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破了产,遭了劫,毁了前程!
他待在凳上,仿佛受了震动,头脑错乱了。他诅咒命运,他想同谁打一架;仿佛要加强他的绝望,他觉得身上压着一种欺凌、耻辱;——因为福赖代芮克自以为他父亲的财产会有一天高到一万五千法郎的年息,他曾以一种间接的方式透给阿尔鲁知道。从今人家要把他看成一个吹牛的、一个坏蛋、一个无名无姓的流氓,硬把自己介绍给他们,希望有什么所得!而且她,阿尔鲁夫人,如今怎么样和她再见面呢?
再说,这完全不可能,只有三千法郎的年息!他决不能够永远住在四层楼,用人只有司阍的,拜客戴着梢头发蓝的破黑手套,一顶油污的毡帽,穿了一年的旧礼服。不,不!决不!然而,没有她,生存就没有法子忍受。许多人没有财产也活着,例如戴楼芮耶;——他觉得自己那样重视一些琐碎东西,未免怯懦。忧患也许百倍加高他的才能。想到那些在鸽子窝工作的大人物,他兴奋了。像阿尔鲁夫人那样的灵魂,看见这种景象,一定会受感动,心软下来的。所以临了一看,这场灾殃倒是一种幸福;好像曝露宝藏的地震,这给自己露出他本性的隐秘的富饶。不过,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完成它的价值:巴黎!因为,就他看来,艺术、科学和爱情(白勒南也许要说:上帝的三种面相)完全依赖京城。
晚晌他告诉母亲,他要回巴黎去。毛漏太太想不到,生了气。这是一种疯狂,一种可笑的行径。顶好还是听她的话,就是说,在她身边的事务所做事。福赖代芮克耸耸肩:“笑话!”觉得这个提议侮辱他。
于是这位好心好意的太太另用一种方法。柔柔的声音,零碎的呜咽,她开始向他说起她的寂寞、她的老年、她的牺牲。如今她更不幸了,他扔下她不管了。随后,暗示她就要死:
——忍一忍吧,我的上帝!待不久你就自由了!
这些伤心话一天重复二十遍,足足重复了三个月;同时,家庭种种的讲究腐化了他;他喜欢有一张比较柔软的床,没有裂痕的饭巾;临后,疲倦了,麻痹了,终于被温柔的、可怕的力量战胜了,福赖代芮克由人带到律师浦哈路朗那边。
他在这里显不出他有才学。直到如今,大家把他看做一个才华英俊的年轻人,一定是全县的光彩。现在大家觉得上当了。
起初他向自己讲:“应当通知阿尔鲁夫人一声,”足足一星期,他思索一些热烈的信,短简,出以壮丽的碑体。他没有写,害怕说破他的境遇。随后他想,倒不如给她的丈夫写。阿尔鲁接识生活,或许能够了解他。最后,经过十五天的迟疑:
“算了吧!我不应当再见他们了;让他们忘掉我吧!至少,在她回忆之中,我还没有没落!她也许相信我死了,哀悼我……说不定。”
过度的决心破费不了他什么,所以他发誓再也不回巴黎去,甚至决不探听阿尔鲁夫人的消息。
然而,他甚至惋惜到煤气灯的味道、公共马车的喧哗。他缅想她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切词句、她声音的轻重、她眼睛的亮光,——把自己看做一个死人,他什么事也不做,一点也不做了。
他起床非常晚,从窗户望着来往的货车人马。前六个月特别可憎。
不过有些日子他也自相恼怒。于是,他走了出去。他走到牧场,冬天有一半被泛滥的塞纳河淹没了。成行的白杨把牧场分开。或远或近,凸起一座小桥。他一直漫步到黄昏,脚底下滚着黄叶子,吸着雾,跳着沟渠;他的动脉越跳越厉害,跳到他禁不住直想狂暴的动作;他想在美洲做猎户,侍候一位近东的省长,上船当一名水手;他给戴楼芮耶写些长信,吐出他的忧郁。
后者拼了命往上挣扎。朋友的懦怯的行径和他永远的申诉,他觉得无聊。不久,他们的通信差不多停止了。福赖代芮克把他的木器全给了续住他房子的戴楼芮耶。母亲有时候提起这些木器;终于有一天,他说他送给他了,她正在责备他,他接到了一封信。
她道:
——怎么了?你哆嗦起来了?
福赖代芮克回道:
——我没有什么!
戴楼芮耶告诉他,他邀了赛耐喀;半月以来,他们在一起住着。那么,如今,赛耐喀躺在那些来自阿尔鲁的东西中间!他会卖掉它们,加以评骘,取笑。福赖代芮克觉得自己受了伤,一直伤到灵魂的深处。他走进他的屋子。他直想寻死。
母亲呼唤他,和他商议花园一桩栽种的事。
这座花园,英吉利公园的式样(欧洲的公园通常分做两种,一种是法国式的,人工的,修整而平匀;一种是英国式的,自然的,不求雕琢的美丽。浪漫主义的先驱卢梭,第一个歌颂英国式的园圃。),中间用一排棍子隔开,一半属罗克老爹,他另外在河边还有一座菜园。这两家邻居,绝了交,设法不在同一钟点在花园露面。不过,自从福赖代芮克回来,老头子在这里散步的次数越发多了,对毛漏太太的儿子并不吝惜礼貌。他觉得他不该住在一个小镇市。有一天,他讲党布罗斯先生打听他的消息。又有一次,他扯到香槟的风俗,说母亲是贵族,儿子就可以算贵族。
——在那时候,你原可以做一位贵族,因为你母亲叫德·福网。不管人怎么说,你瞧!有名有姓总比无名无姓强!(法国人表示自己是贵族,有产业,有门第,往往把他的采邑或者田地当做姓,放在名字后面,中间用“德”(de)这个字(“属于”的意思)来联系。)
一副狡黠的神情看着他,他接着道:
——其实临了,全看司法部长一句话。
这种觊觎贵族的念头,和他的身体奇怪地不衬。因为人小,他的栗色大外衣扯长了他的上身。摘掉便帽,可以瞥见一个差不多女性的面孔,和一个极其尖突的鼻子;他黄色的头发活像一根假辫子;他靠近墙,低低向人行礼。
直到五十岁,他满意加德林的服侍,一个和他一样年纪的洛林(洛林在法国东北,与德国比邻,一八七一年,一部分割让给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仍然归还法国。)女人,长了满满一脸的小麻子。可是,临到一八三四年,他从巴黎带回来一个金黄色头发的羊脸“皇后姿态”的漂亮女人。不久,人就见她戴着大耳环,摇来摆去的,后来生了一个女孩子,起了一串儿名字,艾利萨白提·奥兰普·路易丝·罗克,才把事揭穿了。
加德林怀了妒忌的心思,自以为要憎恨这女孩子。正相反,她爱她。她待她又小心,又注意,又柔和,存心夺掉她的母亲,叫人觉得她可恶。事情容易得很,因为艾莱脑尔女士完全不管小孩子,一味喜欢在商店谈天。结婚的第二天,她去拜访了一下县衙门,不再和女用人们亲近,学上流人,以为应当对她的小孩子严厉。她陪着她上课;先生,县里一个老职员不知道怎么应付。女学生不听话,挨了巴掌,就靠着加德林的膝头哭;加德林认定她有道理。于是,两个女人吵闹起来;罗克先生镇压住她们。他结婚为了爱护女儿,不愿意有人折磨她。
她时常穿着一件撕破了的白袍子,一条加花边的裤子;逢到大节气,她出门穿得犹如一个公主,为了羞辱一下那些资产人家,因为他们以为她是私生,不许他们的孩子和她来往。
她一个人在花园过活,打打秋千,追追蝴蝶,随即忽然停住,端详花潜虫在玫瑰丛上搧扑。不用说,正是这些习惯,给了她脸上一种胆大、玄想的表情。而且,她的身材和玛尔特一样,像极了,不由福赖代芮克第二面就向她道:
——你肯让我亲亲你吗,小姐?
小女孩子抬起头,答道:
——我自然肯!
可是棍子篱笆隔开他们。福赖代芮克道:
——得上来才成。
——不用,举起我来好了!
他把身子横过篱笆,提起她的胳膊梢,吻着她的两颊;随后,用同样的方法,他把她放回她那边。以后这样来了好些回。
和一个四岁孩子一样不矜持,只要一听见朋友来,她就跑去迎他,或者藏在一棵树后,学犬吠吓唬他。
有一天毛漏太太出去了,他把她带到他的屋子。她打开所有香水瓶,拼命往她的头发上洒;随后,一点不在意,她全身平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她道:
——我想我是你的太太。
第二天,他瞥见她满脸的眼泪。她说“她为她的罪孽在哭哪”,他追问是什么罪孽,她低下眼睛答道:
——别再多问我了!
原来是第一次的圣体瞻礼近了;人家早晨领她忏悔去了。
圣体瞻礼一点没有让她格外驯良。她有时候真会生气个没完;家人得请福赖代芮克先生平她的气。
他时常带了她一道散步。他一边走一边梦想着,她沿着麦田采野罂粟,看见他比平时更加忧郁了,她就用好听的话竭力来安慰他。他的心,没有爱情,便投向这小孩子的友谊;他给她画些好玩的老头子,说说故事,讲讲书。
他说讲的书是《浪漫年鉴》,一本诗文集子,当时很有名。随后,忘记她的年龄,惑于她的理解力,他接连不断地给她读《阿达拉》、《散马》、《秋叶集》。可是,有一夜(当天黄昏,她听他读《麦克佩斯》,勒·杜尔勒尔朴实的翻译)(《浪漫年鉴》盛行一时,从一八二三年出到一八三六年,共得十二册。内容有当代名家的诗文。 《阿达拉》是夏多布里昂的著名小说,一八〇一年四月三日问世,轰动一时。故事是美洲两个野蛮的年轻男女的恋爱,因为宗教不同,终于一死一生。文字富丽,情景宛然,为浪漫主义的开山杰作。 《散马》是维尼的历史小说,一八二六年问世,叙述路易十三时代。散马是路易十三的宠臣,因为反对首相黎希留,勾结西班牙,死在断头台上。 《秋叶集》是雨果的抒情诗集,一八三一年问世。 《麦克佩斯》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勒·杜尔勒尔(一七三六年——一七八八年)第一个把莎士比亚全集译出问世,共二十册,从一七七六年出到一七八二年。他的翻译得到盛大的胜利。他的序文贬损法国戏剧,引起伏尔泰和他一场笔战。《麦克佩斯》一七八四年另有都西斯的翻译。),她叫唤醒来:“血!血!”她的牙齿响着,她哆嗦着,眼睛受了惊,盯着她的右手,同时她摸着它道:“老是一滴血!”最后医生来了,吩咐她回避情感的激动。
资产人家把这看做一个伤风败俗的预兆。人家说“毛漏家的孩子”打算以后把她弄成一个女戏子。
不久又出了一桩事,就是叔父巴尔代勒米来了。毛漏太太把她的卧室让给他,甚至宽厚到斋日也给他肉吃。
老头子并不怎么可爱。他永久在比较勒·阿弗尔和劳让,后者不是气闷了,就是面包坏了,街铺得不好了,吃的东西差了,居民懒惰了。“你们这儿买卖多不成!”他责备亡兄浪费,他呐,他聚了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息!最后,住到一星期末尾,他走了,临上车凳的时候,透出话来并不叫人放心:
——知道你们情形好,我总宽心了。
回到客厅,毛漏太太道:
——你什么也不会有的!
他来只是由于她的恳请;一星期来,她设法请求他说出他的真意,也许太明显了。她坐在沙发椅,低下头,闭紧嘴唇。后悔自己多此一举。福赖代芮克在对面望着她;两个人全不言语,犹如五年前,从孟特漏回来。情境的符合,自动来到他的思想,让他记起阿尔鲁夫人。
就在这时候,窗户底下有鞭子在响,同时有人喊他。
这是罗克老爹,独自坐着一辆敞车。他要到佛尔泰勒的党布罗斯先生家里过一天,特意来邀福赖代芮克领他一同去。
——跟我去,你用不着邀请;别怕!
福赖代芮克真想接受他的提议。不过怎么解释他在劳让的久居?他缺一套适宜的夏衣;最后母亲难保不说什么。他拒绝了。
从这时候起,他的邻居不大和善了。路易丝长大了;艾莱脑尔女士的病严重了;毛漏太太唯恐和那样人来往妨害儿子的事业,看见关系断绝了,十分高兴。
她思索给他买下法院的文案;福赖代芮克并不过分摈拒这个意思。如今,他陪她做弥撒,晚晌他加入她斗牌的场合,他习惯于外省的生活,沉了进去;——甚至于他的爱情也仿佛具有一种悲恸的缓和,一种安息的情趣。由于他把痛苦泻入他的翰札,把它掺进他的诵读,一同在乡间散步,在各处散开,他差不多汲干了它,汲到后来,阿尔鲁夫人对于他简直像一个死人,奇怪的是不知道她的坟在什么地方,这种情感变得多么平静而安适。
有一天,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将近九点钟,厨娘拿一封信走到他的屋子。封皮的住址,大写字体,是一个不识者的手笔;福赖代芮克没有睡醒,并不急于拆看。他最后读道:
“勒·阿弗尔调解厅,第三区。
“先生,
“令叔毛漏先生故去,ab intestat……”(ab intestat是拉丁文,“未立遗嘱”的意思。)
他要承继遗产了!
好像一片大火在墙后烧了起来,他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穿着衬衫:他用手摸摸他的脸,不相信他的眼睛,以为他还在做梦,为了坚定他在现实之中的心情,他把窗户打得开开的。
雪在下着;房顶是白的;——他甚至认出院里一个小硷水桶,昨天晚晌绊了他一下。
他一连重新读了三次信;没有更真实的了!叔父全部的财产!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息!——想到重晤阿尔鲁夫人,一种疯狂的喜悦撼动他。他以一种幻觉的清切,瞥见自己在她旁边,在她家里,用丝纸包了些礼物送给她,同时门口停着他的“提勒玻里”(提勒玻里是一种轻便的两轮两座马车,英国人提勒玻里创用,故名。),不,简直是一辆“顾白”!一辆黑“顾白”,一个穿棕色制服的听差;他听见他的马在趵地,马勒的响声和他们亲吻的呢喃混在一起。每天如此,永久如此。他在他的屋子,在他的家里接待他们,饭厅用红皮铺,内室用黄缎铺,到处都是睡椅!多少样古玩搁架!中国瓶子!地毡!这些意象纷纷而来,他觉得他的头也在旋转。于是,他想起母亲;他走下楼,手里一直拿着那封信。
毛漏太太用力收敛她的情绪,晕了过去。福赖代芮克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她的前额。
——好母亲,你如今可以买回你的马车了;笑吧,不用哭了,快活吧!
十分钟以后,这消息一直传到关厢。于是,白鲁洼老爹、刚布兰先生、尚毕永先生,所有朋友全赶来了。福赖代芮克溜出一分钟,给戴楼芮耶写信。别人又来拜访。下午就在贺喜之中过去了。大家因而忘记罗克老婆,虽说她的出身“微贱”。
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了,毛漏太太告诉儿子,劝他在特鲁瓦立业做律师。在本乡比在外乡有名气多了,他比较容易在这里寻到有利的主顾。
福赖代芮克喊道:
——啊!太难了!
他的幸福刚刚到手,就有人要从他的手里抢走。他表示他居住巴黎的正式的决心。
——在那儿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毛漏太太不明白他的作法,问他愿意做什么。
福赖代芮克回道:
——部长!
他说他一点不是说笑,他打算投身外交界,他的学业和他的本能都要他往这条路走。有党布罗斯先生保护,他也许先进国务院。
——你认识他吗?
——可不是!罗克先生介绍的!
毛漏太太道:
——真怪气。
他唤醒她往常的野心。她随他做去,不再谈起别的事了。
要是听自己任性的话,福赖代芮克马上就要动身的。第二天,驿车的座位全卖掉了;他只好熬到第二天下午七点那一趟。
他们坐下来用晚饭的时候,听见教堂长长敲了三下钟;听差进来说,艾莱脑尔女士方才去世了。
其实,她的去世对谁也不是什么不幸,甚至于对她的女儿也不是。小女孩子以后也许觉得更好。
因为两家是比邻,他们听见忙乱出入的脚步,说话的嘈杂;想起尸首就在他们旁边,他们的分别不由加上了悲惨的景象。毛漏太太揩了两三回眼泪。福赖代芮克的心是沉沉的。
用完饭,加德林在两道门中间把他拦住。小姐一定要见他。她在花园等他。他走出去,跨过篱笆,身子一边撞着些树,一边走向罗克先生的房屋。二楼一个窗户有灯发亮;随后黑地露出一个影子,低声道:
——是我。
他觉得她比平时高多了,不用说,由于她的黑袍子。不知道用什么话和她接近,他仅仅握起她的手,叹息道:
——啊!我可怜的路易丝!
她不回答。她含着深意看他,看了他半晌。福赖代芮克唯恐错过马车;他相信听见远远有辚辚的声音,结束道:
——加德林告诉我你有些事……
——是的,是真的!我想告诉您……
这个“您”字给了他一惊;然而,看见她还不作声:
——嗯,好,什么?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是真的你要走吗?
——是的,马上就走。
她重复道:
——啊!马上?……一定?……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吗?
呜咽堵住她。
——再会!再会!跟我吻吻!
她带着热情把他搂在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