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书
不要死。我不畏惧谈死亡。可是,不要抗议地死。那种孤独与痛苦令我痛不欲生。所谓生者何堪,是的,即便是活着的现在,想及你的痛苦都令我感到何堪,何况当我想及一个个夜里消逝的你的形体内那些呐喊与不平……我无论如何不能面对这种痛苦,然而,也不是为了自己害怕痛苦而要毫不理解地去劝阻你的死亡,而是我明白你的生命,你当真杀死它,那种意义的毁绝令人对生命感到彻底的不义与无助,倘若生命连你都不要,还有什么情理可言?
——九五年来自东京的关键信
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凌晨十二点半,我二十六岁生日。
爸爸妈妈刚打电话来,祝我生日快乐,我悲不可抑。他们对我如此尽力,他们已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我,我当真杀死我的生命,他们会如何痛苦?是的,小咏说正因她了解我的生命。“你当真杀死它?”
小咏啊小咏,知我如你,可知我死期已届!然而我还有那么多萦绕我心的艺术计划尚未完成啊!知我如你,我要说我这短短的一生你已给我足够了,我的这一生唯有你是真正了解我的悲剧我的深刻度的,你之于我的爱是艺术性的,向你致最顶礼的谢……
小咏,我的死值得吗?值得你的崩毁,值得父母的崩毁,值得所有爱我的人崩毁,值得所有知道我性情禀赋的人们惋惜吗?值得吗?小咏,这么多的眼泪……
五月二十八日
絮:
今晨收到你寄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整套古典音乐杂志,很高兴。
我开始自己站稳,不再外求,我开始进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题……
我必须对我的生命具备客观性,那是真的。囤积着许多给你的信,囤积着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我之所以没办法再把写给你的信寄出去,那也是客观的。因为在现实的客观里,你确实不是我所想要去爱的那个对象,你确实不是我所在生命底层和我相关联着的那个人。虽然我深深地渴望和你说话,写信给你,对你述说,因为我的生命必须做着这些,非如此不可,因为我确实是只曾和你建立过那么深的结合体,我只能在那么深底对你述说,我只欲望着那样对你述说,不再能是他人。此生我所要的正是那样的述说、沟通和创造欲望:和另一个人类能形成那样的关联。我已获得,我已在那样的关联中,我已达到我的内在幸福。然而,把我的信寄出去,把我的绝对、美好及德行给予现实中的你,却是使我被激怒、挫折、受伤害……
* * *
想念你。这三个字已没办法那么单纯地说出口,已不知该如何去描述想念你的状态。唉,只能小小声地在心底偷偷问自己,之于你,我真的还不够美吗?你的生命没有我来跟你说话真的不会有点寂寞吗?我怎么都不能明白为什么你要抛弃我这份属于你生命的宝藏呢?絮,我不尽明白人生的道理。
“Femme, je me suis retourné.”(Alexandre le Grand)
多美,多美的Alexandre啊,多美的爱恋啊,超越生死,多美啊,美到我想哭泣……Alexandre,那就是我,不是吗?我就是Alexandre,不是吗?那正是我的原型,我内在的胚胎正铭印着如此的记号,我就是要如此地在我生命中去爱一个人,一个女人,贯穿生命地去爱,供奉全部的自己于爱之面前……献祭整个生命给我的爱人……啊,那正是我生命最深的梦:找到一个人,对她绝对!Alexandre就是我,我就是Alexandre!
“致不朽的爱”(Beethoven)
除了绝对的爱之外,都不叫爱。过去我所爱过的都不算爱,从今之后才可能是爱。
“幸福是一种绵长而悠久的充实,一种稳定和平静。”这是你从前无意间抄给我的句子,我也因而明白你人生所要的幸福即是如此。如今我真的达得到吗?或许我的热情本性使我的内在并非完全如此,但是,在对待的交接面上,我想我可以做到如此。我希望如你所愿般地待你,给予你,爱你。
絮,你不知我是如何在爱着你,终我一生我都会在这里,我都要如此爱你,你不明白我是如何在爱着你,或说你不愿明白……你看轻我及我的爱之价值,使我溃烂,然而,我会用我一生来证明我自己的美与爱,用一个“不朽者”的我来使爱闪闪发光,我会使你明白这一切才是生命的终极意义的。然而,我不再述说这种意义了,从此我保持缄默,上天会使人们领会我的,而你也会是那当中的一人……
失去,失去吧!除了全部再全部地失去你之外,我也不会更如我所要地彻底去爱,也不会更让你在心中体会到我的存在啊!老天,请更彻底地,更用力,更进一步、二步、三步,直到最后你死亡地从我生命中拔走你,剥夺你吧……使我更明白,无论那如何地痛苦再痛苦,失去你再失去你,我还是在爱你啊。
絮,爱不只是情感、情绪、热情,爱其实真正是一种“意志”。
然而,我得先学会对你缄默,懂得如何一点都不伤害你,唯有如此爱才会像巨浪的岩石般慢慢显露出来……
平静的爱不是爱,静态的宁谧也不是真的宁谧。一切都是动态,辩证性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的!真的。
五月二十九日
絮:
今天是我生日。刚刚阿莹把一只很可爱的咖啡熊放在我的床上,熊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生日快乐”。我很感动,感动于像阿莹这样的人,人生在世,懂得付出的人实在太少了,我所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自私、吝啬得不足以去爱,或说去爱世界。住在这里与阿莹相处,我常感动于她的人格,她是个独立、执着、勇敢、纯洁、深情,懂得去付出及给予的人,我存活在人世,需要看见这样的人类跟我一起活着。
“欢乐比娱乐好,幸福比欢乐好。”(Scott)
“如果我没有自杀,也是艺术和德行留住了我。”(Beethoven)
Angelopoulos没赢得金棕榈奖,我也为他哭泣,然而世俗的宠幸及荣耀于一个艺术家不是蜜汁,更是刀剑毒药啊!将整个尘世抛弃在后,继续工作,Angelopoulos。
二十七日星期六我还听了一场Landowski雕塑的介绍。我佩服于他的工作精神,尽管他是继Rodin 之后最伟大的雕塑家,但我必须说他还不到伟大的地步。感动我的唯有Les Fantômes(《战士幽魂》),La France(《法国》),Le Retour éternal(《永恒回归》),Les Sources de la seine(《塞纳河之源》),Le Monument de Narvir(《纳尔维尔战士纪念盾牌》),还有Le Temple de l"homme(《人类圣殿》)之中一个向天祈祷的粉红色雕像。我必须说唯有艺术家深深地被人类的悲剧性及死亡所浸渍时,他才能真正感动我,他才能真正伟大,或与伟大之存在相遭逢。对了,Landowski 还有一件La porte de l"école(《医学院大门》)功力深厚。但真正好的是Les Fantômes和La France,两者都是他在经历过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发誓要让他死去的战友们“再站起来”所雕成的。在荒野旧战场上,八个昂首望天的幽灵士兵挺立着,远方山坡低处是代表法国精神的一个持盾牌的女人,裙裾微微飘扬在风中……我相信那是Landowski一生中最深点的时刻。
拍《流浪者之歌》(Le Temps des gitans)的Emir Kusturica昨夜摘下了电影一百周年的Canne金棕榈奖,以《地下社会》(Underground)这部片打败Angelopoulos的《尤里西斯之注视》,我想是因为政治因素,今年南斯拉夫地区波士尼亚和塞拉耶夫的战争太悲惨,实在是欧洲长期冲突的遗绪及牺牲品吧,评审团多少不无将此奖颁给南斯拉夫导演Kusturica以对Yougoslovie致意的意味。然而若今年这《地下社会》有《流浪者之歌》的水平,那么得奖也不为过,未来看他的影展,到他的第八支片(Kusturica太年轻)时,若其中有四支片有《流浪者之歌》的水平,那他将成为Tarkovski、Angelopoulos之后我心中第三名的导演。啊,如今来法国第三年,我终于明白电影世界中,其实真正令我痴狂的是仅有的那几个人格啊,我并不为其他的电影或电影人格痴狂,那几个伟大的电影心灵也并非在法国,而是在欧洲的最北与最南,北方是俄国的Andreï Tarkovski、Nikita Mikhalkov,南方希腊的Théo Angelopoulos,和南斯拉夫的Emir Kusturica。法国还活着的Godard、Robiner、Louis Malle、Rivette、Chabrol,只能算中级的心灵,而新一代的后巴洛克风如Beineix、Besson、Carax都还太年轻,甚至可以看出他们气度的局限,很难说年纪大就能改变什么。
每个艺术家的心灵质地与所经受着的命运,都可以在他年轻时候就感觉得出来,而这张欧洲电影心灵的“地形图”的区辨也是由于这三年我的成长才绘出的。因此,絮啊,我请求你不要因为我在远方而抛弃我,不要随便地抛弃在巴黎的我啊,我在巴黎是为了成长为一个美丽的艺术家,是为了成长为一个值得你一生钟爱的美丽心灵,请不要因为这种理由而抛弃我吧!我并不是一定要离开你,我也可以立刻收拾行李回到你身边的,艺术上今生今世能达到多少并没有关系,爱你甚至比我艺术的命运更重要,是因为你一直将我放逐在国外,一直不要我,不肯开口叫我回国,你从来没觉得需要我的生命……所以没有你的召唤,我唯有循着属于我独特艺术的命运走下去,继续这种放逐的生涯了。所以,你抛弃我就纯纯粹粹是为了抛弃我,没有别的原因吧,若有一丝丝是因为我在远方,那既不值得,误解了我,且大错特错了。
“工作吧,唯有工作能遗忘一切!”老师这么说,Beethoven、Landowski、Angelopoulos,所有的艺术家都在这么教导我,我这一生真正想成为的是像Angelopoulos那样的艺术家的——成为“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