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论结构
我从前在暨南教学生作文,我曾问他们道:“你们作文是先想好然后写呢,还是先写了然后想呢?是一面写一面想呢,还是一面想一面写呢?”
于是,一个聪明的女学生说:“我是先想好了然后写。”
“先想好了然后写”是作文章的正当方法。
古来自然也有不少天才,如李太白的自夸“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如所谓“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如所谓“文若泉涌,笔若辘转”。好像做文章,随便写写就成似的。但这是天才的办法。世界上的天才究竟不多。我们初学作文的人,应该甘心作庸人,应该用气力去做文章。应该先想好了再写。
所谓先想好了再写,就是一个作文的人,在下笔之先,对于这篇文章应该有一个“中心思想”。有了中心思想然后设法如何把这个中心思想发挥出来。这如何发挥的法子,古人叫做“布局”,今人叫做“结构”(Construction)。
做文章的人,应该先把结构想好,然后再提起笔来写。
怎样才算是结构呢?
结构的意义,就是组织,或是编织。正如织花缎的人,应该先有了花样,然后这样一线一线去织。有了中心思想的人,应该想如何用文字把这个中心思想写了出来,由句而成段,由段而成篇,段段相接,句句相联,这一篇文章中的段与段、句与句的联接,就是结构。
中国古人论作文,总讲“起,承,转,合”。这简单的“起承转合”的法子,就是结构。西洋古代哲学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论小说,也说做小说应该有“起(Begining),中(Middle),结(End)”。中国八股文的所谓“破题、承题、大讲、大结”的名称,也就是从“起承转合”来的。“起承转合”的本来目的,在求文章的统一(Unity),本来的意义是不错的。但法子是死的,人的心是活的,要用一个法子笼尽天下的文章,像八股文一般,就成了只有形式,没有思想,也就失了结构的本来意义了。
“起承转合”虽然已成了结构的老法子,但我们也不妨举一篇文章来做例子:
籍死罪死罪。(起)伏维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台之位,群英翘首,俊贤抗足。开府之日,人人自以为椽属,辟书始下,下走为首。(承)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文侯拥彗:邹子居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夫布衣穷居韦带之士,王公大人所以屈体而下之者,为道存也。(转)籍无邹卜之德,而有其陋。猥见采擢,何以当之?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日,非所克堪。乞回谬恩,以光清举。(合)
(《文选集评》卷十,《阮嗣宗奏记诣蒋公》)
我为什么举这封小柬来做例子呢?阮嗣宗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他曾说“礼法岂为我辈设”,我们拿“起承转合”的死法子来解释他的一封小柬,真未免有点唐突阮嗣宗了!但清人王士祯说得妙:“古文,今文,古今体,皆离‘起承转合’四字不可。”这封小柬是从“金坛后学于光华惺介编次”的《文选集评》抄下来的。(木刻通行本,卷十,十六页)但这阮嗣宗的小柬的上面,如“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昭王陪乘”上面,竟批着:“承上启下,竭力振宕有姿态。”编次这书的老爷们早用了“起承转合”的老法子来注解放荡不羁的阮嗣宗的文章了。所以我老老实实把他分做“起承转合”四段。阮嗣宗地下有知,一定要破口大骂说:‘起承转合’岂为我设!”但我也可以说:“你老头子不要生气!我把老头子的文章分割得四分五裂,真是罪过!但从古至今干这傻事的人很多。我如今是把这黑幕拆穿,教大家不要再上当了!”
本来阮嗣宗写信时那里会想到“起承转合”?文章是应该讲结构的,但结构的意义在求文字上的统一、联结(Coherence),并不是铸定一个模子,教天下文章都钻进一个模子去。正因为中国人太讲求形式主义了,所以“起承转合”的极端就产生了八股文。在小说上,明清的许多才子佳人的小说,都是从“起承转合”的模子出来的。这些小说的主要人物事件,可归纳成一个公式,如:甲男是才子,乙女是才女。(起)才子一定是很穷的,连饭也没有得吃,但才女却是很富的。才子遇着才女,彼此一见倾心。(承)但好事多磨,丙男是傻子,家中很贵,也爱上乙女,于是天下从此多事。(转)可是甲男终于中了状元,奉旨与乙女完姻。丙男失望而去。(合)(参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篇)所以如《平山冷燕好逑传》一类的书,千篇一律,读了令人索然无味。这都是过于讲求形式主义的结构的流毒。
所以“起承转合”的结构是应该打倒的了!岂但“起承转合”的死法应该打倒,现在那些做什么《作文述要》的人,如周侯于先生还在那里讲什么“呼应照应”“伏应过渡”,什么“追叙补叙”“插叙带叙”的鬼法子!老实说,这些鬼法子正如“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一般早应该收起来了!这些鬼法子只能到三家村去骗骗黄口小孩,不应该在堂堂的学校中去“误尽苍生”!尤其不应该印出来行世,害得连我这样穷汉也活丢了几角冤枉钱!
其实,结构的方法那有一定的!善于作文的人,应该知道一篇文章有一篇文章的结构方法。有的直接(Direct)说起,有的间接(Indirect)说起,有的从正面(Positive)说起,有的从反面(Negative)说起。一篇文章有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一篇文章有一篇文章的结构去表现这个中心思想。古人所谓“文成法立,文无定法”,本来也是有所感而言的。
但是,结构虽无一定的通例,却有一定的通则。什么是结构的通则呢?简单说起来,有以下数事:
一 统一
统一(Unity)的意义就是一致(Oneness)。
在结构中一致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的行为前后不一致,便是一个虚伪人;一篇文章的词句意义前后不一致,便是一篇坏文章。一篇好的文章正同一个强健人的身体一般,五官四肢,全身血脉,莫不统一,成为一个完全的有机体。做议论文的人,若没有统一的思想,正如创造社的成仿吾一般,一方面提倡“唯物史观”的无产文学,一方面又说什么“艺术的良心”,完全弄成笑话了。做叙事文的人若不讲求记载上的统一,则如一个学生做一篇《西湖游记》,忽而扯到上海的热闹、繁华,南京的豆腐干丝如何好吃,自己忘记了是在记西湖,读的人也将莫名其妙了。但有了结构上的统一,则百变而不离其中,如百川汇海,源源皆通。正如苏洵恭维欧阳修的文章,说他:“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这就是统一的好处!古往今来的大作家作品,没有一个不讲求结构的统一的。
二 平均
平均(Proportion)的意义就是各部分匀称。一个人若是头大身小,手长腿短,便成为畸人;一篇文章若是头大尾小,前后不匀,便成为劣文。正如韩愈的《送孟东野序》、苏东坡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虽为绝世妙文,后人尚讥为“虎头蛇尾”,因为文章的起始与结尾不相称。中国的有名小说,也有犯了不平均的毛病的。
如《水浒传》写武松、鲁智深何等动人,但后来写卢俊义、燕青便成了笨伯了。如《红楼梦》因为不是一个人的手笔,所以前面写“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史湘云与贾宝玉后来应该结婚的,但后来结婚的却是薛宝钗而不是史湘云了!这都是前后不相称的毛病。不相称的毛病是作者的精神不能前后贯注所致。所以在结构上,平均是重要的通则。
三 联结
一篇文章是积段(Paragraph)而成的,段是积句而成的。段段相联,句句相接,才是好文章。我们徽州有句骂人的话,说:“你这人上气不接下气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是有病的人,快要死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文章是一篇有病的文章,该打手心的。但联结(Coherence)有种种不同:有总合的,有分开的,有错纵(Complication)的,有解剖(Emplication)的。千变万化,方法不同。如作长篇小说宜于用错综的法子,短篇小说宜于用解剖的法子。又初学作文宜段落分明,平铺直叙,易于联结。
但文章做熟了之后,可以纵笔所之,莫不联结。如苏轼自夸他的文章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知“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便是知道总合,知道联结,“如是而已矣”!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遇山石曲折,随物赴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无论任何好的文章,没有能逃出上面三种简单的结构通则的。虽然作文人的性情不同,思想不同,用字造句的习惯不同,结构方面,自然也有特别布置(Special arrangement)的地方。善作文的人自然能随机应变,但初学作文的人应该从结构简单入手,文章做得熟了,自然会走入艺术的(Artistic)道路上去的。——但违反上面三条通则的人,决不会做出好文章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