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顾白”靠里他的座位坐好,五匹马同时拖起驿车出发,他感到一阵酩酊淹没他。仿佛一个建筑师设计一座宫殿,他预先安排他的生活。他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灿烂的设想;这座生活之宫高到和天一样齐;宫里金碧辉煌,他深深陷入沉思之中,四外的东西全消失了。
在苏尔顿山坡下面,他看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最多不过走了五公里!他忿然了。他放下车窗来看路。他问售票员问了好几次,用多少时间,他们准到。可是他静下来了,待在他的角落,睁开着眼睛。
灯挂在车夫座位旁边,照亮辕马的屁股。往前看去,他只瞥见别的马的鬣毛;马像白浪一样动荡;它们的呼吸把两辕吐成一片雾;铁链子响着,玻璃在架子里颤索着;沉重的车,以一种匀整的步伐,在石道上滚转。或远或近,他们看出一堵仓墙,或者一家小店,孤零零的。有时候走过村子,一家烘面包的炉灶射出好些火光,光的庞大身影在对面别家房舍奔驰。临到换马卸马的时候,有一时寂静极了。有人在上面车篷底下顿脚,同时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用手护着蜡烛。随后,售票员跳上脚凳,驿车又起程了。
来到毛尔芒,听见钟敲一点一刻。
他思索道:“那么今天,就在今天,就要看见了!”
可是,他的希望和他的回忆、劳让、实洼涩勒街、阿尔鲁夫人、母亲全渐渐混在一起。
一阵木板沉重的声音震醒他,驿车穿过沙朗东桥,巴黎到了。于是,他的两个伴侣,一个摘下他的便帽,一个摘下他的围巾,戴上他们的毡帽,谈起话来。第一位,一个红脸大汉,穿着天鹅绒外衣,是一个商人;第二位到都会来请教一位医生;——福赖代芮克害怕夜里委屈了他,自动向他道歉,他的灵魂已经让幸福变温柔了。
车站的码头一定是被水淹了,驿车一直向前走,乡野又在眼边了。远处,好些工厂的高烟筒冒着烟。随后,车转进伊勿里。他们上了一条街;他忽然瞥见先贤祠的圆顶。
翻过土的田地,乱七八糟,好像荒野的废墟。其中砦堡的围墙,活似一条地平线上的肿瘤;路旁的土走道,有些没有枝子的小树,用插满钉子的板条护住。好些化学制造所和木料厂交比为邻。好些高门,仿佛田舍的大门,半掩半开,露出满地粪便的破院落的内部,中间还有成摊的污水。好些牛血颜色的长长酒馆,在第一层楼的窗户之间,挂着两根十字交叉的弹子棒,插在一顶彩色的花冠上;或远或近,有些破灰房,盖了一半,就不要了。随后,两排房不再断断续续的了;赤裸裸的正面,隔若干远,便挂着一根绝大的马口铁的雪茄,表示出卖烟草。好些助产婆的招牌画着一个戴帽子的老婆婆,摇着一个裹在滚花边被窝里的胖娃娃。好些广告覆着墙角,有四分之三撕烂了,迎风飘动着,活像一些破布条罗。过来好些穿着工人衣裳的工人、运酒的货车、送漂洗衣服的榻车、屠夫的肉车;天空落下一阵细雨,寒气袭人,天灰白一片,可是两只他以为等于太阳的眼睛,在雾后辉耀着。
驿车在关口停了许久,因为这里挤了一堆卖鸡蛋的、运货的和一群羊。哨警翻下大衣的帽子,在他的岗位前,走来走去取暖。税吏爬上车顶,吹起了一支小喇叭。驿车达达奔下马路,车轭敲打着,皮带子飘舞着。长鞭子在潮湿的空里噼啪响着。售票员高声喊着:“车来啦!车来啦!噢嗐!”扫地的人闪在一旁,走路的人往后一跳,泥溅着车窗,驿车和垃圾车、轻马车、公共马车交错着。植物园的栅栏终于在眼前了。
浅黄的塞纳河差不多涨到桥身。河水散出一阵清新的气息。福赖代芮克使全力吸着,欣赏着这似乎含有爱流和理智放射的巴黎的宜人空气。看见第一辆街车,他感动了。他甚至爱那点缀着谷梗的酒店的门限、揩皮鞋的和他们的匣子,杂货铺的伙计摇动他们烧咖啡的用具。有些妇女在雨伞底下小步急走;他斜出身子分辨她们的面孔,阿尔鲁夫人也许有事出外走走。
商店排成队,行人加多了,声音越发强了。走过圣·白尔纳码头、杜尔内勒码头和孟特贝洛码头,驿车走向拿破仑码头;他想看看他的窗户,可是太远了。随后由新桥过了塞纳河,一直下到卢佛宫;然后,穿过圣·奥劳赖街、小场十字街和布路洼街,他们来到雄鹭街,进了旅馆的院子。
为了使他的愉快持久些,福赖代芮克尽可能地慢慢穿衣服,他甚至步行到孟马尔特马路;想到回头就看见石匾上所爱的名字,他微笑了;他抬起眼睛,玻璃窗没有了,画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跑到实洼涩勒街,阿尔鲁先生和夫人不在这里住了,一个街坊女人在看门;福赖代芮克等着门房;他临了露面了,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一点不知道他们的住址。
福赖代芮克走进一家咖啡馆,一边用午饭,一边翻阅《商业年鉴》。有三百阿尔鲁,可是没有雅克·阿尔鲁!他们到底住在什么地方?白勒南应当知道。
他一直奔上浦洼骚尼耶关厢,他的画室。门上没有铃也没有环,他只得用拳头使力捶,呼唤,喊叫。回答他的只有空洞一片。
他随即想到余扫乃。可是到什么地方寻找那样一个人?有一次,他一直陪他陪到他情妇的房子,福勒吕街。来到福勒吕街,福赖代芮克发觉自己不晓得那位小姐的名字。
他向警察厅求救。他一个楼梯一个楼梯跑,一个公事房一个公事房间。问询处关了门。人家叫他明天再来。
随后他走进所有他能够发现到的画铺,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阿尔鲁。阿尔鲁先生不做这行生意了。
最后,又失望、又疲、又病,他回到他的旅馆睡下。临到把身子伸进被窝,一个念头让他欢喜得跳了起来:
“罗染巴!我多傻,就没有想到他!”
第二天,从七点钟起,他就到了胜利圣母街一家烧酒铺子前面,罗染巴常爱在这里喝白酒的。铺子还没有开门;他在附近踱了一遭,过了将近半小时,又走来看看。罗染巴从里面出来。福赖代芮克赶向街心。他甚至相信远远瞥见他的帽子;一辆柩车和一些送殡的马车拦住他。好容易障碍过去了,幻象也消失了。
幸而他想起公民每天十一点整在喀永广场一家小饭馆用午饭。问题在忍耐;他从交易所漫步到玛德兰,从玛德兰漫步到吉穆纳斯剧场溜来溜去溜个没完,然后十一点整,福赖代芮克走进喀永广场的饭馆,以为一定在这里寻见他的罗染巴。
掌柜傲声傲气道:
——不认识!
福赖代芮克一定说有;他接着道:
——我不认识他,先生!
横眉往上一扫,头摆了摆,显出神秘的样子。
不过,他们最后相晤,公民曾经提到亚力山大咖啡馆。福赖代芮克吞了一块布芮奥实(布芮奥实是一种牛油鸡蛋面粉制成的点心,味美而不甜。),跳上一辆街车,问车夫知不知道,在圣·热勒维耶勿坡上什么地方,有一家亚力山大咖啡馆。车夫把他领到福朗·布尔日洼·圣·米晒耳街,一个叫做这个名字的铺子;听到他问:“请问,罗染巴先生,有吗?”咖啡馆老板带着一种例外殷勤的微笑回答他道:
——我们还没有见他来,先生。
同时向他那柜台里坐着的太太使了一个眼色,便立即转向钟道:
——不过我们会见到他的,我希望从现在起,十分钟,顶多一刻钟就成了。赛勒斯旦,快点儿,报纸!——先生想用点儿什么?
虽说什么也不想吃,福赖代芮克吞了一杯甘蔗酒,随后又是一杯樱桃酒,又是一杯橘皮酒,又是各式各样的橙汁甜酒,冷的热的全有。他读完当天的《世纪报》(《世纪报》创于一八三六年,主笔是都塔克。这是“王系左翼”的机关报。“王系左翼”的前身是“运动党”,搀有正统派,具有共和党的倾向,站在政府的反对方面。领袖是财阀拉菲特。),重读一遍;他考校《沙芮法芮》的讽刺画,考校到纸面的粗细;最后,广告他也背出来了。不时走道有靴子响,一定是他了!某个人的形影的侧面投在玻璃上;然而总又过去了!
为了解除无聊,福赖代芮克换换位子;他去坐到紧底,坐到右面,坐到左面;他坐在凳子中央,两只胳膊伸开。可是一只猫轻轻蹂着椅背的天鹅绒,忽然跳起来,去舔盘子上面的酒渍,吓了他一跳;主人的孩子,一个四岁的惹人厌的小东西,在柜台的台阶拿着一个木铃玩耍。他的母亲,面色略带苍白的矮小女人,一嘴烂牙,蠢蠢地微笑着。罗染巴到底干什么去了?福赖代芮克等着他,勾起一阵无边无涯的窘闷。
雨打着车顶,雹子一样在响。扯开纱帘,他看街心可怜的马比一匹木马还要发呆。水聚大了,在轮子的两辐中间流着,车夫避在车篷底下打着盹;可是,唯恐他的雇主溜掉,他不时推开一半铺门,淋得就和一条河一样;——假如视线能够破坏东西的话,福赖代芮克倒真想拿眼睛盯住钟,就此把它熔了。然而它走着。那位亚力山大前后踱着,重复着:“他就要来了,看吧!他就要来了!”为了分他的心,向他演说,谈论政治。他甚至殷勤到对他提议玩多米诺骨牌。
最后,四点半了,福赖代芮克从午时就在这里,他一跃而起,说他不再等下去了。
咖啡馆的老板天真的模样回道:
——我自己也有点儿莫明其妙,这是第一回勒都先生不见来!
——怎么,勒都先生?
——可不是,先生!
福赖代芮克气急道:
——我说的是罗染巴!
——啊!真对不住!你弄错了!——不是吗,亚力山大太太,先生说:勒都先生?
于是,转问伙计道:
——你也听见了,跟我一样,你没有吗?
不用说,为了报复他的东家,伙计仅仅微笑了一下。
福赖代芮克重新叫车夫上路,气自己糟蹋时间,恨公民恨到牙痒痒,求他出现又像求一尊神出现,他下了决心要把公民从最远的洞底揪出来。他的马车使他感到难受,他把它打发掉:他的思维纷乱了;随即,所有他听见那蠢东西说起的咖啡馆的名字,一下子全跃上他的记忆,好像千百烟火的碎屑:嘉斯喀咖啡馆、格峦拜咖啡馆、哈勒布咖啡馆、包尔德莱烟酒店、哈法乃、哈勿赖、摩登牛肉、德意志酒铺、毛赖勒母亲;他一家一家全光顾了。可是,来到一家,罗染巴才出去;另一家,他也许就来;第三家,半年没有看见他了;有个地方,说他昨天订了星期六一只羊腿。最后,来到卖柠檬水的渥提耶,福赖代芮克一开门,和伙计碰在一起。
——你认识罗染巴先生吗?
——怎么,先生,我认识他吗?就是我,天天伺候他老先生。他在楼上哪;他吃完了晚饭!
胳膊下面夹着饭巾,掌柜自己拢近道:
——先生,你打听罗染巴先生?他方才还在这儿。
福赖代芮克咒骂了一声,可是老板说他会在布特维兰寻到他,百无一失。
——我给你担保他在!他比平时早走了一刻,因为他跟别人约好了有事商量。不过,听我说,你会在圣·马丁街九十二号,布特维兰那边找得见他的,院子紧里,靠左,第二个台阶,底层,右门!
他最后看见他了,隔着烟斗的烟云,一个人,在台球桌子后边末一个饭间紧里,面前一杯啤酒,下巴低着,思维的姿态。
——啊!我寻你寻了好久,你!
无动于衷,罗染巴只向他伸出两个指头,好像昨天才看见他,就国会开幕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
福赖代芮克打断他的话,尽他的力量做出自然的样子,向他道:
——阿尔鲁好吗?
回答来得慢悠悠的,罗染巴用他的饮料漱着口。
——是的,不坏!
——他住在什么地方,现在?
公民诧异道:
——就在……渔妇天堂街。
——多少号?
——三十七号,还用说,你真可笑!
福赖代芮克站了起来:
——怎么,你这就走?
——是的,是的,我得跑一趟,有一桩事我忘了!再会!
福赖代芮克从烟酒店奔往阿尔鲁那边,好像一阵热风卷起他,带着梦中感到的奇特的轻适。
他不久就来到二层楼一家门前;铃响着;一个女仆出现了;第二道门打开;阿尔鲁夫人坐在炉火旁边。阿尔鲁跳起来,吻着他。她的膝头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小孩子;女儿如今和她一般高,站在壁炉的另一侧。
阿尔鲁从腋下提起他的儿子道:
——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他逗儿子玩了一会儿,把他往空里高高一扔,用手把他接住。
阿尔鲁夫人喊道:
——你要摔死他!啊!我的上帝!别闹了!
可是,阿尔鲁赌誓没有危险,继续扔着,甚至用他家乡马赛的方言,说些疼他的话。“啊!好乖乖!我漂亮的小莺儿!”随后他问福赖代芮克,为什么他许久没有给他们写信,他在那边有什么可做的,他为什么回来。
——我呐,现在,亲爱的朋友,我是瓷器商。不过谈谈你!
福赖代芮克的借口是一桩拖久的案子,母亲的健康;他特别说是由于后者,为了引人注意自己。总之,他在巴黎住下了,这次住定了;他没有提起承继财产一个字,——唯恐伤害他的过去。
窗帘犹如木器,是栗色羊毛的锦缎;靠着长枕,有两个小枕贴在一起;炭上烧着一把小水壶;灯放在柜子边沿,罩子弄暗了房间。阿尔鲁夫人穿着蓝的厚西班牙细羊毛便服。眼睛转向灰烬,一只手搭在小孩子的肩膀,她用另一只手解着他的小袄;小东西穿着衬衫,一边哭,一边摇头,倒像小亚力山大先生。
福赖代芮克原先期待一见面会感到十分喜悦;——不过人一离开乡土,热情就萎谢了,看见阿尔鲁夫人不复在他所熟识的环境之中,他觉得她丢了点儿什么东西还纷纷零零,就仿佛堕落了,总之不是原来的人了。他为自己的心的平静感到惊奇。他打听一些老朋友,例如白勒南。
阿尔鲁道:
——我不常见他。
她接着道:
——我们不像从前那样招待客人了!
这是关照他,他们不再邀请他了吗?不过,阿尔鲁一腔热诚,责备他不随时来和他们一同用饭;他解释他为什么改变营业。
——在我们这样一个颓废时期,你想干得出什么?古典画派过时了!再说,什么地方都可以安插艺术!你知道,我,我爱“美”!随便哪一天,我一定带你到我厂里来。
他立刻就要指给他看他底层存放的若干产品。
盘子、锅、碟子和盆摆满了地板。靠墙立着些浴室和梳妆室用的大方石砖,上面有文艺复兴风格的种种神话的故事,当中是一对架子,顶着天花板,摆满了盛冰的坛子、花瓶、烛台、小花盆,和一些多色的高大的小像,不是一个黑人,便是一个蓬巴杜式的牧羊女孩子。阿尔鲁的讲解让福赖代芮克腻烦。他是既冷且饿。
他跑到英吉利咖啡馆,阔阔气气地叫了一份晚餐,一边吃,一边向自己道:
——我在家乡白白痛苦了一场!她差不多连我认都不认识!不愧是一个老板娘!
于是,他突然高兴起来,下了些自私的决心。他觉得他的心和他的肘子靠着的桌子一样硬。那么如今,他能够投身人海,不用害怕了。他想到党布罗斯夫妇;他要利用他们的;随后他想起戴楼芮耶。“啊!随他去,活该!”然而,他打发人给他送去一封短笺,约下明天王宫见面,在一起用午饭。
至于这位先生,命运并不怎样好。
参加教授资格甄别,他呈上一本“关于遗嘱法”的论文,他主张立遗嘱要尽量加以限制;——他的对方激他说了好些傻话,他说了许多话,但没有改变考试员的态度。随后轮到讲解,机运给他安排的一课是“时效”。讲到这上面,戴楼芮耶发挥了一些可怜的理论;旧证应当和新证同样提出;为什么不满三十一岁,所有者就不能够提出他的名义,财产就要被剥削掉?这是把忠厚人的安全交给暴富的窃贼的承继者。一切不公平都由于引用了这种权利,这种权利其实是专制,是滥用暴力!他甚至于喊道:
——让我们把它废掉;然后法兰克人(法兰克人是日耳曼民族的一支,从第五世纪起,侵入高卢,衍成今日的法兰西。)就不凌压高卢人,英吉利人不再凌压爱尔兰人,美国人不再凌压红种人,土耳其人不再凌压阿拉伯人,白人不再凌压黑人,波兰人……
主席拦住他道:
——好啦!好啦!先生!我们过问不着你的政治意见,你随后写来好了!
戴楼芮耶不肯缴上去。然而这不幸的民法第三部的第二十章,成为他一座山一样的障碍。他草拟了一部巨著,《时效为人民自然权与法权的基础论》;他钻研都鲁、罗皆芮屋斯、巴勒布斯、麦尔兰、法柴叶、萨维尼、陶浦龙,和若干其他作者,(都鲁(一六七九年——一七五二年)是法国的法学者,一八二〇年开设贝藏松大学的民法讲座,一七二五年发表《承继资格诠解》。 巴勒布斯有两位,一位是Lucilius Balbus,一位是Octavius Balbus,全是古代罗马的法学者,和大演说家西塞隆(纪元前一〇六年——前四三年)同时。 麦尔兰(一七五四年——一八三八年)是法国的法学者,同时参加大革命,当选为国约议会议员。拿破仑封他为伯爵。一八一五年,亡命国外,迄一八三〇年返国,为政治学会会员。 萨维尼(一七七八年——一八六一年)是德国的法学者,一八〇三年发表他的名作《所有权论》,一八四二年受命为普鲁士的法相。他用历史的眼光研究法律,不光是罗马法的权威而已。 陶浦龙(一七九五年——一八六九年)是法国的法学者,从一八三三年起,发表名作《民法观》。一八四〇年,当选为政治学会会员。)头也晕了。为了钻研更方便起见,他辞掉书记长的位置。他的生活全仗给人补课,制造论文;平时练习讲演,他激烈的言论吓住保守党,也吓怕了所有信奉基佐先生的年轻的理权派(“理权派”是路易十八时代纠正极端王党的一种政治运动。一八一七年,“理权派”这个名词用在少数的立宪王党,基佐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没有共同的理论。依照基佐,这是自然而然的组合,没有经过事先的筹划,并非抱有什么了不得的系统或者观念。他们的政策是支持复辟,反对白色恐怖。王权制裁众议员的野心,但是,旧贵族的报复必须防止。他们另外一个观点,就是政治必须有道德合作。雷缪萨,另一位理权派,说:“道德是政治的重要成分。我们必须告诉极端王党,他们的道德是肤浅而且腐败的,他们的宗教仅是形式主义。”同时他把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看做坏书,因为不把福音解成政治道德、自由与文化的来源。基佐把法国社会看做世纪的结果,并非大革命的结果。合法的王室、人民的自由,全不俯拾即是。健康的哲学是必要的基础。说实话,“理权派”是资产者再加外国哲学的影响。然而,他们没有形成一个统治的政党,彼此观点不一致,也就难以凝为一种决定的力量。基佐是“理权派”中唯一久于权位者,然而他的理论,犹如当时流行的哲学论调,不过是折衷而已。),结果在某一社会,他居然有了名声,但其中多少搀着点儿对于他本人的不信任。
他来到约好的地方,穿着一件加红法兰绒条子的宽大衣,和赛耐喀从前穿的那件一样。
因为行人过往,他们顾虑礼貌,没有长久在一起吻抱;他们臂挽臂,眼底含着泪,快快活活笑着,来到外福尔。看到就剩他们两个人了,戴楼芮耶喊道:
——啊!家伙!如今我们要好好过了!
福赖代芮克不欢喜他这种立即和他的财产结合的姿态。他的朋友对他们两个人过分表示欢悦,对他一个人却没有表示够。
随后戴楼芮耶讲起他的失败,渐渐说到他的工作、他的生活;谈到自己,他是艰苦卓绝;谈到别人,他是刻薄忿懑。他全不中意。没有一个在职的人员不是一个傻瓜或者一个流氓。为了一个没有洗干净的杯子,他向伙计大发脾气;福赖代芮克稍微责怪了他一句,他就道:
——这些东西一年赚你六千到八千法郎,是选举人,也许有被选的可能,家伙,我会为他们麻烦我自个儿!啊!不!不!
随即和颜悦色道:
——不过我忘记我在同一位资本家谈话了,一位孟道尔,因为如今你是一位孟道尔了!(孟道尔的真名姓是菲力普·吉拉尔。他是十七世纪著名的江湖郎中,在巴黎的新桥(当时的热闹场所)做骗钱的勾当,一六四〇年放弃这行生意,成了名,有了钱。)
谈到遗产,他的意见是:旁系的承继(本身不公平,虽说他为他的承继高兴),临到下一回革命,有一天要废掉的。
福赖代芮克道:
——你相信就要革命吗?
他回答道:
——准没有错儿!这不能够持久下去的!大家太受罪了!我一看有些人受苦受穷,例如赛耐喀……
福赖代芮克想道:“老是赛耐喀!”
——可是,有什么新的?难道你还照样儿爱阿尔鲁太太!过去了,嗯?
福赖代芮克不知道怎么回答,闭住眼睛,低下了头。
说起阿尔鲁,戴楼芮耶告诉他,他的杂志现在归余扫乃办;他把它改了,叫做:《艺术》,“文学社,合股公司,每股一百法郎;公司资本:四万法郎”,每一股东有权在这里披露他的稿件;因为“公司目的在发表新进作家的作品,减除才能或天才者痛苦的危机之压抑,等等”,你看他多荒唐!不过有些事倒可以干,就是提高这个杂志的语调,然后,编辑不换,杂志总说出下去,冷不防给订户改成政治杂志送去;花钱不会大的。
——你怎么想,来!你不想插一手儿进来?
福赖代芮克不拒绝这个提议。不过必须等候他把事安排停当。
——到了那时候,你要用钱的话……
戴楼芮耶道:
——谢谢,我的孩子!
随后,他们吸着西班牙雪茄,肘子拄着天鹅绒窗台。太阳熠耀着,空气温和,成群的飞鸟落在花园里;铜像和石像经雨洗过闪闪发亮;好些披饭巾的女仆坐在椅子上谈天;他们听见小孩子的笑声,喷泉不断在潺湲作响。
福赖代芮克觉得戴楼芮耶的辛酸乱了他的心;不过,受制于周流在血管里的酒力,半睡、麻木、全脸承受阳光,他仅仅感到一种无边迷离、恍惚的适意——就像一棵吸饱了热量和水分的植物。戴楼芮耶半合住眼皮,茫然往远里望着。胸脯胀起,他开口道:
——啊!从前好多啊,站在那边一张桌子上,喀米叶·戴穆南(喀米叶·戴穆南(一七六〇年——一七九四年)是法国大革命的中坚分子。一七八八年,他发表《人民的哲学》;次年,他的《自由的法兰西》,在他指挥攻焚巴士底监狱的后一日发表。他的《灯之演说》给他惹来一个象征意味的绰号:“灯之高等检查官”。他的《法兰西革命》日报(一七八九年——一七九一年)受到盛大的欢迎。八月十日,攻打杜伊勒里宫,屠杀王室的瑞士禁军,全有他从中策划。当选为国约议会议员,他投票路易十六死刑。他是丹东的挚友。一七九三年十二月,他刊行《老高尔德里耶》日报,转而主张温和。不容于罗伯斯庇尔,他和丹东一同被捕,死于断头台。 法国大革命虽说成了陈迹,却有无数的后人在向往着。史家的笔墨重新燃起先烈的灰烬。一八二四年,米涅发表《法国大革命史》,稍后,米实莱和路易·勃朗分头筹划各自的《法国大革命史》。最受人欢迎的,要推拉马丁一八四七年发表的《吉伦特派史》。这里是诗和热情,虽说深受批评者指摘,但是它煽起了革命的火焰。拉马丁说得好:“我有妇女和青年,此外不在我的心上。”这些史家,全是共和党,掘发前代的革命,正好针对目前的现实。每个失意的青年可以从大革命寻到他的表率:“律师统帅将军,叫化子鞭打帝王”,如丹东,戴穆南等。)鼓动人民朝巴士底狱进军!人在那时候才叫活着,能够表白自己,证明自己的力量!律师统帅将军,叫化子鞭打帝王,如今……
他收住口,随即忽然道:
——得了!未来大得很!
他在玻璃上敲着冲锋的节奏,诵着巴泰勒米的几行诗:
巨灵以有力的步伐,毅然前进,
四十年后,搅乱你的脑壳,
她要重新出现,那可怕的议会。(巴泰勒米(一七九六年——一八六七年)是法国南部马赛人。他是当时一个著名的讽喻诗人,反对复辟,发表他的拿破仑三部曲:《拿破仑在埃及》(一八二八年),《人之子》(一八二九年)与《滑铁卢》(一八二九年),被判罚锾拘囚。 他歌颂七月革命,但是不久便刊行《复仇女神》周刊(一八三一年三月——一八三二年三月),反对路易·菲力普,最后被政府收买,不作声响了。其后,发表《大革命的十二日》(一八三三年——一八三五年),虽有佳句,少人注目。 “那可怕的议会”即指大革命时代的国民公会,判决路易十六王室死刑,向奥地利宣战,建立强大的陆军,终而自行残杀,造成恐怖时期。)
——其余的我不知道了!可是天晚了,我们分手好吗?
在街上,他继续宣讲他的理论。
福赖代芮克没有听他,注意铺子门面适于他布置房间的布帛和木器;或许因为想到阿尔鲁夫人,他在一家洋货店陈列的商品前,当着三个瓷碟,停住脚。它们上面煊染着曲线的黄花纹,射出金属的光亮,每个值一百艾居。他把它们放在一边。
戴楼芮耶道:
——我,要是你的话,我倒要买些银器,让人看见我爱身外之物,好因此知道我出身贫寒。
一看只有他一个人了,福赖代芮克就到著名的包玛戴尔,订了三条裤子、两件上衣、一件皮大衣、五件背心;随后,上一家鞋店,一家衬衫铺子,一家帽店,到处吩咐他们尽力往快里赶。
三天之后,黄昏,从勒·阿弗尔回到寓所,他看见他的衣服齐备了;急忙穿上试试,他决定立时拜访党布罗斯去。不过时候太早了,八点钟还不到。
他向自己道:“我到哪一家呢?”
阿尔鲁一个人站在镜子前面,正在动手刮胡子。他向他提议,领他到一个他会开心的地方;听他说起党布罗斯,他接着道:
——啊!那再好没有了!你会在那儿见到他的朋友的;来吧!好玩得很!
福赖代芮克辞谢,阿尔鲁夫人听出他的声音,隔着板壁问他日安,因为她的女儿不舒服,她自己也在难过;他听见一个调羹碰着杯子的声音,以及病人屋子里轻轻搅动东西的颤响。随后,阿尔鲁进去同他的女人告别。他举了一堆理由:
——你明白事情严重!我非去不可,我必须走一趟,他们在等我。
——去,去,我的朋友。开心去吧!
阿尔鲁唤来一辆马车。
——王宫!孟邦西耶画廊,七号。
然后,倒在垫子上:
——啊!我真累,我的亲爱的!我会累死的。好在,我可以对你讲,对你。
他俯向他的耳朵,神秘地:
——我打算研制中国紫砂。
他随即解释什么叫做釉和文火。
来到实外商店,伙计给他提上一只大篮子,他叫放在车上。然后他为“他的可怜的太太”选了些葡萄、菠萝蜜、各种新奇的食品,吩咐明天一早送去。
他们随后来到一家戏装店;他们要的是跳舞的服装。阿尔鲁选了一身蓝绒衣裤,一条红辫子;福赖代芮克选了一件带风帽的长外套。他们走下拉法勒街,来到一家二楼有彩灯照耀的房子前面。
一到楼梯底下,他们就听见小提琴的响声。
福赖代芮克道:
——你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
——看一个好姑娘!别害怕!
一个小厮给他们打开门,他们走进前厅,椅子上扔满了大衣、披风、围巾。一个年轻女人,穿着路易十五时代的新式服装,正在这时穿过前厅。这是女主人罗丝·安乃特·布隆小姐。
阿尔鲁道:
——怎么样?
她回道:
——成了!
——啊!谢谢,我的天使!
他想吻她。
——留神呀,糊涂虫!你要弄坏我的化妆!
阿尔鲁介绍福赖代芮克。
——往里请,先生,欢迎你来!
她掀开她后面一条门帘,大声大气地喊道:
——阿尔鲁老爷,烧饭的,还有一位大少爷,他的朋友!
先是灯光照花了福赖代芮克的眼睛;他只看见绸缎、天鹅绒、赤裸的肩膀,一大堆颜色随着音乐摇摆;乐队用花木遮住,排在挂着黄缎子的墙壁之间;墙上这里那里,有些铅笔画像,和路易十六时代格式的水晶火炬架。好些高灯,褪了光泽的圆球活像雪球,照着角落墙几上的花篮;——对面,穿过一间更小的屋子,辨出第三间屋子的床,盘绞的床柱,床头一面威尼斯镜子。
跳舞停止了;看见阿尔鲁顶着他的篮子进来,响起好些喝彩的声音,一片欢呼;篮子里面的食品在中央高高凸起。——“小心头上的灯!”福赖代芮克抬起眼睛:这是装潢工艺社的老萨克斯挂灯;往日的回忆来到他的脑子;可是一个便服常备军步兵,带着新兵自来有的那种傻里傻气的模样,直挺挺立在他的面前,张开两条胳膊表示惊异;虽说一片可怕的特别尖的黑髭改了他的面相,他认出是他的老朋友余扫乃。一半阿尔萨斯(阿尔萨斯在法国东北,接壤洛林,居民德法兼有,自成一种方言。产铁位于世界第二。)的方言,一半黑人的土话,浪子不住同他道喜;把他唤做他的联队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福赖代芮克张皇失措,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是。一条弦弓在一张小书桌敲了敲,跳舞的男女各自站好了。
他们有六十人左右,女人大半扮做村妇或者侯爵夫人,男子差不多全是年富力强的,穿着货车夫、脚行或者水手的衣裳。
福赖代芮克依墙而立,看着他面前的四人对舞。
一个老花花公子,扮威尼斯首席官,穿着一件紫缎长袍,和罗莎乃特(罗莎乃特即罗丝·安乃特·布隆小姐。)跳舞。她穿着一件绿上衣,一条绒线裤衩,脚登金马刺软靴。迎面一对,一个插了好些土耳其弯刀的阿尔鲁提人(阿尔鲁提人是土耳其人对于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和一个蓝眼睛的瑞士女人,牛奶一样白,鹌鹑一样肥,露出衬衫和红抹衣。一个歌剧院金黄头发的高个儿舞女,头发一直垂到腿弯,为了引人注意,扮做野蛮女人;她的棕色紧领上衣,只有一条皮带裹腰,腕上戴着好些琉璃镯子,头戴一顶夺目的假金冠,上面插着一把高高的孔雀羽。她前面是一位浦里沙尔,穿了一件大到可笑的黑衣服,用他的肘子敲着他的鼻烟盒打拍子。一个瓦多式(瓦多(一六八四年——一七二一年)是法国的画家。十八世纪法国画的主流是反古典主义;题旨是田野、游宴、风俗,一切动情的材料。玲珑、柔媚是这可爱的画派的作风。瓦多是它的圭臬。他回到真正的自然,然而往里面放些矫揉的宫廷人物,扮做乡农牧童。有诗,有感,有色,缺的是伟大画家具有的生命的认识。)的小牧童,眼睛像蓝天一样蓝,皮肤像月光一样银白,拿他的牧杖碰着一个装扮希腊酒神女祭司的酒神杖;后者戴着葡萄冠,左胸披着一张豹皮,蹬着一双金带子的厚底靴。在另一边,一个波兰女人,穿着一件粉红天鹅绒短衫,一双白皮绕着的玫瑰色小靴紧紧扣住她的珠灰丝袜,上面飘拂着她的纱裙。她微微笑向一个四十岁的大肚子,扮做一个合唱队的小孩,高高蹦跳,一只手挽起他的白教衣,另一只手揪住他的小红帽。然而皇后、明星,要算琭琭小姐,公共舞厅的著名舞女。因为如今她阔了,她穿着一件纯黑的天鹅绒上衣,镶着一圈宽花边领子;她的罂粟色宽大绸裤,贴住她的屁股,用一条毛线带子束在腰上,沿着线缝有些真的小白茶花。她的苍白面容,有点儿虚肿,高鼻子,加上她的假辫子的零乱,一顶歪扣在右耳朵的男灰毡帽,显得越发气势凌人;她每跳一下,她镶着金刚石小环的舞鞋差不多就碰上她的邻人的鼻子。一位中世纪的高大子爵,全身裹在一副铁甲之中。还有一个天使,手里握着一把金剑,背上扎着两只天鹅翅膀,一来一去,时时丢掉装扮成路易十四时代的骑士,男舞伴,闹不清楚位次,一直搅乱人家跳舞。
看着这些人,福赖代芮克感到有一种遗弃的情绪,一种杌陧。他依然思念阿尔鲁夫人,觉得自己在参加什么于她不利的阴谋。
四对舞结束,罗莎乃特女士走到他面前。她有点儿气喘;她的肩胛镜子一样光泽,轻轻在她的颔下涌起。
她道:
——你,先生,你不跳舞?
福赖代芮克谢罪,说他不会跳舞。
——真的!不过跟我呢?一定吗?
于是,一条腿拄着地,一个膝盖往里一弯,左手抚着她剑柄的珍珠托手,她端详了他一分钟,一半请求,一半嘲弄的神气。最后她说了一句“晚安”,打了一个旋,不见了。
福赖代芮克不满意自己,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开始在跳舞厅走来走去。
他走进内室,墙上挂着野花捧的暗蓝缎子,同时天花板有一个镀金的木圈,里面的碧空露出好些小爱神,在羽绒似的云霞上玩耍。这些精致的布置,今日罗莎乃特那样的女人也许看不上眼,却摄住了他的心目;他赞美一切:假牵牛花装潢着镜子的边缘,壁炉的帘子,土耳其的睡椅,和墙凹处一座挂着玫瑰色缎子的白罗顶帷帐。好些嵌铜的乌木家具点缀着寝室,在一个覆着天鹅皮的低坛,立着鸵鸟羽装潢的挂幔子的大床。好些针垫插着宝石头的针,盘子上拖着些戒指,一个三根小链挂着的波希米亚坛子发出光,照亮阴影里镶着金圈的小盒和银匣。从一座半开的小门,望见一座花房,占了一个平台的全幅面积,末端是一座鸟房。
这里正是一个寻欢的地方。他的青春骤然叛离了,他发誓要加以享受,抖擞起精神来;随后,回到客厅。如今人越发多了(全仿佛在一种明光闪闪的尘埃之中骚动),他站直了,端详人家跳舞,䀹着眼睛往细里看,——吸进妇女浓郁的香气,仿佛一个散开的巨吻在周流。
可是在门的另一边,白勒南靠近他;——盛装的白勒南,左臂插在胸口,右手拿着他的帽子和一只撕破的白手套。
——嗐,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家伙你在什么地方?旅行去了,意大利是不是?俗气,嗯,意大利?不像人吹的那样玄吧?管它哪!随便哪一天,把你的素描带给我看,怎么样?
不等他回答,画家就说起自己来。
他大有进步,完全承认“线条”胡闹。在一件作品里面,我们不应当过分追求“美”和“一致”,要追求也只有人物的性格和差异。
——因为一切生存在自然之中,所以一切是正当的,一切是造型的。问题只在抓紧了色符,诀窍全在这儿。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用肘子碰他一下,重复好几遍道: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你看!现在请看这个跟一个俄罗斯车夫跳舞,梳着斯芬克司头的小女人,整饬、干枯、固定、全是棱面(“棱面”是画学的名词,一幅画分成若干单位,颜色厚薄,线条深浅,各不为谋,然后拼凑而观,成一立体形象。),全是生硬的色调:眼睛底下是靛青,脸颊是一层朱砂,太阳穴上是深灰;噼!拍!
他用拇指在空里来了几刷子。一个女鱼贩子,穿着一件樱桃色袍子,脖子挂着一个金十字架,背上结着一件细麻布围巾——他指着她,继续道:
——至于这个胖女人,只是圆弧而已;鼻孔张的跟她帽子的翅膀一样,嘴角向上吊起,下巴往下一拉,全是肥胖、消溶、丰盈、平静、显赫,一幅真正的卢本斯(卢本斯(一五七七年——一六四〇年)是福朗德画派伟大的画家。色泽煊丽,形态丰盈,缺乏平静与深沉的想象,如米开朗琪罗等大师。)画!不过,她们是完美的!典型在哪儿呢?
他越说越来劲:
——什么叫美人?什么叫做美?啊!美!请你告诉我……
福赖代芮克打断他的话,向他打听一个雄山羊面孔的小丑,他正在向跳牧羊舞的人们赐福。
——平凡之至!一个鳏夫,三个孩子的父亲。他连裤子也没有给他们穿,成天在俱乐部混,跟女用人睡觉。
——那位穿十八世纪法官衣服,在窗口同一位庞巴杜侯爵夫人谈话的是谁?
——那位侯爵夫人是旺达尔太太,吉穆纳斯剧院从前的女戏子,威尼斯首席官巴拉曹伯爵的情妇。他们在一起有二十年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她的眼睛美,这女人!至于她旁边的公民,大家把他叫做海尔比尼队长,老家伙的一个老朋友,他全部财产也就是他的十字宝星跟他的恤金,给举行大典的工女充叔叔,安排决斗,在市里用晚饭。
福赖代芮克道:
——一个坏蛋?
——不!一个老实人!
——啊!
画家还给他讲论别人,便见一位先生,和莫里哀的医生一样,穿着一件黑十字毛呢大袍,可是从上到下敞开,露出他所有不值钱的珠宝:
——你看这家伙是戴·罗吉医生,气自个儿没有名,写了一本医学的性书,甘愿在人群给人揩鞋,偏又慎重将事;真还有那些贵夫人崇拜他。他跟他的女人(那个穿灰袍子的瘦领主夫人),不管是哪儿的大小公共场所,全一道挤了进去。别瞧家里费用不够,他们也有“一天应酬”,——读诗的艺术茶会。——小心!
说实话,医生到了他们面前;不久,他们三个人把客厅门口形成一个谈话的地方,余扫乃过来参加,随即是野蛮女人的情人,一个年轻的诗人,披着一件弗朗索瓦一世式样(弗朗索瓦一世(一四九四年——一五四七年)继路易十二之后,于一五一五年而为法国的国王。)的短大衣,露出他的最窳弱的骨骼,最后又来了一个聪颖少年,扮做边疆的土耳其人。不过,他的黄袖章的军衣在游方牙医的背上旅行太久了,他打褶的肥裤的红颜色褪得太厉害了,他的鞑靼式的包头巾缠得犹如一条鳗鱼,也太寒伧了,总之他全副行头如此可怜而又如此成功,妇女决不掩饰她们的厌恶。医生为安慰他,大大恭维了他的情妇卸货女人一顿。这位土耳其人是一位银行家的少爷。
在两次四对舞之间,罗莎乃特走向壁炉。其间一张沙发坐着一个臃肿的小老头,穿着金纽扣的栗色礼服。他的两颊虽说萎了,下垂在他高而白的硬领上,他的头发还是金黄颜色,自然鬈曲,仿佛一只卷毛小狗的毛,把他衬轻佻了。
她俯向他的脸,听他说话。随后,她给他倒了一杯果子露;他的花边袖子比绿上衣的袖口还要长,没有东西再比底下的手可爱了。老头子喝完了,吻着她的手。
——这是吴坠先生,阿尔鲁的街坊!
白勒南笑道:
——他教坏了他!
——怎么来的?
一个龙玉冒的车夫搂住她的腰,回旋舞开始了。于是,坐在客厅四周小凳的妇女,全翩然顺次站起;她们的裙裾、她们的肩巾、她们的头饰,开始旋转。
她们在他身旁旋转,福赖代芮克辨出她们额头的汗珠;——这个回旋的动作越来越快,协调,令人晕眩,使他神魂颠倒,产生了好些别的意象,同时她们来来去去,令人眼花缭乱,按照各自的美丽,每人呈出一种特殊的刺激。那位波兰女人,懒洋洋地慵逸的模样,引起他胸贴胸,两个人全在雪地跑冰车的欲望。那位瑞士女人,挺直身子,低下眼皮,在她回旋的步伐之下,展开一幅,在一座湖畔,在一所小木屋里消闲作乐的景象。随后,那位女祭司,忽然把她的头连棕色的发向后一仰,让他梦想到那些活活把人吞下去的爱抚,在夹竹桃的林子,赶上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听着凌乱的鼓声。那位女鱼贩子,随不上太快的节奏,喘着气,大笑着;他倒愿意同她在包尔实隆喝酒,两手揉搓她的围巾,犹如当年承平时节。可是那位卸货女人,脚趾轻飘飘的,差不多连地板也不蹭,好像把近代爱情(有一种科学的正确,一只鸟的灵活)所有的精巧窝藏在四肢的柔活和面孔的严肃之中。罗莎乃特旋转着,拳头拄着屁股;两个结头的长辫在她的硬领上跳掷着,向她的四周放射鸢尾的粉末;每一旋转,她的金刺马距的尖尖险些点着福赖代芮克。
临到回旋舞的最后一段和乐,法提腊斯女士出现了。头上蒙着一块阿尔及利亚帕子,额前垂着好些皮阿斯特(皮阿斯特是埃及等国家的银币。),眼边涂着锑,一件黑毛呢大衣兜住她发亮的包银箔的裙子,手里拿着一个扁鼓。
她背后走着一个高个儿少年,穿着但丁的古装;他是(她如今不再有所隐藏了)阿朗布拉从前的歌手,——原来名字是奥古斯特·戴拉玛尔,其后根据他增高的荣誉,先叫做安泰老尔·戴拉玛尔,又改做戴勒玛,改做白勒玛尔,临了是戴勒玛尔;因为他离开小舞场,来到剧院,甚至初次在昂比居剧院露面,演《渔夫卡斯巴尔道》,大出风头。(昂比居剧院一七六九年由喜剧演员奥第诺建于神庙马路。初演木偶剧,后改为小儿剧,最后专演闹剧。一八二七年剧院焚于火,改建在圣·马丁马路。勒麦特在这里演剧,造成它的名气。 一八三八年,昂比居剧院上演《卡斯巴尔·奥塞》,故事取自麦利的小说:卡斯巴尔是德国某贵族的私生子,被囚十八年,无意中为人放出,重与父母会合,但终因社会地位,服毒自杀。所谓《渔夫卡斯巴尔道》,不过把人名的尾音南欧化,窃其余辉而已。)
瞥见他,余扫乃皱紧眉头。自从人家拒绝了他的剧本,他就憎恨戏子。他说,大家想象不出那些先生们的虚荣,特别是这一位!——“大模大样,请看这份儿神气!”
戴勒玛尔向罗莎乃特微微一鞠躬,便倚着壁炉,动也不动,一只手放在心上,左脚向前,眼睛向天,他的镀金桂冠套在他的风帽上,竭力使他的目光含有许多诗意,来勾引贵夫人们。大家远远围住他兜成一个大圈子。
法提腊斯吻了许久罗莎乃特,走去求余扫乃就风格的观点,重新看一遍她想发表的一本教育著作《少年花环》,一本文学和伦理学集子。这位文人答应帮忙。然后,她问他能不能够在他接近的报章随便捧一下她的朋友,甚至将来邀他演一个角色。余扫乃一听这话,竟忘了取一杯五味酒喝了。
酒是阿尔鲁拌的;后面随着伯爵的小厮,捧着一个空盘,他心满意足地把酒献给大家。
等他走过吴坠先生前面,罗莎乃特止住他。
——怎么样,那桩事?
他脸红了红;最后向老头子道:
——我们的女朋友告诉我,你会帮……
——怎么了,我的街坊!随便什么忙,全成。
党布罗斯先生的名字出了口;他们彼此低下声谈话,福赖代芮克听不大清楚;他踱向罗莎乃特和戴勒玛尔一同说话的地方,壁炉的另一个角落。
戏子长了一张俗脸,就像剧院里专为人远看的布景;另外还有一双厚手,大脚,一个肥大的下巴;他毁谤最有名的演员,把诗人看做他的下属,一来就说:“我的声调、我的容貌、我的才赋,”并在他的演说上涂些他自己不大了然,而又心爱的字句,例如“颓废、相似与同质”(“颓废、相似与同质”的原文是:Morbidesse,analogue et homogénéité。)。
罗莎乃特听他讲,头微微点着,表示赞同。她的粉颐上,可以看见叹赏笑容;同时她的亮眼睛,有什么形容不出的颜色的湿东西,网一样悬着。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够把她魔住?福赖代芮克心里激起蔑视的念头,也许由于克制自己对于他的羡忌,越发蔑视他了。
法提腊斯女士如今和阿尔鲁在一起;一边不时纵声大笑,一边飞一眼望着她的女朋友,同时吴坠先生也用眼睛兜着她。
随后,阿尔鲁和法提腊斯不见了;老头子过来和罗莎乃特低低说话。
——好吧,是的,就那么办了!让我安静一下子。
她求福赖代芮克到厨房看一下阿尔鲁在不在。
一大排盛满一半的玻璃杯盖着搁板,坛子、锅、比目鱼鏊、煎炒镬,全在跳跃。阿尔鲁不分上下地呼唤听差、压芥末酱、尝汤、同女仆开玩笑。
他道:
——得,告诉她全齐了!我就吩咐上菜。
大家不跳舞了,女人方才坐下,男子散着步。挂在客厅中间一个窗户的帘子,被风吹臌了;那位狮身人面不顾大家的劝告,把她汗淋淋的胳膊当着风眼摆开。可是罗莎乃特在什么地方?福赖代芮克往远处找,一直找到内室和寝室。有些人,要单自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一起,逃到这些地方。影子和呢喃揉在一起。手帕下面掩着小声地笑,抹胸边沿恍惚瞥见扇子的颤索,慢悠悠的,好像受伤的鸟在摇晃翅膀。
走进花房,他看见靠近喷泉,在一棵杯芋的大叶子底下,戴勒玛尔平平伏在帆布安乐椅上;罗莎乃特坐在旁边,手放在他的头发里面;他们彼此端相着。就在同时,阿尔鲁从另一边,鸟房那边进来。戴勒玛尔一下子跳起,随后头也不回,放平步子,走出去;甚至在门边停住,掐下一朵木槿花,点缀他的钮孔。罗莎乃特俯下了脸;福赖代芮克看着她的侧面,瞥清她在哭泣。
阿尔鲁道:
——瞧!你怎么了?
她耸耸肩,不回答。
他接着道:
——是为了他吗?
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前额,缓缓道:
——你明白我永久爱你的,我的大小子。我们别往这上头想了!去用夜饭吧!
一盏燃着四十支蜡烛的铜挂灯,照亮饭厅;四壁消失在挂着的旧瓷器下面;这片强光,笔直射着小菜和水果,把摆在桌布当中的一条绝大的比目鱼也越发映白了,桌布四边是盛满了蝲蛄汤的盘子。布帛窸窣在响,女人敛起她们的裙子、她们的袖子和她们的肩巾,一个挨一个坐下;男子站在各犄角。白勒南和吴坠先生靠近罗莎乃特;阿尔鲁在对面。巴拉曹和他的女朋友方才离开。
她道:
——一路平安!我们动手吧!
合唱队的小孩,喜欢滑稽,大大画了一个十字记号,开始饭前的祈祷。
妇女们嫌他亵渎,尤其是那位女鱼贩子,有一个女儿,要她长大了做一个正经女人。就是阿尔鲁,也“不爱这个”,以为人应当敬重宗教。
一座装着一只公鸡的德意志自鸣钟,叫着两点钟,引起大家就这木制的叫钟开了一大阵玩笑。各式各样的话继之而起:双关语、小故事、吹牛、打赌、信以为真的诳话、靠不住的肯定,你一言我一语,乱了一阵,便各自谈起切己的事。酒顺斟下去,菜一道一道上来,医生切着。远远投来一只橘子,一个塞子;有人走开和别人谈话。罗莎乃特时时转向身后不动的戴勒玛尔;白勒南在瞎吹瞎扯,吴坠先生在微笑。法提腊斯女士差不多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的蝲蛄,硬甲在她的长牙底下响着。那位天使坐在钢琴的小杌子(唯一可以容纳他的翅膀的座位)上面,安安静静,一直嚼着没有中断。
合唱队的小孩十分惊奇,再三道:
——多能够吃!多能够吃!
那位狮身人面喝着烧酒,放开喉咙叫唤,手之足之,仿佛一个魔鬼。她的两颊忽然膨胀了,止不住血往上涌,她拿她的饭巾堵住嘴唇,随即扔在桌子底下。
福赖代芮克看见她的作为。
——没有什么!
他劝她回去将养一下,她慢慢答道:
——得了!有什么用?全不一样!生命原来就不那样好玩的!
听到这话,他打了冷战,心头一阵冰冷的忧郁,就像他瞥见种种惨苦觖望的世界,一盆炭火靠近一张帆布床,皮围襟兜着太平间的尸首,旁边有龙头放冷水,流过他们的头发。
但是,余扫乃蹲在那位野蛮女子的脚边,哑着嗓子,模仿演员格辣扫在乱唱:
——不要残忍,噢,赛吕达(赛吕达是夏多布里昂的小说《纳采》的女主人公,罗乃的情人。纳采是北美洲的一个土著民族。小说发表于一八二六年,述罗乃在野蛮民族所闻所见。)!可爱呀这小小的家庭宴会!用欢乐把我陶醉吧,我的爱情!让我们快活!让我们快活!
他开始吻着女人们的肩膀。他的髭扎着她们打颤;随后,心想拿他的头碰碎一个盘子,他轻轻用力试了一下。别人模仿他;瓷器的碎屑活像一阵大风吹起的石瓦在飞。那位卸货女人喊道:
——你们不用在乎!砸了不碍事!烧瓷器的老爷送我们的!
眼睛全望着阿尔鲁。他回答:
——啊!对不住,有发票开!
不用说,他以为自己不是或者不复是罗莎乃特的情人了。
可是有两位怒声吵骂起来:
——笨蛋!
——流氓!
——你说怎么办!
——我听你的!
原来是那位中世纪的骑士和那位俄罗斯的车夫在争吵;后者坚持穿铠甲的人不勇敢,前者把这看做一种侮辱。他要打架,大家在中间拦住;那位队长,设法在骚乱之中,让人听他讲话。
——先生们,听我的话!一句话!我有经验的,先生们!
罗莎乃特用刀子敲着一个玻璃杯,好容易得到了平静;先向戴盔的骑士发话,随后转向戴长毛帽子的车夫道:
——先放下你的罐子!一看,我就生气!——你哪,那边,你的狼头!——你要不要服从我,家伙!看看我的肩章!我是你的女元帅!
他们照办。大家喝彩喊道:
——女元帅万岁!女元帅万岁!
然后,她从炉子上取了一瓶香槟酒,从高处倒进大家伸给她的杯子。桌子太宽了,客人,特别是女人,全站在她这边,踮起脚尖,蹬着椅子的横梁,足有一分钟,形成一队头饰、赤肩、舒臂、斜身的金字塔;——长长的酒泉亮晶晶地喷在这一切之间,因为小丑和阿尔鲁,在饭厅的两角落,每人打开一瓶酒,溅着大家的面孔。鸟房的门打开,小鸟飞进饭厅,受了大惊,围着挂灯翱翔,贴着玻璃窗,碰着木器;有些落在头上,把头发当中看做大花朵。
乐师全走了。钢琴从前厅移到客厅。法提腊斯坐在钢琴那边,伴着那个打扁鼓的合唱队的小孩,她狂野似的奏起对舞的音乐,把键子打得仿佛一匹马奔,上身摆来摆去的,打着拍子。
女元帅揪着福赖代芮克跳舞,余扫乃孔雀一样开了屏,卸货女人马戏班的丑角一样脱了臼,小丑一动一动仿佛猩猩,野蛮女人摊开胳膊,模仿一条小船的摇晃。最后,全不行了,只好停住;有人打开一扇窗户。
日光和清新的晨氛进来。大家惊奇到叫唤了,接着是一阵沉静。黄焰闪烁着,烛座不时来一下爆响;地板抛着些绦带、花和珠子;桌子粘着些五味酒和果子露的渍点;帷帐脏了,衣服皱了,沾了些土;辫子搭在肩膀;汗流乱了脸上的化妆;露出些苍白的面孔,红眼皮一眨一眨。
女元帅的颐是玫瑰色,眼睛发亮,刚刚洗完澡一样地精神。她把她的假发远远扔开;她的头发垂在她的四周,好像一片羊毛,盖住她的衣服,仅仅露出她的裤子,那种情形真是又可笑又可爱。
那位斯芬克司发了烧,牙也在响,需要一条围巾。
罗莎乃特跑到她的寝室寻找围巾;斯芬克司跟过去,她照准她的鼻子急急关上了门。
那位土耳其人高声点破,说没有人看见吴坠先生出来。大家累极了,没有人接下去挖苦。
随后,大家胡乱披上风帽和外衣,等候马车。七点钟响了。那位天使一直在饭厅,坐在一碟牛油拌的沙丁鱼果酱前;女鱼贩子靠近她,吸着香烟,给她出些过日子的主意。
马车终于来了,客人走了。余扫乃在一家外省特约通信社服务,必须在午饭前读五十三份报纸;那位野蛮女人到她的剧院排戏,白勒南有一个模特儿要画,那位合唱队的小孩有三个约会。不过天使被消化不良的初兆所困,站不起来。中世纪的子爵一直把她抱到车上。
卸货女人在窗口喊道:
——当心她的翅膀!
大家来到梯头,法提腊斯女士向罗莎乃特道:
——再见啦,亲爱的!好极了,你的夜会。
随后俯向她的耳朵:
——看好了他!
——看到时机好转。
元帅一边回答,一边慢慢转回脊背。
阿尔鲁和福赖代芮克一同回去,如同他们来的时候。瓷器商的神气十分黯淡,他的同伴以为他不大舒服。
——我?一点也不!
他咬住髭,皱紧眉;福赖代芮克问他是否在忧虑他的生意。
——没有的话!
随后,忽然道:
——你认识他,吴坠老头子,不是吗?
于是,带着一种忿恨的表情:
——他有的是钱,老浑蛋!
其后,阿尔鲁说起一件重要的瓷器,他的工厂今天应当烧好。他想看去。一小时之内就有火车。“不过我得吻吻我太太去。”
“啊!他太太!”福赖代芮克想道。
他随即躺下去,后脑勺子痛到不堪忍受;他饮了一瓶水止渴。
他起了另外一种渴望:女人、奢侈、一切巴黎生存的需要。他觉得他有点儿茫然,好像一个人走下船;在最初朦胧的幻觉之中,他看见女鱼贩子的肩膀、卸货女人的腰、波兰女人的腿肚子、野蛮女人的头发,不断来来往往。随后两个大黑眼睛,不在跳舞会的,出现了;蝴蝶一样轻盈,火把一样炽热,它们去了,来了,颤着,上到飞檐,一直下到他的口上。福赖代芮克执意要认出这对眼睛,然而没有认成。不过梦已然擒住他;他觉得他靠近阿尔鲁,套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而女元帅,骑在他身上,用她的金刺马距扎破他的肚子。