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封信
【内容提要】
人的审美心境是自然的赠品,由于自然偶然提供的有利条件,感官与精神、感受力(empfangende Kraft)与创造力(bildende Kraft)才幸运地得以均衡发展,这种均衡发展是美的灵魂和人性的条件。人摆脱了动物状态进而具有人性的标志是,喜欢假象(Schein)、爱好装饰与游戏。事物的假象与事物的实在性完全不同,前者是人自己的作品,后者是事物自身的作品。假象有两种,一是审美假象(ästhetischer Schein),它与现实和真理有严格的界限,它并不冒充也无须冒充现实和真理,它是正直的、自主的;二是逻辑假象(logischer Schein),它与现实和真理相混淆,它伪装现实和真理,它是虚假的、离不开(实在)的。审美假象是游戏,逻辑假象是欺骗。
人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法则任意对待假象,但这种主宰权只限于假象的世界,即人自己的领域,而不能扩展到经验的领域。所以,诗人既不可把自己的理想当作实际的存在,也不可把自己的理想当作达到某种特定的实际存在的手段。假象是一切美的艺术的本质,而纯粹的假象与实在性有严格的区别。因此,既不能因为美的艺术是假象就对它下轻蔑的判断,也不能因假象与道德习俗所要求的真实感相违背就攻击一切假象。判断审美假象的标准不是有没有实在性,道德法则也不适用对审美假象的判断,判断它要根据美的法则。
正如我在前面各封信中所阐明的,是审美心境产生了自由,因而不难看出,审美心境不可能来自自由,所以也不可能来源于道德。它必定是自然的赠品,只有偶然的恩惠才能够打破物质状态的束缚,引导野人达到美。
美的幼芽在下述情况下也同样难以发展:贫瘠的自然剥夺了人的一切快乐,或奢侈的自然使人无须自己做任何努力;迟钝的感官感觉不到任何需求,或者强烈的欲求得不到任何满足。人像穴居人一样躲在洞穴里,永远是孤独的,在自身之外从来没有找到过人性,在这种情况下,美的幼芽难以发展;但就是在人成群结队地过着游牧生活时,他也永远只是数目,在自身之内从来没有找到过人性,美的幼芽也同样难以发展。(1)只是当人在自己的小屋里静静同自己交谈,一旦走出小屋就同所有的人交谈,美的可爱的蓓蕾才会开放。这是因为,只有当轻轻的空气使感官能感觉到任何轻微的触动,强烈的温暖使丰饶的材料有了生气;只有当盲目的物质王国已在无生命的创造中被推翻,胜利的形式使最低下的自然也高尚起来,从而在欢乐的条件下和幸福的地带只有行动导致享受,只有享受导致行动(2),从生活本身涌出神圣的秩序,从秩序的法则中发展出来的只是生活;只有当想象力永远逃离现实,可是又从来没有因为天性的单纯而走上歧路——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感官与精神、感受力与创造力才会幸运地均衡发展,而这种均衡是美的灵魂和人性的条件。
表明野人进入人性(3)的那个现象是个什么现象呢?不管我们对历史的探究深入到什么地步,这个现象在所有摆脱了动物状态的奴役生活的民族中都是一样的:对假象(4)的喜爱,对装饰与游戏的爱好。
最高的愚昧与最高的知性彼此间有某种共同点,两者都只是寻找实在,对纯粹的假象都完全无动于衷。只有通过对象在感官中的直接出现才会打破前者的静态,只有通过把它的概念再带回到经验的事实上面才会使后者恢复静态。总之,愚蠢不能升高到现实之上,知性不能在真理之下停止不动。因此,只要对实在的需要与对现实的依附仅仅是由于缺乏而造成的后果,那么对实在的冷漠与对假象的兴趣就是人性的真正扩大和走向文明的一个决定性的步骤。(5)首先,这证明了外在的自由,因为只要强制在主宰,需求在进逼,想象力就被牢固的枷锁束缚在现实上面;只有当需求得到满足,想象力才会发挥出它那不受任何约束的功能;其次,这也证明了内在的自由,因为这使我们看到一种力,它不依赖外在的材料,靠自己本身就可运动起来,并具有足够的潜能可以抵挡进逼的物质。事物的实在性是(事物)自己的作品(6),事物的假象是人的作品(7)。一个欣赏假象的人,已经不再以他所接受的东西为快乐,而是以他所创造的东西为快乐。
不言而喻,我这里所谈的是审美假象,而不是逻辑假象,前者不同于现实和真理,而后者与现实和真理相混淆——因此,人们喜好审美假象,是因为它是假象,不是因为认为它是什么更好的东西。只有审美假象才是游戏,而逻辑假象只是欺骗。承认第一种假象有某种作用,这绝不会损害真理,因为不存在审美假象冒充真理的危险,而冒充真理是惟一能够损害真理的方式。鄙视审美假象,就等于鄙视一切美的艺术,因为美的艺术的本质就是假象。因此,要防范知性对实在性的追求发展到一种偏狭的程度,以致仅仅因为美的艺术是假象,就对全部美的假象的艺术下一个轻蔑的判断(8);不过,只有当知性回忆起前面提到的共同点(9),才能防范知性出现这样的情况。关于美的假象必然具有的界限,我们将来有机会再专门讨论(10)。
人所以由实在提高到假象是由于自然本身,它给人配备了两个感官,这两个感官使人仅仅通过假象就能认识到现实的东西。(11)在耳朵和眼睛里,进逼的物质已从感官中被排除,我们在动物状态直接感触到的对象已离开我们。我们用眼睛看到的东西,不同于我们感觉到的东西,因为知性越过光亮进入对象之中。触觉的对象是我们所承受的强力,眼睛和耳朵的对象是我们所产生的形式。只要人还是野人,他就只靠触觉感官来享受,而假象感官在这个时期只是为触觉感官服务的。(12)这时,人不是根本提高不到观看的地步,就是观看不能使他满足。他一开始用眼睛来享受,而且观看对他来说具有了独立的价值,他立即就在审美方面成为自由的,游戏冲动就立刻开展起来。
以假象为快乐的游戏冲动一发生,摹仿的创作冲动就紧跟而来,这种冲动把假象当作某种独立自主的东西。一旦人发展到能分别假象与现实、形式与物体的地步,他也就能够把它们分离开来。因此,摹仿艺术的能力是同形式的能力一起赋予人的。对形式的追求是以另外一种素质为基础的,这里我就无须赘述了。审美的艺术冲动发展得早与晚,只取决于人借以能够盘桓于纯粹假象的那种爱的程度。
既然一切现实的存在都源于作为外来支配力的自然,而一切假象源于作为有意象力的主体的人,那么当人从实体中取回假象,并按照自己的法则来对待假象时,他只不过是在运用他的绝对所有权罢了。人以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能够把自然分开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只要他对此能进行综合思考;同样他也能够把自然连接在一起的东西分开来,只要他在知性中对此进行分解。只要人注意的仅仅是把他的领域同事物的存在或曰自然领域划分开来的那个界线,对他来说惟一神圣的就是他自己的法则。
在假象的艺术中,人也行使这种支配权;这里,他把“我的”和“你的”区分得越严格,把形体与实体分得越仔细,给前者的独立性越多,他就不仅越发扩大了美的王国,而且也越发严守了真理的界限;因为他如不同时使现实脱离假象,他也就不可能消除假象中的现实(13)。
但是人们拥有这种主宰权,也仅限于假象的世界,仅限于想象力的无实体的王国,仅限于这样的情况,他在理论上认真地抑止自己不去肯定假象就是实际存在,在实践中也不借助假象来施舍实际存在。(14)由此,您可以看出,假使诗人给他的理想硬加上实际存在,或者假使他的目的是借助理想达到某种特定的实际存在,那么在这两种情况下,诗人都同样超出了自己的界限。(15)因为除非他用下述办法,否则这两种情况是无法实现的:或者他超越他诗人的权利,通过理想干预经验的领域,妄想通过纯属可能的东西来擅自规定实际存在;或者他放弃诗人的权利,让经验来干预理想的领域,把可能性局限于现实的条件。
只有当假象是正直的(它公开放弃对实在的一切要求),并且只有当它是自主的(它不需要实在的任何帮助),这种假象才是审美的。一旦假象是虚假的、冒充实在的,一旦它是不纯洁的,它发生作用离不开实在的帮助(16),假象就只不过是达到物质目的的一种低劣的工具,一点也不能证明精神的自由。另外,既然我们对美的假象下判断时根本不去考虑它有没有实在性,那么我们在美的假象中发现一个对象没有实在性就无关紧要了。因为一考虑有没有实在性,就不算是审美判断了。(17)一个有生命的女性的美当然同样会使我们喜欢,而且甚至会比一个同样是美的,但仅仅是画出来的女性更使我们喜欢。但是,它既然比后者更使我们喜欢,它就不是作为自主的假象使我们喜欢,不是使纯粹的审美情感感到喜欢,因为要使纯粹的审美情感感到喜欢,有生命的东西必须作为现象出现,就是现实的东西也只能作为观念出现。不过,要在有生命的东西当中只感觉到纯粹的假象,这比起不让假象有生命所要求的美的修养水平当然不知要高多少。
不论在哪个个人身上或哪个民族当中,有正直而自主的假象,就可以断定他们有精神、趣味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优点——在那里(18),我们将会看到支配现实生活的理想,看到荣誉战胜财产、思想战胜享受、永生的梦想战胜生存。在那里,公众的看法是惟一令人畏惧的东西,橄榄花冠比红色锦袍更受尊敬。只有软弱无力和乖戾反常才把虚假的和离不开(实在)的假象当作自己的避难所,不论是个人还是整个民族,只要他们不是“通过假象来弥补实在,就是通过实在弥补(审美)假象”—这两者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就证明他们既无道德价值也无审美能力。
“假象在道德世界中可以有多大的范围?”对这个问题,简短扼要的回答是:审美假象的范围有多大,它在道德世界中的范围就有多大,也就是说,假象既不想代表实在,也无须代表实在。审美假象绝不会危及习俗的真实性,如果发现有的地方不是这样,那就毫无困难地可以看出,那里的假象不是审美假象。譬如,一个从未有过交际的人,会把出于一般形式的礼貌而做的允诺当作亲切殷勤的标志加以接受,当他感到失望时,他又会抱怨那是虚伪。但是,只有对美的交际一窍不通的人,才会为了礼貌而求助虚伪,为了使人欢心而阿谀奉承。前者还缺少对自主假象的理解,因而他以为自主假象的意义仅仅来自真实,而后者缺少实在性(19),他想用假象来顶替实在。
最寻常的莫过于听到当代的某些浅薄的批评家抱怨说,一切正派稳健都从世界上消失了,为了假象忽略了实体。虽然我觉得我根本没有这份职责面对这种指责去为时代辩解,但是既然这些严厉的道德法官们提出的指控范围如此广泛,那就足以表明,他们怨恨时代并不仅仅是因为虚假的假象,而是因为正直的假象;甚至即使他们有时也为美说几句好话,这些例外也不是针对自主的假象,而是针对离不开(实在)的假象。他们攻击的不只是掩盖真理和妄图代表现实的那种欺骗性的粉饰,他们也攻击填补空虚、遮盖贫困的有益的假象,就是说,他们也攻击使平凡现实高尚化了的那种理想化的假象。虚假的习俗理所当然地会损害习俗所要求的那种严格的真实感,但遗憾的是,他们把礼貌也算作虚假。外表的浮华装饰常常会使真正的成就暗淡无光,这当然使他们不快;但要求成就有假象,内在的意蕴需要有讨人喜欢的形式,这也同样使他们恼怒。他们为失去昔日的诚恳、坚实和真挚而感到难过,但他们也想看到原始习俗的笨拙和粗俗、古老形式的笨重以及哥特式的浮夸(20)再流行起来。他们通过这样一些判断只对物质本身表示尊敬,而这种尊敬有损人类的尊严,因为只有在物质能够接受形体和扩大了观念王国的情况下,人类才会重视物质。所以,只要当代的趣味能在另外一个更好的法庭前经得起考验(21),它就无须多听这些意见。一个十分严厉的美的法官也会向我们指责,不过他们指责的不是我们重视了审美的假象(这一点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而是我们还没有达到纯粹的假象,我们还没有充分地把生存同现象分离开,从而使这两者的界限永远固定下来。只要我们不渴求活的自然中的美,我们就不会享受它;只要我们不问目的,就不会欣赏摹仿艺术中的美(22)——只要我们还不承认想象力有它自己的绝对的立法权,并通过对它的作品的尊敬来显示它的尊严,我们就应受这样的指责。
* * *
(1) 就是说,人处在动物状态,美的幼芽是不会发展的。
(2) 人的行动是为了享受,不是由于像饥饿等物质的强制所致。
(3) 这里和前面提到的“人性”均指“人格”。
(4) 人的发展要经过三个阶段,即感性状态、审美状态、理性状态;与此相适应的是感觉即感官印象(Sinneseindruck)、假象即观赏的对象(Gegenstand der Betrachtung)、思想即理性对知觉的加工。
(5) 对实在的冷漠和对假象的兴趣标志着人从物质状态进入审美状态,而审美状态是人性的扩大、文明的开始。
(6) 事物只要给我们的感官以印象,我们就承认它有实在性,因此实在性是事物的作品。
(7) 事物的假象不是事物对我们的感官造成的印象,而是我们凭自己的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设想出来的,因此它不是被动地接受来,而是主动地创造出来的。
(8) 就是说,不能用科学的标准来判断艺术,艺术的本质是审美假象,而科学的本质是真理。审美假象与真理有严格的界限,艺术与科学是两个各自独立的领域。
(9) 即这封信第五段开头提到的共同点。
(10) 席勒在1795年发表的《论使用美的形式时的必要界限》中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
(11) 参见第二十五封信的席勒原注。
(12) 这时,审美活动还不是一种独立的活动,只是满足纯感官需要的一种手段。譬如,看到某种东西就能止渴,就是假象感官为触觉感官服务的一例。
(13) 如不同时对现实有清醒的、客观的、不带任何主观成分的了解,就不可能使假象与现实有严格的界限。
(14) 就是说,在理论上绝不把假象当作现实,在实践中绝不把假象当作达到某种特定目的的手段。
(15) 席勒反对艺术创作中两种倾向:一是过于拘泥于现实,一是把艺术当作进行道德教育和感官刺激的手段。
(16) “虚假的假象”,指的是所谓“幻觉艺术”,靠观赏者的错觉来达到艺术效果;离不开实在的假象,指的是所谓“全景艺术”,力图把实际存在的东西都包括进去借以达到艺术效果。
(17) 有没有实在性,不是对美的假象(艺术)进行审美判断的标准。
(18) 如在古希腊。
(19) 即缺少出于真心的礼貌。
(20) 在18世纪人们认为哥特式的建筑过于雕琢,这里席勒指的是人们交往的风尚。
(21) 即美的法庭。判断艺术不应根据道德法则,而应根据美的法则。
(22) 我们享受自然中的美,并不是因为我们想占有它,我们观赏艺术作品中的美,并不是因为我们想借此达到某种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