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封信
【内容提要】
美是自由观赏(freie Betrachtung)或曰反思(Reflexion)的产物,不是抽象的产物,就如真理那样。人在审美状态中摆脱了物质世界,把它当作对象,但人并没有因此脱离物质世界,就像达到真理时那样。这时,意象(Vorstellung)与感觉互为因果,反思与情感完全融为一体,美既是我们的状态又是我们的行为。被动与主动、材料与形式、有限与无限,在审美状态中并不相互排斥,而是可以同时并存。在物质依附的情况下可以有道德自由,这就证明感性天性与理性天性是可以相容的,从审美状态可以向任何更高的阶段发展。
只要人处在他最初的物质状态,仅仅是被动地接收感性世界,只是感觉感性世界,他就仍然与感性世界是完全一体的,而且因为他自己只不过是世界,所以世界对他来说还不存在。只有当他在审美状态中把世界置于他自己的身外或观赏世界时,他的人格才与世界分开,对他来说才出现了世界,因为他不再与世界构成一体。(1)
观赏(反思)是人同他周围的宇宙的第一个自由的关系。欲望是直接攫取它的对象,而观赏则是把它的对象推向远方,并帮助它的对象逃开激情的干扰,从而使它的对象成为它真正的、不可丧失的所有物。曾经在纯粹感觉状态以不可分割的威力支配着人的自然的必然性,在反思的时候离开了人,在感官中出现了瞬息的平静,时间本身即永恒的变换停止不动,这时分散的意识的光线汇聚在一起,形式——无限的摹象——反射在生灭无常的基础上。人身内一出现光亮,他身外就不再是黑夜;人身内一平静下来,宇宙中的风暴也就立即停止,自然中斗争着的力也就在稳定不变的界限立即平息。因此,远古的诗篇(2)把人内心的这一伟大事件当作外在世界的一场革命来谈论,并借结束了萨杜恩王国的宙斯的形象来体现思想战胜了时间的法则(3),就毫不奇怪了。
人只要仅仅是感觉自然,他就是自然的奴隶;而一旦他思考自然,他就立即从自然的奴隶变成自然的立法者。原来作为强制力支配他的,现在在他审视的目光面前成了一种对象,而凡是对他来说是对象的东西,都不具有支配他的威力,因为要成为对象,它必须接受人的威力。在人赋予物质以形式的情况下,而且只要人赋予形式,物质的作用就侵害不了人;因为任何东西都不能侵害一种精神,除非是那种夺去了精神自由的东西。精神给无形式的东西以形式,从而表明它自己的自由。只有在沉重的和无定形的物质占统治地位、晦暗不明的轮廓在不确定的界限内摇摆的地方,畏惧才有它的地盘。自然中的任何令人惊恐的东西,只要人懂得给它以形式,把它转化成自己的对象,人就能胜过它。当人已经开始面对作为现象的自然维护他的自主性时,他也在面对作为强制力的自然维护他的尊严,并以高尚的自由起来反对他的众神。(4)众神扔掉了他们用以威吓处在童年期的人的鬼脸,变成了人的样子,以人自己的形象去惊愕人。东方的神怪曾以野兽的盲目的威力来管辖世界,在希腊人的幻想中就收敛为具有了人类的和蔼可亲的面目。提坦族(5)王国覆灭了,无限的力被无限的形式制服了。
但是,在我仅仅是寻找脱离物质世界的出口和进入精神世界的入口时,我的自由奔驰的想象力已把我引入精神世界之中了,我们所寻找的美已在我们的后面。在我们从纯粹的生活直接向纯粹的形体(6)和纯粹的对象过渡时,我们已经跳过了美(7)。这样一种跳跃不是人的天性所固有的,为了同人的天性步调一致,我们不得不再回到感性世界。
不错,美是自由观赏的作品,我们同它一起进入观念世界——但是必须指出,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脱离感性世界,就像认识真理时的情况那样(8)。真理是抽象的纯正产物,把一切物质的和偶然的东西都分离了出去;真理是纯粹客体,其中不可保留任何主体的局限;真理是一种纯粹的自主性,其中不掺杂任何被动性的成分。当然,即便是从最高的抽象也有返回感性世界的道路,因为思想会触动内在的感觉,可以把对逻辑的和道德的一体性的意象转化为一种感性的和谐一致的感情。(9)但是,当我们为认识而快乐时,我们非常精确地把我们的意象同我们的感觉区别开来,我们把后者看作是某种偶然的东西,完全丢开它认识也不至于因此消失,真理也不会不再是真理。然而,如果想要把对感觉功能的这种关系同对美的意象分离开来,那将是一桩徒劳的事情。因此,仅仅把这个看作是那个的结果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把这两者同时看作结果和原因,它们互为因果。(10)当我们因认识而感到快乐时,我们就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从主动到被动(11)的转移,并且清楚地看到后者在开始前者在消失。相反,当我们因美而感到赏心悦目时,我们就分辨不出主动与被动(12)之间的这种更替,在这里,反思与情感完全交织在一起,以致我们以为直接感觉到了形式。因此,美对我们来说固然是对象,因为有反思作条件,我们才对美有一种感觉;但同时美又是我们主体的一种状态,因为有情感作条件我们对美才有一种意象。因此,美固然是形式,因为我们观赏它;但它同时又是生活,因为我们感觉它。一句话,美既是我们的状态又是我们的行为。
正因为美同时是两者,它就确凿地证明了被动性并不排斥主动性,材料并不排斥形式,局限并不排斥无限——因而,人在道德方面的自由绝不会因为人在物质方面的依附性而被消除。美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我们还要补充说,只有美才能向我们证明这一点。当享受真理或逻辑统一体的时候,感觉并不是必然地与思想是一体的,而是偶然地跟着思想而来的,这样,真理就只能向我们证明有这样的可能:感性天性会跟着理性天性而来,而不能证明这两种天性是并存的,不能证明它们彼此相互作用,不能证明它们可以绝对地和必然地合为一体。恰恰相反,只要思考,就排斥情感;只要感觉,就排斥思考。从这样的排斥中可以推论出两种天性是不能相容的,因而分析家们为了证明纯粹理性在天性中的可实现性,除了说纯粹理性是“命令”以外,的确再也提不出任何更好的证据。(13)但是,当享受美或审美统一体的时候,在材料与形式之间、被动与主动之间发生着一种瞬息的(14)统一和相互调换,这恰好证明这两种天性的可相容性,即无限在有限中的可实现性,从而也证明了最崇高的人性的可能性。
既然美已经证明道德自由同感性依附是完全可以并存的,人为了表明自己是精神不必脱离物质,我们要找到从感性依附转变成道德自由的道路就不再会感到窘困了。如果人同感性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是自由的,如美的事实所证明的那样,如果自由是某种绝对的和超感性的东西,如它的概念所必然表明的那样,那么,人如何从限制上升到绝对,人如何在他的思考和意愿中对抗感性,就不再成为问题了,因为这一切在美之中已经发生过了。一句话,人如何从美过渡到真理,再也不可能成为问题了,因为真理按其功能已在美之中了;成为问题的是:人是如何为自己开辟道路,从日常现实走向美的现实、从纯粹的生活感走向美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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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要再次提醒,这两个时期虽在观念中必须彼此分开,但在经验中总是或多或少地交混在一起的。同时也不要以为,仿佛有过一个时期人只是处在这种物质状态,也有过一个时候人完全摆脱了这种状态。一旦人看见一个对象,他就已经不再仅仅是处于物质状态之中,只要他还继续看到一个对象,他就不能摆脱这种状态,因为只有在他感觉的情况下他才能看到。因此,我在第二十四封信开头提到的那三个时期,就整体来说,是整个人类发展的和每个人全部发展的三个不同的时期,就是在一个对象的任何一种个别的知觉中也可以分辨出这三个不同的时期。总而言之,它们是我们通过感官所得到的每一个认识的必要条件。——作者原注
(2) 指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esiodos,公元前8世纪末到公元前7世纪初)的长诗《神谱》。
(3) 萨杜恩(Saturnus)是古罗马神话中的神,席勒在这里实指希腊神话中的克罗诺斯(Kronos),这两个神常被人混同。赫西奥德在他的《神谱》中用诸神的关系表现对宇宙的认识。诗中说,克罗诺斯取代乌拉诺斯(Uranus)统治了世界,克罗诺斯意即“时间”。后来他的儿子宙斯又推翻了克罗诺斯的统治,在奥林匹斯山上成为众神之首。
(4) 在第二十四封信中曾提到,当人处于物质状态中,他解释自然现象时就超越自然到自然之外的众神之中寻找只能在自然的内在规律性中才能找到的东西。参见第二十四封信倒数第二段。
(5) 提坦族(Titanen)系希腊神话中天神乌拉诺斯和地神盖亚的子女,克罗诺斯是他们的首领。参见前页注[2]。
(6) 即与生活和经验毫无连带关系的理想形体。
(7) 即越过审美状态,从物质状态直接进入理性状态。
(8) 在审美状态中人并不脱离感性世界,而在认识真理时亦即在理性状态中人必须脱离感性世界。
(9) 因为任何对秩序、法则和目的性等的知觉都会引起快乐。
(10) 就是说,美的感觉不仅仅是美的意向的结果,而且也是它的原因,两者互为因果。
(11) 这里的“主动”指思考,“被动”指感觉。
(12) 这里的“主动”指观赏,“被动”指快乐。
(13) 康德的批判哲学不承认感性与理性这两种天性是可以相容的。虽然这种哲学也坚持道德法则必须贯彻于生活之中,但又不能证明这是可能的,于是就把道德法则说成是“绝对命令”,从而来证明它是可以实现的。席勒认为,尽管在纯粹物质状态或纯粹理性状态、感性与理性中这两种天性是相互排斥的,但在审美状态中这两者是可以并存的。
(14) 原文为wirklich,这个词在施瓦本方言(席勒是施瓦本人)中有“瞬息的”“暂时的”的意思。这种统一和调换是“瞬息的”“暂时的”,不是永久的,因为审美状态是一种中间状态,它随时都在向两个相反的方向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