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书
五月二十日
絮:
我的灵魂好寂寞,那样的寂寞是寂寞到我不愿对你表达的,因为我没办法对一个抛弃我的灵魂,抛弃我的生命,将我的生命置于死境而毫不在乎,无感麻木于我所遭受的伤害与灾难,且又恶意将我放逐在国外的一个人,我没办法对这样一个人述说我最深沉的寂寞,我已经能够少恨你一些了,只是深深地寂寞。
我试着在我心中化解你之于我冲突得极尖锐的爱恨的两重性,我独自默默努力着,没有任何支援。你伤害、欺骗我的一切表现似乎在减缓下来,然而我也无从了解你、信任你。你愈来愈习惯于消极,愈来愈自在于躲藏在沉默里,即使是一句话的努力,或任何帮助我化解伤害的尝试,对你来说,都变得困难,任我去死就是之于你最自然的“速度”与“平静”。我永远都不能明白为何你能变得如此冷漠无情,似乎你还认为你的冷漠无情是自然,是理直气壮的,你甚至不准许我回到自己的国土以免妨碍你的生活,以免“受伤害”。原谅我这么说。
我常在想自己还有勇气叫“悲剧性”再发生吗?轻津说人生充满rupture(断裂),就是如此,然而一定得如此吗?我生命中所爱过的人都曾经很粗鲁、很愚蠢地对待过我,年少时代我也曾经很粗鲁、很愚蠢地对待过他人,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定要对自己所爱的人如此粗鲁,如此愚蠢?人难道不能透过更多的内省,更充分地了解自己及生命,而能不再如此伤害自己所爱的人吗?我相信是可以的。就是因为彼此间有粗鲁,有愚蠢,人生的“悲剧性”才会不断地再发生,人生才会充满rupture。然而我想我自己的人生这样是不对的……我的人生应该画下休止符,不要再增加任何悲剧性与rupture,且该去化解过去所有的rupture与悲剧性,减少自己生命的悲伤与寂寞,减少我自己的baggage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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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我挚爱的絮,至此我已明白该如何去对待与我生命相关的人,过去或现在相关,关于所有的人我都明白了,这个明白的过程好漫长,花了我整整十年关上又打开的过程,未来要再遇到的人也都可以清楚地放到这个架构上。三年了,关于我自身的错误,我内在性质的缺陷,或是我该正确对待你的方式,这次也总算让我对自己清算清楚,我希望这次的清算痕迹能将未来所有我们之间的情节先编织进去……我一下明白这么多道理,我会早夭吗?
我渴望和你恢复以往的“亲密感”。我不断自问这整个过程我们是如何失去“亲密感”的……
是自我移居Foyer,我们的互相了解不再那么全面、彻底之后开始出问题的吧。我在巴黎过着挫败不堪的生活,对自己的生命,及我们能否在一起这件事失去信心(我重看我在Foyer给你写的告别信,可怜复可怜的爱情啊),我在强烈渴望立刻与你生活在一起,或是离开你以终止这种渴望的两极间摇摆,使你既受挫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我,而我既伤心你不明了我的真实情况,更因你迟迟不愿做出决定而更无以为继。当时在Foyer确实是无助得很,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这种渴望而孤单的等待生涯……记得四月跑回去看你再回来,对你失望透顶,觉得你不爱我,工作家庭种种种种的你的现实都比我重要,我经着那样的生涯,你的假期甚至都还不愿到巴黎来看我,说要来巴黎看我都是说说而已(这倒真的是一种长期的传统……)当时这些感受背后的认知,到目前为止,竟然一直是对的……但起码那时你还愿意说来看我,如今却巴不得我不要回去打扰你……当时我在巴黎的资源有限,没有今天足够多的朋友、足够流利的法文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少孤单些、少挫折些,之于那种独自等待、思念、渴望你的生活实在是弹尽粮绝、无以为继啊,唯有决定斩断一途,其实只是不得不逃开对你绝望的渴求罢了……
然而逃不开啊,它像脚镣一样,铐住我这只大猩猩,拼死命要冲出去,头破血流还是出不去,所以痛苦的熔浆喷涌出来,把我们之间一切的“亲密感”都烧熔了。你既来不及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不及知道怎么对待我之前,我该死的“愤怒”已把一切你对我婴儿般的“信任”都毁掉了。然后是漫长直到现在且愈来愈不动摇的你对我的“冷漠”,我相信你也是恨我的,只是你表现伤害与恨的方式便是“冷漠”。说到这里便是重点啦,你之于我的eros(爱欲)在此开始分裂冲突得厉害了,有关爱的部分是继续在生活里给予我、照料我,但恨的部分表现为漠然、封闭与拒绝……因而我的“爱欲”也跟着错乱起来,我的痛苦也更剧烈了,得不到你的爱欲的我的确是疯了,疯得厉害,我真是疯到登峰造极了(笑)……为什么笑你知道吗?因为我对于你真是一种fatal,致命的热情,致死的热情啊(所以最后除了死或无条件臣服于你,永恒地隶属于你之外,别无他法)(“爱欲”最后的规则就是如此,性欲——爱欲——死欲三者最强的时候是一致的)。我原本热情,加上你对我而言是致死的人物,所以死路难逃,想起来还是很痛苦啊,“得不到你的爱欲”这几个字就足以使我心碎,真是心碎(而不是被伤害)……我接受你的给予与照料,却也不断错乱地感觉到在你的核心里我并不被爱;我一面给予你更强的爱欲,一面却又不断地质疑你、否定你、压迫你,且自己也生着匮乏的病,直到你所潜藏的那部分敌意开始外转为伤害我的行为,自私、不忠或不断地述说离开及不爱的讯息,更是最极端的漠然与敌意。至此我已完全转成一个攻击与破坏的狙击手,互为仇敌的关系已然建立,你我人格中最负向的质素都毫无节制地被推到极端,可悲的是我们彼此都停止不了这种极端化,且还努力要去“善待”(或“爱”)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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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么多事,我必须痛彻心肺地说,有两件对我意义最深的事,也是我最痛得说不出口的事。一是当我第一次动手打了你的时候,我内心已明白我完全失去你了,我在内心哭泣得很厉害,潜在地明白我已挽回不了你,我开始活在被恐惧被噩梦所折磨的日子里,恐惧失去你,恐惧被你抛弃,噩梦里的内容全都是关于你不忠的情节,难以遏止地打你,也用更残暴的方式杀死自己……直到现在我仍未完全摆脱这些使我哭喊而醒的梦。第二件事是在巴黎的这段日子,你几乎是完全在“性”上抗拒我的,可说你一点都不欲望我,一点都不喜欢和我做爱,这近一个月来,我才有办法面对这点,才能明白这点,经常想起来就莫名大哭……没有办法面对我们的关系竟被我们弄得糟糕成那样,叫我痛得不想说出口,叫我痛得一靠近Clichy的记忆就像触电般地跳开,太痛太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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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决定就此相忘,自己要完全改变一重人格去活着,做完全与我原有特质不相同的另一个人,那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容易,完全是可想象的,而过去长在我身上那些甩不掉、掩饰不了的特性似乎也可以轻易地就脱落了……
从东京回来之后,我慢慢感觉到我“性欲”的性质在改变,这个变化对我太神奇也太私密了,像地壳变动一般使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不是很清楚是哪些原因导致如此:我感觉到我“在变成一个‘女人’(一个庸俗般的‘女人’的定义),或可能变成一个‘女人’”。月经变得非常规律,有一天清晨梦到你,惊醒的第一秒,直觉到月经来了,果然是,且是最准时的那一天,我真感觉到某种神秘的关联。我也在梦中看到自己留一头长发“女性化”的样子,我也预感到自己在爱美,脸庞在变美(“女性”的美丽)。有一天,轻津注视着我的脸告诉我我长得很美,且是那种男女两性都会吸引的美,我的确意识到自己的脸及动作线条都在“女性化”。我的性欲也开始变得具有“接受性”,我仍然在幻想你,但是比起从前一直爱你给予你的方式,现在我似乎更想要你爱我给予我……我也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跟男人发生性关系(如果要有纯粹性关系的话),或是说开始以为一个温柔真诚的男人(像博士班Eric那么“纯粹”品质的男人)可以跟我有完美的性关系。一段时间里,种种可能性多到我受不了的地步……我怕得很厉害,怕这之间只要有一个真如Eric那样智性与灵魂的男人,掉到我身边,我就会去吸引他,然后去“变成一个彻底的‘女人’”,那是完全可能的,变化后的我也完全做得到。我怕得厉害,因为那是一个可以彻底使我从对你的性与爱欲里逃开的方式,最完美的方式。我怕那种诱惑,它不是“性”或“背叛你”的诱惑,而是那种“离开你”的诱惑,那种想要无声无息地自你生命中永远消失的诱惑,一种永远“取消”自己,使你永远再也“找不到”我的诱惑(我似乎总是在寻求某种“绝对”的方式来爱你或被你所爱)。
我想从某种相关于你的“性欲”的绝望与挫折中逃离是很可怕的关键,我想这是我死亡的核心,我迟早会因这件事死或再死一次。我很恐惧这并未真正结束的绝望与挫折,我很恐惧我还要因为这个东西再死,那对我是非常暧昧难言的痛苦。小咏在东京一句话就说中了,她很快地明白这次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使我掉到死亡里,我猜她在台北看到你的照片时就明白你之于我是什么了,她可能明白得比我更多更快,她在东京只说你还不能懂得我对你的这种激情是什么,当然轻率之间就会把我弄死,我想她是非常希望我放弃你以平安活着的吧?
“性欲”,或说是“性欲”的发展,在爱情关系里占着很神秘很关键的位置。过去我和水遥、小咏的关系都是我以为她们无法欲望我,所以才有那么大的扞格在其中。我一直认为之于她们是性欲在带动全盘的爱欲且决定一切。从前水遥明白地拒绝我,所以我伤心地走开了。小咏则是暧昧地接受我,但她的态度却总像是她需要的只是男人的身体,可是她也未曾表明,直到今年的一封信里她说她明白“男性”在她体内是什么意义,我整整哭了一天,因为那算是证实了她是如我所想的样子,而过去我也是因为这种“男人VS.女人”身体的问题而完全封闭了我对她的性欲。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而且刚好相反。小咏后来才有机会告诉我她所谓的“男性”是什么。原来那并非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人格、意志、灵魂上的“男性”,而这“男性”说的正是我,正是因为只有我和她所爱的那个人身上这种“男性”够强,她才能欲望,也锁住了她对其他人的欲望。这是花了她三年才明白的事,她对我的爱在她身体里经过三年的成熟才使她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结果我和她在爱与性上是和谐、对等且均质的,她热情的程度也是我一直需要的,我想这次正是因为她给予我的爱与性我才活起来的。
水遥则是终于开口说出“我最需要知道的事”,因为我要她一定告诉我当年为何不愿选择我。确实是因为性。她说我逃跑的那个暑假,她懂得我怕的是“性”,突然间一切都全懂了,然后她每天都很想我,直到有一天晚上阴部莫名地流血了,那晚之后她说她很恨我……然后就变成那样,她完全拒绝我。当她开口告诉我这件对她意义重大的事时,我相信之于她这个第一次性的罪恶或不洁感已经被她面对了,而那种女人被第一个爱人夺走贞操的恨是很典型地出现在我们的故事里,我就这样被牺牲掉了,再回到她眼前的时候,我看着她与她的新情人建立了完满的性关系,然而我相信我之于她一直都是最深最纯真最专注最毫无保留的爱恋对象,而且现在的她是可以与我有关系的,但是我并不想介入她的生活,也不会再跟她有什么密切联系,因为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是无法与她并立,且足够爱她的,她更适合的是别人,我会当她是远方的朋友。
在我几次与女人的恋爱关系里,原本“性”本身对我一直都不是问题,我一直渴望女人的身体,需要与我所爱的人做爱。自年少光阴与水遥在一起,我想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爱女人的人,我对她的性欲很明显,那时我也只渴望女人的身体,我是positive(阳)得不得了地爱女人的吧,且随着年龄渐增,我的热情更positive更强,这才可观。小咏说得没错,我有很强的“男性”,且我是天生热爱女人的,所以与我相爱的女人根本就不需要已有先爱女人的性倾向,只要对身体器官没成见,能与我在爱与性上相爱都是自然的。因为在性爱关系中,真正重要而可激烈稳固持续下去的是热情之positive(阳)—passive(阴)的搭配。我最渴望的都是最阴柔最passive的女人,我不认为我对女人的性欲与结合和“男人”在渴望“女人”时有太大差别。
我想真正的激情里性与爱是一体的吧。我很庆幸在水遥之后遇见你,对于一个性与爱的能力都真正成熟的我而言,你确是我渴望得要死的女人,那真是压倒性的欲望。最positive的生命被一个第一秒就攫住她的passive的生命所热烈吸引,之后这狂热就持续地燃烧到第三年,包括生活在巴黎的七个月,我都是分分秒秒渴望你至极的,它并非短暂如昙花般的激情,我只能跟你有婚姻,只能属于你,否则我绝不可能对任何人忠诚,因为我的热情太强,若非有一个你在那里,我会很容易厌倦一个人、不满足而过着放纵的生活。是的,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使我的性与爱集中纯粹成这样的。
说来吊诡,最需要纵欲的人也往往最能禁欲,和尚和唐璜最可能是同一个人。我只能为你一个人守贞,完完全全地给予你,为你保留在那儿,那是我爱你的方式,我需要那么深、那么彻底地去爱你。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你明白,我对你的渴望是超出被爱的满足或性的满足之上的,我渴望的更是整个生命,整个性灵的相结合,我所渴望的更多:“找到一个人,然后对他绝对。”这句话是我过去写在信里的话,现在更清楚了,我所要的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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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你确实是不渴望我的身体,不喜欢跟我做爱,也许你会说我对你一直都太heavy了,在巴黎你更是吃不消我吧,因为我真是要你做二十四小时的情人。关于“热情”的表达与需索,我们之间的类型差异是使你没办法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想到这点现在我已经能够微笑了,小咏说得更有趣:总之,你就是把人家用尽了,人家才要跑掉。应是十之八九吧。我热情的强度与表达有时连小咏也要受不了,她已经是热情的人,可是她也说虽然我没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但她就是能够感觉到我体内热情的需索太强,连她都觉得压力大。唉,她说的正是我的问题,也是我把你逼走的重点啊。你常说我太沉重了,你说你要的是清淡的关系。常常想到这点就很恨自己,恨透了自己原来的特质,恨自己太强的热情,太强的positive,恨自己太渴望太需要你,恨自己对你太强的占有欲,恨自己太“男性”(也是这个恨在逼着我“女性化”吧),恨自己因为热情而容易生病又容易自毁,恨自己太容易痛苦,恨自己对你过度的需索使你紧张使你窒息使你受压迫……恨这一切特质使你不喜欢我,受不了我,不愿意与我亲近,使我们之间丧失了亲密感,使你抛弃我、背叛我,使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当你在电话里喊着“我没办法跟你生活在一起”时,我的眼泪滚了出来……若说恨,我最恨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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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过去三年的美好与伤害,我确实是没勇气去面对所有的细节(小说的主要情节),美好太美好,伤害太残酷了。昨天又看一遍《雾中风景》,小男孩看一匹驴子死了,跪在银幕正中央哇哇地哭得好伤心,我也哭得好伤心,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男孩,我真是变成一个会为动物之死哭得那样伤心的,纯洁的孩童……和白鲸一起走在散场后的绚烂巴黎夜风中,她说电影好美,可以今夜就死去,我说此刻有个人在身旁懂得电影好美可以死去,今夜真的可以死去……电影是如此,生命是如此,爱情更是如此,是不是?
把这十一书收进抽屉吧,细节我面——对——不——了。能挖掘的,必须使你明了的“感觉”,我已经写出极限了。关于我们的爱情,来年,我们写更完美的小说,材料先存起来,好吗?不再寄给你了。J"arrive p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