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与线索 ——读《红》小记
一、贾宝玉与甄宝玉的性格
看了越剧的《红楼梦》,我们不禁讨论到大观园中人物该带多少的江南儿女气息,这倒是很有趣的问题。有人以为应该重一点;有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又以为太重了一点。
我先说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回,英国大文学家萧伯纳来华游历,在上海参加了孙夫人的招待会。那天,梅兰芳、鲁迅、林语堂都在座。席上萧伯纳对于中国舞台上所用锣鼓所造成的噪喧表示头痛。梅先生当时有所解释,我对他的解释觉得不很适当,曾在《自由谈》写了一篇小文,加以批评,这且不说。我们又在另一场合谈到梅先生所扮演的大观园人物的性格,如鲁迅所说的“娘娘腔太重”,也正是我所说的“江南气味太重”之意。关于鲁迅对这一点的不满,他在《梅兰芳及其他》《社戏》《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说了又说。他说:“梅氏未经士大夫帮忙时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的,但是泼辣有生气。待到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泼的村女,她和我们相近。”(“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有一天晚上,在我的家中,就谈到大观园中的贾宝玉和十二金钗的风度、性格,鲁迅是久住北京的,他就认为贾宝玉至少该是满洲人,而十二金钗也必须是旗人的女儿,不可想象她们是裹了小脚的汉家女儿;即是说要少一点江南女儿气息,才像是大观园中的十二钗。鲁迅先生也不一定是适当的旧戏曲的批评家,但我还是赞成他的说法,梅先生的林黛玉,和大观园中的女孩子是有距离的。
曹雪芹,这位贾宝玉的性格,在他自己的笔下,勾画得很突出的。但他自己的生平,我们除了从他的那几位好友的诗文中所说的,知道得并不很多。而《红楼梦》中,写甄宝玉的轮廓,不十分明确。而那位他心目中的真宝玉——他的祖父曹寅,倒有充分的史料可以看到的。这样,我们对于贾宝玉与甄宝玉的性格,相映衬地看了,倒比较明确了。(在我们眼前,本来有了三个不同的贾宝玉,一个是曹雪芹所塑造的,一个是高鹗所改塑的,还有一个,则是一般人心目中的贾宝玉,在这儿,我们似乎该把曹雪芹的本意找出来才对。)
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引论中说:“曹雪芹之能有这一部小说,我们不能忽略了他的极其特殊的环境背景,三种稀有的结合。一、他家的地位是奴隶和统治者的结合。曹家是‘包衣’(奴隶)身份,换句话说,就是旗人对满清皇帝自称的‘奴才’,但同时他家上世一直做织造官的,却又是‘呼吸通帝座’的眼线——坏一坏,爪牙。二、他的家世是汉人与满人的结合;他们的祖先,被满人所俘虏,因而落籍关外,成为黄旗的满族的;他家的人实兼具有二者的特性与特习。三、他家落户于江南,已经六七十年之久,自无两妨。”曹寅《西园种柳述感诗》云:“把书堪过日,学射自谓郎。”又在《途次示侄骥诗》中说:“执射吾家事,儿童慎挽强。”曹寅少时,方且短衣缚袴,射虎饮獐,极手柔弓燥之乐。至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也是能骑善射的角色。第七十五回,他写贾珍等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起饭后来射鹄子。贾政也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事当亦该习,况现在世族。”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究竟宝王的弓箭本领如何呢?第七十五回,写贾母问:“你兄弟这两日箭如何了?”贾珍道:“大长了,不但式样好,弓也长了一个力。”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五十回,凤姐说:“宝玉别嗑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二十六回,宝玉见贾兰持弓追鹿,说:“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这可见大观园中男子,都是书射并重的,这都不是江南士大夫的生活方式,所以甄、贾宝玉都是从满洲森林中出来,而带上一点江南女儿气息,可是不能太重的。
二、《红楼梦》中的线索
把《红楼梦》这么一部小说浓缩在十二场戏曲中,这又是一种文艺手法,我们看了《红楼梦》剧中曲,也觉得编者大刀阔斧颇费匠心。曹雪芹第四十二回,借宝钗的口在说:“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宾分主,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这道理说得很明白了。小说是小说,戏曲是戏曲,得重新组织,不离原来规模,却要重新搭起间架来的。我们看了《红楼梦》剧本,编者敢把史湘云藏掉,不让那一三角关系冲淡这一三角关系,可说十分大胆了。但这一剧本,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即是曹雪芹的本线是放在刘姥姥身上,他明说:“荣府中,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实际上刘姥姥也真是全书的主线。作者又借林黛玉之口说:“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了。”这一剧本,就缺少了刘姥姥,不仅缺少了调味,显得单调,而且剧情也就不紧凑了。
《红楼梦》的发展有曹雪芹的本来线索,这从脂砚斋的批语可以看得很明白的。也有续书者高鹗所安排的后来线索。我们对于后面的四十回,乃是高氏对宝玉、黛玉、宝钗这一三角关系的悲剧安排:黛玉死去和宝钗结婚排在同一时间。(当然有许多人的眼泪是为着这一残酷的结局而流的。)我们且看脂砚斋第四十二回,总批:“钗玉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看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他是知道曹雪芹的本来安排的,黛玉先死,宝钗去哀悼她,再到后来,才和宝玉成婚。后来宝钗也死了,可能再和史湘云结婚的。对于满人的婚姻观念,我们不能用汉人的理学家尺度去批评的。嫂嫁叔的事,在满清皇室也并非禁忌,和周公之礼不相干的。高续的《红楼梦》,把王熙凤抹成一股恶相的女人,也是和曹雪芹的本来写法不相同。目前的剧本,走的是高鹗的路线,也是有问题的。
三、从画笔看红楼
曹雪芹是画家,我们不妨用画家笔法看红楼的。脂砚斋在第一回的眉批中说:“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有逆,有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这便是用画家术语来谈文的。
脂砚斋自是懂得画家三昧,有如小说中的宝钗能说出一番大道理的。如:
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第四回)
七回)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好文字。(第二十八回)
明清文士,不免带着高头讲章的习气,但神而明之,如金圣叹的批《水浒》《西厢》亦有逸趣。脂批语也有酸腐语,大体上,倒是懂得曹雪芹的用心于他的艺术手笔的。
谈《红楼梦》的,大家都引述戚蓼生序文中一段话(有正本):“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有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所谓线索,所谓弦外之音,我们当于此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