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书
六月十一日
第一个礼拜,我几乎还是吃不下。小咏每天都绞尽脑汁亲自做菜,或是带我在馆子里吃不同的食物。每一餐她都注意地看着我,或是她低头吃饭而以眼角偷瞄我,看我是不是吃得下,看我喜不喜欢。她笑着说:只要你吃得下,要我破产我都给你吃。她不是一个会对我正面说出关心话的人,甚至她说的话都是相反的。从我五年前认识她起,记忆里没有任何一句:我爱你,脑中仓库堆积的大部分都是没有感情的话语,或是更糟的冷漠言语,甚至是一些因她的冷漠而导致的我们之间的争吵言语……然而,作为体验一个人的心,不听其言只观其行,这种特殊的原则,用在她这种特殊的人身上,绝对是没错的,这也是我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学会的。
我吃饭吃得很辛苦,有时一口菜吞下去,马上产生吐意而几乎吐光,小咏镇定地看着这一切,眼神里闪过一抹沉笃,忧虑胜于不舍,思考更胜于情绪(那也是我很欣赏她的眼神之一),我感觉到她决心要使我活下去,她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将我的身体救活,使我的身体能够再进食,再睡觉,然后,能够再活下去……长期的忧郁状态,已不知要追溯到多久以前,近一年来,忧郁发展出更精致的表现形式,厌食症加失眠症,一点又一点地将我的生活内容架空,将我的生命血肉抽干,这两个家伙好像死神的两个捕快,这一年来被派遣来跟踪在我的身旁,等待我遇关键性的劫点将我劫去。
我不能忘怀那个黄昏,在一家小咖啡馆的二楼,我很用力地告诉她,我之所以要到东京来找她,是因为在我生命最深沉的地方唯有她能了解,也是仅仅与她相关联的,在我最悲惨时我只信任她,信任她能懂,我想与她一起活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分钟,我只想见到她,只有她能给我欲望,给我勇气活下去,我只会想为她活下去,因为只有她的生命是真正需要我,需要我活着的,我会想要活在那儿给她看,给她信心,给她勇气,我想活下来照顾她……她眼睛闪着光芒,注视我,窗外天色已由昏黄转至全黑。
走出咖啡馆,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小雨点里,身边是密密麻麻的日式小酒馆,忙着打烊的小商家,短短狭狭的街道,好温暖的夜晚。
我们接着钻进一家温暖的寿司店。只见许多人围在椭圆形的餐台上,坐着高脚椅,白帽子、白制服的师傅站在中央微笑着为大家捏寿司,手法又快又稳,做好的各色鱼寿司送上传送带,仿佛在客人眼前跳起一场盛舞。店面是长方形的,在面对师傅的这个侧边,坐着一排人微微等候着,我和小咏就跻身在这一排人之中。几个侍应的人在眼前吆喝着客人所点的东西,有些忙,有些急促,密闭的空间里热闹滚滚,每个日本人都像是一个把哀愁封闭在身体内的定点……我拘谨地坐着,把双手交握在并拢的双膝上,不敢转头看一眼身旁的小咏,不敢乱动,生怕一动,这来不及吸蕴的幸福感就要涣散,我像一个庆典里腼腆的新郎或新娘,头顶上飘洒着七彩的花粉……
“想亲你一下。”我很小声地说。
“好啊。”
“可是我不敢。”
坐上位子,她仔细地帮我挑选适合我胃口,而我也可能吞咽得下的东西,一盘总是两个,她先将其中一个吃下,再将另一个寿司中的芥末挑去,把我怕的鱼刺也挑去,放下筷子看着我,陪着我,细嚼慢咽地消化完那个她处理过的寿司,然后,才又转向前方去挑选新的食物。
三年的分离,时空阻隔,在这么残酷也这么相爱的人们分离的年代间,她确实已长大为一个成人,默默地长大为一个能承载起一份生命的成人。她无须使用言语,或尽管她使用的是一种不负载情感的言语,但她表现出来照料我的种种细节,在我最枯槁的时刻,尽全力要推动我最艰难的生之齿轮的担当,使我深深地感觉到被爱。
“幸福和美还是常常会有的。”我喃喃自语着。我们并肩踏着微醺的夜色,走向回家的车站。
* * *
去东京的那三个星期,也恰巧是樱花短暂盛开的季节。
小咏怕我整天待在屋里对身体不好,经常在黄昏带我去散步,或是午后骑脚踏车到车站搭电车出门去办杂事,或是雨夜里哼哼唱唱地骑回住处。樱花未开那几天,我们一起数着枝桠上的动静,花苞开始绽放之后,她也一天天教我观察樱花的涌绽……记忆里,我们像是绕了一大圈别墅区,又绕了一大圈田野小径,再绕一大圈破落巷道,然后,骑上一大条笔直的荒凉的公路,来到市区近郊的一个小镇。市集里涌现着一片鼎沸尘嚣,仿佛于其他东京都会里的街道、人群、货物、车辆以及空气里的气味……经过这样的路程,两个长久相知的人,曾经相爱相分离又重聚首的两个人,陪着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在如此的人生切点,如此的花开季节,是在做着一种什么样的冒险与追寻呢?两个远离家园故土、远离亲旧所爱,又各自去了不同的陌生国度的人,重逢在一条陌生又陌生的公路上,共踩着疲惫的脚踏车,而其中一人正濒临着死亡的命运,我们是在做着一种什么样的放逐、流浪与回归呢?
是一种旅程,在台湾,在巴黎,在东京,我都不曾看清过我和她之间的这一段旅程。五年多来,它总是向我展现着断臂残肢的形貌,总是在雾间,朦朦胧胧,无终尽的痛苦、悲伤、顿挫,无终尽的忍耐、沉默与分离,旅程,一种连我们彼此的眼泪及哭声都被抽离的、真空的漫长旅程……
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性吗?或者说,天涯海角存在着一个人和我有必然的关联性而要我去寻找?八年了,我总是问自己这个问题。
一位朋友在偶然间告诉我,人生是由一大堆偶然性组成的,如果我相信有什么必然性,那只是我的幻觉,如果我还相信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必然的价值与意义,那么,我就太缺少现代性而倾向古典了。我仍然相信着必然性,但我也经常被瓦解的必然性击溃,击溃得一次比一次更彻底,更片甲不存,不是吗?小咏,我是个胆大包天的赌徒吗?
回程,我们牵着脚踏车,各自走在车的左右两侧,走上那条笔直荒凉的大公路,火红的夕阳闪耀在远方果林农田的更远方,却也清晰巨大无比,将她的脸映照得稚嫩而美丽,我说我的人生只要可以常常和她一起并行在这样的夕阳底下,就可以过得很好。
我不愿她送我到机场,不愿再面对与她别离的场面,我独自在新宿摸索着直达机场的高速列车,搭机回巴黎。“倘若有一天东京再发生大地震,所有的人都失去身份,那时,重建的行列中,我将不会认领自己的名字,我将不再开口说话,除非是你将我自人群中领走,因为,我不需要开口,你也会认得我吧?”耳边再次响起她的声音,我从高速行进列车的窗玻璃上看到她的脸,我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这次,眼泪及哭声都被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