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书

六月五日b5f中华典藏网

梦到Laurence及她背后臀部的弧线。b5f中华典藏网

Laurence训练我的身体,犹如在法国三年,我艺术的官能,眼、耳、心灵被训练被打开一般,身体在诞生……b5f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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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第一次遇见她,舞会后我们从Bastille散步到玛黑(le Marais)区的St. Paul,一路上灯火熠熠,寂静蜿蜒的巷道沿途插满火炬似的旧灯,配衬着两旁森严奇巧的古巴黎建筑,而这蜿蜒视景之中,别无他人……Laurence如数家珍地告诉我玛黑这一区的建筑史,尽管大部分的餐馆酒吧在这夜里都已打烊,她还能一家家地点数出不同的国籍、风味与特色,俨然一副巴黎主人的志得意满貌。b5f中华典藏网

“如果要谈巴黎人喜欢的巴黎,就我的理解,是指玛黑这个地区。”她略为沉思一下,扬起瘦削的下巴,专家口吻地下结论。b5f中华典藏网

“你是在巴黎出生的吗?”我问她。b5f中华典藏网

“不,我是在Lyon出生的,我的父亲是一座城堡的主人,是一个很有声望的昆虫学家及慈善家,我家里除了地窖、满地的昆虫标本及川流不息的流浪汉以外,基本上是空的。那是一座孤独的城堡,位于Lyon郊外的乡下,周围大概一百公尺外才有其他的房舍。”b5f中华典藏网

“不喜欢Lyon吗?为什么会到巴黎来?”我又问。b5f中华典藏网

“因为非来巴黎不可。”她略带讪笑地看着我。b5f中华典藏网

“哪有什么非来不可的事?”b5f中华典藏网

“哪会没有?我身上的所有事都是非如此不可的。”b5f中华典藏网

“巴黎。女人。政治。都是非如此不可?”b5f中华典藏网

“是的。巴黎。女人。政治。都是非如此不可!”她拂一下额前的褐色薄发,认真地瞪我一眼。此刻我才留意到她的蓝绿眼,蓝色眼球里瞳孔边缘镶嵌着一层飘忽的绿色。“真的。”她再强调一声,“不知从我多小开始,我就特别喜欢政治,政治对我所代表的不是马克思主义或左右派之类的事,它比这些简单,也比这些复杂,政治是把一件在人与人之间明显是错的事推到对的那边,然后把这些叫作对的事继续贯彻下去。我又特别关心那些错的事,喜欢把力量用来推动那些原本是错的事。每个人喜欢的事都不同,我喜欢政治,政治之于我是没有选择的。你相不相信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就会去Le Monde(《世界日报》)、Figaro(《费加洛报》)上剪政治人物的照片?还不识字……”b5f中华典藏网

“有可能啊!但你还是没说为什么来巴黎。”b5f中华典藏网

“为了三年的知己关系,五年的情侣关系。”b5f中华典藏网

“你的情人住在巴黎吗?”b5f中华典藏网

“她也住Lyon,我们从很年轻的时候,就都是社会党的党员,我们在社会党的Lyon支部拥有三年工作伙伴的关系,更是知己关系。你不知道那有多过瘾,那时我在念书念政治,她已经是Lyon党支部的特别助理了,而我充其量只是我们那一辈年轻、激进、过度热心的一个党员,我几乎是天天到党部去晃,看看有什么新消息发生,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就这样,我几乎天天碰到Catherine,那时除了偶尔和学校里的男孩子睡睡觉,也没什么重要的,政治几乎是我的全部,Catherine跟我一起分享、讨论大大小小对政治的看法、关怀及理想,我们都坚持着要待在社会党里好好监督传统左派的那份理想性……啊,Zoë,你不知道,能共同拥有一种理想是多么美妙!从我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这期间,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是在一种知己的关系里,但那就是啊,也实在是啊,后来我没有再发现过类似的关系。”b5f中华典藏网

“是的,有时知己关系甚至比情侣关系更好。”b5f中华典藏网

“我们共同经历了社会党的全盛期,也看着它逐渐走下坡,今年左派又要把总统宝座让给右派共和联盟的Chirac,结束十四年来属于社会党的时代……Catherine真幸运,毋需看到这一天……一九八一那一年,Mitterand第一次为社会党赢得总统大选,我二十一岁,选举结果揭晓当晚,我和Catherine抱在一起又叫又跳,笑得眼泪流不停,啊,那真是一个时代啊!党部里的人全疯了,到处是香槟喷涌,人们送来成百成千的花堆在门口,大厅挤得水泄不通,Catherine和我挤在人群里,她附在耳朵边大叫:‘Laurence,我有秘密没告诉你,我每晚都和不同的女人睡觉。’我斜睨了她一眼:‘这哪叫什么秘密。’她叫得更大声:‘可是,三年来,我一直想要你,所以我拼命跟别的女人睡觉,我想要的人是你啊!’‘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我怕完全失去你!’说到这儿Catherine已哭出来,她怎么能把自己藏那么好?她怎么能那么美呢!”b5f中华典藏网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蔷薇路(Rue des Rosiers),转角一家以色列餐厅还很热闹,她上前去买了一份以色列式割包,两人沿途分着吃。b5f中华典藏网

“后来我们就一起逃到巴黎来,一住就在玛黑这一区住了五年。”b5f中华典藏网

“为何说是逃呢?”b5f中华典藏网

“Catherine的父亲是右派R-P-R共和联盟在Lyon的头头,这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她的政治观点可说是和父亲完全相左,但是,他们父女间达成协议,即Catherine可以帮助社会党,但总统大选结束之后,她就要回到共和联盟阵营里。她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既是Lyon的银行家,又是共和联盟在Lyon市党部的灵魂人物,所以他女儿的一举一动全受到严密监视,他父亲不能容忍他女儿和我生活在一起,而她也不能继续待在Lyon的左派阵营里,所以我们唯有逃了。”b5f中华典藏网

过玛璃桥(Pont Marie)到塞纳河中央的西提岛(Cité),再从西提岛上唯一一条横贯道路,由岛的东边走到最西端,最后我们坐在岛的终端,把脚伸到塞纳河里,迎面驶来一艘没有乘客的观光船,右手边是Conforama,再过去是金碧辉煌的罗浮宫,左手边是国立美术学院和法兰西学院,坐在这里,坐在这个终点,仿佛是整个巴黎的支点,贴着整个巴黎的心脏,好安稳、好动容……b5f中华典藏网

Laurence,你是爱巴黎的,是不是?你是爱Catherine的,是不是?你是爱政治的,是不是?b5f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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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手轻脚地褪去全身的衣服,在我还来不及发现她要做什么之前,她已潜进塞纳河,一瞬间以她的裸体面对着我,我下体湿润一片,心脏加速怦跳,阴部紧紧地抽搐……单纯的肉欲降临到我身上,且是女人身体对我产生的,是第一遭。我并不想逃躲,我想面对那样的欲望是什么,我想经验看这单纯的肉欲要带给我什么……b5f中华典藏网

更早以前,在遇见絮以前,原彦常嘲笑我对女人的性欲,因为我告诉他,我从十五岁起就对女人产生爱情,十八岁起就欲望女人的身体,他问我会不会对陌生女人的身体产生单纯的肉欲,我说不曾,是先爱上一个女人之后(或许很快地),才欲望她的身体。因此,原彦笑我对女人的性欲是我精神性的结果,也就是说,基本上是爱欲之中精神爱及精神审美的部分过于支配我整个人,使我太快在女性心灵上发展自己的爱欲史,同时,精神性的支配力也使我自发性的肉欲冒不出芽来,而使我太早放弃对男性心灵之审美性的追求。原彦不相信我确实是为了使他快乐才陪他做爱,在他和我相交媾的时刻,我想我爱的是女人的身体。他认为我对男人的身体有成见、有先入为主的排斥心,他总想把男人和女人肉体间的狂喜快乐教给我,但他并没有成功,我只说:“那是属于灵魂而非身体的秘密!”b5f中华典藏网

刚到巴黎的头几个月,希腊籍的同学Andonis,长着健壮的身体和俊美的脸蛋,开门见山地要我的身体。我早和他说过我爱女人的身体,他说哪有这种事,骂我太保守,“身体”就是“身体”,只有能不能吸引人、能不能使人欲望的“身体”,哪有什么男人的身体、或女人的身体之分。性和爱之于他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官能,性是冲动,是肉体的快乐(他指指他的下体),爱是情感,是灵魂的快乐(他指指心),两者基本上是独立开来的管道,但联合起来更棒。我还是使他快乐了,但他挫折:“难道我的身体还不够美好吗?”b5f中华典藏网

我摇摇头。b5f中华典藏网

“Zoë,或许你不懂得单纯肉欲的美好,你从来没经验过酒神戴奥尼索斯是什么,我不相信你所爱过的女人哪一个有比你更大的能量能把你带到酒神那里。”他赌气地坐在墙角,“Zoë,Zoë这个字不是希腊文‘生命’的意思吗?你真懂得Zoë?”b5f中华典藏网

他们两个都是对的,也都不全对。要带我去酒神那里的,也是一个女人。b5f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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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间我看见Laurence在塞纳河里撩拨她的头发,就像她平常说话说到激动处,就会用双手将垂在额前的发拨到两边;在水中和在陆地上都一样,她都在为自己加上中止符……她的皮肤是晒得均匀的浅咖啡色,比头发的棕色更浅更柔滑,在这春天油绿满树、绿叶阔绰妖舞的塞纳河两岸,在这巴黎人文化巅峰的灯光艺术里,Laurence犹如一尾在千万片颤动的黄金叶间翩翩跳跃,逆寻光之流域的鱼……俯游时露出她臀部无懈可击的弧线,河水从她的背脊滑开又滑开……想用双手触摸那弧线,想用唇吸吮那弧线,想用灼热的阴部去贴住她背脊的弧线,无论她是谁……仰泳时,乳房的形状默默地划开水流,我想她是兴奋的吧,乳尖翼翼地燃点着,腰部肌肉随着空气的吸吐而收缩凹陷,风旋仿佛鱼梭织响,仿佛Laurence姣美的线条在纺织着水流……b5f中华典藏网

原彦:“男人的身体就不美吗?你难道不懂得男人阴茎勃起、抽动和射精的美吗?男人身体的美难道占据不了你的灵魂?”b5f中华典藏网

男人身体的美我能欣赏,或许我更有天赋能被女人美的细节打动吧。原彦。b5f中华典藏网

Andonis:“唯有男人肌肉兴奋时所产生的力量才带动得了你的身体,因为你是一个这么勇敢、这么有力量的女人!”b5f中华典藏网

没错,你所相信的并没有错,过往我的确不曾遭遇有足够力量的女人,不曾使我身体里蕴藏的力量被带往酒神那里。Andonis,你说的是对的,但这仍不是男人的问题。b5f中华典藏网

Laurence的身体太自由、太有力量,远远超过我的身体,且是如此具官能与性感之美的身体,仿佛她身体的每个细节都是经过我的同意与赞美而设计出的。无论她是谁,我的身体都会激烈地欲望她的身体,欲望着进入她那太自由、太有力量的内里,欲望着自己的自由与力量被她更加地打开,欲望着两具身体在相对称的自由、力量里飞翔、打架……b5f中华典藏网

从此我明白:热情所指的不是性欲的表现、不是短暂的激烈情欲。热情,是一种人格样态,是一个人全面热爱他的生命所展现的人格力量。b5f中华典藏网

Laurence的完全自由与力量正是从她的热情之中流泻出来的,而这种热情的形态也是符合我自己的热情形态的,且她更强于我,而令我一触及她即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分泌张紧,身体仿佛瞬间成熟爆满欲望之流……b5f中华典藏网

是的,在positive(阳)—passive(阴)的意义上,Laurence的热情形态更positive于我,她的热情更饱满、坚实于我,而使我的身体在与她接触时能够成熟到我过去所无法成熟的全部缝隙。这些缝隙,是过去男人身体将我作为一个女人身体而进入的时候,或是在我最热烈地与一个女人相爱的时候,都不曾成熟显现出来的缝隙,这些缝隙也是使我生命热情爆烈的基本骚动啊!b5f中华典藏网

热情。不是男人身体的,也不是女人身体的。不是性器官的插入或接受,也不是肉体的力量大小或性分泌物多寡。不是一个人对他人、对外在世界所表现出来的强弱形式。热情更是一种品质,一种人在内部世界开放能源的品质。而我所寻求于人类的热情类型,是近似于我自身的,它不一定在男体身上,不一定在女体身上。未曾遇见Laurence之前,我以为那必定是在一个女人身上,Laurence使我的身体成熟时,我才明白这个人不必定要是女人,是因为她热情的品质冲撞开我热情的潜量,而非她是个女人。b5f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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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ence知道我在写一部小说,每隔两三天她就会到我的住处来陪我。三月时她在忙中心里筹备的“同性恋电影节”,征求剧本创作,筹备艾滋病募款晚会;五月时她又在忙“为艾滋病而跑”马拉松,我想六月底的“同性恋骄傲日”会让她忙得更厉害。她不但是新成立不到一周年的“同性恋中心”的长期义工,也是社会党在巴黎总部的行政助理,五月为了替Lionel Jospin竞选总统,她忙得患了胃病而躲在我这里好几天。选举揭晓当晚,五月十四日吧,她听到右派共和联盟的Chirac赢了Jospin,她只从床上跳起来,把她同时打开的电视和广播电台关掉。b5f中华典藏网

“结束了,一切结束了,我不可能再有另一个十七年可以奉献给社会党。”b5f中华典藏网

她走到我的工作台前,翻开我的小说手稿,请求我用中文朗诵我的小说给她听,我说第一书到第十书都寄出去了,手稿里只有第五、第十一书,以及正在写她的第十六书了,她说没关系,等我死后到地下去念给她听。她坐在我黑色的工作椅上,我坐在地毯上,把手稿摊在她膝盖,一书一书地念,完全不懂中文的她安静地听,甚至不太敢呼吸,只偶尔搔搔头发。b5f中华典藏网

“小说写完,我带你去希腊旅行,好不好?”她说出口,几乎是紧接着我念的最后一个句子。b5f中华典藏网

我们蹑足钻进浴室,水冲淋着我们各自的裸体,她亲吻我的全身,两耳、发根、脖子、ru头、脐间、小腹,及背部……她总是要我先坐在椅子上,任她以发烫的舌头舔遍我的全身,使我的身体足够兴奋、足够渴望她,再轻轻牵起我的手,带我到床上……她的手臂很长很有力,当她环住我的身体,那力量似要把我的灵魂逼出,她在我耳间喃喃念着些黏腻的法文单字,她的舌头是我仅遇过带电的舌头,当它勾缠住我时,我身体里的灵魂真是在飞翔,Tarkovski最后一部电影《牺牲》(Sacrifice)里,有老人去向玛丽亚求救的一幕,玛丽亚以身体安慰老人,两人就在床上腾空飞翔起来……b5f中华典藏网

她知道在什么恰当时机贴住我,而能使我在那一刹那震颤起来……她知道在她自己身体激动到什么状态时,钻身到我的下身,如一尾短蛇般迅疾滑行在我最宽阔的流域间……她知道循着什么样的韵律在什么时间点上进入我,梳刷那奥里所有的曲线、皱壁、沟渠,缘着它兴奋的陡坡上升蓦然插上一面红色的旌旗,圣母之繁花无性相生殖而累累地涌出狭秘的宫殿……b5f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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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herine用一把我送给她的古董匕首割断自己的喉咙死了。b5f中华典藏网

一九八七年六月六日中午十二点。死在Lyon医院的病床上。三十二岁。b5f中华典藏网

她刚生完第一个男宝宝。在医院休养的第二个礼拜。b5f中华典藏网

来巴黎的第五年,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她和另一个女人,也是我的同事,光溜溜地在我的床上。原来她们的关系已瞒着我偷偷地进行一整年了。当晚,我没再多说什么,任她怎么跪在地上哭叫求我,我收拾好我的东西叫了另一辆计程车,当晚就搬离巴黎到更北方叫Lille的城,不再和她联络。后来听朋友说她回去Lyon老家,接受她父亲为她安排的政治婚姻,嫁给他们世家的儿子,一个她儿时的玩伴,也是未来她父亲在Lyon共和联盟势力的接棒人。在Lille那一年,我过着完全封闭独居的生活,每天都坐在阳台上守着日出和日落,企图自杀过两次,都被我的老房东救起,那时我不相信自己可以和世界和解,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把自己救活,再活下去……因我太了解自己诚实的个性,而世界又太愚蠢太丑陋了,之于这种冲突我几乎是无能为力啊……b5f中华典藏网

一年多后,Catherine生育完,透过我的家人传话给我,请我去看她一次。六月五日中午,我捧着她最喜爱的一大捧香槟色玫瑰走进她的病房,把花插起来,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表示要走,当我在她两颊各亲吻一下以示告别时,我轻轻说出唯一的一句话:“Je t"emmerde beaucoup!我厌恶透你。”b5f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