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依帕”
我曾经借用过法国传记文学家莫洛亚的一个现成名词:“曼依帕”,他也是从拉丁文借来的,其意便是“幻想之境”。他假设一个女孩子,当她从自己的父母、奶妈以及老师们那儿找不到自己的心愿,她就到“曼依帕”中去,那儿事事称心如愿。他说:小说、戏曲、诗词,这都是文艺作家的“曼依帕”。他的话,大意就是如此。
旧的章回小说中,有一部叫作《野叟曝言》的,清康熙江阴夏敬渠所作。全书一百五十四回,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镕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编卷。其中内容,凡“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无所不包。小说中主人公是文白,字素臣。其人是:
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开)。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名僧),闲涉岐黄,肩随仲景(医家)。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他生平有一段大本领,是止崇正学,不信异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
然而明君在上,君子不穷,超擢飞腾,莫不如意。书名辟鬼,举手除妖,百夷慑于神威,四灵集其家囿,文功武烈,并萃一身,天子崇礼,号曰“素文”。而仍有异术,既能易形,又工内媚,姬妾罗列,生二十四男。男又大贵,且生百孙,孙又生子,复有曾孙。其母水氏年百岁,既见六世同堂,来献寿的七十国,皇帝赐联,称为“文母水太君”。
这是文士的“曼依帕”,凡人生荣显之事,意想所及的,书中都已写过了。这种人,仿佛文艺复兴的雷屋拿德·文西(Leonardo da Vinci) ,多才多能,而其所住人间乐园,旷世所难得。但正代表着一部分中国文士的意愿,蒋百里年轻时,他便以文素臣自况;只是文素臣只能梦周公,不敢梦文王,还是逃不出如来的掌心,依然是旧时代的文士。
鲁迅有一回在上海演讲《洋场的文艺》,他说:“那时的读书人,大概可以分他为两种:就是君子和才子。君子是只读四书五经,做八股,非常规矩的。而才子却此外还要看小说,例如《红楼梦》,还要做考试上用不着的古今体诗之类。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嫖的时候,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轻姑娘云集在一处,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是唯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唯佳人能识坷坎不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了佳偶,或者都成了神仙。佳人才子的书,盛行好几年,后一辈的才子的心思就渐渐改变了。他们发现了佳人并非因为爱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为的是钱。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钱,是不应该的。才子于是想了种种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当,还占了她们的便宜。这些书里面的主人公,不再是才子加呆子,而是在婊子那里得了胜利的英雄豪杰,是才子加流氓。”这一段,关于“洋场文士”的“曼依帕”的勾画,使我们明白摩登文素臣是怎么一种角色;我们看《九尾龟》《海上花》这类小说,就可以会心一笑了。(这种小说,正如今日在海外流行着的传奇。)
最近,我特地把文康的《儿女英雄传》仔细再看了一遍,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满洲文素臣大展经纶的场面。看看他的“曼依帕”是有趣的。他是满洲人,对汉人文化羡慕到了极点,安公子(海)当然是他自己的化身;他那么对科举制度眼热,把他所爱好的八股名文,以及他自己的窗课,都在安公子的科场生活中带了出来;还不够,还把“科场果报”的传说,说得神之又神。他在三十四回中,写安公子在“成字第六号”熟睡,一个老号军眼见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他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到了三十五回里,那位同考官娄养正梦中恍惚看见檐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把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人当中。”娄主政还不肯信,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做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门外明明地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只听那神道说道:“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当中!”科举时代说科场果报,本是常事。我们看了《儒林外史》,那位梅相公说他中秀才那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如今想来,好不有准!”那位王举人,说他那两段中了举的得意文章:“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下笔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着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支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我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恩神是有的。”这都是一篇鬼话。但,写在吴敬梓的笔底是写实,他是在讽刺那些科场中人。写在文康的笔底,是“曼依帕”,他以羡慕的心怀接受那些科场的幻觉。
在文康的“曼依帕”中,产生了一位女英雄“十三妹”,《儿女英雄传》的前半部,专写“十三妹”,几乎等于施耐庵笔下的林冲、鲁智深、武松,就占了那么多的篇幅。这位女英雄(侠客),她“挽了挽袖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地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壁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这就像女的武松模样了。(武松威震安平寨,就有这么一段文字。)十三妹到了能仁寺,那是戏台上最热闹的场面。她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打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了十个人。她这才抬头望着那一轮冷森的月儿,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她又是女的鲁智深了。(花和尚单打二龙山,也有这么一个场面。)这位女侠,她的那张弓,就是威震天下的镖旗,她比梁山泊的好汉还要武艺超群,她不是一丈青,而是红线女,她不是“人”而是“超人”。
我们且把这位满洲文士的“曼依帕”拆开来看,他一定要让十三妹裹起小脚来,变成扎脚穆桂英,表现了当时满洲文士羡慕汉人文化的变态心理。他一定要让十三妹替张金凤和安公子成全了姻缘,又要张金凤替十三妹和安公子成全了姻缘;安公子呢?并不是一妻二妾,而是二妻数妾。他和香港文人写怪论一样,十三妹和张金凤口中的正理,其实都是歪理。十三妹曾对张金凤说:“你我不幸托生做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轰轰做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她紫诰金闺,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这位超人的红线女,仿佛是遗世独立的思想了;哪知并不如此,她嫁给安公子,就要安公子去争科场功名,荣宗耀祖。她行过这么一个酒令: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还不是和世俗妇人一样的富贵想头?安老爷、安公子中了举人的情形,和《儒林外史》中的周进、范进,完全一样,这些超人,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
拿《儿女英雄传》的安家父子(学海和安骥)来和作者文康身世对比一下是颇有意味的:作者本人是身历富贵而败落的,小说中的安家却是一个作善而兴旺的家庭,书中情节正是他的家世的反面。文康是捐官出身的,而安家父子都是科甲出身。文康做过大官而家道败落;安学海只做了一任河工知县,并且被参追赔,后来教子成名,家道日盛。文康的言行,以后有过过失的,安学海是个理学先生,是个好官,是个一生无疵的完人。文康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安学海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安骥竟是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作者是在晚年穷极无聊时期,住在美满的“曼伊帕”中的。(凡是他家中所缺乏的东西,在幻境中都已齐全了。他这个满洲人,一心一意要做汉族文士,而且要做文素臣;他这部《儿女英雄传》,可以说是满洲版的《野叟曝言》。)
再把曹雪芹的《红楼梦》和文康的《儿女英雄传》来对比一下,也是颇有意义的。这两部小说,都是用顶道地的北京话作对白,长于说话的生动与风趣,那是一样的。两人都是满洲贵族世家,身经荣华富贵,到晚年穷愁才来发愤著书的。马从善《儿女英雄传》序文中说:“文铁仙先生(康)为故大学士勒文襄公(保)次孙,少席家世余荫,门第之盛,无与伦比。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时遗物外卖略尽。先生独处一室,笔墨之外无长物,故著此书以自遣。”但曹雪芹在《红楼梦》虽有太虚幻境,幻想之笔,却是暴露了贵族人家的黑暗面,他笔下的女子,也富有才情,却不酸腐,命运都是可悲的。(王昆仑先生说:“作者曹雪芹却深深看透在他所处的社会中,任何女性都一概逃不出痛苦的命运;试看全书中那么多的妇女,有几个不是为烦恼所折磨而归于悲惨的结局?所以似乎是精神上胜利的黛玉,固然是失望而死,似乎现实上成功的宝钗,也亦争到了一个活不得死不得的地位。这样,才完成了这一部封建时代妇女生活写实的大悲剧。”)但《红楼梦》中的女人,是有血有肉有灵魂可爱可恨可以捉摸得到的。所以《红楼梦》是写实主义的作品。至于《儿女英雄传》的女人,不论十三妹或张金凤,都是不存在的,没有血肉,不可捉摸的,所以《儿女英雄传》只能算是幻想的传奇,不足为训的。
《儒林外史》的结尾,吴敬梓也创作了四个理想人物;这四个人,一个是会写字的季遐年,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王太,一个是开茶馆的盖宽,一个是做裁缝的荆元,他们都是和他在卷首所引的王冕一流人物。最合理想的,是开裁缝铺的荆元,他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作诗。朋友们和他们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什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侍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这当然是吴敬梓的“曼伊帕”,但荆元这样不做空头文学家,不脱离生产的知识分子,毕竟随着时代进步而实现了。文康所羡慕而吴敬梓所讽讥的科举制度,毕竟没落进入博物馆去了。所以一个小说家,应该有他们的理想,而不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