以便出发。她说:
我们皇太后真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样。在她没有走上这一列神秘的火车之前,她决意要看一看它毕竟是怎么一件东西,于是她就命令抬轿的人把鸾舆歇下来,让她可以随意指挥。她先教火车慢慢地往前开去。火车动了,她真是万分欢喜;她俯下了腰尽瞧着那些在转动的铁轮出神,同时又连珠般发出无数的问句。机关车怎么会有蒸汽呢?蒸汽是怎么造出来的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推动这些轮子?为什么火车不能在平地上走,必须在铁轨上走呢?她的神气完全变成一个小孩子了。火车依着她的命令向前,后退,向前,后退,一直到她看得满意了,似乎她自己已经懂得火车是怎么会行动的了,她才吩咐上车。……这也是预先规定的!火车每一次开行,必须先得到了她的许可,虽说,火车的停止,有时候因为事实的需要,司机不能不自己做了一些主张,然而,仅是例外而已。她还再三告诫,无论如何,机车上不准鸣汽笛,车站上不准打钟。
她形容那一列车上的全体工役,从司机一直到最低级的打扫夫,一齐穿起朝靴,戴起朝帽,打扮成十足的太监式。读者试想:一个面目黧黑,整天伴着烟和煤在一起的火夫,戴起了这一顶小洋伞式的朝帽,可不活像一支老菌吗?她说她曾几次上那机关车去观看过,只见那些人都是愁眉苦脸地透着很不高兴的样子。第一不舒服的便是头上的朝帽和身上的锦袍;第二便是无论怎样辛苦,不准坐下;第三,不论碰到何种情形,绝对禁止鸣汽笛或敲钟。(她用很长篇幅来形容这种特殊的行车情形。)
她又用大段文字来形容路政官员的昏庸腐败情形,西太后问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使这辆火车行动的?”那位京奉路局局长孟福祥,只能跪着回道:“奴才该死,奴,奴才不知道!奴才,奴——才,不敢妄回!”她们这辆列车从北京到丰台,平时不过三四十分钟,她们却足足行了两个钟点以上。那列车走了一整天,才到天津。(到了晚上,火车是不许开行的。)她把这段行程,写了六七万字。照说,德龄公主是慈禧的亲信,而且日常随侍左右的人,她所说的,总该十分真实的了。
可是,我们一查考当时的时事,才知道她所写的,完全出之于幻想虚构,毫无事实根据的。大家且慢惊异,先听听我所提出的反证。中国有“第一条铁路”,那是一八七七年的事。一八九五年已修建了津芦铁路,沪杭路亦已着手开办。一八九六年,清廷设立铁路总公司,这都是甲午前后的事;那已是洋务运动收了实效的时期,一般人的科学知识,并不如德龄公主所说那么浅陋。一九〇一年,西太后和光绪帝从西安回銮,十一月二十四日辰刻,“皇上由正定府行在恭奉皇太后慈舆,御火车,巳正,展轮幸保定府。”按正定至保定,为程二百五十里,中间在定州铁路公司恭迎御膳。从上午八时到十一时,三小时行了二百五十里,并非牛步化。二十八日辰刻,自保定府行宫启跸,御火车入都,午刻抵马家堡火车站,乘舆入永定门、正阳门,未刻进宫。这一段路共二百三十里,也只走了四小时。可见辛丑那年西太后早已坐过火车了。其后三年,德龄才从法国回来,入宫随侍。怎么可以说到了一九〇六年,西太后才试坐火车呢?
因此,我们写西太后的传奇(传记更不必说了),对于德龄公主所写的清宫记闻,其正确性得从头检查过。她所写的有一部分是十分正确的。但另一部分,尤其关于清代政治上的故事,不仅道听途说,有的是她故意造出来的,即如上所举出西太后乘火车的大段文字,便是例子。她是故意说得离奇,让外国人当作“天方夜谭”看的。她瞎造的宫中掌故之一,有一段说到西太后的膳食,许多人都引用了作为史料,也是不合事实的。她说:“宫里面有一个特殊的习惯,这习惯的来源,已不是百年中间的事了,因此也没有人再能说明它的用意。只知道太后或皇上每一次正餐,必须齐齐整整地端上一百碗的菜来。当然,太后无论有怎样好的胃口,也断不会一齐把它们吃下去,就算尝也尝不尽的,平均地,每餐所尝过的菜,至多不过三四品,余下来的那些,或即弃了,或由女官、宫女和那些上级的太监们依次享用。”她又若有其事地说到摆菜的桌,御膳房煮菜的方式,使人听了好像是真的。这也是她的胡说!我们且看故宫所藏膳食档册,乾隆以后,大部分是完全的。(故实:每日上奉膳品均详记档册,其内容可分为进膳时刻、膳品名目、治膳厨役姓名、帝用膳多少、临时加传膳品名目、用膳剩余分别赏赐何人等。)乾隆盛世,每日两餐,膳食菜蔬,平常总是十品,也有早餐剩余,留在晚餐或隔日用的。可见德龄所说的一百品,真是胡说。(即算元月的万寿,乾清宫大宴,也只有四十九品,内中有九品是蜜饯,不能算菜的。)本来太后皇后的膳食,均有宫分,各有厨房,不能和皇帝相同;西太后是主政的人,可以和皇帝相同。据档案所见,同治元年十月初十日,膳房进皇太后前晚膳一桌,也只有火窝二品,大碗菜四品,中碗菜四品,碟菜六品,片盘二品,银碟小菜四品,连碟子,也只有二十二碗菜呢!由于她在这一方面的瞎说,我们对于她所记叙的真实性,更是怀疑了。
德龄的回忆文字中,以慈禧与荣禄的罗曼史为主线之一,因此,写清宫小说与戏剧的,也就把这一段故事写得十分重要,甚至把辛酉政变的重心也放在荣禄身上。她的妹妹容龄便说:“篇中一二事迹,说得天花乱坠,实乃海市蜃楼,不可捉摸;如谓慈禧后与荣禄一节,按慈禧后入宫,年始十六,彼时荣禄随任在外,尚在髻龄,彼此未尝见面,恋爱从何说起?”她一棒便把她姊姊所造的“海市蜃楼”打碎了。她又说:“是编(指《御香缥缈录》)新奇热闹,只作小说,为消闲释闷则可,若视为记事,则本属镜花水月,虚而不实。”可见史料的鉴别是很重要的。
我且插说一段文艺心理学家裘德的话,他谈论近代思想,其中有一节论及文学和心理学的关联,说:“十九世纪的小说中人物,每一人物,各带二三主要特性,若非是显而易见的英雄,便是显而易见的痞徒,那些人的轮廓,非常鲜明;所以读到终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绝无疑问。现代小说家,便不是这样,他们所写的人物,既非善的,也不是恶的,其中道德与不道德的元素,也没有一定的配量;一个常人的性质,有如一条河流,其行进时速时缓,时清时浊,每一刹那间,都有不同的征象。这一刹那,可以成为高尚的英雄,另一刹那,又变成使人不能置信的卑污万恶之人;个人如此,人群也如此,那种鲜明相对的性格,我们觉得在真实世界中是无从存在的了。由于心理学这学问的成熟,我们渐次发现生命之内部较外部更为重要。在每个人的精神圈子中,相反原素的冲突,此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还有生气,小说家从这一方面去发掘。渗入于作品之中,其成就比一世纪以前的作家广大得多了。”我们且细想他的话,便可明白我们所看到的,以西太后身世为题材的小说、戏曲所以失败的因由;而当代三大传记作家:路特维喜、斯脱列塞和莫洛亚所以成功,正是把他们所写的传主,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常人来写的缘故。——他们发掘了传主的本来人性,如裘德所说的。一句话,西太后传奇必须重新写过才是。(即算写的是戏剧或小说,也得不背乎于史实与人性,如姚君所写的《清宫怨》,那是不行的。)
有一位陈澄之君,他写了一本《慈禧秘辛》。(一般人用“秘辛”一词,本来是不通的。《杂事秘》乃明宫所藏的秘书,其中分十类,依天干定名。其说男女秘戏的,属于“辛部”,所以连“秘辛”为词是不通的。)他就用德龄所说的慈禧和荣禄的私情为主线,写成了类似传奇的小说。可是,把十九世纪末期的清政权的腐败,只归根于慈禧和荣禄狼狈为奸,那就未免把清宫的事看得太简单了。他差不多用三章地位写荣禄和慈禧从地道进宫中私通的事,还演了一场“狸猫换太子”。慈禧在宫中大肚子,从地道送给醇亲王福晋做女儿,除小刘妈,谁也不知道这一场秘密,未免太像演戏了。我不是说慈禧年轻守寡,一直就死水无波,但才子佳人式的恋爱玩意儿,不一定合慈禧的心意的。肃顺临死时,辱骂慈禧的话,污秽不堪入耳,一定说及她的荒淫。至于说她对荣禄始终如一的痴情,那又不像满人的男女关系了。
在慈禧的政治史上,宫中分安德海和李莲英先后两个时期。陈澄之笔下的《慈禧与荣禄》,是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因此说慈禧一直是讨厌没有胡子的阉鸡的,他写安德海的伏诛,有着她借刀杀人的动机。这样,又把慈禧摩登化了,在事实上说得通吗?(陈澄之所写的李莲英,和吴永所目见的李莲英,恰正相反。)
还有那德龄所写的《御苑兰馨记》(慈禧恋爱史和她的权威,这乃是陈澄之这部传奇的蓝本)。她有一大段,专写“安德海出京受诛”的故事。安德海这位玩权的总管,乃是慈禧的亲信之一,那是世人所共知的。但,他的出京,过了德州,进入山东境,便引起山东巡抚丁宝桢的监视,等到他过了济南到了泰安,便被拘囚回去,在济南正法了。可是德龄说安德海到了苏州(原来安德海是准备到广东去采办洋货的,并非到苏州),首先拜会了本省提督,还住在那位提督所安排的一所富家院落中。她说:安德海在苏州作威作福,金钱、动产、美女、妇人,予取予求。刚巧苏州提督在朝里有一个朋友,这就是咸丰皇帝的亲兄弟恭亲王,密折奏向东宫,下一道密旨,联络苏州提督将安德海逮捕审讯,就地正法。试想,一个在泰安被捕在济南杀头的安德海,怎么又会在苏州出现,同样地杀头呢?这都是德龄爱于造谣的浮夸心理。
德龄的妹妹容龄,曾经和我们谈到一件小事:有一回,一位外国朋友问及容龄的年纪,待了一会儿,说:“德龄是你的妹妹了?”容龄想了一想,笑了说:“从前呢,她是我的姊姊;如今呢,她是我的妹妹了!”(这句话是一种幽默的说法,其意是说德龄对人隐瞒自己的年龄)从这些地方看来,德龄笔下的西太后,问题是很多的。披沙采金,就看我们的眼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