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反抗
自由,“写在风暴的战车上的这个恐怖的名字”,属于一切革命奉行的原则。造反的人们认为,若没有自由,正义是不可想象的。然而,正义要求将自由束之高阁的时代已经到来。恐怖,不论是大是小,于是开始伴随着革命。每种反抗都是对无辜的怀念与对生存的召唤。然而这种怀念终于有一天拿起了武器,并且承担起全部的犯罪行为,即杀人与暴力。奴隶的反抗,处死国王的革命以及二十世纪的革命于是便自觉地认可了愈来愈大的罪行,由于它们打算实现愈来愈全面的解放。这种明显的矛盾使我们的革命者难以露出幸福与希望的神态,而这种神态是洋溢在我们制宪会议成员们的面孔上的。这一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吗?它到底是反抗价值的特性,还是歪曲了这种价值?这是与革命密切相关的一个问题,也是涉及形而上的反抗的一个问题。实际上,革命是形而上的反抗的合乎逻辑的继续。我们在分析革命运动时将会注意到,人在面对否定他的一切时,为了肯定自己,进行了同样绝望而血淋淋的努力。革命思想因而要保卫不愿屈服的人,它意欲让这种人主宰其时代。他拒绝了上帝,根据明显的不可避免的逻辑而选择了历史。
自命为科学的社会主义怎么会这样与事实相抵牾呢?答案很简单,它并不是科学的。其失败即在于含糊不清的方法,想使自己同时成为决定论者与预言家、辩证法与教条主义。倘若思想是事物的反映,它便不能走在事物进程的前面,除非通过假说,因为未来还仅仅是可能。历史唯物主义的任务不过是批判现在的社会,只能对未来的社会作出假设,这样才算得上科学思想。难道不正是由于这样,他的主要著作才称为《资本论》而非革命论吗?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者一味预言未来与共产主义,从而违背了他们的原则与科学方法。
这种预言唯有不再具有绝对性才能成为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不是科学的,它最多是唯科学主义的。科学的理性是研究、思索,甚至反抗的有力工具,而否定一切原则的德国意识形态发明了历史的理性。马克思主义消除了这二者的分离。历史的理性从其功用来说,并不是一种评价世界的理性。它在自称评价世界的同时,引导着它。这种理性陷入事件之中,却指引着世界。它同时既是循循善诱的,又是强制性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描述掩盖了最简单的现实。如果把人完全归之为历史,他便没有其他选择,而只好陷入荒谬的历史的狂暴喧嚣之中,或者赋予这种历史以人的理性的形式。当代虚无主义的历史就是长久地进行努力,以人仅有的力量赋予没有秩序的历史以秩序。这种虚假的理性最终成为诡计与计谋,期盼在意识形态的帝国居于最高位置。科学在这里有什么作用呢?没有什么比理性更不具有征服性。人们不能怀着科学的顾忌创造历史。人们甚至责备自己未有在自命以科学家的客观性走向历史的时刻创造历史。理性并不进行宣传,它若进行宣传,则不复为理性。因而历史的理性是不合理的浪漫的理性,有时令人想到着魔的人的系统说教,其他时候令人想到神秘主义的断言。
马克思主义唯一真正的科学方面在于预先拒绝了神话,把最直接的利益置于重要地位。然而就此而言,马克思也不比拉罗什富科 [251] 更科学,而且他一进行预言便抛弃了科学态度。为了使马克思主义成为科学的,并保持在科学时代是有用的这种虚构,必须先通过恐怖手段使科学马克思主义化,人们对此是不会感到惊诧的。从马克思以来,科学的进展大致就在于以或然论代替了决定论与他那个时代粗俗的机械论。马克思给恩格斯写信说,达尔文的理论构成了他们理论的基础。为了使马克思主义始终保持其正确性,则必须否定达尔文以后生物学的新发现。从伏里埃证实生物的变异以来,这些发现在生物学中引入偶然性的概念而否定决定论,于是便由李森科否定染色体学说,重新论证最基本的决定论。这是可笑的。为此,二十世纪还应该否定物理学中的不定性原则、狭义相对论、量子论 [252] 以及当代科学中的总趋势。马克思主义只有在反对海森伯格、玻尔、爱因斯坦与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时持神学态度,它才能在今天称得上是科学的。总之,将科学的理性用来为预言服务,这一原则毫无神秘之处。它已经称自己为权力原则。当教会想使真正的理性屈从于对死亡的信仰,使精神的自由屈从于世俗的权力时,正是这个原则指引着教会。
最后,马克思的预言以后会与他的两个原则经济与科学相对立,所以它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热情地宣布极其久远以后的时期的事件。马克思主义者唯一可求助的就是说实现的期限会更长久一些,必须期待着仍然遥远而不可知的某一天的到来,那时的结果将证实预言的一切。换句话说,我们身处炼狱之中,但有人答应我们说,将来再不会有地狱。现在提出的问题属于另一种范畴。倘若在经济演进过程中,一两代人的斗争足以导致无阶级社会,对那些斗士来说牺牲是可以理解的:未来对他们来说有副具体的面孔,比如说是为了儿孙辈。然而,如果几代人的牺牲仍不足以实现这个目标,而我们现在便应该面临无限期的造成上千倍破坏的全球性斗争,这样必须有坚定的信仰才能接受死亡或制造死亡。不过这种新信仰如同往昔的信仰一样,也并非建立在纯粹的理性之上。
到底该如何想象这种历史结局呢?马克思没有重新采用黑格尔的词句。他相当模糊地说,共产主义不过是人类未来所需要的一种形式,它并不是整个未来。这样说来,共产主义或者不能结束矛盾与痛苦的历史,那样人们便看不到付出如此多的艰辛与牺牲的正当理由何在,或者它结束了这种历史,那么只能把历史的继续想象为走向这种完美社会的进程。于是在希望自己是科学的叙述中便引入了神秘的概念。马克思与恩格斯所钟爱的政治经济学的最终消失意味着一切痛苦的终结。历史的艰辛与不幸伴随着经济,它们将与经济一道消失,我们于是进入了伊甸园。
人们若声称所涉及的并非历史的终结,而是向另一个历史的飞跃,这也不能使问题得到解决。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历史来想象这另一个历史的情形。对人而言,这两个历史仅仅是一个。而且这另一个历史提出了同样的二难推理。它或者没有解决矛盾,我们则仍在无任何价值地受苦、死亡与杀人;它或者解决了矛盾,从而实际上结束了我们的历史。马克思主义在这个阶段只能由最后的国家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
列宁从一个明确而坚定的原则开始,即在消灭剥削阶级与完成生产资料社会化之后,国家即消亡。然而,他在同一个论述中又提出,在生产资料社会化之后,应保持一部分革命者在难以预料的时期内的专政,认为这是合理的。始终以巴黎公社的经验作为依据的这部著作,与产生巴黎公社的反专制的联邦主义的思潮是绝对相违背的,也与马克思和恩格斯乐观的描述相抵牾。原因很简单:列宁没有忘记巴黎公社已经失败。至于作出如此令人惊诧的论证所用的手法就更简单了:每当革命遇到新困难,便对马克思所描述的国家增添另外的说明。在十页之后,列宁的确断言,为了镇压剥削者的反抗,“也为了领导广大群众如农民、小资产阶级和半无产者治理社会主义经济”,政权是必需的。这个提法的转折是无可争议的。马克思与恩格斯所主张的临时性的国家发现自己承担了一项新任务,有长期存在下去的危险。我们已经看到斯大林制度与其官方哲学相矛盾。或者,这种制度实现了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社会,但保持了可怕的镇压机器,这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论断。或者,它并未实现这种社会,这样便证明马克思主义的学说是错误的,尤其表明,生产资料社会化并不意味着阶级的消失。面对其官方的学说,这种制度不得不作出下面的选择:或者说这种学说是错误的,或者是它背离了这种学说。事实上,列宁使国家社会主义的发明者与聂察也夫、特卡切夫一道在俄罗斯战胜了马克思的学说。从这一时刻起,从列宁到斯大林的党内斗争,可归结为工人民主与军事的及官僚主义的专政之间、正义与效率之间的斗争。
看到列宁赞扬巴黎公社所采取的措施,如官员由选举产生,可以罢免,其报酬同工人一样;由工人代替工业官僚直接管理生产等,人们有时会怀疑列宁是否找不到一种折中办法。一个联邦主义者的列宁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甚至赞扬公社的制度及其代表制,但人们很快便明白,之所以鼓吹这种联邦主义仅仅在于它意味着议会制的废除。列宁背离了一切历史真相,把议会制说成是集中制,立即强调无产阶级专政,指责无政府主义者在国家问题上不妥协。这时,他引证恩格斯的话语,提出一个新的论断,以肯定在生产社会化、资产阶级消灭,甚至掌握群众的领导权之后,保持无产阶级专政是正确的。保持权力机构应有期限,他提出这期限要由生产条件本身确定。例如,国家的完全消亡将要跟为所有的人免费提供住宅的时间相一致。这是共产主义“各取所需”的高级阶段。在此之前国家将会存在。
何时会发展到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呢?“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们没有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资料。”为了说得更加明确,列宁断言“没有一个社会主义者曾想到过要许诺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到来的日期”。说得始终很专断。可以说自由在这里已最终死亡。人们首先从群众统治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概念,转向由职业人员进行与领导的一场革命的思想。对国家无情的批判随后与必要而暂时的无产阶级专政相调和,这种专政是由领袖们来实现的。最后,列宁又宣布不能预见国家存在的期限,而且没有人敢于许诺有一个期限。在此之后,苏维埃的自治被取消,喀朗施塔得海军的叛乱 [258] 被党所粉碎,这一切便是合乎逻辑的了。
当然,列宁这位热情的正义追求者的许多论述仍可用来反对斯大林制度,主要是国家消亡的概念。即使承认无产阶级国家不会很快消失,那么根据列宁的学说,这种国家由于自命是无产阶级的,应该有消失的趋势,并且越来越不应该是强迫性的。可以肯定,列宁认为这种趋势是不可避免的,而在这一点上,他已经被超越。无产阶级国家建立三十多年来,没有显示出任何逐渐减弱的迹象,相反在日益繁荣强盛。不过在两年后,在外部事件与内部现实的压力下,列宁在斯维尔德洛夫大学的一次报告会上确切地提出,无产阶级的超国家将无限期地保持下去。“我们运用这个机器或狼牙棒(即国家)将会粉碎一切剥削。当地球上再没有剥削的可能,再无人拥有土地和工厂,再无人忍饥挨饿而有人饫甘餍足的现象,只有当这种情况不可能再存在的时候,我们才会舍弃这个机器。到那时,既无国家,也无剥削。”只要在地球上而非在一个具体的社会还有被压迫者或无产者,国家将会存在下去,无论多久。国家将不得不同样长久地壮大,以逐个地战胜非正义、非正义的政府、顽固的资产阶级国家与看不到自身利益的民族。当地球上消灭了一切敌人,最后的不公正现象淹没在公正的人与不公正的人的血泊中时,国家在那时达到一切权力的极限,成为全世界如怪物一般的偶像,将在无声息的正义之邦中安稳地消失。
在可以预见到的敌对帝国主义的压力下,列宁掌权时期便诞生了正义的帝国主义。然而帝国主义,即使是正义的帝国主义,其结局只能是失败,或者成为世界帝国。直到那时,除了非正义外,它别无其他手段。从那时起,学说最终与预言成为一回事。为了一种遥远缥缈的正义,它使非正义在历史的全部时间内成为合理的,成为列宁最为憎恶的骗局。它以对奇迹的许诺来让人们接受非正义、罪恶与谎言。依然有更多的生产,更多的权力,不间断的劳动,无休止的痛苦,持久的战争,一个新世界有朝一日将会降临,那时,整个帝国中普遍化的奴役将奇迹般的变为其反面:在全球共和国内自由自在地游乐。伪革命的骗局现在有了它的公式:为了征服一个帝国,必须扼杀一切自由,而那个帝国有一天会成为自由的国土。走向和谐一致性的道路于是要通过全体性。
全体性与审讯
全体性不是别的,不过是信徒与反抗者共同怀有的和谐一致性这个古老的梦想,不过这梦想广泛地散播在没有上帝的大地上。放弃一切价值也就是放弃一切反抗,以便接受帝国和奴役。对一切形式价值的批判并不能消除自由思想。一旦认识到仅仅使用反抗力量不可能使浪漫主义者所梦想的自由的个人诞生,自由自身也并入历史运动。它成为斗争中的自由,为了存在,应该自己去争取。它由于等同于历史动力论,唯有当历史终止,才能在全球之邦中享受它自己。直到那时,它的每个胜利都引起争议,使其落空。德意志民族从协约国压迫者手中获得了解放,但以每个德国人的自由为代价。专制制度下的个人不是自由的,虽然人的集体已获得解放。最后,当这个帝国使整个人类获得解放,奴隶们得到了自由,他们至少从与上帝的关系来说是自由的,而且一般说来摆脱了一切超验性。辩证法的奇迹,即从量变转为质变,在此处显现无遗。人们把对全体民众的奴役称为自由。正如在黑格尔与马克思所援引的一切例证中一样,并没有客观的转变,有的只是主观上所谓的变化。其实不存在什么奇迹。如果虚无主义的唯一希望就是千百万奴隶有一天可以组成一个获得永远解放的人类,那么历史便仅是一个失望的梦。历史的思想应该把人从神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但这种解放要求人绝对服从于变化。人们于是跑向永恒的党,如同往昔投身于教会一样。因而,敢于自诩是最反抗的时代提供的选择只是遵循惯例。二十世纪真正的激情就是奴役。
然而,全体人类的自由并不比个人的自由更易于获得。为了保证世界上人的帝国,必须从世界与人类中铲除不受此帝国统治的一切,不受数量支配的一切:这是一项无穷无尽的任务,应该向空间、时间与人扩展,它们是历史的三个维度。这个帝国同时是战争、蒙昧主义与专制,却绝望地声言它们是友爱、真理与自由。
它的论点所采用的逻辑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在当今的俄罗斯,甚至在共产主义之中,无疑存在着否定斯大林意识形态的真理,这种意识形态有其逻辑,如果人们希望革命精神避免最后衰落,则必须把它分离出来,公之于众。
西方军队对苏维埃革命的干涉向俄国革命党人指出,战争与民族主义是与阶级斗争具有同样性质的现实。没有无产阶级国际上的团结一致,没有国际秩序的建立,任何一国的革命都不能存在下去。从这天起,必须承认,要建立世界之邦须有两个条件。或者所有的大国几乎同时爆发革命,或者通过战争消灭资产阶级国家;或者是持续不断的革命,或者是持续不断的战争。人们知道,第一种观点几近获胜。德国、意大利和法国的革命运动标志着革命成功的希望的顶点。然而,这些革命被粉碎,资本主义随之得到加强,使战争成为革命的现实。启蒙哲学导致欧洲战火纷飞。根据历史的与马克思学说的逻辑,世界之邦本应通过屈辱的人们的自发起义来实现,却渐渐变成了由权力所加强的帝国。恩格斯在答复巴枯宁的《向斯拉夫人的呼吁》时,冷静地接受了这种前景,并得到了马克思的赞同。他写道:“未来的世界大战不仅使阶级与反动王朝,而且使所有的反动国家从地球上消失。这就是进步。”在恩格斯的思想中,这种进步会消灭沙皇俄国。今天,俄罗斯民族颠倒了进步的方向。战争,不论是冷战还是热战,成了世界帝国的奴役行为。然而,革命若带有帝国的性质,便走入死胡同。倘若它不抛弃其错误的原则以回到反抗的根源,那么只能意味着,在几代人期间维持对亿万民众的全面专政,直到资本主义自发地瓦解;或者它若想加速人类大同世界的到来,便会爆发原子战争,这是它所不愿意看到的,而且若是如此,整个人类之邦会在一片废墟上放出异彩。世界革命按照它奉为神明的这个历史规律,注定要落入警察或炸弹的控制。同时,它会陷入另外的矛盾。牺牲道德与美德,自以为目的合理而不择手段,这一切只有当其目的可能是理性的,方能为人民所接受。以武器维持的和平遂无限期地维持了专政,只能是对此目的的无限期的否定。此外,战争的危险使达到这个目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将帝国扩展到全世界,对二十世纪的革命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性,然而这种必然性使它陷入最后一个两难处境:或者改弦更张,制定新的原则;或者放弃它希望最后能笼罩世界的正义与和平。
在期待着统治世界时,这个帝国发现自己也不得不主宰时间。它由于否定一切坚定的真理,因而最终也必须否定真理最低级的形式,即历史的真理。这也是合乎逻辑的。人类过去与未来的一致性,并不纯粹是经济方面的,它是永恒的,令人想到人的本性。马克思这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所坚持的各种文明之间的一致性,有可能超越其论点,揭示了比经济方面宽广的自然连续性。俄国的共产主义渐渐被引导到切断联系,在变化中结束连续性。对文明的发展与艺术的异端(它们几乎全是异端)的否定,对活生生的传统的放弃,使当代的马克思主义渐渐囿于日益狭窄的范围。否定或不提及其学说难以同化的世界历史中的一切,摈弃现代科学的成就,对它来说仍是不够的,它还必须改造历史,甚至是人们所熟知的最近的历史,例如党史与革命史。《真理报》年复一年地,有时是月复一月地修改自己刊登的内容。对官方历史一改再改的新版本接连问世。列宁的著作受到审查,马克思的著作未出版发行。事情达到这种程度,甚至宗教的蒙昧主义都难以望其项背。教会从未连续不断地提出体现上帝的时而是两人,时而是四人、三人,然后又是两人。我们时代所特有的加速变化也触及真理的制造,其节奏之快使真理完全成了幻影。有则民间童话,说整个城市各行各业都在为国王编织虚无的服装。与此一样,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在重新编造虚妄的历史,当晚又毁掉,直到一个孩童平静的声音突然说国王是赤身裸体的。这微弱的反抗之声于是说出了众人已经看到的实情:一种革命为了持续下去,必然要否定其全球的使命;或者为了成为全球的主人,必然要牺牲自己。这种革命是生活在虚假的原则之上的。
在此期间,这些原则继续在千百万人头上发挥作用。这个帝国的梦想受到时间与空间的实际情况的牵制,用民众来满足其追求。民众仅仅作为个人与帝国不是敌对的;传统的恐怖已足够用了。他们之所以与它是敌对的,因为人的本性迄今为止从未仅仅依靠历史而生活,而且始终从某个方面逃避历史。帝国的存在以一种否定及一种确信为条件:否定人的本性,确信人有无限的可塑性。宣传的技巧可用来发挥这种可塑性,让思索成为条件反射。它可以找到理由而与一个多年被视作死敌者签订协议。不仅如此,宣传可以扭转此举所引起的心理效果,发动全体人民重新起来反对这同一个敌人。试验尚未到达它的期限,但其原则是合乎逻辑的。倘若没有人的本性,人的可塑性的确是无限的。政治现实主义到了这种程度,不过是无节制的浪漫主义,追求功效的浪漫主义。
这样即可说明俄国的马克思主义何以从整个说来拒绝不合理的世界,虽然它会利用这个世界。这种不合理既可为那个帝国效力,同样可以驳斥它。它摆脱了算计,而唯有工于算计应该在此帝国中盛行。人仅仅是一场力量的赌博,可以合理地利用它。例如,某些轻率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可以把他们的学说与弗洛伊德的学说调和起来。弗洛伊德是个异端的思想家与“小资产阶级”,因为他揭示了潜意识,赋予它以现实性与超我,或者说社会的我。这种潜意识可以确定人的本性的特点,它与历史的我相对立。相反,人应当归结为社会的我与合理的我,即算计的对象。因而不仅必须要控制每个人的生命,而且要控制最不合理最孤独的事件,因为对它的期待伴随着人的整个一生。那个帝国在竭力走向终结王国时,倾向于纳入死亡。
人们可以奴役一个活人,让他回归到事物的历史状态。如果他由于抗拒而死去,便重又肯定了不接受事物等级的人的本性。这就是为何只有当被告同意说他的死是正确的,是符合世界帝国利益的,他才会当着世界的面被杀死。必须蒙受耻辱后死去,或者不再存在于生命与死亡中。就后一种情况而言,他并没有死去,而是消失了。同样,一个被定罪的人若受到惩治,他的惩罚会静默地反抗,使整体产生一道裂缝。但被定罪者未受到惩罚,他又被放入整体之中,建造帝国的机器。他成为生产用的齿轮,他是如此不可缺少,以至久而久之,他不再被用之于生产,因为他是罪人,但被判有罪,因为生产需要他。俄国的集中营制度实现了从管理人向管理物的辩证过渡,但把人与物混在一起。
即使敌人也应为共同的事业出力,在帝国之外绝无拯救可言。这个帝国现在是或将来是友谊的帝国,但这种友谊是事物的友谊,因为喜爱朋友不能超过帝国。个人的友谊是特殊的团结一致,来反对未受友谊支配的一切,至死不渝。事物的友谊是一般的友谊,若需要持久保持与所有人的友谊,则应该揭发每个人。一个爱他的女朋友或男朋友的人,可以现在爱他(她),但革命只想爱一个尚不存在的人。爱,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杀死一个应该通过革命诞生的人。为了生活,他从今天起便应该被人喜爱得超过一切。在统治人的时期,人们由感情联系在一起,在事物的帝国,人们由告密结合起来。人类之邦希望自己是友爱的,却成为一个个单独的人的蚁穴。
在另一方面,唯有野蛮人不合理的狂兴才想得出必须狂暴地折磨人,以获得他们的同意。到那时,一个人在淫邪的交媾中制伏另一个人。相反,合理的整体的代表让事物通过人来践踏人。最崇高的精神首先被警察技术降低到最卑下的精神的行列。然后,五个、十个、二十个夜晚的失眠使虚幻的信心消失殆尽,使世界新添一个死亡的灵魂。从这个观点看来,我们的时代在弗洛伊德之后所经历的心理革命是由N.K.V.D.与政治警察进行的。这些新技术由一个决定论的假设所引导,算计着灵魂的弱点与可塑性的程度,抛开人的一个限度,竭力证明没有任何个人心理是独创的,各种性格的共同标准是事物。这些新技术创造了灵魂的肉体。
从那时起,传统的人际关系被改造。这些逐步的变化成为合理的恐怖的世界的特征,欧洲在不同程度上生活在那里。人们之间的谈话与交往已为宣传或论战所代替,这是两种独白。力量与算计的世界所一贯采用的抽象替代了属于有血肉的与不合理领域的真正情感,票证代替了面包,爱情与友谊听从于学说,命运受计划支配,惩治被称为正常状态,生产代替了生动的创造,这一切相当确切地描绘出住满由权力支配的获胜的或受奴役的幽灵的奄奄无生气的欧洲。马克思惊呼:“一个社会若只知利用刽子手保卫自己而无更好的手段,该是何等可悲呀!”而这里的刽子手还不是身为哲学家的刽子手,至少不会自诩有对全世界的博爱情怀。
历史所经历的最大革命的最大矛盾在于它所追求的正义,却要通过无休止的非正义与暴力来实现。奴役或欺骗这种不幸为各个时代所共有。其悲剧是虚无主义的悲剧,与当代智者的悲剧相混淆,后者企求普遍性,却积累起人的残缺。整体性不是和谐一致。戒严状态即使扩展到世界各地,也不是和解。在这种革命中,若要保持世界之邦的要求,则必须放弃二分之一的世界与各个世纪奇妙的遗产,为了历史的利益而否定自然与美,清除人所怀有的情感、怀疑、幸福与非凡的发明的力量,一句话,消灭其伟大之处。世人为自己拟定的原则最终在践踏他们最高尚的意愿。由于争辩、无休止的斗争、论争、清洗与虐待,自由与友爱的世界之邦渐渐改变了方向,把地盘留给了唯一的国家,历史与功效在那里被树立为至高无上的法官,那是审讯的世界。
每个宗教都围绕着无罪与有罪的概念在转动。第一位反抗者普罗米修斯否定惩罚的权利。宙斯本人,尤其是他,并非是清白无辜的,可以接受这种权利。反抗的第一个行动因而就是否认惩罚的合理性。然而,反抗者经过精疲力竭的旅行后,最后又接受了宗教的惩罚概念,把它置于世界的中心。最高的法官而今不再是在天国,他就是历史自身,作为无情的神明进行惩罚。历史不过是长久的惩罚,因为唯有在时代终结时才能品尝到真正的奖赏。显然,我们远离了马克思与黑格尔,离最初的反抗者们更远,一切纯粹是历史的思想都朝向这些深渊展示出来。由于马克思预言无产阶级的人类之邦必将不可避免地实现,从而树立了历史的善良意志,那么走向解放征途的一切延误都应归咎于人无诚意。马克思在抛弃了基督信仰的世界中,重又引入了错误与惩罚,不过是面对历史。马克思主义就其一个方面来说,是认为人是有罪的而历史是无罪的学说。在远未掌握政权时,它在历史上就表现为革命暴力,而在居于权力的顶峰时,则成为运用法律的暴力,即恐怖与审讯。在宗教的世界,真正的审判放在以后,没有必要毫不迟延地惩罚罪恶。相反,在新世界中,由历史所宣布的审讯必须立即进行,因为有罪、失败与惩罚是同时发生的。历史审判了布哈林,因为他已被处死。它宣告斯大林无罪,因为他处于权力的顶端。铁托如同托洛茨基一样即将受到审讯。对研究历史罪恶的哲学家来说,托洛茨基的罪行只有在杀人凶手的铁锤击落在他身上时才清楚起来。铁托亦复如此。我们现在并不知道他是否是罪人。他被揭露,但尚未被击倒。当他被打倒时,才能确定是有罪的。此外,托洛茨基与铁托之所以暂时无罪,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地理的缘故,他们都远离世俗的宗教的手 [259] 。因而必须毫不迟延地审讯那些这只手能抓到的人们。历史的最后审判取决于在那时之前所宣读的无数判决书,到那时将会肯定或撤销这些判决。人们于是答应,到了用世界自身建立起世界法庭的那一天,为他们昭雪。被说成是叛徒与可鄙的那个世界将进入世人的先贤祠,而另一个世界将沦入历史的地狱中。然而那时由谁来审判呢?由人自己,他最后已完成了年轻的神性阶段。在此期间,唯有那些构思预言的人们能够在历史中读出他们以前加入其中的意义,他们将宣读判决,它对罪人是致命的,仅仅对法官是暂时的。但审判的人们如拉齐克之流将轮到自己受审。难道必须认为他再不能正确地阅读历史吗?的确,他的失败与死亡证实了这一点。谁能保证他今天的法官们在明天不会成为叛徒,并从他们在法庭的高位上被投入水泥地下室呢?历史的受苦难的人们正在那里奄奄待毙,保证就存在于他们正确无误的英明远见之中。谁来证明这一点?他们持续不断的成功。审判的世界是个圆形的世界,成功与无罪在那里彼此证明对方是真实的,所有的镜子都反映出相同的欺骗。
这样便有一种历史的恩惠,唯有权力能看穿它的意图,是它支持或否定帝国存在的理由。为了防备其无法预料的变化,这个帝国可支配的只有信仰,如同圣伊涅阿丝在《精神的训练》中所明确说明的那种信仰一样:“我们为了永远不走入歧途,必须始终要认为我所看到的东西是黑的,如果教会认定它们是黑的。”唯有真理的代表人所持的这种积极的信仰能拯救历史的蹂躏对象。它尚未摆脱审讯的世界,相反,惧怕这种历史感觉把它与之联结在一起。然而,若没有这种信仰,它始终有可能成为客观的罪人,它并非愿意如此,且怀有世界上最美好的意图。
审讯世界在这个概念中达到顶点。有了这个概念,环重新被封闭。经过以人类无辜的名义所进行的长久反抗,由于根本的堕落,而肯定了普遍有罪。每人皆是罪人而不自知,客观的罪人是自以为无罪的人。他认为他的行动从主观上讲是无害的,甚至有利于正义的前途。然而人们向他证明其行动客观上损害了正义的未来。这里能谈得上科学的客观性吗?不能,不过是历史的客观性。如何知道揭露现在的非正义是否会损害正义的未来?真正的客观性就在根据科学地观察到的结果来判断事实及其趋势。然而客观上有罪的概念证明,这种奇特的客观性仅仅建立在两千年的科学所可以理解的结果与事实上面。在此期间,它表现为无休止的主观性,如同客观性一样强加于他人:这是关于恐怖的哲学定义。这种客观性没有确定的含义,但权力将其不赞同的一切定为是有罪的,以此赋予它一种内容。它同意说,或者让生活于帝国之外的哲学家们说,这样从历史方面来看它便承担了一定风险,如同客观的罪人承担风险一样,但他并不知道。待受害者与刽子手将来消失时,以后将对此作出判断。但这种令人宽慰的事情只对刽子手有价值,而他恰恰并不需要。在此期间,忠诚的人们被定期请来参加奇特的欢庆活动,在这些活动中,根据某种严格的仪式,一些满怀懊悔的受害者被作为祭品献给历史之神。
这种概念的直接用途就是禁止信仰的淡漠,这是强迫人接受的福音宣传。法律的作用是起诉可疑分子,现在却是制造可疑分子。待制造出来之后,便让他们转变信仰。例如,在资产阶级社会,一切公民皆被认为是赞同法律的,而在客观社会中,一切公民皆被认为是反对法律的。或者,至少他应该时时准备证明自己并非反对法律。是否有罪并非由事实确定,而仅仅由缺少信仰定罪。这可以说明客观社会何以有显而易见的矛盾。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一个持中间立场的人,客观上被看做是有利于这个制度的。而在这个帝国的制度下,一个中间分子被看做客观上是敌视该制度的。这毫无可惊奇之处。倘若帝国的臣民不相信它,从历史方面看,他们毫无自己的选择,于是选择了反对历史,成为亵渎信仰者。仅仅口头上声明自己的信仰是不够的,必须为此信仰而生活,为之竭忠尽智,时时准备好对教条的改变及时表示拥护。稍有错误,权力方面所定的罪行便成为客观的。革命按自己的方式完成其历史,并不满足于扼杀一切反抗。它必须让每个人为在阳光下发生过的并依然发生的反抗承担责任。在终于征服了的并大功告成的审讯世界,有罪的民众在审判官阴沉目光的注视下,不停顿地向着不可能达到的清白无罪的境地艰难地行进。在二十世纪,权力是阴郁的。
普罗米修斯令人惊异的旅程在这里完成。他呼喊出对神的憎恨与对人的热爱,轻蔑地离开宙斯,走向凡人,带领他们向天国发起进攻。然而世人是软弱怯懦的,必须把他们组织起来。他们耽于眼前的逸乐与幸福,必须教会他们为了自己成长壮大而拒绝现世的甜蜜。这样一来,轮到普罗米修斯成为主人。他起初是谆谆教诲,然后是发号施令。斗争依然在继续着,令人心力交瘁。民众对能否到达太阳之城产生怀疑,甚至怀疑它是否存在。必须把他们从迷途中拯救出来。这位英雄于是对他们说,他知道这个城邦,而且唯有他知道它的存在。对此表示怀疑的人将被放逐到沙漠里,钉在岩石上,作为凶狠的猛禽的食物。其他人此后便追随在沉思与孤独的主人后面,在黑暗中行进。普罗米修斯一人成为神,统治着感到孤独的世人。然而,他仅仅获得了宙斯的孤独与残酷,不再是普罗米修斯,而成了恺撒。真正永恒的普罗米修斯而今有了一张他的受害者中的一个的面孔。来自各个时代的相同的呼喊声始终响彻在希蒂人 [260] 的沙漠的深处。
反抗与革命
原则的革命杀死了上帝在人世的代表。二十世纪的革命杀死了上帝在原则本身中的残留之物,并使历史上的虚无主义神圣化。不论这种虚无主义以后借用了什么道路,从它想摆脱一切道德规则而在二十世纪进行创造之时起,便建造了恺撒圣殿。选择历史,而且仅仅选择历史,这就是选择虚无主义来反对反抗本身的教导。打着反对不合理这个旗号而拥入历史,同时又大喊历史无任何意义的人们遇到了奴役与恐怖,进入集中营一般的世界。那些投身其中并宣扬其绝对合理性的人们遇到的也是恐怖与奴役,而进入集中营一般的世界。法西斯主义欲为尼采的超人的降临而开辟道路。它立即发现,上帝若存在的话,可能是这个或那个样子,但首先是死亡的主人。倘若人想使自己成为上帝,则需要窃取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制造了尸体与下等人,自己因而也成了下等人而非上帝,成为死亡的卑贱的奴才。而就合理的革命而言,它想实现马克思所说的全面的人。历史的逻辑从其被完全接受的时刻起,逐渐地引导着历史反对其最高尚的感情,日益损害人的利益,从而使自身转变为客观的罪行。把法西斯主义的目标与俄国共产主义的目标混为一谈是不正确的。前者由刽子手自己颂扬刽子手,而后者更富于悲剧性,竟由受害者来颂扬刽子手。前者从未想过要解放所有的人,而仅仅想解放某些人而征服其他人。后者就其最深刻的原则而言,旨在解放所有的人,但要暂时地奴役他们所有的人。应该承认后者伟大的意图。不过相反,可以正确地说,他们二者的手段同政治犬儒主义是一回事,均来自同一个源泉,即道德上的虚无主义。一切的进展酷似施特纳与聂察也夫的门徒利用卡利亚耶夫与普鲁东的门徒。虚无主义在今天已登上王位。声称以革命的旗帜引导我们的那些思想实际上已变成随声附和的而非反抗的意识形态。我们的时代成了消灭反抗的私人的与公共的技术的时代,其原因即在于此。
革命如今听命于虚无主义,的确已背离了其反抗的根源。憎恨死亡与死神的人对个人的继续生存感到绝望,想在不死亡的人类中解脱自己。然而,只要群体未统治世界,只要人类未主宰世界,那么仍要死亡。时间紧迫,说服人要充裕的时间,友谊要求无止境的建设,恐怖遂成为达到不死亡的最短的捷径。然而,这些极端反常的行为同时呼喊着最初的反抗价值的回归。声称否定一切价值的当代革命,本身已成为一种价值判断。人想通过它主宰世界,然而,既然一切皆无意义,何必要主宰?如果生命的面孔是可怕的,何必要追求不死?正如没有绝对的唯物主义一样,也没有绝对的虚无主义思想,也许除了自杀之外,人的毁灭仍然肯定了人。恐怖与集中营是人用来逃脱孤独的极端手段。对和谐一致的追求应该得到满足,即使身处公共墓穴之中。他们若杀人的话,是因为要拒绝致人死命的条件,让所有的人都不会死亡。他们于是以某种方式相互屠杀,但他们同时表明离不开人。他们满足于对友爱的可怕渴求。“人应该有欢乐,他若无欢乐,则需要有个女人。”那些反抗生存与死亡的痛苦的人们于是想要统治。萨德说:“孤独即权力。”成千上万的孤独者如今需要权力,因为权力意味着他人的痛苦,表明了需要他人。“恐怖是仇恨的孤独者最终向人的友爱所表示的敬意。”
但虚无主义竭力要保持存在,这足以抛弃世界。这种狂热向我们的时代展示了它令人厌恶的面孔。人道主义的大地变成了这个不人道的欧洲。然而这个时代是我们的,如何能否认呢?如果我们的历史是我们的地狱,我们也不会回避它。那些在激起这种憎恶之后而认为有权宣布判决的人们,也难以躲逃这种憎恶,而只能接受并超越它。一棵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极不公正行为的厚厚沃土上。二十世纪的疯狂不加区别地让人们卷入了一场殊死斗争。在斗争终止时,敌人依然是敌对的弟兄。他即使被揭发出错误,也不会受到蔑视与仇恨:不幸在今天是共同的家园,是能实现许诺的唯一的地上王国。
应该摈弃对闲适与和平的怀念。这种怀念与接受不公正的行为是一致的。有人发现在历史上有幸福社会之后而哭泣,从而承认他们所盼望的不是减轻苦难,而是苦难的沉默。相反,苦难在大喊大叫,并使脑满肠肥的人迟迟不能入睡,这样一个时代应当受到赞颂!迈斯特已经谈到“革命向国王们发出的誓言”。革命在今天又向这个时代被侮辱之士发出誓言,而且以更为紧迫的方式,必须聆听这个誓言。一切言语与行为,即使是罪恶的,都蕴含着对我们必须追寻与揭示的价值的许诺。对未来无法预定,复活也许是不可能的。虽然历史辩证法是虚假与罪恶的,世界总归要按照一种错误想法在罪恶中生存下去。只不过在这里拒绝了这样一种顺从:必须为复活而担保。
我们现在不是复活就是死亡。如果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刻,反抗否定了自己,从而陷入最极端的矛盾,那么反抗则不得不与它所鼓动的世界一起灭亡,或者重新获得人们的忠诚与新的热情。在进一步论述之前,至少必须弄清这种矛盾。当人们如同我们的存在主义者(他们目前也受到历史主义及其矛盾的支配)一样,说从反抗发展为革命是种进步,而反抗者并非革命者时,这种矛盾并未清楚地加以确定。实际上矛盾更加紧张。革命者同时是反抗者,否则他不再是革命者,而成为转而反对反抗的警察与官僚。然而,他若是反抗者,最终会起来反对革命。因而从这种态度转变为另一种态度谈不上是进步,而是同时发生的,二者的矛盾在不断增长。一切革命者最后都会成为压迫者或异端分子。在反抗与革命所选择的纯粹的历史世界中,它们会陷入相同的困境:不是成为警察就是疯狂。
在这个层面,唯一的历史提供不出任何丰盛的成果。它不是价值的源泉,而依然是虚无主义的源泉。人们能够在永恒的思索中创造反对历史的价值吗?这无异于认可历史的不公正与人的苦难。对这个世界的诽谤会导向尼采所提出的虚无主义。以唯一的历史而形成的思想如同反对历史的思想一样,剥夺了人们生活的手段或理智。前一种思想把人推向“为何活着”这种极端消沉的境地,第二种思想把人推向“如何活着”的境地。历史是必需的,然而是不够的,它仅仅是种偶然原因。它既不是缺少价值,也不是价值本身,甚至不是价值的材料,而是机会,人们利用这个机会来检验用以评判历史的价值是否存在。反抗本身对我们作出这种许诺。
绝对的革命意味着人性的绝对可塑性,可以将其压缩到历史力量的状态。而反抗是拒绝将人当做物来对待,将其归结为简单的历史。它肯定了所有的人想要摆脱权力世界的共同本性。诚然,历史是人的一种限制。从这个意义上说,革命者是对的。而人在反抗时为历史施加了一种限制。就在这种限制中产生了对价值的许诺。恺撒式的革命在今天所无情打击的正是价值的产生,因为这表明了它真正的失败,它应该放弃其原则。在1950年,世界的命运并非像看上去的那样取决于资产阶级的生产与革命的生产之间的斗争,它们二者的目的其实是相同的。当时的斗争是在反抗力量与恺撒式的革命力量之间进行的。节节取胜的革命应该通过其警察、审判与清洗来证明不存在人性。受屈辱的反抗,通过其矛盾、痛苦、接连不断的失败及坚持不懈的自豪感,而使痛苦与希望成为这种本性的内容。
奴隶说:“我反抗,故我们存在。”形而上的反抗于是加入“我们是孤独的”,我们今天仍这样生活。然而,如果我们在空虚的天空下是孤独的,如果我们因而必须永远死去,那么我们怎么能真正存在呢?形而上的反抗于是企图用表象来制造存在,此后,纯粹的历史的思想便来说,存在就是制造。我们不存在,但应当通过一切手段来存在。我们的革命就是通过制造,在一切道德规则之外获得一种新存在。革命注定要仅仅为了历史而生活在恐怖中的原因即在于此。它认为,若不能在历史中获得一致同意,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它就什么也不是。这样,限制被越过,反抗首先被出卖,然后按照逻辑,必被扼杀,因为它从来在其纯粹的运动中仅仅肯定了限制的存在以及我们被分裂的存在。反抗从开始就不是对一切存在的全部否定。相反,它同时说“是”与“不”。它以所颂扬的一部分存在的名义拒绝另一部分存在。这种颂扬越深刻,拒绝便越无情。然后,当反抗在晕头晕脑的狂热中进入一切或空虚时,进入否定一切存在与人性时,便在此处否定了自己,全部的否定仅仅证明征服整体的计划是合理的。然而,肯定人类共同的限制、尊严与美所造成的结果,仅是把这种价值扩展到一切事物与所有的人,走向一致而不否定其根源。从这种意义上说,反抗就其最初的真实性而言,并非证明任何纯粹历史的思想是合理的。反抗的要求是和谐一致,历史的革命所要求的是整体。“不”的第一部分依靠“是”,第二部分依靠绝对的否定,注定要受到各种奴役,才能制造一个被抛到时代终结的“是”。一个是创造者,另一个是虚无主义者。前者注定要创造,以便越来越好地生存,后者被迫生产,为的是越来越起劲地否定。历史的革命不得不始终在行动,希望有一日获得存在,却不断地失望。甚至一致的同意仍不足以创造存在。腓特烈大帝 [261] 对臣民们说:“服从吧!”但他在濒于死亡时说:“我对统治奴隶已经厌倦。”革命为了逃脱这荒诞的命运,现在与将来注定要放弃自己的原则、虚无主义与纯粹历史的价值,以便重新找到反抗的创造源泉。革命要成为创造的革命,不能没有规则,道德的或形而上的规则会抵消历史的妄想。它无疑只蔑视在资产阶级社会所存在的形式的与骗人的道德,但它的疯狂之处在于把这种蔑视扩展到一切道德要求。在革命的起源与最深刻的动力中,便有一条并非形式的规则可作为其向导。反抗在现在与将来越来越大声地对它说,面对一个只能唯唯诺诺的世界必须行动,不是为了在某一天生存,而是为了造反运动中已经发现的那个模糊的存在。这条规则既非形式的,也不受历史支配,这是我们在艺术创造中发现其纯粹状态时所能加以确定的。让我们仅仅指出,反抗在与历史斗争时,在形而上的反抗的“我反抗,故我们存在”与“我们是孤独的”之外又增添了下述命题:我们不会为了生产不属于我们的存在而杀人与死亡,相反要为了创造我们现在的存在而活着,并让他人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