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记事文
普通的作文法,都把记事文分为两种:一是记事文(Description,又译作描写文),二是叙事文(Narration)。其实,在实际应用上,记事文与叙事文常常混合的。但这个分类很普遍了,我们现在且采用这个分类把记事文与叙事文分开来说。
一 记事文的意义
什么是记事文呢?
记事文是将人或物在某时期中的形态、颜色、性质、位置等,依照作者感觉或想像所及的情形记述的文字。
例如:
话说匡超人睡在楼上,听见有客来拜,慌忙穿衣起来下楼,见一个人坐在楼下,头戴吏巾,身穿元缎直裰,脚下虾蟆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
(《儒林外史》十九回)
这是描写人的形态的。
广余踏着雪,经过长安街,纵目一望,屋顶是白的,树是白的,路是白的,路上的电线杆也一根根地戴着厚厚的白帽子。
(《友情》第八章)
这是描写雪的形态和位置的。
那权花生得聪明美丽,善得人欢。真是千人见,千人爱;万人见,万人爱。权花自幼便爱好文学的,旧诗词做得很好。
(《友情》第八章)
这是描写人的性质的。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流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
(吴均,《与朱元思书》)
这是描写地方(自富阳至桐庐)的形态和位置的。
这种例子也不必多举了。但一篇文章中,很少完全是记事文的。我们在长篇小说中,常看见许多处的记事文,但这些记事文多数是很短的。一个小说家常常用很少的句子来描写某时期中的人或物的形态,这些描写以简短而灵活有力为主。在游记中,常常记事文与叙事文或解说文(Exposition)联用,以增加游记中文章的活力。
我们现在所讲的记事文,不过指一篇文章中性质或分量上多数是记事的罢了,当然免不了夹了少数叙事、说明或议论的句子的。
二 记事文的分类及写法
记事文可分两类:科学的记事文(Scientific description),艺术的记事文(Artistic description)。
(一)科学的记事文
什么是科学的记事文呢?
科学记事文是用类别或机械的记述,以详细正确为目的。譬如记述一所房屋,科学的记事文是记述该房屋的一定大小,一定地位,一定形式,或者别的机械的情形。科学记事文的目的是使人一见了然,要写得精细,要写得真实。
普通的教科书,如动物学、植物学、天文、地理等书籍,用科学的记事文最多。但科学的记事文做得好,也可有文学上的艺术意味。正如达尔文的《物种由来》,赫胥黎的《天演论》,有些人也以为是文学的科学作品。又如法布尔(Jean Henie Fabre)的《昆虫故事》(有林兰女士的节译本,北新书局刊行),以生动有趣的笔墨,记载昆虫界的各种现象,非特在科学上价值很高,即在文学上看来,也是不朽的作品,比一切无聊小说好得多。在中国,只有吴稚晖先生的《上下古今谈》四卷,是十分有趣味的谈科学常识的作品。(注意,上举的各书,记事文中也有说明文、叙事文等相混。)
我们现在且举一些例子:这个例子引得太长了。但我的意思是要人知道,天空的八大行星的记载,写它们的面积大小,远近的位置,当然是最枯燥无味的了。但在吴老头子的手里,便成一段绝妙的文字,带记带叙,十分有趣。
第一位老大是水星。一颗大粟子,离开太阳一百十兆里。从水星到太阳,每昼夜走二千里的轮船,要走一百五十年。已经是最寿长的,也不能去得一次。
第二位老二是太白金星。一颗次号的豌豆,离开太阳二百兆里。从金星到太阳,轮船走二百九十年。
第三位老三就是我们地球。一颗长足的豌豆,离开太阳二百八十兆里。从地球坐轮船到太阳,说过了,是要四百年。
第四位老四就是火星。一颗大绿豆,离开太阳四百五十兆里。从火星到太阳,轮船要走六百年。老四老五的中间,有五百余颗的小行星。若问到底实数多少,还是没有查清。去年西洋天文台的清单上,是查得五百四十颗。因为小得利害[1],差不多都要用千里镜才能看见。定然还有小的,要慢慢的逐渐考察出来。拿他最大的两颗说起来,尺寸便小得利害。一颗的真尺寸是一千四百里对径,止有[2]月亮五分之一;一颗是对径九百里,止有月亮七分之一。月亮算做细米,那他们连糠屑算不上了。这五百四十个小儿子,离得太阳爷爷最近的一颗,有五百八十兆里;离得最远的一颗,有一千二百兆里。从最近的一颗到太阳,轮船要走八百年。若从最远的一颗走去,要走一千七百年。从诸葛亮造木牛流马的时候走起,到如今,刚刚恰好。
第五位老五是木星。一颗拳头大的橘子,木星又叫做岁星。说鬼话的风水先生,就把他叫做太岁爷爷。他在八位大弟兄里面,尺寸要算最大,比我们地球是大了一千几百倍。他离开太阳星一千四百兆里。刨去了一点零头计算,轮船要走一千九百年。从耶稣出世的时候,在木星里开船,现在正在太阳里上岸。
第六位老六是土星。一颗中号的橘子,比地球差不多大了一千倍。他离开太阳是二千七百兆里。轮船走起来,要三千七百年。当着商朝的成汤皇帝,正要起兵革命,若土星里的人,在彼时解缆动身,直到如今,还要过了三十年,方到得太阳边上去抛锚。
第七位老七是天王星。一颗中号的梅子,离开太阳是五千三百兆里。轮船要走七千四百年。若从我们伏羲皇帝画八卦的时候开船,那至少还要过了一千年,等我们第三十世的元孙手里,方才能听见说太阳里到了天王星的客人。
第八位老八是海王星。一颗大梅子,离开太阳,去了些零头,好算一点,乃是八千兆里。从海王星乘了轮船,每昼夜走二千里,要走一万一千年。地球同太阳,差不多来往了二十六七次,海王星里的朋友,方才到得太阳一次。
(《上下古今谈》前编,卷二十二,第十三页)
《上下古今谈》是一部青年必读书,比看张资平的流行的无聊小说有趣而且有益得多了。
(二)艺术的记事文
什么是艺术记事文呢?
艺术的记事文又叫作文学的记事文(Literary description),又叫作情绪的记事文(Emotional description)。艺术的记事文在小说中用得最多。因为艺术的记事文是要受作者情绪的影响的,作者的感情随时变化,对于某人或某物的观察与描写也就心境各异。艺术的记事文是诉诸作者对某人或某物的情绪的,并且以使看文章的人能够感动为主要目的。科学的记事文注重客观的描写,艺术的记事文则不免加入作者的主观印象。作者的印象因个人的性格、年龄、人生观而各不同。我且不避“自己喝采”的嫌疑,举出我自己的一段散文作个例子:
静穆的午夜已经走了,积雪还没有尽消,柏树显着祈祷的神气站在那里。玄青色的天空,稀疏的星星,明月乘着白云的小车在天空行走。
这是我的小品文《小别赠言》的一小段。这篇文章先在北京《京报副刊》上发表。后来收在我的散文《樱花集》中。当我将这篇小文在《京报副刊》发表的时候,我看见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说:“你这篇文章做得很好!”鲁迅先生是素来不容易称许人的,颇使我觉得受宠若惊。他又说:“你这文中写景写得很好!可是你的感觉完全与我不同。在我看来,我觉得雪飘飘地飞,天昏昏沉沉地,反觉得很有趣味。”
鲁迅先生小说中写景文的有力是很难学到的。我现在且举出一段小文来做例子:我在前面说过,艺术的记事文不免加入作者的主观印象,但这些主观印象都是从客观的观察来的。我们读过《吶喊》的人,当知道《吶喊》的许多小说,有几篇的背景全是鲁镇。但这个鲁镇,正如张定璜先生所说:“鲁镇只是中国乡间,随便我们走到那里去都遇得到的一个镇,镇上的生活,也是我们从乡间来的人儿时所习见的生活。”我们看上面《风波》中的一段小文,活画出鲁镇的农家的环境风味,晚景幽然。鲁迅先生实在是一个乡村作家,他最会写出中国乡村风景的。我们再引一段乡村的野外风景: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
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
(《风波》,《呐喊》,七十七页)
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枝[3]橹,一枝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蒙胧[4]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社戏》,《呐喊》,二百四十四至二百四十五页)
这是从平桥村到赵庄去的船上晚景。有谁在乡村的晚上坐过船的么?这船上望见的野景何等静穆,幽美!
鲁镇是以酒著名的,我们且看鲁迅先生笔下的鲁镇酒店的情景: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孔乙己》,《呐喊》,二十一至二十二页)
鲁镇的酒店自然很多,但那里的咸亨酒店,是鲁迅先生所不能忘怀的,在另一小说中写着: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子,所以睡的也迟。
(《明天》,《吶喊》,四十九页)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明天》,《呐喊》,四十九页)
这里写鲁镇的夜深以至深夜。夜深中的鲁镇,咸亨酒店,单四嫂子,老拱们。只寥寥数语,活画出乡村黑夜里的“古风”。
张定璜先生曾说鲁迅先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但鲁迅先生实在不是一个冷静的人。否则,鲁迅先生也决不会来“吶喊”了。我们就在他的冷静记事文中也可以看出: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的馒头。
(《药》,《呐喊》,四十三页)
只有心中有热烈的忍不住的悲哀的人才会写出这样凄恻的冷静句子。
近年以来,自都会以至乡村僻壤,这些冤枉死的“死刑和瘐毙”的青年的馒头,不知又增加了几千几万了!呜呼!
当代作家中会写乡村风物的还有废名(冯文炳)先生。废名的文章,以简洁胜。我手头没有他的小说集,且举出最近《骆驼草》上登的小说《桥》中一段做个例子:
家家坟在南城脚下,由祠堂去,走城上,上东城下南城出去,不过一里。据说是明朝末年,流寇犯城,杀尽了全城的居民,事后聚葬在一块,辨不出谁属谁家,但家家都有,故名曰家家坟。坟头立一大石碑,便题着那三个大字。两旁许许多多的小字,是建坟者留名。
坟地是一个圆形,周围环植芭茅,芭茅与城墙之间,可以通过一乘车子的一条小径,石头铺的,——这一直接到县境内唯一的驿道,我记得我从外方回乡的时候,坐在车上,远远望见城墙,虽然总是日暮,太阳就要落下了,心头的欢喜,什么清早也比不上。等到进了芭茅巷,车轮滚着石地,有如敲鼓,城墙耸立,我举头而看,伸手而摸,芭茅擦着我的衣袖,又好像说我忘记了它,招引我。——是的,我那里会忘记它呢?自从有芭茅以来,远溯上去,凡曾经在这儿做过孩子的,谁不拿它来卷喇叭?
这一群孩子走进芭茅巷,虽然人多,心头倒有点冷然,不过没有说出口,只各人的笑闹突然停住了,眼光也彼此一瞥,因为他们的说话、笑以及跑的声音,仿佛有谁替他们限定着,留在巷子里尽有余音,正同头上的一道青天一样,深深的牵引人的心灵,说狭窄吗,可是到今天才觉得天是青的似的。同时芭茅也真绿,城墙上长的苔,丛丛的不知名的紫红花,也都在那里哑着不动。——我写了这么多的字,他们是一瞬间的事,立刻在那石碑底下蹲着找名字了。
(《骆驼草》十五期)
记事文的写景在小说中是很重要的。小说的角色是人,人不能离地而生,人的性格与自然的环境,很有关系。中国的旧小说如《水浒》《红楼梦》等,大都缺乏对于自然风景有美妙的描写。《老残游记》里也闹出千佛山倒影在大明湖里的笑话。李白说得好:“大块假我以文章。”中国新小说家应如何在自然中领取美感,在文字中细腻地表现出来,这实在比整天坐在洋楼上喝咖啡重要得多了。
上面是说艺术的记事文写景方面的,关于写人方面,我们也举出一些例子:
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这是《红楼梦》中黛玉眼中初见面的宝哥哥。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是《红楼梦》中宝玉眼中初见面的林妹妹。
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榖树皮。
这是《水浒》中有名的武松和武大郎。
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首,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一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
这是《儒林外史》中怪模怪样的权勿用。
说起权花的娇貌,比以秋月,觉得秋月太淡了;比以春花,觉得春花太艳了。两道蛾眉,一双俊眼,最动人的是那流星般闪动的乌黑眼珠。坐时首常微仰,常显沉思之态,行时衣履飘摇,仿佛安琪儿临凡。但举止间多带庄重神气,不苟言笑,使人觉得可爱可敬而不可犯。
这是《友情》中所写的汪权花。
记述人物要捉着人物状态或性格的特点。陈独秀常说:“《红楼梦》记述人物的衣服装饰太琐碎。”不知道这正是《红楼梦》的特点所在。《红楼梦》中的小姐们那么多,若不在个人的服装嗜好上着意描写,如何分得出每个小姐的个性来。上面几个例子,如宝玉、黛玉、武松、武大郎、权勿用、汪权花,各人的状态或性格能在很简短的文字里表现出来,就因为捉着了每人个性特点,所以能使读的人得着一个浓厚的印象。
科学的记事文应该真实,艺术的记事文应该美妙。艺术的记事文写的不是粗枝大叶的轮廓,而是他们具体的琐碎的血和肉。科学的记事文应该写得明白,艺术的记事文应该写得含蓄。这就是作者的技巧问题。
【注释】
[1]利害,此意,今写作“厉害”。
[2]止有,今写作“只有”。
[3]枝,此意,今写作“支”。
[4]蒙眬,此意,今写作“朦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